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鲁迅的思想短板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7:26:10
鲁迅的思想短板
朱学勤
70年后谈鲁迅——已经是争议而不是盲信,这一步来之不易。倘若鲁迅活到今天,他首先高兴的应该是争议,而不是磕头作揖。他留给后人的遗产是精神,不是商业或学术利润。满城鲁氏广告,以及为商业利润阻止人们对鲁迅的争论,只能证明鲁迅生前即开始疏离那座城市,确有几分远见。这个人也不会希望围绕一本书、一个人形成一个“学科”,养活那么多文学教授,这从他当时对“红学热”、“红学界”保持距离,大致可以推断。亦可见他如何嘱托后事:第一,后代不可做文学家,尤其不可做空头文学家。所谓“空头文学家”,倘不伤害文学,一个最浅表的解释是,没有文学作品的文学家,以及通过文学评论做成的“思想家”。第二,希望他的文字“速朽”,“死后埋掉”,“拉倒”。大文豪留下如此遗言在文学史上十分罕见,几乎是份反文学遗嘱,口气之绝决,显然反映他对一生从事的文学事业是如何绝望,此外,也是要堵死身后文学界对他各种方式之利用。前一点周海婴做到了,后一点许广平没有做到,形格势禁,她也做不到。如果鲁迅能看到自己遗骸,上面爬满“鲁学家”而且是密密麻麻,由此产生与“红学界”紧邻的一个“鲁学界”,这个本身就活得不快乐的人,只会在死后增加一层痛苦,痛苦得抽搐。
鲁迅精神不死,能够活到今天的遗产只有一项:对当权势力的不合作。胡适晚年曾回顾五四之后分手的两位同道,说他们倘若活得足够长,一定会殊途同归。说陈独秀的那一句很对,说鲁迅那一句则靠不住。即使鲁迅与胡适齐寿,能证明“是我们的人吗”?这句话对一半,错一半。对的这一半,对应鲁迅这一份精神遗产。错的那一半,正好与当今“鲁学界”所回避者重合,大多可商可议,甚至是可歌可泣——
经济学解释。读鲁迅日记,恰如读鲁迅遗嘱,满篇皆为“阿堵物”,令文学青年添堵。毛泽东对鲁迅赞不绝口,但他肯定不会有耐心读完鲁迅日记。尽管鲁迅和他一样忽视经济自由,尤其是制度层面的经济自由,但是鲁毕竟与他有一点不一样:毛个性张扬,支撑他的是天子特权,鲁迅个性独立,要依靠他自己小心打理财务,并没有“特别会计室”在身后伺候。于是我们看到毛泽东能攒下200万稿费,这在消灭私产的年代,几乎是中国最大一笔私有财产,而鲁迅每天晚上却要在灯下登录钱进钱出,一丝不苟。鲁迅反对当时的经济制度,恰恰是那样的制度在形而下层面支撑他写作,他一刻也离不开那样的制度。他不避后人毁誉,认真记录“阿堵”,这一点做得很磊落,至少能证明他生前就没有死后可登祭坛的小九九。这些形而下记录是被一个经济学家揭示的,难以进入文学家的视野,他们还在悲愤地说:鲁迅吃的是“草”,吐出的是“奶”!这部日记却告诉后人,鲁迅吃的不是“草”,而是“奶”,而且是自由经济的“奶”,不是统制经济的“草”,否则,我们就不会有“鲁迅”,只会有“鲁学界”。
教育史解释。中国是在1905年废了科举,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科举制废墟上突然矗立起全新教育体系,这是本国教育史的奇迹,也是世界教育史的奇迹。这一现代教育体系,既有民国初年一代“海归”通体合作,也有英美派与日俄派的迅速分裂。分裂从属于更为宽广的世界史背景,但在当时却烙有很local的省籍情绪。鲁迅前半生是这一体系的受益者——脱离教育界多年,还享受教育部三百银元的“奶”,但就整体言,他是这一体系的出局者。他后来对大学体系的刻薄嘲讽,未必是文化批判的精品,但从教育史来读,却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史料,可征可信。
