“近卫军”与“彼得”间的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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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卫军”与“彼得”间的徘徊

作者:秦晖 2008-8-29 16:34:59 发表于:博客中国

不只是“伟大作家”


  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于2008年8月3日去世了。

  20世纪以来的俄国作家,可能还包括20世纪以来的整个俄国知识界,索尔仁尼琴都可以列入影响最大的人物之列。他以作家成名,其《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癌病房》、《第一圈》等作品无疑是苏联赫鲁晓夫时代“解冻文学”的代表作。当年他也因此成为苏联作家协会成员。他后来获得的是诺贝尔文学奖,而非卢图利、萨哈罗夫、曼德拉、昂山素季这类人权活动家与异见人士获得的和平奖,也表明了他这种的成名身份。

  但是,绝大多数诺贝尔奖(乃至类似崇高荣誉)获得者的获奖根据(作品或社会活动)都是他们终身成就的高峰,此后他们作为“名人”并无更大作为。而索翁则属于剩下的极少数:导致他1970年获奖的文学作品乃至他因而获得的头衔(“著名作家”),相对于他此后的著述(如1973年起问世的《古拉格群岛》)和扮演的角色而言简直算不了什么。尽管这些著述被一些从“纯文学”角度出发的评论家认为“文学性”不强,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著述的震撼力远远超过其获奖前的作品。你可以不承认这是伟大的 “文学作品”,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伟大的思想史文献。

  的确,索尔仁尼琴终生耗力最大、最为震撼人心并奠定了其文化-思想界地位的两部多卷本的巨著,即流亡前写的三卷本《古拉格群岛》和流亡期间几十年写作而直到临终都并未出齐的十卷(十六册)《红轮》,都很难说是“文学创作”的作品,至少索尔仁尼琴自己从不把这两部大书叫做“长篇小说”,乃至“报告文学”。他把《古拉格群岛》称为“文学性调查初探”,而《红轮》则被称作关于俄国战争与革命时代的 “全景历史”。尽管从文学角度讲,这两部书也展示了杰出的语言技巧。他娴熟地使用大量从古典到民间、或雅至生僻、或俗至“粗野”的丰富表达方式,在嘻笑怒骂间抒发了他鲜明的价值观、人生态度、政治立场和对众多重大问题的看法。然而,与借“文学形象”间接表达作者思想的文学作品(包括像《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这样他本人的作品)不同,索尔仁尼琴虽在其中“创作”了大量生动形象的词汇或旧词新义,诸如“群岛”、“土著”、“下水道”、“水流”、“癌扩散”、“犄角”,乃至“古拉格群岛”与“红轮”这两个书名 如今都已作为新的政治-社会词汇而流行,但这两部大书并未塑造什么“文学形象”,既无“主人公”也无离奇情节,它们都使用真实的人名、地名、时间、空间与事件,直截了当地对实际发生的历史过程展开讲述和评论,并在其中融会贯通了他对俄国与西方、过去与现在种种思想文化传统的褒贬与取舍。实际上,这是两部思想内涵丰富、表达方式生动的史论-政论性作品。那种为时代立言的气慨,令人想到中国宋儒张载的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志,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作家写历史的两个极端

  两部大书虽然并非合乎“学术规范”的“史学”著作,但是俄国-苏联历史上的确有个很有意思的传统,即文学乃至美术都对历史特别在意,像《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小说与苏里科夫那样的画家就不用说了,甚至斯大林时代官方御用史学的最大一部作品——多卷本《苏联内战史》也是由斯大林指定的官方文豪高尔基领衔组织写作的。

  把《内战史》与《红轮》作比较是十分有趣的:两部书都历时数十年。由于按领导人的意图反复加工,《内战史》第一卷1938年出版时高尔基已经去世,1960年最后第五卷出版时斯大林也死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时苏联即便是官修史书也已经变了腔调,斯大林时代这部小说家领军写成的大部头“历史”也就过气了。

