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丛中一片雪———薛宝钗对红的排拒与隐藏及其心理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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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红丛中一片雪
———薛宝钗对红的排拒与隐藏及其心理透视
内容提要:本文以红色为切入点,具体考察了《红楼梦》中薛宝钗对红色加以排拒和隐藏的有趣现象,总结了宝钗服饰色彩的各阶段发展特色,及其服饰色彩与《诗经》女性的审美叠合。才子佳人小说《定情人》在谈到爱情标准时有桃红、梨白的说法,宝黛形象即是这一观念的演绎。
一、红色:《红楼》的一个焦聚
周汝昌在他的《红楼艺术》中说:“盖红者实乃整部《红楼》的一个焦聚②”。《红楼梦》中共出现红629次,赤28次,朱29次,绛24次,共700次。是它的色彩体系中具有绝对优势的色彩。种类有朱、大红、猩红、杏子红、玫瑰色、杨妃色、紫红、水红、牙牌红、石榴红、桃红、胭脂红、银红色、海棠红、酡色;牵涉物类有红衣、红袄、红箭袖、红背心、红裤、红鞋、红汗巾、红缨络、红绫被、红花、红麝串、朱楼、朱栏、红风筝、红豆、红毡、红脂、大红簪、大红彩绣、大红纱、红杏、红香圃等等。在《红楼梦》中红色成为一般潮流,爱红、穿红之人触目皆是。其丰富性在文学史上也是空前的。
红色也是人物性格的试剂。通常热情、快乐、健康的人喜欢暖色调,而体弱、孤僻、充满悲剧性的人喜欢冷色调。所以在以《红楼梦》为题材的绘画、戏剧、电影中,宝钗服色趋于红色系,黛玉服饰色彩趋于蓝色系。即以人民文学出版社为《红楼梦》所配的彩图为例,黛玉出场八次,其中六次是白衣蓝飘带,一次是白衣绿飘带,只有一次是红斗篷,深蓝衣裙。宝钗共出现四次,一次是粉红色,一次是朱红色,一次外罩青衫,内穿红裙。一次众多女子在一起,面目不清,一女子穿粉红衣,项带金锁,显然是宝钗。但这与原著中情况恰好相反:在曹雪芹、高鹗的笔下,每次写到林黛玉的服色,必是红装。而宝钗则衣饰冷暗,纵有红色也是深藏于内的。
二、不合时宜的色彩
1、宝钗服饰色彩中红色的匮乏
衣服的颜色是身上的色彩,一个人穿哪种颜色,就等于宣布哪种色彩的风格最接近自己的风格。这种色彩也就是这个人的本体认同色。“红”明亮、热烈、真诚,富有青春气息,《红楼梦》中的年轻女子几乎都爱红色。小姐们爱红装。
黛玉下雪天去看宝钗,穿大红羽缎对襟褂子,赏雪穿的是红香羊皮小靴,大红羽纱面白狐皮里的鹤氅。程高本写颦卿绝粒前穿的是杨妃色(粉红色)的裙子。林黛玉是以红为生命的。宝琴有大红斗篷,湘云穿大红猩猩毡昭君套,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岫烟本有一件红小袄,不慎丢失,凤姐送她一件大红洋绉的小袄儿,后来又托袭人带给一件大红羽纱的。巧姐的穿着没有写,但生病时用桃红绫子小棉被裹着。年轻的媳妇们也穿红。凤姐儿第一次出场就穿了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见刘姥姥时穿着桃红撒花袄,大红洋皱银鼠皮裙;尤二姐穿着大红小袄;香菱不小心弄脏的是一条石榴红绫裙; 宝蟾穿石榴红洒花夹裤,红绣鞋。
小戏子们和风尘女子也爱红装:豆官穿短袄红鞋;芳官穿水红撒花夹裤,和婆子吵架时穿着海棠红的小棉袄;后来穿胡人衣,宝玉称为耶律雄奴红裤绿袜。尤三姐大红袄子半掩半开,绿裤红鞋。
丫鬟们更多红装:贾母的丫鬟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宝玉房里的袭人回家时穿着王夫人赏的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又得了凤姐一件大红羽纱衣服;麝月穿红绫抹胸;晴雯穿着红小衣,红睡鞋;死前把贴身穿红绫袄,赠给宝玉;五儿穿桃红绫子小袄,迎春的丫头司棋穿红裙子。有雪天的红斗篷,有夏天的红纱衫;有外罩的红对襟褂子,有内穿的红绫抹胸。平儿说,“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爱红赏红是红楼中的公论。
宝钗的性格是安分从俗的,但她的服色却不同于大观园众姐妹中最流行的色彩。在服饰色彩上,一惯独立高标的林黛玉并没有与环境格格不入,倒是薛宝钗与众不同。
宝钗还是位小姐的时候,她的服色就常常是深暗的冷色,《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粉脂香娃割腥啖膻》一回:“众姐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独李纨穿一件青哆罗呢对襟褂子,薛宝钗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李纨不着红是寡妇的无奈,岫烟无红是贫,宝钗之衣精工巧作,独不愿为红色,是本性使然。莲青,是深蓝中略带紫的一种颜色。从视觉效果上看,波长短,比较暗,不分明,不容易被人注意。从色彩相关联的情绪说,这种颜色静、冷、神秘莫测。在《红楼梦》最热闹的一个场面中,穿着这样一种色调的服装,宝钗不只是与众不同,简直有些怪异而不可思议。