社会学解释。上述分裂与社会转型有关,昔日转型今日再次启动,因为有重演,反而能能更清晰地看清前一幅画面。邓小平解决香港回归提出“一国两制”,但就大陆本身言,却是“一制三国”:沿海中国、内陆中国和边疆中国。社会转型无论是初次、再次,或者还有第三次,这“三国演义”都是渐次递进,从一个沿海“大外滩”扩及至内陆中国、边疆中国。“大外滩”无论发展快慢,或有无特区、租界,吸收能力总是落后于内陆、边疆失学、失业者蜂涌而入,两者之落差,当年是革命源泉,今日成网络口水,“愤青”变着脸出现。只不过当年的“愤青”按照“政治正确”,是一定要称为“文学青年”或“进步青年”的,那时尚无“愤青”、“愤老”此雅号,也没有“北漂”、“南漂”之分途。胡适乃五四之父,只能满足“余永泽”,不能吸引“林道静”,跟不上五四之后越演越烈的“丘九”潮流(“丘八”之后有“丘九”),那是他活该倒霉,命中注定“暴得大名”者,必有社会学困境。鲁迅之不幸,是在上述争逐中出局,鲁迅之精敏,是他始终不离开沿海中国,就在“大外滩里”守一个小孤岛——租界“且介亭”,这就守住或开辟了沿海中国里的内陆中国。试看萧红、萧军之秉性,今日北大、复旦中文系的旁听生中并不乏见。“林道静们”今天是要受大学正途歧视的,于是就到网络上去泄愤,但在当时却有一个“且介亭”可以挤进去取暖。那时在上海发生报刊文人与教授集团之争吵,这一恩怨延伸到文革初期才有个了断。1966年是左翼文人从报刊上发难开始,讨伐大学里“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这一幕可解为百年棋枰,内陆中国对沿海中国终于从文学上“收官”,出局者回来收拾残局,确实是“笑”到了“最后”,“笑”得“最好”。那时当然有毛泽东更为深刻的政治谋略,以及1949年以后特有的意识形态话语,但就历史纵深言,“大批判”发端于报刊,教授集团在大学校园里戴高帽敲锣,这两幅画面皆可从30年代上一个回合中找到遥远伏线。
政治学解释。这方面说得最多、评价最高者,非毛泽东莫属。尽管他知道鲁迅生前在他诗词中读出过“山大王气”,但还是不吝笔墨,讴歌鲁迅为“空前的思想家”、“空前的民族英雄”。这么高的评价,今天连鲁迅的后人都不太好意思在70年纪念中再次引用。但毛泽东也是坦率的,比所有的“鲁学家”都可爱。1957年在上海,他坦言如果鲁迅还活着,要么是保持沉默,要么是呆在监狱里,这句话能给毛泽东与鲁迅的政治关系盖棺定论。鲁学界现在很为难,为维护这两面,尽可能不损害其中一面而大费周章。鲁迅晚年一再声明他是要听“将令”,写“遵命文学”的,如此支持左联事业,为什么这一支持只能被利用,而不能贯穿始终?也许可以这样辩护,他们也确实这样辩护了:这能证明鲁迅追求的是民主,故而胜利后才有那样的困境。如此“民主”辩护,不符合鲁迅思想原貌——他生前信仰的是“超人意志”而不是“愚民当家”;同时也损害毛泽东形象——既然称人家为“空前的民族英雄”,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民族英雄”胜利后保持沉默?即使牺牲毛泽东形象,也还是回避不了对鲁迅的诘问:五四那一辈他有很多同道,为什么其他人的民主追求不可能被利用,唯独鲁迅能?这一问题已经出现,毛称鲁迅的骨头最硬,谢泳发问:为什么最硬的骨头会成为打人的棍子?辩护者说,这是鲁迅身后事,与鲁迅无关。若果我是谢泳,一定追着问:胡适未见得“软”,陈独秀则更“硬”,同样也有一个“身后”,为何他们没成为、也不可能成为打人之“棍”?
