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演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5:52:50
村上春树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时的演讲
「耶路撒冷文学奖创办于1963年,每两年颁发一次,意在表彰其作品涉及人类自由、人与社会和政治间关系的作家。往届得主包括阿瑟?米勒、苏珊?桑塔格、伯特兰?罗素、VS.奈波尔、J.M.柯慈、博尔赫斯、米兰?昆德拉、西蒙?波娃、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 1914-1998,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和巴尔加斯?略萨等人,皆为大名流。耶路撒冷书展在其官方网站上形容,村上乃「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已被译成40种语言,广受嘉许,在以色列,他也是读者最多的外国作家之一。该奖声明赞扬了村上的艺术成就和「对人民的爱」,并称:「他的人道主义清晰地呈现于其作品中。」第24届耶路撒冷国际书展将于2月15日至20日举行。村上春树将于书展开幕当天在耶路撒冷国际会议中心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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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好。今天我来到耶路撒冷,作为一个小说家,也就是说,作为一个以编写谎话为生的人。
      
  当然,小说作者们不是唯一说谎的人。政治家们,如我们所知,也说谎。外交官和将军们有时也说着他们那种类型的谎言,就如同汽车推销员,屠夫,和建筑师一样。然而小说家的谎言与其它谎言不同,因为没有人会指责他的谎言不道德。确实,他的谎话越大、他把谎话讲得越精巧、谎言被创造得越像天才之作,大众与评论就越会赞美他。这是为什么?
      
  我的答案将会是这样的:那就是,通过讲述充满了技巧的谎言——也就是说,通过制造看上去真实的小说——小说家可以将真相放到一个新的所在从而让它显得更为清晰。而大多数情况下,要想从原始事态中抓住真相并且将它准确地描述出来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试着去抓住真相的尾巴,将它从它藏身的地方引诱出来,把它转移到小说式的所在,并且给它换上小说式的形态。然而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首先必须弄清真相藏身于我们、我们自己内部的何处。这是一种创作好的谎言所需要的重要的能力。
      
  然而今天,我不想撒谎。我会试着尽量诚实。一年之中仅仅只有几天时间,我会不讲谎话,而今天碰巧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请允许我告诉你们真相。在日本,许多人建议我不要来这里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有一些人甚至警告我,说如果我来了,他们会对我的书发起抵制。这一切的原因当然在于,加沙地带所发生的惨烈的枪战。联合国报告说在封锁的加沙城有超过千记的人身亡,其中的很多是毫无武装的平民——孩子和老人。
      
  从得知获奖之时起,我就问着自己,在这样一个时间去到以色列领取文学奖项是否合适,是否这会给人带来我支持冲突某一方、我赞同某国决意释放其势不可挡的武力的政策的印象。当然同时,我不希望看到我的书遭到抵制。
      
  然而最终,在细致地一番考虑之后,我决意来到这里。我作此决定的一个原因就是太多人建议我不要来到这里。也许就像其他很多小说家一样,我打算恰恰就要去做那些我被劝告不要去做的事。如果人们告诉我——并且尤其是如果他们是在警告我——“别去那儿”,“别那样做”,我则倾向于“就去那儿”,“就那样做”。也许你们会说,这是我作为作家的天性。小说家们都是怪胎。他们就是不肯相信任何他们没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到或者用自己的双手摸到的事。
      
  所以那就是我为什么来到了这里。我选择了来到这里而非回避。我选择了亲眼见证而非转头不看。我选择了对你们发表演讲而非沉默不语。
      
  请允许我,传达一条讯息,一条非常私人的讯息。这是我写作的时候一直记在心里的东西。我还从来没有将它写到纸上或者贴在墙上,但我将它刻入了我头脑的深处,它差不多是这样的:
      
  “在一面高大、坚固的墙和一只撞向墙的鸡蛋之间,我将永远,站在鸡蛋的一边。”

   不论那高墙多么的正当,那鸡蛋多么的咎由自取,我总是会站在鸡蛋那一边。就让其它人来决定是非,或许时间或是历史会下判断。但是假如有一个作家,他,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书写一些站在墙那一边的作品,那么究竟这些作品还有什么价值呢?
     这个隐喻的涵义是什么?有些情况下,它实在太简单明白了。轰炸机、坦克、火箭和白磷炮弹是那坚硬的高墙。蛋是那些被碾碎、被烧焦、被射杀的手无寸铁的平民。这是该隐喻的涵义之一。

     可这不是全部。它有更深刻的涵义。这样来想。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一个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无法取代的灵魂,被包裹在一个脆弱的壳里。我是如此,你们每一个人也是。而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面对着一堵坚硬的高墙。这堵墙有个名字:它叫体制(The System)。体制应该保护我们,但有时,它不再受任何人所控,然后它开始杀害我们,及令我们杀害他人——无情地,高效地,系统地。

     我写作小说只有一个原因,而那就是为了使个体灵魂的尊严彰显,并且闪闪发光世人可见。一个故事的目的是敲响一个警钟,是燃亮灯火不灭,从而令在体制之中的我们的灵魂不至迷陷于体制的巨网,不至于被体制损害。我完全相信,小说家的任务是通过写作故事来不断试图厘清每个个体灵魂的独特性——生与死的故事,爱的故事,使人哭泣、使人害怕得发抖和捧腹大笑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日复一日,以极其严肃的态度编造着虚构故事的原因。

我的父亲去年去世,享年九十。他是位退休教师,兼佛教僧人。读研究院时,他应征入伍,被派去中国打仗。我是战后出生的孩子,经常看见他每日早餐前,在家里的佛坛前长时间虔诚地祈祷。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告诉我他是在为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祈祷。

他说,他为所有死去的人祈祷,无论敌友。我凝视着他跪在祭坛前的背影,似乎感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

我的父亲死了,他带走了他的记忆,我永远不可能了解的记忆。但潜藏在他周围的死亡气息却留在了我自身的记忆里。这是少数几样我从他那儿承继下去的东西之一,其中最重要的之一。

今天我只希望向你们传达一件事。我们都是人类,都是超越国籍、种族、宗教的个体,都是脆弱的蛋,面对着一堵叫作“体制”的坚硬的墙。显然,我们没有获胜的希望。墙太高大了,太强大的——而且太冷酷了。如果我们还有一点点胜利的希望,那么它将来自于我们对于自己的和其他人的灵魂当中的那种极致的独特行和不可替代性的信念,来自于对于我们从灵魂的联合所获得的那种温暖的信念。

花点时间想一想这个吧。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真实的、活着的灵魂。体制没有这种东西。我们一定不能让体制来利用我们。我们一定不能让体制完全失去控制。体制没有造就我们,我们造就了体制。

那就是所有我要对你们说的话。

我很荣幸获得耶路撒冷奖。我很荣幸我的书正被世界上许多地方的人们阅读着。而且我非常想对以色列的读者们表达我的感激。你们是我来到这里的最大动因。而且我希望我们分享了一些东西,一些充满了意义的东西。我非常高兴今天在这里有这个机会与你们对话。
      
  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