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井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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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长《 人民日报 》( 2010年10月20日   24 版)
一群中国苗族农民高唱德国古典作曲家亨德尔四个声部的《哈利路亚》,这很难让人相信。这个合唱队就是云南省富民县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队。因为有这支合唱队,小水井出名了。
开始在2002年。富民县文化局下乡搞调研。傍晚途经一个叫“小水井”的苗家山寨,时归鸟投林,炊烟袅袅,漫天霞光中隐隐传来一阵宛如天籁的歌声,飘渺而庄严,仿佛从布满红霞的天边飘来。懂点音乐的局长一听:这不是苗歌!原生态的苗歌也有多声部,那味儿完全不一样。循声而去,原来是这个山寨的苗族基督徒的唱诗班在唱。局长一行悄悄走进教堂,静静地听完后问:
“你们唱的是什么歌?”
“《报福音的人脚踪佳美》”,担任指挥的农民如是回答。
这次调研有成果了。他当即决定要把这个合唱队抓下去,抓好。
后来小水井合唱队赢得的荣誉证明这个决定是正确的。才一年,他们就夺得2003年西部合唱节第一名。2004年上了央视“同一首歌”。2005年获聂耳杯首届国际合唱节一等奖。同年,又应邀到澳门演出。2006年与俄罗斯国家爱乐乐团在北京大学同台献艺。2007年参加残运会闭幕式演出又获一等奖。2008年参加央视青歌赛。同年10月又参加“国际民歌博览音乐周”,登上国家大剧院舞台,并应邀到中国音乐的最高学府中央音乐学院演出。2009年因上了收视率最高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把他们的声誉推上顶峰。
我喜欢音乐,“小水井”这个名字早已耳闻。也看了电视,却始终没面对面听他们唱过。今年秋天,终于有机会跟“脚踪佳美”的人到了小水井。小水井在离富民县城20多公里的山上,没有内地农村里那种气派的建筑,核桃树和梨树掩映着的是一个寂静的小山村。合唱队员们着苗族盛装早在教堂门口列队等候。第一个曲子仍是《报福音的人脚踪佳美》。他们把一切来山寨的人都当成“报福音的人”。年轻的苗族青年们虔诚地、倾情地歌唱着。城里同龄人那种忙碌、焦灼、浮躁的眼神在这里全看不到,目光里是信赖、亲切和淳朴。接下来他们站到台上列队高唱。有手风琴伴奏、有指挥。都是农民。唱了四五首赞美诗。当然,最震撼我的同样是那首《哈利路亚》。我知道这是亨德尔的不朽之作,以前只听过碟。“哈利路亚”一词,原出《圣经》,有“欢乐地赞美上帝”之意。后经亨德尔在其经典清唱剧《弥赛亚》中加入了内容充实的赋格风格,写成了大合唱《哈利路亚》,遂成《弥赛亚》最辉煌的篇章。乐圣贝多芬听后讷讷自语:“看哪,这就是真理所在!”1743年3月,《弥赛亚》在伦敦首次公演,当唱到《哈利路亚》时,英王乔治二世也因此曲的庄严伟大而激动万分!忍不住站了起来直到终场。此后,该剧在世界各大剧院演出时,只要唱到第四十四曲《哈利路亚》,观众也都纷纷起立,否则会被看作是无知和很不礼貌。这成了听这部伟大作品时的一种规矩。《哈利路亚》因之常被作为大合唱单独表演,人数从三五十人到数千人!
“弥赛亚”源自希伯来语,是对耶稣基督的称呼,《哈利路亚》因之自有其宗教的一面。但同时它又是西方古典音乐的经典之作。我这里不谈宗教。我只谈那天在小水井,听小水井苗族农民合唱队唱《哈利路亚》的一种音乐感受。
当指挥(也是苗族农民)挥动双臂,这些苗族青年男女在唯一的一件乐器——手风琴伴奏下开始歌唱。一种闻所未闻,非洋非土,亦洋亦土的混声四部合唱开始了。声音奇怪而又非常和谐。女声嘹亮、清越而不刺耳;男声浑厚、庄严而不阴沉。苗歌山野的清新和教堂音乐的神圣,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之后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声音仿佛来自霞光万道的天边,似颂赞,似召唤,时抚慰,时指引。说它洋,里面分明有苗歌的原生态味道;说它土,那发声又似美声唱法。设想把一个训练有素的纯正的美声唱法合唱队拉到小水井教堂里唱《哈利路亚》,感觉会是怪怪的。反之,小水井苗族合唱队成了德国科隆大教堂里的唱诗班,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当下,《哈利路亚》的多声部和声处理加一点点“苗味”,在小水井实现了天衣无缝的完美结合。像流泉与山风,像松涛与骤雨,远远听来,真是天籁之声。
从未受过美声训练的这些合唱队是怎么能发出这种近似美声又不是美声的歌声呢?据说是1937年一个中文名叫“郭秀峰”的澳大利亚传教士来小水井传教,教会了他们这种发声法。以后高、中、低,父母辈唱什么声部,子女辈就唱什么声部,从发声到曲谱到歌词,代代相传,从未间断。《哈利路亚》全世界从古到今唱过千万遍,但这儿唱出的《哈利路亚》绝对是苗家的,小水井的!听过的人无不为之啧啧赞美称奇。那个“脚踪佳美”最初发现这个合唱队的人甚至说,他每次听,“灵魂都仿佛受到一次净化。”
被净化的还有这块土地。我们现在讲的“和谐社会”,这里就是。不知是出于信仰、民族传统或社会发展的诸多因素,这个苗寨仍保留着古老淳朴的民风。每个家庭都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和睦,邻里相助,从未发生过打架斗殴,直到现在,连出门都不兴上锁。“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今天的小水井仍是一种现实。合唱队的成员们虽然经常外出演出,每个人回到家仍是扛着锄头下地的农民。草原牧民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苗族历史上则是逐“林”“水”而居的“游农”民族。世世代代不下平坝,只游走于高山密林之间,哪里有林有水就住下来,刀耕火种,几代人之后又迁徙换个地方。小水井这个苗寨之所以住了几代人没搬,据说就是因为有一口又甜又清的小水井,这口井水质清冽甘美,到现在都没枯竭。
现在,政府投资700多万,修了公路,教农民种泡核桃,养黄牛,还给每户免费配发彩电和修了沼气池。生活好了,还想再好,这就要发展生产,就要买农机、化肥,就会有丰收,就会有亏损,于是,就要算计,就想开发……这一切,会不会伤及小水井的水脉呢?
回来的路上想到这些,很后悔那天没找到那又甘冽又清纯的小水井喝上一口,也不知往后是否还有这种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