思想史解释。作为“空前思想家”的鲁迅,短板恰在思想,而不在其它,他的杂文艺术确实是最好的。鲁迅之坦率不亚于毛泽东,曾坦言他的思想支撑是“个人的无治主义”,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无政府主义”。这是思想史上很严肃的一个学派,19世纪曾与马克思主义同床共眠,虽同床异梦,却为后者争取到数不清的激进青年,尤其是文学青年。无政府主义席卷五四一代,是重演19世纪欧洲思想史的老版本,也是为马克思本人深恶痛绝的一幕。那时是马克思主义第二次进中国,并不是第一次,为什么能突破辛亥前第一次进中国之困境?这就要感谢而不是憎恶无政府主义。这也是落后国家转型期屡见不鲜的社会学现象,并不仅限于中国。无政府主义不仅与马克思主义同床异梦,也与这一类地区的民主追求同床异梦,甚至是以更决绝、因而也更具审美价值的方式,与后者貌合神离。这一块思想短板,存在于鲁迅,也存在于鲁迅生前身后诸多信徒和欣赏者,直至毛泽东。终其一生,鲁迅不屑于代议制民主,自然要与胡适决裂,也自然会被毛泽东激赏。至于毛泽东的浪漫无政府主义怎么会与气象森严的列宁主义相结合,则是思想史上比鲁迅较为烦杂的另一问题。但在这里可以先提一笔:无政府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思想上的貌合神离,与列宁主义则是政治天敌,能把无政府主义者送入监狱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鲁迅信徒前期如萧军、后期如胡风皆遭整肃,秘密潜伏在这里;鲁迅本人活到1957年也只能进监狱,秘密也预设在这里。毛泽东进城前激赏鲁迅,缘于他们的共同气质——“个人的无治主义”,进城之后突然坦言鲁迅继续写,只能进监狱,那是出于他的列宁主义。鲁迅毕竟是文学家,弄不懂“个人无治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貌合神离,也因为去世太早,看不到他与列宁主义只有1957式的政治关系。唯毛泽东一拍两响,既能激赏鲁迅,也不妨碍他坦言无忌, 1957只能把心爱的鲁迅送进牢里。马克思主义也好,列宁主义也罢,再加一个“个人的无治主义”,这三者亲密碰撞,会发生惨痛迸溢的光芒,具有强烈的美学效果,正是这种悲剧性美学效果,被各国“林道静”们误认为是“民主”悲剧。这是“民主悲剧”吗?其实是哪里归哪里,各家抱各家,远开十万八千里。
这个“主义”不仅能解释鲁迅的思想结构,也能解释“鲁学界”新提出的一些观点。其一,鲁迅身前已经感觉此类革命一旦成功会对他不利,留有一些要“出走”的警告。其二,鲁迅晚年加入“左联”,是要在“左派内部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要解释前一点并不难:这不正是继续革命、不断革命的心理起点?革命尚未结束,革命人已不耐烦。毛泽东恰恰是在文革前夜感到孤独,生平第二次达到怀念鲁迅的高潮,抄录迅翁诗曰:“万家墨面没藁莱,于无声处听惊雷”。后一点也不神秘: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性格就是如此,历史上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干,可以说一贯使然, 19世纪欧洲思想史不断上演这一版本,普鲁东在法国左翼中这么干,巴枯宁在俄国左翼中也曾这么干,都是在“左派政治中造反,以激活左派政治”。须知无政府主义是比“左”,比左还要左,要不然马克思面对这些思想盟友怎么那样烦躁不安?此外,这一“主义”还能部分解释“鲁迅的骨头硬”,这是因为他与民主不相干,聚焦于意图伦理,而不是责任伦理。民主与责任伦理相伴,顿失滔滔,与美学效果无缘,不可能让文学青年称心如意。一旦与鲁迅相比,胡适确实暗淡,这是他除了上述社会学困境外还要有第二宿命:美学宿命。此外,无政府主义调动的是反专制情绪,反专制未必是反过来的民主,很可能是专制之候补。专制者之来源,首推世袭,可惜血缘珍稀,但它可以从对立面吸取候补,这就大大增加“造血细胞”,能突破数量限制。无政府主义在思想史上很长寿,通常是情绪偏强思维偏弱,因为是“闹情绪”,故而容易入门,生生不息。19世纪曾让马克思烦躁的东西,21世纪却绕到了他视野背后,成为他身后殿军,很可能是中国的“后现代主义”?后现代无论是把格瓦拉、鲁迅搬进“剧场”恶搞,还是在书房里作“理论长考”,最底下一层还是当年的情绪。故而今天中国的左翼文人,对外拥抱后现代主义,对内拥有鲁迅后裔的悲痛神色,这两者在逻辑上恰好内洽,用不着羞羞答答。只是他们不敢象鲁迅当年那样坦率,坦言自己是“个人的无治主义”,在这方面又突然软了下去。