  而《红轮》则是由于索尔仁尼琴的反思不断深化也迁延岁月,该书第一卷《1914年8月》和第二卷《1916年10月》分别于1971年和1984年在巴黎出俄文首版,第三卷《1917年3月》上下两册俄文版于1986年也在巴黎由YMCA出版社推出,但奇怪的是,不是首先出单行本,而是作为《索尔仁尼琴全集》的第十五、十六两卷问世,因此销路并不大。该卷的俄文单行本直到2000年才在俄罗斯国内出版,英文版迄今尚无。全书十卷十六册的计划虽然早经公布,但包括笔者在内,很多人一直觉得索翁有生之年已无法写完(最近听说居然写完并出版了,但第三卷以下各卷尚未及见)。然而,书中的一些篇章和主要观点的缩写文章一发表便引起了激烈的讨论。他为第三卷写的纲要式文章《二月革命反思录》于2007年二月革命纪念日重刊后更是洛阳纸贵,受到普京政府的高度评价。普京甚至把该文作为文件发给政府官员们“学习”。但是俄国的自由主义者与社会主义者对它的批评也是汹汹如潮。

  于是,《内战史》与《红轮》虽然一个是御用的官方“文化工程”,而另一个是自由思想者的泣血之作;一个动员了以国家财力为后盾的庞大写作班子而另一个则是完全的个人著述;前者刚一出版就已经“过时”,而后者尚未出版就已经产生巨大影响,然而对比如此鲜明的两部大书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它们都是高度入世的文学家参与社会变革、并在变革中总结历史的结果。


  1917与1991:都是“西化”惹的祸?

  如果说《古拉格群岛》是对极权现实的深刻揭露,那么《红轮》则是对这样一种体制何以能够在俄罗斯土地上产生的历史反思。就前者而言,索尔仁尼琴的作用是举世公认的。尽管所谓“一个人用笔战胜了一个超级大国的极权制度”的说法太过夸张,但是仅从当年苏联当局可以容忍萨哈罗夫等人留在国内、却要把索尔仁尼琴驱逐出境来看,极权制度显然认为他更危险。就后者而言,评论就分歧得多。无论是传统的“苏联派”史学,还是自由主义史学,都很难认同索尔仁尼琴的历史解读。

  而无论是批判现实,还是反思历史,索尔仁尼琴的关切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他对俄罗斯未来的看法。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索尔仁尼琴让许多人大为失望。尤其是近年来,随着普京时代的“右翼强国梦”导致民主进程的“倒退”和以斯拉夫主义反对“西化”的某种“保守”倾向与索翁的思想有某种契合,而他在临终的几年与普京也有许多相互捧场的表现,于是一些舆论便大肆宣传“索尔仁尼琴悔过了”。

  其实了解索尔仁尼琴心路的人,都知道他当年就是从斯拉夫-东正教传统的角度反抗苏联体制的,早在1970年代他就与当时异见人士中代表自由主义与“西化”倾向的萨哈罗夫发生过著名的“索-萨论战”。今天的索尔仁尼琴一如既往地坚持文化保守立场,抱怨俄国的“西化”。如果说他在极权体制崩溃十几年后发出一些“今不如昔”的批评可以被理解为对斯大林时代有某种新评价,这个“右派斯大林”体现的也不是列宁、更不是马克思的传统,而是沙皇的传统。在索尔仁尼琴的观念中,列宁比斯大林坏得多,斯大林当然也比传统沙皇坏(但或许比“西化”的叶利钦“好”些?)。而普京则被索尔仁尼琴寄以复兴旧俄传统的厚望,因而十分看好。

  基于这样的认知,晚年的索尔仁尼琴不仅对十月革命一如既往地深恶痛绝,而且对导致了十月革命的1917年二月革命同样反感。二十年前他为《红轮》第三卷写的纲要式文章《二月革命反思录》与2007年他为该文重刊写的序都是同样调子,即极力反对“激进主义”,同时指出导致激进思潮的社会弊病至今仍存,如果不通过变革(他语焉不详,但显然不是列宁或叶利钦式的——在他看来两者都是“西化”的——变革)除弊,“革命”的幽灵就仍在徘徊。

