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远因"乃师金应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4:20:07
梁羽生: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远因"乃师金应熙
我写了整整三十年的武侠小说,但在二十岁之前,我读的武侠小说其实不多,成为“迷”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我何以会写武侠小说,“近因”自是由于罗孚的“催生”,“远因”则是金应熙的影响(虽然他自己不写)。“近因”早已有人写过龙飞立,《剑气箫心梁羽生》,《梁羽生及其武侠小说》,香港伟青书店,一九八○年再版。“远因”就让我自己写吧。
记得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与华罗庚教授在英国的伯明翰初会,那时他刚刚读完我的《云海玉弓缘》,觉得很有趣,认为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我真想告诉他,在我的童年时代,我看的武侠小说并不比别的孩子多,甚至可能更少。因为父亲是孔孟之徒,从小就要我念《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他虽无明令禁止,但却是不喜欢家里的孩子读无益的“杂书”,尤其是他认为“荒唐”的武侠小说(关于我的“家庭教育”,我在《与武侠小说的不解缘》一文已有叙述,此处不赘)。
心理学家说,童年、少年时代所欠缺的东西,往往在长大后要求取“补偿”。我在大学时期,大量地阅读近代武侠小说,或许就是基于这种“逆反”心理。
但如果没有碰上金应熙,这种“逆反心理”可能还是止于欲望,最少不会这样快就成为武侠迷。
武侠小说属于“俗文学”范畴。陈寅恪是不鄙薄俗文学的,他有《论〈再生缘〉》一书,将这部清代才女陈端生著的弹词小说,拿来与希腊、梵文诸史诗比较陈寅恪,《论〈再生缘〉》(手抄本,一九五四年;香港友联本,一九五九年)。对它的传奇性和艺术性均表推崇。金应熙虽无涉及“俗文学”的著述,但他没有“自设”的雅俗之“障”,则是和乃师一样。四十年代,还珠楼主和白羽的武侠小说最为流行。这两人都是多产作家,单说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就有五十集之多,而且是还未完成的。要不是后来大陆禁止出版武侠小说,还不知要写到多少集呢。金应熙可真是个标准的武侠小说迷,还珠、白羽的新书一出,他必定买来看,并且借给与他有同好的学生看。我不但和他借书,且还经常和他谈论武侠小说,谈到废寝忘餐。我们除了谈论小说本身的特色和技法之外,也往往“旁及”其“附属”的文学性,例如《蜀山剑侠传》的回目。
章回小说的回目是讲究平仄对仗的,还珠楼主的回目往往就是一副非常精彩的佳联。限于篇幅,试举几例。
写情的――
生死故人情,更堪早岁恩仇,忍见鸳鸯同并命;
苍茫高世感,为了前因魔障,甘联鹣鲽不羡仙。
写景的――
大地为洪炉,沸石熔砂,重开奇境;
长桥横圣水,虹飞电舞,再建仙山。
这个回目是写“峨嵋开府”(《蜀山剑侠传》中的重头戏)的神仙境界的。仙家景物本来纯属幻想,在他笔下却是极具“动感”,令人有如现场目睹此一“开府工程”。
谈禅的――
弹指悟夙因,普度金轮辉宝相;
闻钟参妙谛,一泓寒月证禅心。
这个回目是写高僧天蒙禅师对女弟子(叶缤)略示禅机、恩赐法名一事。书中写:“大师笑道:‘你既虚心下问,可知殿外钟声共是多少声音?’叶缤躬身答道:‘钟声百零八杆,只有一音。’大师又道:‘钟已停摆,此音仍还在否?’叶缤又答道:‘本未停歇,为何不在?如是不在,撞它则甚。’大师笑道:‘你既明白,为何还来问我……’”叶缤因此得名“一音”。“一音”的取义出《维摩经》:“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各个随所解。”从这一回书看来,还珠的佛学是宗禅宗的。禅宗要义在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因此它的教学方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常以简洁突兀的问答为教学手段。
陈寅恪佛学之精深,世人皆知。金应熙通梵文,且曾身受其另一业师许地山之熏染,有志于在宗教史上有所建树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出版。,是故对于谈禅说偈,自是优为。虽然他是站在马列主义者的立场来谈佛学,但绝非“左倾”幼稚之辈,对佛学全盘否定。我在少年时代对佛学亦曾略有涉猎,且在“新”、“旧”之间,亦正是处于“彷徨求索”的阶段,所以我们才可以畅言无忌,取得共鸣。武侠小说涉及的方面甚多,金应熙在每一方面的知识都足以做我的老师,我和他谈武侠小说,比我在课室中听他的课获益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