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锦:家国旧情迷纸上——沈君山两岸问题的“最后见解”(南方周末 2008-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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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家国旧情迷纸上
南方周末    2008-02-14 14:49:10
家国旧情迷纸上——沈君山两岸问题的“最后见解”
□[台湾]张作锦
编辑按:有关沈君山先生三度中风陷入昏迷的描述,见龙应台女士在2007年7月25日《南方周末》“写作”版发表的随笔专栏:《你来看此花时——山路》。
○张作锦简介
资深媒体人。台湾“国立政治大学”新闻系毕业,以专业记者为终身职志,认为身为新闻从业者,面对吾土吾民,应该有谭嗣同“愿将此身化明月,照君车马渡关河”那样的责任和抱负。曾任《联合报》记者、采访主任、总编辑,纽约《世界日报》总编辑,《联合晚报》、《香港联合报》和《联合报》社长,《联合晚报》副董事长。
现任《联合报》顾问。著有《牛肉在那里》、《试为媒体说短长》、《谁在乎媒体》、《那夜,在安德海故宅,思前想后》(天下文化),及《史家能有几张选票》、《小人富斯滥矣》(九歌)等,曾获图书金鼎奖及中山文艺奖。
前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教授,自去年7月6日第三次中风后,一直昏迷未醒。他是否能醒?何时能醒?医生无法判定。
他这回发病前,4月28日那天,给我写过一封信,并附寄两份文稿。
沈君山1999年第一次中风,惟头脑清晰如前,右手也没受太多影响,大体上可以照常书写。2001年二次中风,思考虽仍然敏捷,但右手运作已不够灵活,写文章由人代用计算机打字,自己动手给朋友写信自然就更少了。所以收到他4月28日这封亲笔信,觉得十分珍贵,就保存起来。因为信里无涉私事,但却能窥见沈君山那段时间的心志与情怀,所以把它公开,或能稍稍安慰关心他的朋友和读者。信是这样说的:
作锦兄:
前一阵子因为“为他人作嫁衣裳”,翻读《浮生后记》,顺便再读了你写的序,文“实”并茂,当年退稿,实因你一稿两投,身坐编辑台30年,知法犯法,图一鱼两吃,蒙混过关,岂可不严惩乎?
但你对在下还是小看了些,说什么“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诚然,在下再度中风后,耳不聪,目不明,手不利于书,足不良于行,只可僵卧清华,但不至只能不自哀,而是“尚能为国戍轮台”。戍轮台者作嫁衣裳也。附上过年后的一些近作,都只是新瓶装的旧酒,只是此时有新人要作嫁衣裳了。衣裳作好了却无人穿,无人用,又有什么意思?
现在有人要在2008时用,我是境外文宣和境内两岸关系议题的主笔兼顾问,这是我为斯人作的嫁衣裳。斯人也,原来绝代容貌,光光彩彩的走上红毯绝无困难,现在却天天被人浇尽污水秽物,现在看来机会不过50%,要先过三关,第一是司法关,第二是整合关,第三是安全关。何谓安全关?蓝营虽有三军,可有胜望者只此一人,竞选激烈时有fanatics(编按:意为“狂热分子”)加以一击(不一定是高层指示),胜负立判。
附上大块文章请你从文、实两方评论,兼附送甜点一小碟,慰劳作了四十年看稿人退休了还要操此旧业的老友。
祝好君山(2007)4.28这封信所言之事,涉及沈君山平生很长的历史,需要一些解释。
1970年日本侵占钓鱼台,引发留美青年的爱国保钓运动,沈君山参与其中,也因此改变了他的人生。他从一个打桥牌、下围棋不问政治的书生,转为关心国家同胞前途的知识分子。在台湾退出联合国、台湾人彷徨失措之时,在岛内反对势力初起、社会开始分化之际,他毅然辞去普渡大学终身教职,回台效力,决定以“两岸关系和族群融合”为努力目标,并提出“革新保台、志愿统一”的主张。
革新,首在民主。沈君山回到台湾不久,就担负起朝野沟通的责任,处理了“海外黑名单”问题;旁听“美丽岛军法大审”后,向当局力陈不可流血的必要性,结果无一人判死刑;继之全力协助“美丽岛受难家属”;并参与林宅血案和陈文成命案的善后。他的各种努力,都有助于避免政治上各走极端的冲突,也使解除戒严和开放党禁能提早“水到渠成”。