  在这篇文章中,索尔仁尼琴认为二月革命与十月革命都是“西化”影响下毁灭俄罗斯传统的一丘之貉,前者几乎与后者同样激进,并且直接导致了后者。联系他的其他论述,我们看到他实际上给出了打破“左右”和“主义”界限的俄罗斯历史上的 “两条路线斗争”:东正教-斯拉夫派-普京的“俄罗斯道路”和赫尔岑-列宁-叶利钦的“西化”道路。导致建立苏联的1917年革命是“西化”之祸,埋葬苏联的叶利钦改革也是“西化”之祸。那么被1917年否定的晚期沙俄和被叶利钦否定的晚期苏联岂不都成了“俄罗斯传统”的象征?而叶利钦与普京这前后相承的两人如果截然分属“两条路线”,又何怪列宁与斯大林也有区别:前者当然是十恶不赦的“西化”派,而后者如今似乎暧昧地具有了某种“斯拉夫特点”。这种论点与十年前笔者提到的剧变后俄罗斯褒奖斯托雷平的言论一脉相承,也与中国近年来把五四、启蒙和1949年乃至“文革”串起来一并予以否定的保守主义很相似。

  俄国历史进程的“断裂”

  然而这个看法与苏联时期把二月革命称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而十月革命则是“社会主义革命”的说法固然冲突,但也与后苏联时期自由知识界主流否定十月革命、却自认为是“二月民主”继承者的态度大异。如果说1990年代索尔仁尼琴此说在当时文禁初开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并无多大影响,那么在普京与自由民主派矛盾日深的今天,在普京与索尔仁尼琴互相赞赏而共倡“保守”的情况下,这种说法似有逐渐成为主流与官方话语之势,同时也引起了激烈的争论。把“二月”与“十月”一锅端地予以否定,既不为十月革命的继承者俄共所接受,也受到“二月民主”继承者今天俄国的自由民主派的反驳。作为反对党的自由主义者亚博卢联盟领导人亚夫林斯基就指出:1917年二月俄国的专制君主制由于不能适应进步而崩溃,在不经暴力和流血的情况下人民选择了民主,开始建立一个现代的、欧洲式的宪政国家。尽管后来布尔什维克以暴力毁灭了它,但二月民主的精神到1990年代再造辉煌,这不是普京政府所能逆转的,让我们庆祝二月自由的节日,决不放弃“二月主义”的旗帜。

  而支持普京的“以俄罗斯的名义团结基金会”主席维亚切斯拉夫·尼科诺夫则反驳说:“1917年二月不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它在短短几天内毁灭了一个伟大的国家”,因而是此后一切不幸的根源。至于维护十月革命的俄共主张,由于无新意影响渐小。倒是一些左翼民粹主义者既不满索尔仁尼琴的保守主义解释也不满亚夫林斯基的自由主义解释。如谢尔盖·舍林就认为索尔仁尼琴与亚夫林斯基双方都出于精英立场,夸大知识阶级的作用。而他认为1917年俄国的命运是普罗大众决定的。但是,舍林同样没有对“二月”与“十月”作出区分。

  显然,如果说在1990年时对1917年革命的争论焦点在“十月”,那么时过境迁,今天“1917年”问题的焦点已经是“二月”。不管是“二月”、“十月”都肯定的左派,还是“二月”、“十月”都否定的保守主义观点,在看到“二月”与“十月”的连续性方面其实是一致的。而像亚夫林斯基那样区分两者、肯定“二月”否定“十月”的观点,的确面临解释的困难。笔者十年前的文章已经指出:1917年“二月”的剧变直接原因虽是战争引起的危机,深层原因却是“专制主义市场化”的斯托雷平改革积累的民怨。剧变很快变成对斯托雷平改革的清算和恢复“公社世界”的浪潮,这决定了它不可能是“资产阶级”的。

