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轮回轮到茅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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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谷轮回轮到茅厕   文 / 毛守仁
有位老兄出国文化交流,到老外家作客,发现这位老外热衷于中国古董的收藏,令他诧异的是一只夜壶堂而皇之地跻身饮具食具的磁器行列,他有点忍俊不禁,最终还是委婉地劝说老外重新排列:在我们中国,它们可不这么放。
或者老外根本不晓得夜壶有何贵干,或者他是持那种新观点的西方人,认为人身体各器官平等,不存在高低贱贵之别。那位给“蒙那丽沙”嘴上添胡子的杜桑就曾在尿罐上写上名人的姓名,成为一个名为“泉”的作品,轰动一时。
总之是一种中外文化差异的表现,否则,为什么人家叫老外?
其实老内也不尽相同。传说清代曾有个叫贾云章的淅江人就出过这方面的乖。此君洁癖洁得纤尘无染,也爱收藏古董。一次,他在行家面前显摆家藏的稀世珍宝六 尺高的古铜象,这象满身铜翠斑驳陆离工艺也现古风,他认定为真正秦铜器。行家微微一笑,说:秦铜不假,你可知道它做什么用?这是女人的溺器,你把它高高供 起,不觉有碍观瞻?贾君不信,行家说:象背上有个盖,你可以把它揭开;象的四足都有小洞,拿火烤,必然闻得到骚臭气。一试,果然。行家解释说:阿房宫里特 备有许多这玩意儿,足底通暗沟,宫女们便溺时,解衣骑象,也算方便。如此如此,贾君欲洁何曾洁?这一挫折,才使他不屈不挠的洁癖挠了。
这是古 今文化差异带来的烦恼。不算了,那么即便同时代,也有不同风俗的差别。我一位四川的哥们从北方带了把长嘴儿的小口大肚子陶壶回去,说是炖肉非常好,我问: 你知道它叫什么,干什么用的?他说不知道,管它叫什么干什么用,反正是新的,让它做什么就做什么。这其实是把夜壶,若是北方人,它再得体,也不肯如是使 用,印象难以泯灭。这印象便是南北文化差异。
厨房里的器具有屈尊下放茅厕的,和面盆做了尿盆。但茅厕的一切摆设断不可换房进驻厨房,在此,实行的是只能下不能上的政策。
有人把厕所崇称五谷道场,这绝非对道场的亵渎,而是对常人眼里臭秽排泄物的委宛尊称。吴承恩把茅厕戏称五谷轮回之所,自见文人的幽默情趣,这一轮回,和 他发明的孙悟空的用武之器如意金箍棒同样妙趣。轮回所借得佛家轮回说,五谷的生生死死,阴阳两界,包括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等等劫难都生动起来。它们 洗心革面,形质变尽,重见光明后,再经历茅厕这一关,才能投胎转世,附灵魂于新的身躯。竟然那一次属妄生,只能各说一辞。
不过,轮回说只是理论,灰色的钻在文字游戏中。不能当真现身说法演习起来。
东晋大臣王敦在舞阳公主处去厕所,见面前摆一个漆盒,漆盒里装着干枣,以为皇家规矩,上厕所也有干果吃,一气吃尽。不意露了怯,穿了邦,因为公主的干枣 是塞鼻孔的用品。出完恭,侍女端来洗手用的豆子,他一不做二不休,又吃下去。露怯倒无可厚非,谁让皇家独出心裁的,只是王敦也太实在了点,把吃和拉的过程 做得这么直接,以至留下后话到如今。不过,话又说回来,公主什么的金枝玉叶到百姓家,说不定会闹出其他笑话,因为程序不明示,谁也不可能通晓天下的例行之 规。
当然,若论在如厕的知名度,王敦远比不了刘姥姥,刘姥姥的吃和拉,是她在大观园创建的主要丰功伟绩之一二,吃也吃得豪放,拉也拉得洒脱, 尤其那泡屎,在花团锦绣中,显得何其痛快,将世间鲜明对比下的万物轮回之理,讲了个酣畅透彻,云空未必空的妙玉只因为刘姥姥喝了她茶杯里的茶,在她屋里站 了一刻,便将姥姥用罢的茶杯扔掉,又命人抬桶水来冲地,她哪里知道此刻刘姥姥正在大观园可劲儿造,造完了正躺在她意中人宝玉的床上歇息呢。