《红楼梦》中宝钗服色最艳丽的一次,是与宝玉比通灵的那一次。她身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旧不新,不觉奢华。”蜜合色是颜色稍深的藕合色,蓝与粉红调色而成的一种颜色,有了蓝色掺入,粉红不再明显,颜色也由暖色变为冷色。葱黄,是黄中微绿。宝钗身上的这三种色彩都是调合色,具有复杂、暧昧的特点。爱的象征物是红玫瑰,而宝钗感受到爱情时,她是玫瑰紫色的,总有些什么挡在她的红色之外,掺入红色之中,使之不能明朗,不能燃烧。
而程高本后四十回写成为宝二奶奶的宝钗服饰只有贾母丧中一次。浑身孝服的宝钗倍显雅致,她的美也显得更为出众。竟引起宝玉:“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这时的服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是白色。但是不写她的其他场合服色,不详细描写素服的其她姐妹,本身就说明了以素为主,以白为本是宝钗的当行本色。
甚至宝钗的丫鬟莺儿,文中虽多次写到她活泼之处,却没有一次写到她穿红衣。她谈配色时,宣称最爱的也是柳绿葱黄。在宝钗的风范所及之处,红装难得一见。
2、宝钗生活环境中红色的匮乏
有些色彩如卧室、庭院、用物,是主人的主观可以控制的。不合意尽可以更换、改造。而它们最后呈现出的色彩形态则是人主观心灵色彩的辐射。
从生活环境看,大观园是世外仙源,物色烂熳。宝玉的怡红院种着红色的海棠,黛玉爱惜的是桃花。湘云醉眠于芍药。这些花都是红色的。妙玉是尼姑,服饰无法接近红色,但“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株红梅,如胭脂一般。”独宝钗的蘅芜苑满是藤萝,越冷越苍翠;而她与薛姨妈住的梨香院,顾名思义是到处梨花盛开,一片雪白。宝钗本人又素性不喜花草之类,连她偶发奇兴杨妃扑蝶之时,所追逐的蝴蝶都是玉色的。
从生活用品看:宝玉有红香枕和大红纱幔,黛玉有杏红绫被子,而“凡涉湘云,处处点‘红’字红义。”湘云“就连在行那‘三宣牙牌令’时,只有她的牌副是九点全红(两张地牌,一张幺四,都是红点,故名‘樱桃九熟’。牙牌点只有幺四是红色的。二、三、五、六概为绿色。)其精心设计的艺术手法,精到无以复加。馀如她送人的礼品也是‘绛纹石’的戒指,没有离开红义。”③晴雯不止着红衣,三寸长的指甲上,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连她贴在太阳穴上的膏药都是糊在用红缎子角儿铰的两个圆布上,惜春的暖香坞有猩红毡帘,凤姐儿的包袱都是水红绸里的,贾母喜欢的慧纹是大红纱透绣花。妙玉给宝玉寄的遥叩芳辰的信笺也是粉红色的。
宝钗的房间却雪洞一段,只吊着青布幔。甚至她配的药冷香丸都是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蕊合成的。
诗是心灵的外化。黛玉诗中多红颜、茜裙、烘楼照壁红模糊的桃花,宝钗的诗写得最出色的,却是白海棠,白色的柳絮,以黑黄相兼的螃蟹。
3、宝钗聚焦视野中红色的匮乏
有些色彩是别人身上的,客在景观中的,是自己所无法控制改造的。这时人们以为对客体色彩的反映会达到客观,实际并非如此。在客观的林林总总之中,需要主体以自己的爱好选择,也需要心中原有此色方可照亮。
从科学的角度说,一般蓝灰等色,比较暗,容易被人忽视,红、白、黄等色波长较长,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而宝钗在环境或他人身上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红色。这只能是她内心色彩折射的结果。
宝玉是最爱红的,他是《红楼梦》中着红衣最多的人,他的穿着以红色为主调,书中写到黛玉眼中宝玉有5次是穿红色,第一次出场,穿的是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回家后换的便装是银红撒花半旧大袄,厚底大红鞋,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下雪天从宝钗那里回来,黛玉帮他整理的是头戴大红猩猩毡斗笠,头上有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黛玉从绛云轩的窗外,看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 黛玉看宝玉脱了外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袭人看到来她家看她的宝玉,穿的是大红金钱蟒狐腋箭袖;湘云为宝玉梳头,编成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贾母看见宝玉从宝琴身后转出,穿着大红猩猩毡;宝玉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和芳官两个先划拳;晴雯死后还将她的红绫袄穿在身上,宝玉最后一次出场,贾政看见微微的雪影里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斗篷。这些人的眼中,宝玉的服饰色彩没有一次会缺少红色.