  但是,“二月”以后俄国的发展就完全是连续的而没有“断裂”吗?如果像索尔仁尼琴所说,包括“二月”、“十月”在内的1917年革命就是一场急剧的“西化”而且并未逆转,那么几十年后叶利钦再来一次“西化”的根据何在?其实索尔仁尼琴的叙述已经暗示列宁以后俄国似乎又回到了“传统”,而且尽管索尔仁尼琴本人并未明说,但那些把沙俄、苏联都看作“伟大国家”(列宁与叶利钦则都是瓦解“伟大国家”的罪人)的保守主义者都理解为变化似乎发生在列宁与斯大林之间(由此才引申出所谓索氏“悔过”之说)。但是这种说法虽然与赫鲁晓夫以后的苏联官方观点有点类似 (只是赫鲁晓夫褒列贬斯,而今天的保守主义者褒斯贬列),却没有什么根据。如今绝大多数人都看到列、斯体制基本一致,差异只是枝节。

  如果断裂不在“二月”、“十月”间,也不在列、斯之间,那么它在哪里?这是总结1917年历史的一个关键问题。今天的中国同样存在“保守主义”把“文革”与五四、1911年与1949年一锅煮的问题,存在以所谓“传统”和“西化”来解释历史的文化决定论史观。而最近关于“民主社会主义”的讨论,更带出了左派政府是否必然极权化的问题。1917年的历史应能提供一个借鉴。

  九十年后回头看,1917年的“二月民主”无疑是俄罗斯现代化转型的重大事件,但它之后的历史进程也无疑发生了“断裂”,这断裂并非发生在当年的十月,但更不是在列宁到斯大林之间,而是发生在1918年1月。其内容也不是从“姓资”的民主革命转变成了 “姓无”的“社会主义革命”,而是废除民主(很大程度上废除的正是社会主义者即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所主张、当时也为他们所主导的民主,而非“资产阶级民主”),代之以专政(一开始就是开枪屠杀工人、封闭工会、取缔社会民主党的专政,即“对无产阶级的专政”而非所谓无产阶级专政)。

  如今的保守主义者 (索尔仁尼琴今天也基本属于这一翼)认为过分“民主”会损害自由乃至导致专政,这并非全无道理。像德国人在魏玛末期民主选举出希特勒就是例子。就俄国而言,1917年底在立宪会议选举中获胜的民粹派如果执政,他们以后会不会以转型期混乱为口实而改变其此前 “社会民主党化”的方向、重返“人民专制”的民粹派老套,也是难以预断的。

  但无论如何,后来俄国实际发生的进程并不是这些民主选举出来的政治家废除宪政,因此说“二月民主”就会导致“一月极权”是没有根据的,把二月革命与列宁体制在“西化”、“激进”的概念下混为一谈,也是极不严谨的。

  索尔仁尼琴如此指责“利欲熏心的美国资本家”

  不过,索尔仁尼琴毕竟以激烈批判苏联制度、而不是批判“西方民主”闻名。因此他的政治保守主义与其文化保守主义立场相比并不算典型。索尔仁尼琴反对“西化”并非反对自由民主,而是反对他所谓的“物资主义”、世俗化、消费欲、追求经济增长、城市化等等,即主要是从文化保守主义出发的。从这一点出发,他认为“唯物主义”的斯大林专政也是“西化”的祸害。这在东欧异议知识分子中其实不算稀奇,著名的捷克民主派代表人物哈维尔也有过所谓“东方的官僚与西方的经理是一丘之貉”的说法。但领教过古拉格生活的索尔仁尼琴当然不认为这两者真的就一样。相反,他在很长时期内激烈批判西方的一点就是: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在极权制度面前永远是软弱的,它天然的绥靖倾向使其不可能战胜极权主义,甚至会助长乃至可能臣服于极权主义。而这才是最可悲、最糟糕的。