至于两岸间事,那更是他这三十几年来全力以赴、生死以之的大事业。他奇迹般地创造了“中华─台北”的奥委会模式,使台湾能适度参加国际活动,不致窒息。他参与制订《国家统一纲领》,并提出“和平统一,一国两治”、“一屋两室,各持门匙”、“一个国家,两个政府”等各种方案,希望能为两岸找出制度性的和平共存之道,而不是只有游击式的接触,以避免产生更多的误解,使这个结愈缠愈紧。
前些年,沈君山教授也和许倬云院士合办“浩然营”,每年邀集以两岸为主的海内外华人青年精英,在美、日、港、台和新加坡等地共聚一周左右,同食、同住、同学习,以培养感情,增进了解,为华人大团结及两岸的长远和平在基层扎根。“浩然营”办了6届,最后因各种原因而未能继续。
沈君山为两岸摩顶放踵之极致,是他“深入虎穴”──1990年之后,三度到北京会见当时在位的江泽民,每次都谈数小时。沈君山剀切告诉他,台湾目前不能接受统一的原因,台湾必须要有自主空间的理由。大陆如操之过急,台湾抗力必强,揠苗助长,定有恶果。为了两岸的利益,维持现状是现时最好的选择。
沈君山的苦心孤诣,收效似乎不大。在此岸,“爱台湾”几已成某些少数人的专利,沈君山何许人?够资格替台湾前途、福祉发言?在对岸,久矣忘记“唯仁者能以大事小”的古训,“一国两制”已是能“容忍”的最后底线。两岸渐行渐远,早非一日之寒。
沈君山第一次中风后,虽然为以后的生活订下“做我所能,爱我所做”的自律条款,但察其平日言行,看得出他仍放不下两岸间事。2001年,“九歌”出版社为他出版散文集《浮生三记》,我在“联合副刊”上发表一篇读书心得:《尚思为国戍轮台?──沈君山的新书与旧梦》,认为台湾的政治环境已经变了,以他的出身背景,恐不宜也不能再为两岸操心。他应该珍惜自己的健康,转变生活重心──发挥另一长才天赋,多写写文章。
我在这篇小文中指述,陆游67岁致仕,蛰居绍兴乡下,身在田野,心存社稷,某夜风雨大作,他赋诗曰:“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他最后虽未能迎回二帝,更未能阻金兵南下,但留下9300首诗,130首词,亦足以不朽。沈君山有彩笔如魔杖,可点石成金,除了两岸问题,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值得努力?我认为,在出此“新书”之际,他的“旧梦”也该醒了。
沈君山读到文章,给我写了一封信,其中有一段话:“中国老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声声入耳,事事关心’,总以天下兴亡为己任,才算男儿本色。两岸的事,身老力衰,去春赴京两次,要管也管不动,何况人家不要你管。但都放手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他还把我所引陆游的诗,改了几个字以自况:“僵卧清华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中南海事入梦来。”听听这话,这口气,似乎下定决心“拒绝悔改”了。
天下文化出版公司2004年3月为沈君山出版回忆录《浮生后记》,他事前交代,要我写序。这虽是我的荣耀,但也有点胆怯,因为沈君山经历丰富,且他自己又极具文采,这篇序很难写。为了省事,就把我读他前本书《浮生三记》写的“读书心得”──《尚思为国戍轮台》,增加一些内容,变妆成序,企图蒙混过关。但此计被他识破,立即退稿,并严嘱写一篇“正式的序”。我向他抗议说,不才坐编辑台数十年,可说是“资深退稿人士”,但受人之请写序竟也被退稿,尚未一闻。沈君山听罢笑不可抑,为自己首例先开而颇为得意。这就是他4月28日信中指我“一稿两投”、“知法犯法”、必须“严惩”的来由。
我勉力为《浮生后记》写了篇序。忝为他一位新闻界的朋友,观察他三十多年,自认序中所言,尚能略窥沈先生平生志业与近年心境,他信里谬许“文‘实’并茂”;文茂,是他过奖,实茂,庶几近之。
作为他的回忆录,461页的《浮生后记》,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是“自述”,写生平行履,只有186页,剩下的275页都归下卷。下卷全是谈两岸间事,有三个单元,包括“两岸早期文摘”、“与江泽民晤谈始末”、“民主化与两岸”。这意味着,在沈君山的“回忆”里,两岸问题占据了他生命的极大部分。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为《浮生后记》加一个副标题“一而不统”。以沈君山的文字素养,难道不知道这个副题与书名是风马牛吗?但没办法,他就是忘不了两岸,连生个儿子他都取名“晓津”──找得到两岸的津渡也。我曾感慨地以一句话概括沈君山的生平:“先生之道无他,为两岸和解一以贯之耳!”
