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随想之一/萧瀚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3:23:50
语言随想之一
萧瀚
奥威尔在《1984》的最后,有一个附录“新话辞典”,说大洋国为了规范人们的思维,将语言尽量减缩,最后只剩下一些钦定用语,编成辞典,叫新话辞典,所谓新话是相对于旧话而言的。使用新话的目的就是替代旧话,让人彻底失去思维的需求和能力。
1949年以后的中国,也逐渐形成一套新话系统,直到1970年代后期,尤其是后来王朔先生的出现,这套语言系统才逐渐被打破,因此王朔先生对中国最近几十年的语言贡献居功至伟,以此贡献而论,授予他诺奖绝不过分(不过,王朔式语言导致了另外的问题,以后再谈它)。十四五年前,在我自觉意识到这些新话之后,就再不在那个意识形态的范畴里使用它们(我给媒体写稿,都有一个事先约定,不能随意动我的文字,要动的话,得事先沟通。有些报纸杂志发表拙作时未履行诺言,我一般会事后打电话“兴师问罪”,后来有些媒体知道我这臭脾气,便不屑再来约稿,我能理解),略举几例,罗列于下:
解放,这个词很常用,常用得完全不需要思考,脱口便是,我们到处可以听到诸如“解放前”、“解放后”之类的说法,报纸杂志网络触目皆是,它的含义是以1949年为界,之前为解放前,之后为解放后,这是一个价值判断表述,而非事实表述,但是它取代了人们的事实表述需要,强行将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灌入言说者的脑中,以此形成对大脑原有事实的替代,时间久了,脑子就只留下一个概念,解放前是奴役,解放后是人们翻身做主人。
建国,这个词从一定程度上比“解放”还要常用,尤其现在的报纸上,因为它比“解放”意识形态的内容并未减少多少,但价值评判的含义要少一些,更显得中性一些,可以说绝大部分的文章涉及1949年这个年份的时候,都用了这个概念。中华文明有5000年历史,如何1949年才建国?即使以近代民族国家的努力作为时间分界,那也该以1912年为界,与1949年何干?1949年不是国家的新建,而是政权的更迭。这个概念的意识形态是“时间开始了”,以前的都不算,俺们——准确的说是某些人自以为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可以俯瞰他们和我们的祖先,这是一种历史巅峰感的产物(有此“巅峰”,必有彼“癫疯”)。这个词让政权强奸了国家。
战线,这本来是战争用语,结果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人们在用这个词的时候,一般是表达某些社会生活的领域,例如“文艺战线”、“医疗战线”等等。这种战争术语对社会生活的侵凌,其所反映的是暴力统治的本质。读过大学的文科生都有体会,每到学期结束临考的时候,大家说话会经常使用刚刚背过的复习内容中的用语。“战线”这个词的广泛使用,就是军人政治的产物。其他还有很多类似的词,都是脱胎于战争术语,例如“岗位”、“大会战”、“先锋”、“后备军”、“队伍”。
这样的例子是可以举出很多的,恕不再罗列(我以前曾专文谈过“封建”概念,那也是个很典型的新话)。语言是与社会生活互动的,一个健康的社会,人们依照常识使用语言,除了口语,书面语要做到尽量准确,这样的社会生活和语言之间形成良性互动,是最好的状态。一个畸形的社会,语言必然是混乱的,大量的讨论之无效,也是因为语言的混乱。在这样的状态下,社会生活与语言之间的关系是恶性的互动,畸形社会导致畸形语言,畸形语言促使社会生活更加畸形。例如“文革”时期便有这样的笑话:
例一.夫妻闹离婚,找到革委会主任处。
妻子咬牙切齿:“下定决心,坚决离婚!”
丈夫雄赳赳气昂昂:“排除万难,将就两年。”
主任表态:“抓革命,促生产,你俩闲事我不管。”
例二.“为人民服务,你哪里?”
“斗资批修,我三联书店。”
这样的笑话都是有生活基础的,也许现实本身可能比笑话还要可笑。这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荒谬,语言已经贫乏到了何等地步。
为巩固意识形态而制造的新话,正如奥威尔所敏锐觉察到的,它在最大程度上将人们的大脑格式化,使得人无法思维,其最初的做法是将一些重要概念污染,最著名的一个例子是“自由”,毛泽东先生的一篇《反对自由主义》,借助政治力量的传播,将一个错误的负面的“自由主义”形象刻入几代人的脑际,人们一听到“自由”或者“自由主义”这些词,脑子里的本能反应就是它是洪水猛兽。于是自由概念的混乱便不可避免,如果没有近几十年许多学者的拨乱反正,这个概念和它的实质可能将远离人们,人们完全无法以“自由”这个概念思考问题。
这种情况到现在还很严重。我总是听到或者看到,甚至以前有时候自己就都写到这样一句话:“没有绝对的自由”,这句话是废话,自由从来就没有绝对过,自由就是自由,在说到自由的时候,准确的含义是它本身就包含了权利的边界,就好比说一个房子,没有人会把两公里外的旷野包括在房内。说“没有绝对的自由”,在语言潜意识层面上,这个“自由”已非自由,而是带有一定程度的放纵意味,正是这样的潜意识才会产生“自由散漫”这样的词语联用。“自由散漫”本来是不能连在一起使用的,因为自由本身就是对散漫的否定,说“自由散漫”就好比说“崭新的旧书”一样,自相矛盾。从这里,我们就可以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国人,一听到有人倡导自由,他们就会吓得花容失色,且不说倡导的人是否明确自由的含义,但听的人之所以吓得面如土色,就是因为没明白自由不包含放纵,他们脑子里的自由,还是毛先生那个丑陋的“自由”。
本文毕竟不是专门分析自由概念的,只是要借这个概念怎样被窜乱之事实,探讨语言的混乱对人思维的危害,它给交流制造障碍,以至于当新话对人思维格式化大功告成以后,一切交流都不可能,也不需要,如《1984》的结尾,“温斯顿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十数亿人如果以同一种思维方式思维,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愚昧力量!于是天下太平,统治者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为所欲为。语言的混乱及其格式化,对社会生活的危害,最终将摧毁我们生活的根本,将人非人化。
思维最重要的在于其方式、方法,而不在于思维的结果是什么。无论哪个时代,人永远需要语言,而语言是否能够实现它本来的功能,就要看使用者是否自觉地意识到应该尽量准确地使用它,与准确相比,简洁和文采都是次要的,极端一点说,准确的语言必然是简洁的,甚至也必然是有文采的,只要有一颗纯净之心。这需要知识,更需要心灵——它意味着对常识的坚守。
常识是什么?常识就是永久不变的人性——对真善美恒久的向往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