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普寫作與閱讀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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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國偉
2000/8/14
最近我買了一本神經科學家 Ramachandran 的科普著作《Phantoms in the Brain》,這本書的序言本身就是一篇很精采的文章。他在序言裡提醒我們科普寫作其實有可貴的傳統,至少可以上溯到伽利略那裡。伽利略為了傳播他的觀 念,常走出學院直接訴求於一般讀者,並且在書中杜撰一位飽受挖苦的人物 Simplicio,做為反對他的教授們的混合體。十九世紀達爾文的重要著作,如《物種原始論》、《人類原始論》、《人類與動物的表情》,也都是在出版商 敦促下,為普通讀者所寫的書。其他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家,諸如赫胥黎、法拉第、戴維等,也都有類似的經驗。尤其法拉弟早已成為科普經典的《一根蠟燭的化學 歷史》,其實是以一八六0年十二月他對少年們演講為基礎發展成書的。法拉第在皇家研究院建立的「聖誕演講」傳統一直延續到現在,獲請主講的科學家都認為是 很大的榮譽。
二十世紀英語科普名家倍出,早期如 George Gamow、Lewis Thomas、Peter Medawar。最近這二十年更是科普當道的時期,像薩克斯、古爾德、薩根、戴森這些科普暢銷書的作者,都成了耳熟能詳的名字。通過科普書籍的宣傳,理查 ?費曼儼然成為科學界的酷哥,而「混沌」正如「蝴蝶效應」描述的風暴,從一篇數學小論文的題目,逐漸入侵到世紀末的各個思維空間。科普的傳播威力,不能說 不大。
在科普的光榮傳統下,頂尖科學家通過科普著作會激發出下一代的頂尖科學家。正如克理克所說,量子力學大師薛丁格在《生命是 什麼?》小冊子裡,對於遺傳的基礎是否建立在一些化學物質上的揣測,深深地影響了他自己的求知路線,最終激勵他與華生共同解開 DNA 結構之謎。然而千百萬科普讀者中,最後能攀上科學高峰的人,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科學家,或者甚至非科學家,不斷湧入科普寫作的行列 呢?
《聖經》的〈創世紀〉裡記載,挪亞的後裔燒製磚頭來建造一座城池,又在城裡蓋高塔,用來顯揚自己的名。結果上帝怕他們聯合成 一個民族,講同一種話,以後會為所欲為,就把他們的語言攪亂,再把他們分散到世界各地。這則巴別塔的故事常給我一種連帶的感想,人類嘗試理解宇宙奧秘的努 力,何嘗不像是要建立一座高塔?最初人類的知識範圍還相當有侷限,智者哲人幾乎可以通曉一切的學問。但是這種知識發展的趨勢,似乎讓上帝疑慮人類真的會破 解他的最高機密,不僅像〈創世紀〉所說擾亂了人類的語言,同時更使學科與學科之間經常雞和鴨講話。一門學問做為理所當然的基礎預設,另一門學問有可能拿來 大肆檢討。一類學者認為是繁瑣不切實際的精確性,另一類學者卻以為是建立可靠知識的基本要件。在這種大環境中,我們常常聽到一些揶揄學者間基本態度差異的 笑話,像是數學家嘲笑物理學家邏輯不夠周延,物理學家挖苦工程師粗枝大葉,而工程師又諷刺數學家脫離現實。
其實認真想想,人類要 建立客觀的知識,沒有一些思想的框架是不行的。但是在一定範圍裡獲得成功,就很容易把框架絕對化,開始用同一副眼鏡去看其他圈圈裡的活動。結果有時候看得 順眼,有時候卻完全不對脾胃。倘若彼此之間能加強語言的溝通,並且體認框架的暫時性,恐怕很多學科間的戰爭,或者相互的鄙夷,就可以相當程度的消弭。
在 Ramachandran 的序言裡他說自己寫科普書的動機有二:一方面是近年神經科學的發展太令人興奮了,「人性的自然傾向就會想跟別人分享你的觀念。」另方面他對納稅人有一分責任,因為他的研究經費都得自「國家健康研究院」的補助。
「分享」應該是科普寫作的一項極重要動機,也是知識巴別塔垮掉後,科學家想走出自己小圈圈的必要途徑。就像不同自然語言間的翻譯,也會有難以完全傳神的情 況發生,通過科普傳達出的專業知識,不可避免會產生某種程度的「失真」。然而精準度的損失,可以說是跨越知識藩籬無從逃避的代價。
從閱讀者的角度來看「分享」,它的作用在拓展知識的視野。這種作用的需求性在台灣更為迫切,因為在升學壓力之下,我們的中學教育過早分流,使得學人文、社 會科學的學生自然科學素養不足,而學自然科學的學生人文陶冶欠佳。即使都是學習科學的學生,因為科學教育以準備升學的背誦功夫為重,日後很快就把自己專門 學科以外的科學知識,回歸到一般大眾的低下水準。有位同事告訴我,他在國外聽公共衛生教授演講,所運用的數學工具相當不簡單,讓他印象深刻。反觀我們國內 數學教授,有多少對目前生命科學如何應用數學有相當的認識?諸如此類的比較,讓我們擔心國內科學家知識幅員的狹隘,愈發促成各個學科堡壘的建立,以有限的 人力與智力黨同伐異,而不能相互欣賞鼓勵。因此不論是從事的工作是否與科學相關,不斷的閱讀科普著作,至少對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現況,有一幅接近真實的圖 像,不僅豐富自己的精神面貌,有時候這些知識還真的能派上些用場呢!