沈君山思考两岸问题,心无私念,不计毁誉,台湾大陆同等爱之;这样的理性与感性,使他客观务实,也使他执著奋力;朝思暮想的结果,的确想出很多深刻而独到的见解。《浮生后记》出版时,我曾参加天下文化出版公司为他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主人要我讲几句话,我说了一则历史故事:林则徐奉派为钦差大臣到广州禁烟,当时中国最有识见的知识分子之一龚自珍,给他提出一些恳切而有价值的建议。林则徐深受感动,复函赞誉他:“非谋识宏远者不能言,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言也。”对两岸间事,沈君山既是关注深切,也是谋识宏远。可惜台湾环境特殊,他的力气没处用。
沈君山二次中风后,行动益加不便,但他花了不少精神为“汉声”编写一套五册《沈君山说棋王故事》的书。中日韩、老中青三代棋王吴清源、木谷实、林海峰、曹熏铉和聂卫平都入列。沈君山自青年时期即浸淫于棋艺,如今回归旧爱,心有专属,他的“两岸狭心症”也许会慢慢好起来。但2008年到了,台湾政坛狂飙再起,而台湾的前途与大陆不可分,两岸问题再受重视,于是沈君山的“旧病”复发了──也许不是复发,而是根本从未痊愈过。
在4月28日这封信里,沈君山透露正在“为他人作嫁衣裳”,他是“两岸关系议题的主笔兼顾问”,随信附给我的两篇“大块文章”,就是他两岸意见的说帖。
对两岸间事,沈君山这几十年来未尝须臾离。他深知,两岸问题如不能和平解决,一旦诉诸武力,不仅大陆将受创伤,台湾更将生灵涂炭。解此困局而登斯民于衽席,是他平生最大心愿,现在有人要用他的两岸政策,他立即兴高采烈起来,写信还击我,“对在下还是小看了些”,他虽然“僵卧清华”,但“不至只能不自哀”,也不是“尚思为国戍轮台”,而是“尚能为国戍轮台”──意谓自己的主张将来有可能实现的一天,那不等于在轮台最前线打了胜仗了么?他还在“尚”、“能”两个字的下面,用笔各画两条粗线,以示强调。从文字的“表情”来看,像煞一个和玩伴斗气的孩子。
做过“国立大学”校长和“不管部大臣”的沈君山,会在乎什么“主笔兼顾问”?“幕主”虽然是他的好友,但以沈君山的人品与学养,他会只在乎一人一家之兴衰?这位两岸议题沙场上本应解甲归田的老兵,一听到号角响起,立即拖着“剩体残躯”,跛着腿,拄着拐杖,飞奔冲锋前去。原因无他,他对华族有情,对中国有情,对台湾有情。如是而已。
沈君山“为人作嫁”的“两岸问题说帖”,主要包括四点:
一、两岸目前不可能达成一个双方同意的终极模式。
二、但可以建立一个过渡的分治架构,以防范意外冲突并促进交流合作。
三、经过和平演变,中国达成民主化的时候,就是分治架构转化成终极架构的时候。
四、终极架构之决定,须经由双方人民分别之同意。
诚如沈君山自己所言,这些意见是“新瓶装旧酒”。但两岸问题的基本结构没有变动,谁又能找出比他设计得更新、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君山能否清醒,何时清醒,医生没有把握。即使醒了,智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尤难预测。大体可以论定,这两份说帖,将是沈君山两岸问题的“最后见解”。这位两岸议题的百战老兵,在不支倒地的时刻,仍高呼“尚能为国戍轮台”。凡“爱台”之人,都应该为之动容吧!
陈寅恪有《读清史后妃传》诗,其中有两句说:“家国旧情迷纸上,兴亡遗恨照灯前。”家国旧情是沈君山个人的宿命,而台湾要兴要亡则是两千三百万人必须的选择。
(此文编辑略有改动)
附:龙应台给张作锦的信
作锦:
读完君山亲笔信,读完你的文章,不禁悲从中来。想到那天同去马偕探视君山,你在电梯前泪下的情景……不知说什么好。你的这篇文章,用情至深,功力至厚,有古文大家之风。能为君山做的,恐怕也仅止于此了。
……
应台2008年1月29日

沈君山近照


沈君山致张作锦的手书

2003年,沈君山先生70岁生日时,朋友们为他祝寿,右起:王力行女士、沈太太曾丽华女士、沈君山校长、高希均教授、张作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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