最后,是应该谈谈文学家的最爱——“国民性改造”问题了。
“国民性改造”在本国思想史上确有渊源,上承梁启超推卸戊戌变法失败之责,四万万同胞人人有份,故而提出“新民”说,今天上海“新民晚报”的报头,还能看到这块思想化石。下启毛泽东改造旧人的文革理想——“红雨随心翻作浪”,“六亿神州尽舜尧”。但就鲁迅当年留学日本言,那个岛国急于脱亚入欧,又不想认真改造制度, 才会将改造热情转移至人脑:在文化改造、人性改造上狠下功夫。当年与日本同享一个家族谱系的德意志则更早,落后于西欧,不服于西欧,故而提出德意志“文化”优越于西欧“文明”这一说。从费希特到尼采,从尼采到海德格尔,“文化决定论”开出的单子很长,中国士人接上去的单子则更长。希特勒之所以能上台,是得益于这一条思想脉络的,文化革命之所以能发生,也是得益于这一思想谱系。国家社会主义(简称纳粹)推行种族清洗,是有文化“理由”的:为净化国民性,不得不然!只不过德意志傲慢,日本人自卑,前者是净化,后者是改造,两家人在上下两端共同推进“国民性基因工程”。鲁迅留学国为日本,“国民性改造”流入他血脉,无须苛责。此前此后还曾多次表述对尼采哲学的向往,“个人的无治主义”是他政治思想,若问哲学倾向,他肯定会坦承是尼采超人意志说,而不是“为人民服务”。经过反法西斯血浴,文明世界里若有提“国民性改造”,会把人吓个半死。经过50年代“改造”高潮,中国的幸存者也会有类似感受。听者先会问:“谁来改造,谁有权力改造?凭什么改造?”
鲁迅当年是没有见到“改造”后果的,应该为他庆幸。毛泽东说“鲁迅的心是与我相通的”,一点没说错,不仅“个人的无治主义”与“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息息相通,“国民性改造”也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脉相承。历史上有机会实践此类主张者,也不仅仅是法西斯这一翼。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乃至红色高棉改造金边的“四一七新人”,代代有其人。另一方面,二战后出现同一块“国民性”版图分裂:东、西德,南、北韩,南、北越,凡经“改造”者,都不如“不改造”的另一半。大陆同一块土地,没有“版图分裂”,但也有两个社会阶段可举例:文革与改革,还原为人性论差异,前者是摁着手坚持“改造”,后者手一松,社会大还俗,国民性立刻还原,还只是政策变异,就引起多么相反的社会后果,究竟是哪一面好,那一面劣?民主的养成在民主,宪政的训练也只能在宪政,这一点倒是胡适30年代说得对。如欲制度之外或之前先来“改造国民性”,只能落于上述陈迹,不是法西斯,就是红色恐怖,或熔铸于一炉。人不是神,也没有“超人”,“人改人”只能吓死人、改死人,如今还能迷惑人,只说明中国仅有文革之难还不够。文革虽然在政治层面被否定,其实是“解散”,而不是“铲除”。至少在思想上还没有被反思,或者干脆说,连个像样的反思还没有。天可怜见,中国?
鲁迅就没有任何精神可以继承了吗?当然不是。前面说过,他对当权势力的怀疑,以及由此发生的不合作,是可以继承的。但要用到左派一句老掉牙的话,应该“批判地继承”,这一精神是从他那块思想短板——“个人的无治主义”开始的。虽然,思想史上的歪打正着,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
——原载《南方周末》2006年12月14日(该报发表时略有删节,此处为全文)
由 古吟声 发表于  23:40 引用 (0) | 编 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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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活着,即不会沉默,也不会坐监,他必然,也只能应颂.沉默也是死亡,人只能反抗可反抗的,不能反抗不能反抗的.
孤独 (details.blogbus.com/logs/4090082.html)   发表于   2007-01-05 15:01:10[回复]
鲁迅与李敖为庸愚中的腐堕者(知识者读书所学何事),以自由屠杀民主,以奸邪扶植专独,宽则叛逆,猛则媚谀,是奴狗鹰犬.唯小人难养也,奴隶,劣根,信然.如此精英,庸俗不如,何论余众.宵筲少才学,难以济恶,奸恶多怪乱,易以成凶.自做孽,不可活,七君子,郭茅老巴皆然.不能忍小而能忍大,非奴婢而何.