Ramachandran 所謂對納稅人有一分責任,也就是英文說的 accountability 的問題。出錢的就是頭家,所以就是要向頭家「有交代」。但是大部分的頭家根本不懂學術期刊裡的專業論文,因此科普著作成為一種溝通訊息的載具,讓願意花時 間瞭解的納稅人,有機會做一番鳥瞰。當然從閱讀科普的角度來看,如果你不願意放棄做頭家該有的權益,而你生存的社會又有相當成熟的科普寫作市場,自然經常 閱讀科普著作得來的背景知識,可以協助你督促你的民意代表監督科技政策的選擇與走向。
但是科技對世界影響愈來愈巨大的現在,光是 「有交代」還嫌不足。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科學》期刊的社論,是由諾貝爾物理獎得主 Rotblat 執筆。他特別強調「負責任」,也就是說科學家不應再持有「為科學而科學」、「科學中立」、或「誤用科學不是科學家的責任」的象牙塔心態。他認為這類看似不 涉及道德評價的觀點,其實是不道德的,因為它們在替個人行為的後果脫卸責任。因此「有交代」可說是消極的表示你的錢我沒糟蹋,但是「負責任」是還沒花錢就 要保證不會亂搞。
除了建議國家學術院、專業學會等訂定倫理手則外,Rotblat 特別強調對於進入科學生涯的新手,一定要讓他們明瞭自己的社會與道德責任。他以為可以仿照醫學院畢業生所發的誓詞,科學科系的學生也應該有一種宣示,雖然 是象徵的意味,但會刺激青年科學家反省自己工作成績造成的後果。Rotblat 非常喜歡的一段誓詞如下:
「我承諾為創造更美好 的世界而工作,科學與技術的使用將負起更大的社會責任。我不會有意把我所受的教育,用到危害人類或環境的目的上。在我的生涯裡,凡是實際行動前,我會考量 工作所造成的倫理方面的後果。即使我將來遭受巨大壓力,今天我簽署這項誓詞,表示我承認只有個人負起責任才是通往和平的第一步。」
科普書籍因為是講故事,比拿出一堆專業論文,更能透露知識發展過程的人文景觀。不僅是因為書中描述科學家或者他們的群體的生態面貌,甚至作者講述這個故事 的立場、角度,都自覺或不自覺的流露出他對責任問題的交代。譬如最近國內出版關於蛇毒研究與肝炎防治的科普書籍,基本上是從彰顯本土科學家貢獻的方向取 景。但是醫療科技的社經氛圍,絕對是影響研究發展的重要因素,因此就有人批評這方面的反省不足。另外有些女性科學家傳記或社會生物學名家著作的翻譯,因為 選詞的不夠精準,或註解、參考文獻的省略,都引起有人質疑譯者是否扭曲或抹殺了重要的思想訊息。總而言之,科普寫作與閱讀是檢討科技「有交代」、「負責 任」的有效管道。
南方朔最近有本新書的名字很有意思,叫做《經濟是權力,也是文學》,其實科學何嘗不是權力,也是文學。一講到文 學,大家很可能只想到詩、散文、小說、戲劇等文體。但是不要忘記羅素曾因為廣泛的著作,邱吉爾因為歷史性的著作,都曾拿過諾貝爾文學獎。科普其實是科學的 文學面向,像薩根、古爾德、戴森等人的文筆,絕對不亞於一般的文學作家。而且他們引經據典的功力,可以看得出在人文上的學養亦屬上乘。假如一位科學家有良 好的人文素養,除了專業研究成果外,他還想表達一些思想與關懷,那麼科普寫作就自然成為最順理成章的途徑。特別是在科學專業論文中,一般是忌諱做太多的揣 測,也就是所謂的 speculation,而科普著作變成為一條宣洩的管道。
雖然把一位科學家的工作描述成「純屬 speculation」,是帶有不敬的意味,然而 Ramachandran 還是強調了 speculation 的重要性。他引用了 Medawar 的話:「一個富於想像力的,揣測什麼可能會是對的概念,是科學裡所有偉大發現的起點。」即使揣測的結果是錯誤的,有時也會發揮正面的作用。達爾文曾說: 「錯誤的事實因為持續長久,對科學進步有高度的傷害性,但是錯誤的假設卻沒有什麼危害,因為大家都很高興能證明它是錯的。一旦做到這一步,一條通往錯誤的 路便被封死,而常常一條通往真理的路就此打開。」科學的發展是在勇敢揣測與健康存疑之間保持航道,因此雖然有冷融合的烏龍事件,但是也有螺旋桿菌是造成胃 潰瘍幾乎讓專家跌破眼鏡的重要發現。
閱讀科普推想未來的景觀,經常也是一種讓人想像飛躍的解放經驗。這種寫作的風格雖然還沒有到 達科幻的地步,但是它所提供的虛擬空間,卻有強過虛構文學的真實性。我自己的閱讀經驗裡,有時嘗試欣賞一些被媒體捧得很高的翻譯小說,但是努力再三,總是 不忍卒睹,翻不到十頁便掩卷嘆息。但是科學的 speculation 讓我在讚嘆著者的聰明、大膽與新奇之餘,更感受到一種精神上的滿足。
科普的文學價值,在我們的社會裡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體認與重視。一些大報可以用百萬元徵選小說,但是除了「李國鼎通俗科學寫作獎」的微薄鼓勵外,科普作家得 不到有份量的支持。雖然過去十年間,科普翻譯也逐漸成為出版界的寵兒,但是想以科普寫作在台灣社會為生的機率,恐怕仍然打不破零蛋。因此當科普閱讀為科普 寫作提出分享、負責與欣賞的動機時,社會更應供給適當的養分,才能讓這株文化的嘉苗,開出美麗的花朵,結出豐碩的果實。
(本文作者為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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