  当年索尔仁尼琴刚一踏上美国的土地,就对美国工会发表了一篇大骂资本家的演讲。他宣称苏联尽管人民贫困,但镇压异见者的手段是世界一流,而这正是“利欲熏心”的美国资本家向苏联输出“警察技术”的结果。他激烈指责美国资本家“为了赚钱可以完全丧失良心”,他们为了与极权统治者做买卖而不顾道义,与苏联领导人共同制造了慕尼黑式的“缓和”骗局,而在缓和的烟幕下苏联正在迅速扩张地盘。他还特别提到列宁的一生大半在西欧而非在俄国度过,他对西方的了解甚于了解俄国。当年他就料到资本家会这样因唯利是图而鼠目寸光、自掘坟墓。而这种“资本家的劣根性”由来已久,不仅对苏联是如此,当年对希特勒他们也是先一味绥靖,纵容其坐大,等到羽翼丰满的纳粹大举进攻,“资本家”们却束手无策。他提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是许多民主国家和一个极权国家苏联合作打败了德意日极权国家。然而,如果当年全世界的民主国家联合起来尚且不足以战胜德意日,必须要联合极权的苏联,那么今天怎么办?他的问题是:1930年代时极权主义只统治了世界很小的地方,但现在极权主义(苏联阵营)统治了半个世界——当年极权国家统治很小地方的时候,世界的民主国家联合起来尚不能打败它,需要“联合一个魔鬼打败另一个魔鬼”,那么,现在极权国家控制的区域已经远远超出20世纪30、40年代,民主国家又应该何以对付呢?

  索尔仁尼琴因此寄希望于美国“工人阶级”,他宣称要“干涉美国的内政”,呼吁美国工人起来抵制 “利欲熏心的资本家”把美国引入歧途。但是索尔仁尼琴实际上对工人运动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的这番话其实不过是反映他与美国工会在价值观上发生了“保守主义共鸣”。众所周知,在美国历来是右翼民粹主义比左翼民粹主义更有市场。当年著名的麦卡锡主义,曾被我们说成是“资产阶级专政”,其实稍微了解当年事态就不难发现:麦卡锡议员的社会基础并非资本家,而恰恰是美国下层。在某种意义上麦卡锡主义运动犹如美国版的 “义和团”(当然远没有我们的义和团那样极端和得势),其特点是煽动下层民众大抓精英层中“出卖美国”的疑似“亲共”分子。与共产国家做生意的资本家、与苏联集团国家有外交往来的政客乃至卓别林那样的文化富豪,都在“美国人民”的压力下惶恐不安,而美国的工会倒不仅没感到压力,反而在麦卡锡运动中推波助澜。美国的工会比商会更“反共”应该是关于美国的一个常识。再往前追溯,极右种族主义在美国也是一种民粹现象,从独立前因统治者阻止“人民”进攻印第安人而激发的所谓“培根起义”,直到后来的三K党和20世纪初迫害华工的风潮,都是“穷白人”的运动,而资本家倒是对廉价华工持欢迎态度的。

  这样说当然不是要把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索翁与“三K党”这样的恐怖组织扯上什么瓜葛。但是当今天人们对索翁的所谓“反西方”倾向津津乐道时应该注意的是:索尔仁尼琴这样的“反西方”实际上比许多“亲西方”人士更难以容忍当时的苏联体制。他对美国精英的指责在某种意义上与其说类似美国左派,毋宁说更类似于麦卡锡对美国精英的指责。

  回顾“索-萨论战”

  但是索尔仁尼琴当然也远远不是麦卡锡这类人可比。他在美国工会面前大骂美国资本家,但他对西方的批评其实不限于一个“阶级”;早在此前两年,他就宣告“西方文明在各个方面将陷入绝境”。只不过他所讲的“西方文明”首先就包括马克思主义。1973年9月,索尔仁尼琴发出了《致苏联领导人的信》,据说正是这封信导致苏联当局最终决定驱逐他。但是,这封信在当时苏联异见人士群体——从萨哈罗夫那样的自由主义者到麦德维杰夫那样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中同样引起了强烈批评。

  索尔仁尼琴在信中提出:“西方世界和全部西方文明”正在走向“总崩溃”,但它并非由于苏联的成功,而是由于其自身的危机所致。其一是追求“无止境的经济进步”导致灾难,他因此主张“经济增长不仅不必要,而且有害”。其二是城市化,他认为当时苏联城市人口比例占到一半,这已经是“反自然”、“反自然”的,尤其是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更是祸害。其三是意识形态化,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与当局强调苏联是“马克思主义堡垒”的说法相反,他认为这种 “反宗教的无神论”在西方信者众多,在俄国其实没人信,只是当局在把这种“西方的邪恶”强加于俄国人民。索尔仁尼琴认为如果不改弦更张,苏联将会因为 “追随西方文明”而崩溃。除了指责苏联当局中了“西方文明”的毒(请注意:他这里并不是指责赫鲁晓夫之类“修正主义者”接受西方的“和平演变”,如有些人认为的那样,而恰恰是指 “大半生在西欧而非在俄国度过”的列宁们把西方的“革命”祸害引进了俄国)外,索尔仁尼琴指出国家的第二个大危险是与中国冲突。他认为“崩溃”中的西方已不足虑,而中国才是俄罗斯的头号劲敌。在他看来,苏联在与中国争意识形态正统方面太强硬,而在领土这类实际利益冲突中太软弱。