孤独 (details.blogbus.com/logs/4090082.html)   发表于   2007-01-05 14:13:02[回复]
朱学勤此文主要驳文化决定论, 此点他在相关文章中已经论述充分,可惜深谈鲁迅其人的内容不多. 为何总是短板? 概鲁迅是只不停叮咬那站立在荒野歧路前的巨大牲口的牛牤. 小虫自不必偏心一处,吸出污血刺出痛楚来就好;而牲畜的行止,学者自有历史可供检讨,不单是虫子咬出来的. 且当时安那其主义以刺客与破坏者自任, 不可用建设者的逻辑勉强他.
贴上陈丹青关于鲁迅的三次讲演, 窃以为较之朱学勤此文更得鲁迅的心迹. 较长,但确值一读,建议另辟一题加以传播讨论. 幸甚!
2006年5月16日在上海交通大学第二届
“大学人文节”暨“鲁迅新文化周”讲演
陈丹青
大家好:
去年在北京鲁迅纪念馆讲了一回大先生。要说的话,都说穷了。今天是海婴先生的公子周令飞拉我再讲一回,不敢推却。既是大先生逝世七十周年,我就想一个题目,叫做“鲁迅与死亡”。
这是个黑暗的话题。我们纪念海婴的父亲、令飞的祖父,可以取这样黑暗的话题么?我想来想去,在中国,没有人像他那样公布内心的黑暗,而且最擅于书写一团漆黑的死亡。所以下面说出的意思假如不得体,还请大家,尤其请海婴先生父子,多多包涵。
我常想,周家父子真是难做人、做人难:除了血缘,鲁迅几乎不是你们的家人。他的声誉,还有一代一代像我这样的外人,永远拿“鲁迅”这个名字打搅你们全家。我这里忽然想到海婴先生书中提到的一件旧事,说是当年国难当头,有人责难周作人先生为什么不肯离开北京,他说,我要抚养一家人,并指着老太太说:“这是鲁迅的母亲呀!”听那说法,好像老太太不是他的母亲。
这是令人反感的。可我读了,却发笑,而且认真想了想:我倒是愿意揣想海婴的叔叔并没恶意:当人家以“国事”威胁周家的家事,周作人也可用“家事”——即“鲁迅的母亲”——与国事相周旋。早在1937年,他就知道他哥哥多么重要,重要得已经在中国成为一个大符号,而抚养这符号的母亲,的确可以是他辩称留京的理由之一。
昨天有幸与海婴父子交谈,又听了令飞的讲演,这才清楚周家后人几十年来的难处——鲁迅的骨血,亲子孙,如今对鲁迅的后事没有一点过问的权力,周豫才不再是周家人,一谈鲁迅,等于谈国事,海婴的父亲,令飞的祖父,早就被霸占,被百分之百地“国有化”了。
扯远了。请海婴父子原谅。现在我来说我的话题:“鲁迅与死亡”——死亡,不是家事,不是国事,是我们都要遭遇的事。
(一)
鲁迅先生病重那年,写了一篇随笔,叫做《死》。过了一个多月,他真的去世了。这篇质朴的随笔搁在今古所有谈论死亡的文学中,也是绝品,而其中遗嘱的最后两句,真不愧为堂堂鲁迅,拿去和世界上种种著名的墓志铭与临终之言比比看,可谓独领风骚。这两句话,我们早知道的,就是:
让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
我的问题是:我们果然知道鲁迅先生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这两句话么?当然,要是拿教科书去解释,拿鲁迅的时代去核对,拿世俗的道德观去谴责,几句话就可以解释——同时消解——这两句话。我现在不想、也不能来给出自己的理解,我只是猜:这遗言要是给但丁读到,伏尔泰读到,拜伦读到,尼采读到,裴多菲读到,萨特读到,甚至给主张宽恕而终于离家出走的托尔斯泰读到,都会拿鲁迅没办法;我们的曹孟德、李太白、苏轼、李贽之流要是读到了,也会无可奈何,击节赞赏。总之,但凡果真看破人类,看透死亡的人,都会拿这两句话没办法。为什么呢?这是不该追究、不容辩说、不可就事论事的话。我知道,这两句话是许多讨厌的“好人”们讨厌鲁迅、非难鲁迅的证据和话柄——为什么不宽容呀,为什么主张怨恨呀,为什么心胸狭窄,不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呀,等等、等等——我听到这类意思,心里就想:
好吧,你们去怨恨去。
