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非典"在北京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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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 "非典" 在北京
非典在北京(一)
回想起春节过来的时候,我们还是刚刚耳闻广东有一种怪异病毒,接着又听说广东人哄抢板蓝根、白醋、甚至大米、维生素C,当时我们不以为意,人人谈起来也没有什么忧心忡忡,反而挂着戏谑的笑容,觉得广东人可真是小题大作。
没有想到这种病毒会一发不可收拾,居然还能夺取人的生命。如今,非典(SARS)已经变成了一个令我们人心惶惶的名词了,它早已成功地将我们的不在意变成了一脸的凝重。
必定还记得过情人节时我们曾经笑着说今年广东流行的情人节礼物应该是板蓝根之类的药物吧。曾经,我们茶余饭后谈论的主题是伊拉克战争,我们关注着那场战争的战前准备,战争进行中的动态,我那些师兄们每天会为伊拉克战争的进展而大呼小叫,我一早上过来,也会问“伊拉克怎么样了?”但是在这场战争还没有落幕的时候,SARS这个新造的名词已经取代了它的地位,起初我们还是轻松地谈论着,在每个人心里大概觉得它和重感冒差不太多,没有料到后来它居然会越来越多地改变了我们的工作生活方式。政府突然全面公开死亡、感染的人数,每天我们看着感染、死亡的人数不断增加,无奈又恐惧地看着它在人们心里投下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不再敢出去远行,不再敢呆在食堂吃饭,更不要说是同学聚会了。上次聚会过后,本来刘树成还说五一要请我们出来玩,现在他在清华封校之后未必能出来了,就算他能出来,我们也断然不敢接受像以前一样的聚会了。
每天,我一大早起床做早餐,急急忙忙吃完了,戴上昨天已经消毒好的口罩上班,来到实验室,又听见一群人谈论非典,新感染了多少人,死了多少人,我都不想去网上看新闻了,但是关于它的消息还是不绝于耳,心常常是一点点被迫地灌进沉重。过了好一会,才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打开前天晚上写好的工作计划,预备好好执行,但是心兀自没有以前安定了,常常便放慢了脚步,耳边时而会传来SARS快讯,又是一阵愕然。身边的人心也是散乱的,以前安心工作的氛围不知不觉中就变了样了。单位把中午吃饭的时间一再往前调,去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中午来不及回去做饭,我就去食堂打饭,匆匆进去,匆匆出来。这几天我身体不太舒服,有些轻微的感冒,我和我同在一个实验室的师兄们都很紧张,他们会常提醒我测量体温,有时候我的体温有些升高,我也会忍不住紧张一阵。
街道上的人群,大多都带着白白的口罩,现在我一看到自己和别人的口罩都觉得麻木。想起几个星期前我和室友出去逛街购物,一大半是出于好玩,搞恶作剧的心态,两人戴了口罩去西单逛了一圈,当时我们吸引了绝大部分看到我俩的人的目光,面对大家的注目礼,我们有无限的满足感。一路上有人问我们为什么戴口罩,戴口罩能有什么用处?有些知道非典的,笑着责怪我们说我们是故意刺激他们,更有一些专卖店的人们猜测我们本来长得是什么模样。逛了一天下来,口罩带给我们的新鲜、刺激、虚荣和满足让我们兴奋了很久,哪里想到几个星期之后满大街的人都戴着口罩,大家互相都用戒备的眼光看着对方,哪里还有什么好奇、兴奋了?
这几天,大家纷纷谣传北京要封城了,各个超市的生活用品都被疯狂抢购,今天我为了买鸡蛋,都跑了几家店铺,后来才在青年公寓内部的小卖部买到了鸡蛋,价钱已经上涨了快一倍了。不知道这场灾难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生活什么时候能够恢复平静?中午,我们给宿舍消毒,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如同SARS一样,在整个北京城上空弥漫着恐怖的气息。
无论怎样,日子还要一天天的过下去,我们还是要去生活中寻找乐趣,毕竟生活不应该是苍白的,透过口罩的海洋,我们要看到未来的希望。万物总要遵循相生相克之理,我相信它不会永远肆虐下去的。只是在这场没有定期的等待中,我们该做好怎样的心理准备呢?(流金岁月)

非典在北京(二)
那天在校园走,猛听得女生尖脆的叫嚣,急抬头,是在教学楼高层,窗户大开着:
"非典、非典,向我开火吧!"
我止步发笑,瞧她兴尽住口,缩头关窗,其时4月下旬,学校因非典封校经已快两周了。
二十多年前看美国电影《等到天黑》,看一身冷汗:奥黛丽·赫本演个盲女困在家中,两拨黑道轮番出入她寓中,追索海洛因,她以瞎眼与之周旋终日,性命交关,万般险急中暗通楼顶一位小姑娘,向外报警,这才逃过一劫--片尾有句话,是所有人惊魂甫定,偏只那小女孩一脸遗憾,仰面说道:
"No!I wish every day just like today!"
