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孤独的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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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孤独的恒星

侯军


1890年7月的一天,37岁的凡高悄然走向奥维尔小镇外的一片麦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笨拙地对准自己的腹部,扣动了扳机。一声沉闷的枪响,立即飘散在空旷的田野里,连四周的鸟儿、虫儿都没有被惊动。然而,这声枪响的余音却飘荡了整整一个世纪,直到今天,还在震撼着人类的心灵。 





那一声枪响并没有把凡高打死.在极度痛苦与无望的挣扎中,他又经受了十多个小时的煎熬。仁慈的上帝啊,他一生所受的痛苦已经够多了,当他急切地渴望拥抱死神的时候,你为什么竟容许死神故意躲在他的门槛外面狞笑,难道是要看着他把人生的最后苦难全都咀嚼殆尽?凡高在奥维尔惟一的朋友加歇医生闻讯赶来了。他对凡高叹惜道:“哦,温森特,你都干了些什么!” 

凡高说:“我想,我这次又没干好。” 

凡高总是觉得自己干得不好,就连他想干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干得如此糟糕。 





有位东方艺术家曾把古往今来的画家分为三类:“第一类画社会认为最好的画;第二类画自己所认为最好的画;第三类则是置好坏于度外,被冥顽不朽的力量驱动着画笔作画。第一类人终身勤于斯而不闻道;第二类人则‘朝闻道夕死可矣’;第三类则如《庄子》书中的啮缺与道合二为一,其人‘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 

按照这位东方艺术同道的分类,凡高无疑属于第三类。 

凡高终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他甚至不敢把自己称做艺术家。他的生活境遇是如此之恶劣,他的艺术知音是如此之寥落,他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热情都倾注在自己的画面上,可是他的画作却被那些布尔乔亚的艺术鉴赏家们弃之如敝屣。悲哀啊,上帝造就了一个超越时代的旷世奇才,却没有相应地造就出能够欣赏他的观众,致使他终生都被误解被忽略被漠视被遗忘,他甚至羡慕像雷诺阿、莫奈、莫里索等画家,他们都能够幸运地被众人讥笑和咒骂,而凡高就连被人们讥笑和咒骂的资格都没有。他好像完全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孤独,有时是比死亡更深刻的痛苦。 





凡高早已习惯于忍受孤独。但是,即使他是超人,其忍耐力也是有限的。尤其是当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种比死亡还要痛苦的孤独时。为了结束这痛苦,他宁肯选择死亡。我曾读到一些不负责任的美术史家的论说,他们认定凡高是在精神病发作的情况下开枪自杀的。这不啻是对凡高的又一次误读。事实上,凡高在做出自己的最后抉择之际,头脑异常清醒。这在他写给他的弟弟、也是对他的艺术最理解、最珍爱的艺术品经纪人提奥的最后一封信中,表露得十分清楚,他写道:“我不需要故意表达凄凉与极端孤独的心情。我希望你能够马上看到这些画——我认为这些画会把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话告诉你……”让我们看看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吧——厚厚的浓云挤压着金黄的麦田,一条田间小路已经到了尽头?再也无法向前延伸。一群象征着死神的乌鸦在画面上翻飞着,你甚至可以听到它们那可怖的哀鸣。与凡高一贯使用的激烈笔法相反,这幅画上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那些凡高式的线条排列得非常有序,这昭示着作者在挥动画笔时,节奏是舒缓的,情绪是平静的。他已经不再激动不再感动不再冲动,他只想把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凄凉与极端孤独的心情”,倾诉在这阴沉得令人窒息的画面上。这幅画的画题叫做《有乌鸦的麦田》,我相信这个画题肯定不是出自凡高的手笔。如果让我来揣摩凡高的心曲,重新为它标题的话,我会把这幅画题做《死寂》。 





我一直固执地坚信:凡高是因孤独而死的。 

然而凡高对自己的孤独却是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始终懵懵懂懂。他一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永远知交零落。要知道,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烈火般的情感,他珍视亲情、渴望友情,追求爱情。或许,正因为他的情感太炽热太浓烈太灼人了,才导致常人不敢领受他的这分真情,甚至不敢与他接近。譬如,凡高在28岁那年爱上了他的表姐凯,一位刚刚守寡的孕妇,只为了能与心爱的人见上一面,凡高竟不顾一切地把自己手掌伸向她家的灯火炙烤,以至严重烧伤。凯自然不会理解她的这位表弟是在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炽热的情感,她拒绝了凡高的求婚,这次打击几乎把凡高击倒。再譬如,当凡高陪着高更去到一家妓院,凡高因为没有五法郎而不能上楼时,一个名叫拉舍尔的妓女走过来搭讪,随便说了句:“你没有钱,何不拿一只耳朵来顶替呢?”谁会想到,凡高真地回到家里,用刀割下自己的右耳,用布包好了给她送去。连高更都被凡高的举动吓懵了,不等凡高醒来就逃回了巴黎,而小镇上的人们更是无法理解这个怪人,他们把他称做精神病人,甚至要求市政当局把他关进监狱…… 