西洋基督教的所谓“宽恕”,固然催人警醒,中国有人居然说是“一个都不宽恕”,又是一种警醒。有一次,我倒是想起怀疑论者的老前辈,那位法国人蒙田同志,想起他另两句和鲁迅的意思不很相干,却可以彼此映照的话——“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 而正宗欧洲人蒙田先生临终,到底屈服了他所怀疑的宗教,请来教士,做弥撒,还留下两句可敬可怜的老实话:
我的脑袋不肯屈服,可是我的膝盖不听话。
大家想想看,一位,是将近三百年前的欧洲人,一位,是七十年前的中国人;一个说:“我的膝盖不听话”,一个说:“我一个都不宽恕”,这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是蒙田这话是在他死床上说的呢,还是像鲁迅那样事先写好在那里,我不知道。我真想知道,蒙田要是读到鲁迅这两句话,他的脑袋会怎样想。
在鲁迅虚构的小说中,许多主角死掉了。他的散文,则写到许多真的死者,真的死亡。描述死亡的小说,世上太多了,中国当代新文学的时髦之一,就是动辙将主角置于死地。可是谈论死亡,则在现代中国,我不知道还有谁写得比鲁迅先生更好看、更隽永、更耐读——祭稿、悼文,原是古老的文类,而一旦写到他人的死,最是容易落尽俗套:或娇饰,或夸张,或滥情,极容易流入浅薄,以至轻佻。诚然,写他人的死,容易感动自己,甚而为他人所感动,其实就文章论,再是难写不过,因为心态毕露,更因为追记死者,是对于写作的严厉的考验。你与死者怎样情深谊长,你怎样有名位,一到追念哀悼的文章,便会漏自己的底——小范围看,譬如我们文艺圈内几十年来名人悼念名人的文章,几乎十篇有十篇我便读不下去,读下去,也不能怎样感动,顶多是得知一点死者不死便难以知道的故实,与死者,与文章的美,并不相干。
古文的祭悼的经典,不去说了。近百年来凡哀悼与纪念的篇章,具有文学的大价值,值得一再一再诵读者,我愿武断地说,几乎全在鲁迅名下。
莫非这是鲁迅的命?我平日闲读鲁迅的文章,不免发现应时因事,他也有急就、疲惫、略显潦草的篇幅,可是写到死亡,鲁迅便即文思泉涌,大见笔力,大显骨子,这不单是说人格的力量,更是驾驭文学的力量。我每读他的哀悼文章,欣赏佩服的不只是沉痛之感,而是他的克制、他的质朴、他的语气的“平”——《纪念刘和珍君》要算他中年格外用力的篇幅,给我们的意识形态滥用至今,单就文章论,却是一路写着,激昂上去了,平下来,再激昂上去了,又平下来。到了纪念柔石他们,语调苍老,无以复加。听说柔石身中十弹,鲁迅只用了四个字:“原来如此”。而明明是在纪念,却说是“为了忘却”,以文笔论,何其高明,以身世论,却是平白的老实话——我这里也来补一句实话:近时读到一种史料,方才知道柔石他们是究竟怎样被告密而丧命的,一读之下,我立即想到鲁迅。老人家生前要是知道,他会说不出话。
(二)
但我今天要说的意思,不是以上的意思。我要说的,实在是鲁迅与死亡的关系。鲁迅的角角落落,被几代研究者搜索一空,大约都讲过了,我不晓得这个题目是否有人早就说起过,如果有,便算我无知——直白地讲,这题目,就是鲁迅的生前与身后,许多位与他亲近、接近的人,或者死得早,或者死于非命、死得好惨,用文雅的说法,就是“非正常死亡”。今天我拟定一份鲁迅身边的死亡名单,算了算,大致15位,以下引述如有不确,敬请专家指正:
鲁迅的父亲(不到40岁,死于病)
范爱农(30多岁,死于溺水)
陶元庆(30岁上下,死于急病)
陈师曾(41岁,死于急病)
刘和珍(20岁出头,死于镇压)
韦素园(30多岁,死于肺痨)
肖红(30多岁,死于肺痨)
柔石(30岁,死于死刑)
瞿秋白(38岁,死于死刑)
杨杏佛(50岁上下,死于谋杀)
郁达夫(50岁上下,死于谋杀)
许寿裳(65岁,死于谋杀)
陈仪(60岁上下,死于死刑)
郑振铎(不到60岁,死于空难)
周作人(80多岁,死于迫害)
这是以上死者的命?抑或是鲁迅的命?谁在算这命?如果说太迷信,我们或者可以改称为无情的象征,那么,环绕鲁迅周围的死亡象征什么?为什么是象征?