还 有个特殊的轮回例子,说来未免残酷,明代大奸相严嵩之子严世潘热衷同性恋,垂涎一个漂亮小伙子汝修,将其强霸到手,为了让汝修死心踏底,竟一刀将其修成了 阉人。待到严家垮台世潘公子被杀,汝修何以解恨?唯有夜壶,他用严世潘的头颅做了把夜壶,夜夜淋落。“汝戏我臀、我溺汝口”。李渔称世潘公子当初唾沫用得 多,这样才使他不亏本。
“人生何处不相逢”,彭彦实先生这句如厕用语何其雅而贴切,一定因为他去的厕所在文津阁之侧,充满书卷气的缘故。
厕所也有些雅事记录在案,那位酒文化的重要人物,名闻古今的《醉翁亭记》的作者欧阳修就曾在蹲茅坑时构思文章,他说:“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连出恭也出过轶事的苏轼对厕神媚女曾许以记录其生平遭遇,“盖世所谓子姑神者甚众,未有如媚之卓然者也。”媚之名与卓然之评,真让人疑心放错了地方。然而没错,厕所里的这位女神,不仅生世可怜,而且才思出众,吟诗作赋,敏捷立成,显然比当今许多明星要文雅几分。
大诗人李商隐对请厕神紫姑的活动留有诗曰:“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当年,茅厕还曾有过对联助兴。或曰:身与仙人守都厕,可使鸡犬得长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是刘安的本来功夫。或曰:五谷喂俗人,六神皆无主。或曰:莫道轮回输五谷;可储笔札赋三都。也取五谷轮回之说,更见儒雅。
然而,厕所有自己的文化,绝大多数不靠藏书阁的熏陶和文人墨客一时兴起的润笔。
譬如起首说过的夜壶,现在大都改头换面钻进医院病房。不过,它生出的许多生动俗语,还流传在我们的平常生活中。“茶壶夜壶满不在乎”,虽说又把出水入水 相提并论,可这句土话却有某类现代人的精神写照,“嬉皮士”,象不?“想哥哥想得迷了窍,头枕上夜壶睡了觉”,这比流行歌曲中的种种要死要活的相思更逼 真、更有地方特色、更无可奈何。至于“夜壶张嘴”是不带脏字的骂人话;“茅子墙上的烂夜壶,谁尿淋谁一腿。”损人何其形象,叫人尿也不是,不尿也不是。躲 在远处不敢搭理。有实例,“文革”期间,贫下中农管学校,有人想借机整一个教师,便逼问,你说,你尿不尿贫协代表?教师干瞪眼不能回答。尿,谁敢?欺侮到 人头上了;不尿,却又傲慢得天底放不下。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那只是未到憋人处。
至于“尿得高”、“拉硬屎”等形容世态人情,出神入化,功不可没。若说太多太滥不值钱的某类人、某种东西,则是:“尿泡尿能捏一茅墙”,可以想见这产品使用了多么可怜的一点原料,多少廉价,甚至可以闻见尿骚气。让人“尿泡尿照照自己”则是把你的不自量力嘲讽到了家。
当然听话听音,由此也可看出厕所的低贱、下等。
所以一个院里,总是先把天地、祖宗、财神、灶王等重要神圣供奉合适之后,才有厕神呆的地方,照例是午鬼头。若是到老院宅解手,不用问,往西南旮旯走。墙角一棵臭椿树。