宝玉唯一一次没有红色是在宝钗眼中。宝钗看到的宝玉是穿了件秋香色衣服,白狐皮。纵观宝玉几次出场,我们可以想象这次也许他没穿红袄却穿了红裤或红鞋,或者头上有一颗红毡缨。但宝钗却视而不见。当然这虽完全合理却只是推测。但有一样东西千真万确是红色的,宝钗又仔仔细细地看过,却忽略了它的红色,那就是宝玉颈上的宝玉。玉是什么颜色?人们说它灿若朝霞,霞则不言而喻是红色的,至少是粉红色的。后来宝钗称此玉配红穗子犯色,即因为颜色过近而不漂亮。既然红色犯色,那显然是红色或粉红色。这一猜测高鹗也有同感,在程高本的后四十回中,宝玉自称“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了,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④也就是说玉是红色的。
宝钗喜素,黛玉爱红不是片断性的偶然,而是贯穿全书的内在异质的外在显现。
三、宝钗色彩观的历史审美观照
宝钗的选择并不是标新立异,而是离古人近,离今人远。红是女子最爱的颜色,红颜是女子的代称。但是在中国文学中也有一个女性不以红为重的时代,那就是先秦时代。
中国文学之初,与女性联系在一起的不是红色,相反,那时女性最喜爱的颜色是白色。她们的服装色彩以素色为本。
郑风《出其东门》是一位男子表白自己对爱情的专一,他的意中人是“缟衣綦巾”。缟衣是白绢衣裙,綦巾是绿色佩巾。而“出其东门,有女如云……有女如荼”证明不止此女子身着白衣,众多女子都穿着白绢衣服,远远望去一片白色,犹如洁白的云朵,犹如成片盛开的茅花。穿白衣不是个别人,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唐风·扬之水》中女子“素衣朱,素衣朱绣”。绣,是直领,她身穿白衣红领。约会、结婚、典礼,女子的衣着都以素色为主,只有在不重要的场合才会偶尔穿到红色。
《诗经》时代的这一传统与人们的色彩观念有关,在他们心目中白是明亮、坦诚,表里如一。⑤而那时对女子的评价以品德为主。所以白成了最受青睐的女子服饰。先秦又重女子体质强健,不以美为重。
与先秦审美观相对照,我们发现,即使在后代红装盛行的时代,女子对红色的选择也是不同的。在《唐诗分类辞典》中,写贤媛、公主的诗,红字很少出现,写美女、闺情的诗中红则大量出现。也就是说,红意味着美与柔情。
先秦时代是文学的生活化,女子以朴素清淡为美。注重实用;魏晋时代是生活的艺术化,女子以绚丽耀眼为美,更注重审美。以实用的方式进入艺术不精彩,就象薛宝钗在人们的审美视野中总有些平庸。但是以艺术方式生活更会遭人褒贬,不如前者更能在生活中得到实惠。所以宝钗不象林黛玉那样去造就一种美的诗化人格诗化形象,而是注意时时刻刻给别人留下这种先秦时代女子的实用之美。
《诗经》时代的美人被称为硕人,“硕人其颀,”,在体态上高大丰满,性情上是“静女其淑”,在衣饰上是崇尚素色。薛宝钗也恰恰以胖为美,沉默安静,在服饰上她也具备先秦时代女子的习惯,一些更为冷暗的蓝、青、紫就成为她的常用色。先秦女性的道德也成为宝钗的道德价值自居方式。
四、几个例外———红的狭义理解
但是宝钗的色彩观念与先秦色彩观又有一些区别。先秦女性虽不以红装为重,但在生活用色上并不回避红色。但是宝钗却不止服饰摒弃了红色,生活用品也摒弃了红色,她的蘅芜苑长满了藤萝,越冷越苍翠,却没有什么红花;她的卧宝如雪洞一般,不见什么艳丽色彩。她不止摒弃先秦称为“红”的粉红等杂色,也摒弃了明清称之为“红”的朱红正色。在先秦时代,人们生活中并不摒弃纯正的红色。
《周易》中赤3次,朱1次,正红共出现4次。《诗经》朱5次,丹1次,赤6次,1次,共13次,楚辞中红共出现9次。那时朱、赤、丹才是纯正的红色,而“红”这个词是指水红粉红等杂色.