  西方在堕落,中国是威胁,那么俄国人有什么可学的呢?索尔仁尼琴认为某些“听取警告”而拒绝走“西方道路”的“第三世界”国家似乎是可学的:他们保留手工业,不追求“西方技术”,他们不追求“不断增长”,不搞工业化、城市化等等。但是显然,索尔仁尼琴认为最应该学的还是俄国过去的传统。这当然不是列宁以来的传统,甚至似乎也不是1917年以前沙俄时代的传统——因为1917年以前俄国人已经“西化”得很厉害了。索尔仁尼琴指的是东正教,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东正教,那是特指“古老的、具有七百年历史的谢尔盖·拉多涅斯基、尼古拉·索拉斯基的正教,还没有被尼康歪曲的、没有被彼得大帝搞成枯燥无味的俄国正教”。

  这样的东正教意味着什么我们且按下不表,但索尔仁尼琴借助这一传统资源究竟主张什么?

  第一,他要求俄国人停止工业化和城市化,如果不能回到农村,至少应该限于“分散的小型工业”和“很少有两层以上高楼”的小城市。城市里不应该禁止马车,但应该禁止汽车;不应该修地铁,而应该建林荫道与街心花园。

  第二,他要求俄国放弃“西方无神论”的意识形态,主张用东正教拯救俄国的心灵,但应该公正地说,索尔仁尼琴并非如一些批评者所说要以东正教取代马列主义成为 “国教”并取缔异端,他明确地说并不要求政府支持宗教,而只是要求政府不要镇压它。

 第三,取消列宁式的(索尔仁尼琴从来不把苏联体制仅仅归咎于斯大林)全面专政,但是索尔仁尼琴并不要求民主。他从1917年“二月民主”只存在了八个月出发,认为民主“也许”不适合于俄罗斯,俄国人也没有这种要求。他说俄国“也许”只能实行专制制度,但应该是“爱”的、而不是阶级斗争的专制,是“道德”的、而不是意识形态的专制。他并不一概拒绝民主,但他并不欣赏“西方民主”,而认为应该从“罗斯宗教会议、诺夫哥罗德谓彻、哥萨克人选举和农村公社集会”中继承俄国式的“民主传统”。而他认可的“好专制主义”非但不是苏联式的,甚至也不是尼康和彼得大帝以后中央集权官僚制的沙俄专制主义,而是更早以前、贵族时代的分权的专制主义。他认为从“莫斯科末期和整个彼得堡时期”(即沙俄开始中央集权化)以后,尽管大帝国的扩张日益强劲,“专制制度”却衰落和趋于灭亡了。然而,俄国知识分子与专制制度斗争了一百多年,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得到的却是“相反的结果”(更残酷的专政)。因此俄国也别再搞什么民主了,彼得大帝以前俄国人还根本不知西欧为何物的时代那种含有 “俄式民主”成分的“好专制主义”就不错。

  第四,他要求俄国放弃 “世界革命”的企图,关心“发展国内,而不是国外”。俄国应该实行孤立主义,放弃军备竞赛,停止争夺霸权,不再控制东欧并支持别国的左派势力。甚至在国内,索尔仁尼琴也反感“西化”了的欧俄发达地区,而主张以“纯净的”西伯利亚作为俄国发展的未来中心。按照索尔仁尼琴“西方的堕落、中国的威胁”的世界图景,他并不担心西方会侵略俄国,因为“腐败”了的西方自顾不暇正处在“崩溃”过程中,应该防止的是不要让那种“腐败”继续传染俄国(据说苏联时期其实已经被传染得够呛,但似乎还有点“传统”可以挽救?)。按照他的设想,俄国不需要与西方争斗,但要尽量远离西方,最好能大量移民西伯利亚。但不是以苏联时期那种工业化和城市开发的方式,而是以传统的哥萨克与村社移民的方式,把人口由西向东转移。俄国人都跑到西伯利亚,一方面避免了传染上 “西方的堕落”,另一方面又可以抵制中国可能借人口优势向西伯利亚扩张,岂不一举两得?而对中国,他的态度是“意识形态给他们,我们不要;但土地一点也不能让”。