我没有答案。以我对历史的茫然无知,我注意到,但凡尺寸太大的历史人物,有几位的命运,是会使他周围的若干人,因为他,或者不因为他,而死于非命。此刻想到的例子,有毛泽东,还有毕加索。大家知道,毛润之的亲属,六位死于革命,包括长子,后来,还应该加上他的夫人。毕加索,则死前说过一句大不祥的话,他说:“我的死将如海难,周围的小船为之沉没。”结果,他的第三位情人上吊自杀,一位儿子以车祸自杀,第四位情人死于疯人院,最后一位夫人在毕加索大型回顾展开幕前夜,举枪自杀。
我们考察乱世,或者相信传统所谓“命凶”之类迷信,便发现总有一些倒霉的人,不断承受亲友的死。我就有位老画友持续为父母与三个兄弟操办丧事,直到他孤零零一个人活。不用说,在战争年代,在某种职业如军人、警察、特工等等之中,必有不少人频频承受他人与同行的死亡。我的祖父,黄埔军人,亲身参加抗战与内战,目击太多死亡,从不谈起战争;我在纽约认识一位犹太老人,一桌子相片,几十位家人,全部死于纳粹集中营——文人、雅士,尤其是著名的文人和雅士,类似的个案多不多?倘若在乱世,是否也能找出几位有过类似的遭遇?如果有,甚至不少,那我便要怀疑今天所讲,能不能成为一个话题?
现成的答案不能说服我。譬如当时的统治如何黑暗呀,多少志士惨遭杀害呀,等等等等。我很早就注意鲁迅与他周围的死者,并直觉其中还有未被说出的真实——或“非真实”——我读书太少,非要申说追究,我们需要统计与案例。在大革命年代,也许不少人周围都有一份死亡名单吧?譬如,将范围缩小到五四一代文人,有没有类似的例?就我所知,陈独秀的两位公子死于死刑,郭沫若的长子文革中被迫跳楼身亡。此外,蔡元培、胡适之、刘半农、林语堂、钱玄同、马幼鱼、沈兼士、孙伏园、徐志摹、谢冰心、陈西滢……在这长串名单中,我很想知道,他们中有没有哪位像鲁迅先生那样,持续得知同学、朋友、知己、晚生的死,而且是暴死?
现在我们来详细看看以上死者的情形。
先说死因:15人中,鲁迅的父亲、陶元庆、陈师曾、韦素园、萧红这五位,因病夭折,这在生活中不算格外罕见,或许可以从这份名单中剔除,而其余十位,则个个属于非正常死亡:
范爱农的溺死,据鲁迅揣测,是自杀。刘和珍,典型的死于非命。
柔石、瞿秋白二位被枪毙,其死罪,当时属于“谋乱”,正面的说法是光荣就义,中性的说法,是死于政治斗争。
另三位死于谋杀:扬杏佛的死,非常著名,不说了,郁达夫的死也著名,不说了;少被说起的是许寿裳老先生,他于1946年赴台湾大学任教,因计划写作鲁迅传,为当局所忌,于1948年遭遇暗杀。我在纽约读到一份相关资料,是他在半夜睡眠中,被暗杀者砍破头颅。15位死者中,他是唯一一位死因与鲁迅有直接牵连者。
陈仪则身为国民政府高官,四十年代赴任台湾省省长,直接负责二二八镇压,后调任浙江省省长,1949年对国民党政权丧失信心,意图劝汤恩伯转变,事泄,以谋反罪被枪毙。山东画报出版社某期《老照片》有专文述及,并附死刑照片,只见陈仪身体胖大,西装革履,若无其事,没有捆绑或手铐,相关记述中也说他临刑镇定,被特许独自清理文件,交代后事。
最后两位,郑振铎遭遇空难,亦属死于非命,周作人的死,则应了他晚年刻印的字句:“寿则多辱”,被红卫兵折磨而死。
再说这些死者与鲁迅的关系:
15位死者中,两位是鲁迅的血亲,即父亲与二弟。童年丧父对鲁迅毕生的影响,不言而喻。我注意到,很多大文豪童年或丧父或丧母,或丧双亲。手边没有资料,能想起的,譬如胡适、高尔基、托尔斯泰、海明威,罗兰·巴特,就都是。周作人的死,鲁迅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二弟的附逆,又知道文革的发生,必有大感慨。
范爱农,鲁迅早年的同学与挚友,鲁迅晚年整理著作,仍一再收入自己的悼念诗。以我的偏见,《范爱农》一文,妙不可言,纯就文学价值论,尤甚于他纪念刘和珍与柔石的文字。
陈师曾,画家,陈寅恪的哥哥,与鲁迅是留日同学,回国后同在教育部任职。鲁迅一生多有画家朋友,早年最要好的便是陈师曾,日后出版《北平笺谱》,还写到陈师曾对于美术的贡献。陈是齐白石最早的识赏者,将他的画携去日本展览销售,被齐白石视为恩人。
陶元庆,鲁迅小说集的封面设计者,鲁迅最为传神的两件肖像,我以为一是司徒乔先生画的遗像,一幅,便是陶元庆的...