纯红为古来正色之一,是古代圣贤所言、所服、所用的。圣贤不外人情,肯定人应有的感情世界。宝钗不止回避私情,也回避真情,甚至名正言顺的感情生活。避红是对人心中最自然情感的回避。罗素曾经说过:“回避最自然的东西就等于对它的加强,而且是以最病态的方式加强。”⑥所以宝钗的素淡外衣内,会深深的隐藏着大红袄。这是因为红对她已经有了一种很狭隘的独特象征意义,那就是**,而且在她看来,这是红的唯一象征。
文本中三次写到宝钗喜爱红色都是与**相关的。衣着从不见红色的宝钗,在宝玉探望她时却挂着一个红绸帘儿。身着蜜合色棉袄,外装淡雅,但当宝玉执意要看她的金锁,她不得不解开扣子,露出的却是里面穿着的大红袄。而贾母与刘姥姥游园到蘅芜苑时,宝钗的屋子却是雪洞一般,红帘子不见了,只有青纱缦,连桌上的花也是菊花,不甚鲜艳。
宝钗素不喜饰物,却走到哪里都带着红麝串。因为此乃元妃赐物中,黛玉所无而她与宝玉同有的,也就是元妃赞成她与宝玉姻缘的标志。
宝钗一向恬然素淡,不喜艳丽之色。但看到袭人绣的白绫红里的兜肚,红莲绿叶,她居然一反常态称赞说好鲜亮的活计,在袭人走后代为刺绣。要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的贴身之物。她是大应该说:“什么臭男人的东西”,而非礼勿动、非礼勿视的。
从这三个例子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出红对于宝钗意味着什么。而黛玉的红却宽范得多。故宝钗之红藏之不肯示人,不似黛玉可以红装自逞于天下。
五、色彩的权力
先秦时代相隔久远,人们的习俗已大相径庭。宝钗是最不露锋芒,从众随俗的,她不是个迂腐之人。如果她的身上有什么不合时宜,她一定会暗自改过。为什么在色彩选择上她会这么固执己见?
宝钗是爱宝玉的,宝玉“素喜红色”(脂砚斋语),在天上居赤霞宫,在大观园住怡红院。别号是“怡红公子”、“绛洞花主”(绛为深红色),在袭人家看见袭人的姨妹穿红衣服立刻就注意上了。回来后还要问袭人:“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女为悦己者容,既然红装能引起宝玉注意,宝钗为何不着红装?宝钗是最会应合上级的,贾府地位最高的是贾母,而贾母爱红成癖,史太君与刘姥姥游大观园当侍女捧花来时,在鬓边戴了一朵大红的菊花。看到红衣的宝琴喜欢得不得了,见林黛玉的绿窗纱旧了,又不艳,特意让凤姐找出粉红色的霞影纱。宝钗为何不投其所好呢?这一切决不是因为宝钗有性格而是她洞察贾府上层的实质。
宝玉是婚姻的当事者而非主宰者,所以他的好恶完全可以pass。
在贾府名义上居首位的是贾母而实际上主宰大权的是王夫人。从晴雯与袭人两个丫鬟的命运就可以说明这一点。晴雯是老太太的人,她有贾母欣赏的美丽聪慧,贾母把她放在宝玉身边,就是准备将来让她作宝玉的妾。王夫人对她先斩后奏,无过而直出大观园,最后病死。袭人是王夫人的丫鬟,是王熙凤称之为烧糊了的卷子的,模样要比晴雯次一等。王夫人却对她比较放心。没有奏明贾母和贾政就私自拿出二两银子给她以姨娘待遇。对于这一次,贾母初而不平,终而无奈。这一切善于为人的宝钗当然是明察秋毫。所以她处心积虑的是投王夫人所好。贾母之道重才美,王夫人则喜欢相貌平平,才能平庸性情宽和的世俗之人。“王夫人最嫌乔妆艳饰语薄言轻者”,对于丫鬟们她这样评论:“宝玉房里常见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而对于模样比她们统共都好的晴雯,她却很讨厌。即使晴雯病中不蓄华妍之时,她还要骂:“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宝钗有意为拙藏才,又故意身着暗色以藏其美,故得王夫人之欢。黛玉却从不掩藏自己的才美,故失于逞,而失去王夫人的欢心。
在色彩观念上王夫人和贾母也大不相同。林黛玉初进贾府拜见王夫人,她的三间小正房内,“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竟都是黑色。而她的那间不肯让黛玉久坐的卧室却以红为主调,“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示人以青,留己以红。连她的贴身小丫鬟也是穿着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掐牙是嵌在边上的,所以仍是外青内红.