有人说,凡高的孤独源自他性格上的缺陷,譬如,他不善表达,他生性孤僻;也有人说,凡高的孤独源自他的神经质,他的狂躁不定。这些说法固然各有其道理,但我认为都不准确。凡高不善表达吗?看看他给他弟弟提奥的那些信件吧,我不知道在当时的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凡高更善于倾诉和表达自己的心曲;凡高生性孤僻吗?看看他是如何热切而周到地为欢迎好友高更的到来而准备一切吧,他对友情的那分渴望、对朋友的那分真诚以及对人生知己的那分珍爱,足以感天动地,令鬼泣神惊。当高更与凡高共同生活了两个月之后,发现两人个性不同、实在难以共处而决计离开他时,凡高所表现出来的那分失落、沮丧和绝望,则刚好从反面证明:凡高是把友情视同生命的。 

美国作家房龙认定凡高是被高更逼疯的,他因此而把高更称为“最卑鄙的人”。但是这种看法显然有欠公允。因为我们从凡高的书信集中发现,直到凡高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与高更依然保持着通信联系。或许,是凡高舍不得割断这分刻骨铭心的友情,既然不能与友人同处一室,那就让我们远远地互相眺望吧! 





关于凡高的死,很多人认为与他最亲近的弟弟提奥有关。凡高一生从事艺术创作的时间不过10年,在这10年中,他的生活费完全是提奥按月寄送的;他的绘画作品也主要是由提奥的小画廊寄售的;凡高几乎每天都要给提奥写信,详细地向他讲解他正在做的每一件事情,欧文·斯通曾把他写给提奥的书信编辑成一本书,书名就叫《凡高自传》。是的,孤独的凡高如果没弟弟提奥,他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提奥成了他的精神支柱。 

提奥对凡高的无微不至的关爱,使凡高对生活产生了无限的依恋,尽管孤独,尽管困苦,尽管病魔缠身,尽管知音难觅,毕竟还有一个提奥。只要有提奥,凡高就有勇气活下去画下去熬下去,面包总会有的,希望总会有的,明天总会有的。 

但是与此同时,提奥的关爱也使凡高难以摆脱“无以为报”的心理负担,进而愈发对自己的无能产生强烈的自责和无奈,这无疑又加重了他的自卑感。他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弟弟。这种自责和自卑,在提奥结婚生子之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提奥和妻子约翰娜以凡高的名字给他们的儿子命名,这使凡高受宠若惊,同时也使他与弟弟的家庭、与这个小家伙更加亲近,水乳难分。他愈发感到应当为这个家庭分担些压力,至少是减轻些压力。这种心态却无形中使凡高愈发感到自己是个无用的人。如此深刻的矛盾纠缠在凡高那本已十分脆弱的心灵里,令他不安令他变得非常敏感。终于有一天,平静的河流被一道突然出现的沟坎挡住了——这个月,提奥没有按时领到薪水,无法再像往常一样给住在奥维尔的哥哥寄去他生活必须的50法郎。而且恰恰在这个时候,小温森特又病了,真是祸不单行。凡高听说小侄子病了,急忙赶到巴黎探望。他见到了一筹莫展的弟弟,并且从弟弟口中听到了一个更令他震惊的消息:提奥的老板对提奥的工作很不满意,已经威胁要他辞职,而且,由于提奥负责的画廊一直赔钱,凡高家庭在画廊的全部股份已经都被卖掉了…… 

我相信,提奥完全是因为太烦闷了,才无意中向凡高透露这些坏消息的,而且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情况下,所用的言辞可能不够谨慎、不够平和。但这对凡高来说,却好似一个晴天霹雳,他已经承受不起失去提奥的打击了。凡高默默地回到了奥维尔小镇,他完全消沉了,失去了创作激情。 

当提奥得知凡高自杀的消息后,他立即从巴黎赶到哥哥的床边,凡高却很平静,他对泣不成声的弟弟说:“兄弟,不要伤心,我是为大家着想才这么做的。”提奥拉着哥哥的手,充满痛悔地说:“哥,我已经准备开一间自己的画廊,我要举行的第一个画展就是你的个人画展。你一定要好起来啊,我们一起来完成这个计划!” 