  辉煌还是尴尬:从“回归之旅”到高调追思

  索尔仁尼琴的这种主张乍看上去实在是莫明其妙的乌托邦,因此不仅苏联当局不能容忍,当时苏联的左右两派异见人士也为之一片哗然。自由主义者萨哈罗夫、民主社会主义者麦德维杰夫等人纷纷发表文章反驳他。但是索尔仁尼琴自从不久以后流亡西方以来三十多年,实际上一直坚持类似的思想,并且终其余生几十年来一直在用《红轮》这部大书来使之系统化。而在美国,他的这一套理论虽然曲高和寡,无论左派还是右派的主流思想界都很少有人支持,然而他声誉既高,创作也很顺利。这当然主要是由于自由民主国家本来就是价值多元,而且美国人也不需要俄国人向他们宣传“自由主义”,他们更想听“新鲜”东西(包括别国已经是古董而他们听来很新鲜的东西),事实上自有俄国流亡者以来,自由主义者如米留可夫、社会民主主义者如唐恩等人,一直就不如大骂西方“物质崇拜”的现代性批判家如别尔嘉耶夫等人来得吃香。但是,索尔仁尼琴那种在军事上俄国应该以中国而非以西方为敌的说法,的确也无碍于乃至有利于西方在冷战时期的利益,尽管这种说法是以批判西方的口吻说出。


  然而星移斗转,到了三十多年后索翁衣锦荣归时,他当年的预言几乎都与现实相反:西方并没有“崩溃”,而苏联倒是“崩溃”了。中国倒是“崛起”很快,但并不是像他当年想象的那样在文革式意识形态氛围下,而恰恰是在市场经济与向世界 (首先当然是向西方)开放的背景下。苏联崩溃后的俄国转向民主宪政,并非像他所说的“二月民主”那样仅能维持八个月,而是至今已延续了十七年。当然其中的确充满艰难坎坷,而且如今还出现了所谓的“普京倒退”,但却不是退向他当年设想的 “彼得大帝以前的贵族传统”,而恰恰是更像彼得大帝以后的中央集权,加上保留下来的一些“西方民主”成分(如多党制),倒是“贵族传统”在索翁指责的叶利钦时代有所萌芽,但普京时代却被“总统全权代表”、“联邦区”之类的中央官僚制完全淹没……


  而年已80多岁的索翁依然故我。1994年索尔仁尼琴高调举行了隆重的“回归之旅”,远道从海参崴登陆后坐火车横跨欧亚大陆,历时近两个月到达莫斯科,途中到处宣讲他当年在《致苏联领导人的信》中提出、二十多年来又在《红轮》中不断强调的那些观点。他对苏联制度的批评仍然如故,并没有一些人所说的什么“悔过”。相反,他在途中最轰动的一次活动是在西伯利亚向当年 “苏维埃政权最凶恶的敌人”、被布尔什维克处决的白军首领高尔察克将军献花致敬。但是索翁对当时掌权的叶利钦政府和“民主派”也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然而反应却相当冷淡。最终在到达莫斯科时,索尔仁尼琴向人群发表了从来不以他为然的麦德维杰夫认为是惟一一次 “掷地有声的致词”:“俄罗斯今天在各方面都处于深重的大灾难中,哀怨之声遍布四野。政府未能履行对公民的责任,国家走向一条虚妄、艰难和曲折的道路……谁都没想到,摆脱共产主义的出路竟充满如此之多的痛苦。”然而按麦德维杰夫的说法,没有一家报纸全文刊登了整篇讲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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