速朽 ()   发表于   2006-12-28 16:53:28[回复]
这偏文章是原版的吗?我怎么感觉也象是删减版的。可能是思想的跳跃性太大,有些地方好像看不懂,没说透似的,尤其是鲁迅思想的“个人的无治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
不过既然是朱学勤说的,以后读鲁迅的时候就留意思考一下是否如此。
鲁迅的批判精神和不与当权者合作的精神是值得继承,这种精神在西方知识精英中比比皆是。在中国则乏善可陈,所以珍贵。
但在这样的精神之下,尤其是“不合作”的原则之下,产生什么的思想都不为过。无政府也好,尼采也好,超人意志也好,他们都是精英的思想结晶,有何不可继承?如果最终被当权者当棍子,当然不能怪这些精英,也不能怪这些思想。英美自由国度,所以这里的叛逆思想最多,但终未酿成左祸。“道德理想国”为何只沿着法国-德国-俄国-中国这些地方横行,这难道没有文化因素的影响吗?
朱学勤先生了不起之处就在于将“左祸”的思想根源挖的很深,并且将挖出的这些沉渣摊在阳光下让我们细细观察。但我们无权对这些沉渣(或可说是思想结晶)的创造者进行批判,我们批判的只能是“合作”,与当权者合作,与当政者合作,与当道者(如商业势力)合作。只有合作才使得沉渣泛起,荼毒生灵。
如果绕开“合作”这个中间环节我们就很难理解朱学勤的思想。
朱先生始终批评“文化决定论”,但我总觉得朱先生就要陷进“思想决定论”之中了,他挖出的这个“毒根”的同时又总在或明或暗的提示我们某种必然的进程。
“思想”是没有应不应继承的问题的,因为没有哪个思想是正确或是错误的,只有它一支独秀,独霸某一时或独霸某一地时,它才是错误的。自由主义了不起就在于此,它反对所有独霸的思想,但它又保护所有的将被遗弃的“错误思想”
就此,我还是继续继承鲁迅的“文化批判论”
希腊迷 ()   发表于   2006-12-20 23:30:45[回复]
好文章!
那些迷信国情论,国民素质低下论(而借口拒绝实行这个实行那个
)的朋友应该细看.
雪锋 ()   发表于   2006-12-20 12:44:48[回复]
科学打假专业户方舟子在"新语丝"上评此文"棒胡适的,伪君子;批鲁迅的,真小人."科学到份上,真好打.真君子,真巨人全凭打者一句话.
老毛赞鲁迅"三个伟大".比毛少一个.其时毛在延安.要取得全国政权尚得靠日军歼灭国军,美军消灭日军,苏军在东北支助共军进展如何.尚难予料.毫无疑问,鲁迅先生文章,是城市知识青年投身革命的最大动力.我想,此系毛将鲁是作为革命力量源源不断的水库用的.革命胜利了,鲁已无用且有害了.
鲁迅儿子周海婴,孙子周令飞.当下正在做"去三个伟大化"工作了.
老看老想 ()   发表于   2006-12-20 12:00:10[回复]
敬佩朱学勤先生的识见,也只有站在朱先生这样的高度,才能将鲁迅看得更清。平日里看到的都是对鲁迅先生的顶礼膜拜或漫骂,却看不到深刻的思索,更看不到如朱先生这样在思想上的超越。鲁迅早我们将近100年,如果100的洗礼都不能使我们在思想上超越他,鲁迅先生若地下有知,亦会哀后人之不幸。
chchwhr ()   发表于   2006-12-20 11:58:39[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