我们被告知"非典"这回事,一个多月了。上海朋友来约稿,怎么办呢?应景应时的文字,我不会写,而我的写字,又大致全是为了别人的邀约,那就试试看--
4月16日,我开始每学期分四堂讲授的"共同课",各系同学均可选听,照例讲四个钟头。承同学赏脸,允我抽烟。课后发现有一字条未及回应,写的是:"老师,您生活中有过恐惧的经验吗?当您恐惧时,您怎么办?"
迟午下课,手机响:就在我们上课时,本校第一位非典病人被架走了。
得病的是工业设计系学生。翌日,与之同系同楼同舍区的七十余个孩子当即被送往北郊招待所集体隔离。接着便是停课封校,离校的不得回,在校的不得出。我照常去画画,办了教工特别出入证,蓝绳子,压膜塑料,有名有姓有编号,挂在胸口晃荡着,如电视中昂然出入的人大代表,荣耀而特殊,进校门,只见戴口罩的警卫走上前来,手持一枚塑料温度计,状若手枪,照我眉心虚虚一戳,活像执行枪决:三十三度八。
三十三度八?我竟如此冷血:回说还要加上一点五度,便是正常的体温。
校园空寂,街头也空寂。春日明媚,群树爆芽,万千新叶簌簌作响,京城夹道是梅花樱花丁香花槐树花争奇斗妍,好不猖狂,以胡兰成所引家乡话形容,诚哉"难收难管"。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其间,戴着分配的口罩:先是圆形凸起的那种,如驴之嚼口,不几日讨得一枚普通棉布口罩,遂了心意,又多一招怀旧的实物:在上海,儿时少时年年入冬戴口罩,呼吸着自己的呼吸,从罩沿边窥看世界,以为世界看不清自己:很自爱,很性感,很私密。
天黑了,对街原本餐馆林立,4月底相继关闭。才八点多钟吧,街头好似深宵,昏沉僻静,路灯下,在我居住的团结湖北二条街口,日常夜夜聚着围观下棋的闲人,黑黢黢,面目不清,非常时期居然不散伙,直到今天仍旧在那里。依仗春暖,路边的椅凳昼夜靠坐着身份不清心绪不明的人:外地人?民工?热恋者?失恋者?或腿臂纠缠,或怔忡发呆,或者索性躺倒酣睡,占据着整张肮脏的长椅,状若济公……北京的灰尘。大型史诗《走向共和》连续剧隆重开播。还没弄清播放时日,已经错过十几集。预告片段早已看熟,画面一出,便即随诵如仪:
李鸿章高吼:"你难道听不懂吗!"
老佛爷厉声:"你这是勾结逆党!"
袁世凯哼道:"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人民!"
孙中山长得多像孙中山啊,只见他仓皇奔逃,镜头迭化,愕然停格……
非典病例的屏幕数字也已看熟,看了几天,厌烦了。别的频道呢,别的频道亦无非"非典":动员、宣誓、记者发布会,广东大夫钟南山,平心静气咬牙切齿,是的,岭南人多有耿介如钟南山者,偏说目前的病情只是"遏制",不是"控制",还要引据英文……忽然,明星们排排站好唱起战胜非典歌,想是哪位能干的写手连夜写就,"文革"时多有这等干才,大会一开,词曲便来。
早就注意那位中央台四频道"面对面"专栏主持人王志,那才是主持,想起纽约主持人。纽约主持人从来不哭,王志哭了,带着单边的酒窝,悄然拭泪,又复发问。
手机短信息满了,删除,又添满。沪地朋友4月底急劝我逃去南方,怎能呢,岂不给上海又送去一只危险的北京瘟鸡。
五一长假,两次骑车去故宫景山。一次放晴,护城河上空风筝飘摇,有位相貌堂堂的退休老人好不威风,白手套,花衬衫,全套米色西装,浅棕色皮鞋,慢悠悠教儿子怎样收长线,那老成持重俨然内阁大学士。另一次细雨,雨中树下是四五位京城中年男子纵声合唱,颈胸耸动,状若雄鸡,围一群中年女子,盛装,涂口红,个个烫发,眼神沉醉而景仰。雨势渐渐大了,雨中的歌声传得很远,远处,另一群围聚亭中的中年男女进进退退,一二三一二三,学跳交谊舞。七十多位孩子回校了。那年轻的病人很快恢复三十六度体温,原来是"疑似"。孩子们结束了快乐的京郊隔离:在那里,男女生朝夕混在一起,天天看电视。
我喜欢骑自行车,喜欢在人迹稀少的北京城忽悠忽疾地骑。在非典肆虐的一个多月,在轻快颠簸的坐骑上,我徐徐认出了二十年前的北京:在北京,在我出国前,大街上似乎就这么些疏疏散散的行人。 (陈丹青)
2003年5月18日
(2010/10/26雨霖转载/编辑/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