凡高是死在提奥的怀里的,这至少能使他的灵魂得到一丝安慰,他毕竟没有失去提奥,他不是绝对孤独的。 




凡高生前曾有一个心愿:“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家咖啡馆展出我自己的作品。”但是,就连这么一点点卑微的梦想,最终也还是化为泡影。 

凡高做梦也想不到,一百年后,他的作品的拍卖价竟会雄踞在古往今来所有画家的榜首:1987年,凡高的一幅《向日葵》以59亿日元的高价被日本人买走;时隔不久,这个纪录就被刷新:他的一幅《鸢尾花》被卖到73亿日元;一幅《加歇医生像》被卖到117亿日元;而最近,当他那幅《没有胡须的凡高》创出7150万美元的天价时,克里斯蒂拍卖行里欢声雷动。然而这一切与寂寞的凡高已经毫无关系。在巴黎郊外的墓地里,陪伴他的只有他亲爱的弟弟提奥(提奥在凡高去世6个月后也因极度悲哀而去世)。当年由加歇医生手栽的长春藤装点着俭朴的墓园,还有来自全世界的崇拜者们敬献的鲜花。 

凡高的出生地荷兰和凡高的安息地法国,争相把凡高认做自己的国民,争相为他建造精美的美术馆,在巴黎的奥塞博物馆、在伦敦的国家美术馆、在荷兰的凡高美术馆……他的作品都被摆放在最显著的位置。在他的作品跟前,永远是人头攒动,永远是啧啧赞叹。全人类都在为当年遗忘和痛失了一个天才而惋惜而悔恨,人们只能以对他超常的崇敬和膜拜,来表示自己的忏悔。 

我曾在巴黎奥塞博物馆的展厅里,目睹过人们在凡高作品前的那种虔诚的眼神;我也曾在伦敦国家美术馆里,聆听过人们对这位天才的悲惨命运的深深叹息。我当时就在想:假如死去的人真有灵魂,那么凡高的在天之灵,在目睹了这一百年来他个人遭遇的天壤巨变之后,又会做何感想呢?他会不会以那永远忧郁的眼神向世人发问:善良的人们啊,一百年前,我是多么渴望见到这种眼神啊,哪怕只是瞬间的凝视,可那时你们都在哪里啊? 





在人类的艺术天幕上,繁星闪烁,河汉分明。我曾尝试着把艺术家也分成三等:那些终身按照前人划定的轨道兜圈子,一旦离开轨道就迷茫不知所向,转了一生尚不知路在何方者,我喻其为卫星;那些拥有一定能量,足以吸引一批卫星围着自己转动,但却无法独立于天宇,必须靠着别人的光亮才能发光者,我喻其为行星;而那些高悬于昊天之上,恒定不移,光耀千秋,其艺术能量足以照射苍穹、泽被群伦者,我喻其为恒星。这样的艺术家是人类精神的灯塔,是万代不竭的美之源泉。人类对这样的艺术家必须仰视才见。漫漫艺术天河中一旦升腾起这样的恒星级人物,整个美术史就必须重写,原有的那一套美学观念就必须修正,人类也无可选择地要为他重新建立一套审美的规范。 

凡高,就是这样的一颗恒星。然而,恒星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几乎是命中注定与生俱来伴随一生的。恒星的光焰太强烈、太灼热了,任何一个质量不够大能量不够强的星体过于靠近它,都会被它炙伤乃至被它熔化;然而,如果它与一颗同样光芒四射的恒星不期而遇,那同样是危险的,因为两颗恒星过于靠近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摩擦乃至碰撞——它们只能永远孤悬在星空一隅,各自怀着一腔衷情,彼此眺望;恒星以其巨大的能量和吸力,令万类俯首,引群星影从,但是所有围绕恒星转动的行星都注定要与它保持着遥远的距离,它们依循着它的指引领受着它的恩泽沐浴着它的光芒,却无从向它表示自己的感激,只能把它的光泽反射给更需要抚慰的星体……哦,凡高,你这孤独的灵魂!你以自己全部的生命热能,完成了一次艺术星空的再造;你以自己瞬间的璀璨,构筑起人生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