薛宝钗外着蜜合色棉袄,葱黄绫棉裙,却把红袄穿在里面,与王夫人是同一风格。所以宝钗是王夫人看中的好儿媳,而贾母欣赏的却是红衣的黛玉、宝琴。在贾母的元宵盛宴上,宝琴、宝玉、黛玉、湘云在小桌上受到特殊待遇,而宝钗只列于长座,而她的名字又不是与贾氏姐妹相连,也就是说这不是一种亲切的视如己出,而是与李纹、李绮、邢岫烟地位相同。王熙凤也是爱红之人,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中,她的持木石非金玉是明显的。所以高鹗的熙凤设计,贾母作主促成金玉之缘,是不符合雪芹原意的。
在王夫人看来,红色是一种权力。晴雯穿红,她怒不可遏,却把自己的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给袭人,只有她经过筛选的意中人方可穿红。宝钗婚后服饰色彩也应有所变化,但高鹗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我们也无法从曹雪芹那里得到证实。
六、宝钗的色彩变迁
我们可以这样推测,薛宝钗的服色经历了四个阶段的变化:
1、薛府中,任性而着;
2、梨香院中,具有半开放性,既为独立王国,又随时有贾府之人介入,是时宝钗藏红,宝玉来时她外着蜜合色衣服,而内着红袄。焉知她不是本着红装,见外人之来方以其他颜色着外?
3、蘅芜苑中,她没有象大观园众姐妹因暂时远离父母的束缚而散发出任性的快乐,反因姐妹们随时可以到来更多防范。此时宝钗反倒没有一点红色。所以贾母领刘姥姥不期而至时,看到她的屋子如雪洞一般。
4、婚后,身份改变,服色应有所变化。但无奈屡经丧乱,以素服见人,宝玉一去她成了不是寡妇的寡妇,便如李纨与红色绝缘了。
七、宝黛形象探源
《红楼梦》是从明清才子佳人小说发展而来的,它有创新、发展,也有继承。宝钗、黛玉这两个人物的形象构成,就是得到《定情人》的启示。
《定情人》产生于清代,不题撰者。其文前有序为素政堂主人提题于天花藏,根据天花藏主人生活的年代可判断,《定情人》应该是《红楼梦》之前的作品。这部小说在明清之际的才子佳人小说中显得很特殊,对人物服饰描写极为细腻,写景传神。尤其是主人公双星因爱情而痴,因爱情而疯傻,和《红楼梦》中的宝玉颇有神似。
关于爱情的标准,双星曾说过这样的话:“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灭浅深。吾情若见桃花之红而动,得桃花之红则定,则吾以桃红为海,而终身愿与偕老矣。吾情若见梨花之白而不动,即得梨花之白亦不定,则吾以梨花为水,遂不愿与之同心矣!”⑦而黛玉、宝钗恰好是桃红、梨白的化身。
黛玉在天上是绛珠仙草,即与红相关,衣服又多为红色,作过长诗《桃花行》,“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以桃花自喻。黛玉葬花,第一次也是收了沁芳桥边落红成阵的桃花,埋于香丘。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是写桃花,更是自喻。黛玉写罢题帕诗时,自羡面色压倒桃花。而宝玉以《西厢记》相戏,她桃腮带赤,薄面含嗔。喜似桃花,怒亦似桃花。她的身上作者暗以桃红相喻,她是令宝玉动情,得之则定,愿与之偕老的人物。
宝钗则居梨香院,又姓薛,薛通雪,而雪正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她的服色素淡,面如银盆。她就是宝玉心中的梨白,虽然与桃红同为美的一种风格,没有高下之分,但,她是宝玉所不动心的那个。虽然最后与她成婚,但得之不定,不愿与之同心,弃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