虽然它在最低最背处,毕竟也是一路神,只是这路神杂乱,既有和东坡先生对过话的何媚,也有宫庭斗争的惨败者戚夫人,还有因为得罪上司被罚守都厕三年的刘 安。最广为人知的是《封神演义》中的三员女将,财神爷赵公明的妹子们。她们曾经使着一件叫混元金斗的法宝和姜子牙的队伍斗,摆的九曲黄河阵。兵败身亡,以 后封神时被封作“感应随世仙姑”,执掌混元金斗,不管贵贱灵愚贤恶,一律先从金斗转劫。原来,这金斗并非什么稀世之宝,就是净桶,南方人叫它马桶。那阵生 孩子,都要生在马桶里,皇帝、公主、大贤人也概莫能外,这样一来,厕神管的轮回,除了五谷杂粮,连人自身也包括在内了。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掌了实权。而 她当年摆的“九曲黄河阵”是农家挖的大粪坑、懒茅。莫道不伤人,夜黑风高,落下去命比屎尿贱,《左传》里就记载着晋侯吃麦肚胀掉进茅坑淹死的史实。可见演 化为阵势也并非全是无稽之谈。
说来道去,茅厕里还是供位女神相宜,故而女神就留住了。闺女媳妇们有了委屈无处诉,常钻在茅房哭,许是和紫姑同病相怜、说私房话。
民间有卖厕神神码的,称为紫姑、茅姑姑。人们买来祭祀,不为谈兵说阵,而是为问休咎祸福。把粪箕饰以钗环、簪以花朵,用它扶乩。扶乩之风从茅房刮出, 一直刮了多少年。不知有多少神仙皇帝一代伟人乘风而来,直到近代,此风还曾经盛行一时,吃三枝香烟,饮三杯清水,就又恢复了极权,对老百姓的过去和未来指 手划脚,全忘了出处,全忘了出处。
《国际歌》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确实,神仙靠不住。宜鼎先生讲过一个故事,某人家里闹 鬼,夜里没人敢住,听说有幅钟馗画很神气,便借来挂在屋里避邪。半夜这人想观察效果,从窗纸上舔开个洞往里看,那个彪睛龙准气宇非常的家伙正撩着衣服往门 后撒尿。他忍不住说,进士也太不雅观了,尊尿怎么不撒到门外去?钟馗低声回答,怕你家门外闹鬼呀!
自从扶乩的离开了厕所后,宝象再没人请,茅 姑难以驱逐失落感。她不甘心堕落到土地神那样下作,守在茅坑记录人们拉的屎,以作黑档案。于是不再自高自大,做了小人物,和女孩子们就伴玩。窗台、炉台、 炕头,檐下、无所不在。女孩子们找几块五色布头,剪剪扎扎,就是一个茅姑姑。
没了神的讲究,便剩了人的讲究。过去厕所不分男女,男人进去,茅 墙头搭一支旱烟袋,女人去则是把裤带或者围裙搭上。这就实现了男女有别。记得少儿时去县文化馆玩,见那儿果真有文化,厕所门口挂一块牌子,一面写“有男 人”另一面写“有女人”、还有一块牌子则写“无人”,出进厕所比上下班翻得牌子还要复杂。当然比多盖一座厕所要省事。只是有那记性不好的出来忘了翻牌,便 有一种姓别要被无故挡住。现在想想,有文化的倒是没文化,没文化的倒是有文化。
厕所里文化现象种种,但不准用写有字的纸做手纸的。
文化最直接的载体当然是文字。敬惜字纸是中华民族对象征文字的宗教心理。乱扔踏踩尚且不可,更别说擦了屁股如此糟践。倘若用白纸、草纸,又犯奢侈,于是 平民百姓的代用品五花八门,大都是就地取材,砖头瓦片土圪垃、柴皮草叶玉茭棒,有些细致人家的厕所里就陈设着破开的高梁杆、玉茭杆等以备不时之需。有位秀 才听说崔相国的家乡陋习如此,不禁替崔莺莺多了份耽忧。也是忧患意识之一种吧。人生识字忧患始,变成了书生识字忧患屎。那穷日子年代,穷人家若听见谁上茅 房用手纸,认为那简直是不过日子了。张石山先生的《神主牌楼》里那位奶奶听说儿媳妇用纸擦屁股,便教育儿子:“天,白花花的纸,[竟用来擦屁股]你媳妇腿 裆里会写字?还是长着什么尊贵玩意儿?”
乡村里还有一种代用的东西:舌头,不是巴结上司用的那玩意,是狗的舌头。拉完屎了叫狗来舔。当年到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为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有人特地练过这功夫。
可若是用惯了手纸的人急时去茅房忘带纸,没抓没挖的更尴尬,倜傥的苏东坡就犯过这种错误,幸亏一个和尚眼儿活,乃时送了纸来才使他脱离窘境。为了谢他的 解围之情,东坡舍了一本度牒。这和尚也就受到众人重视。不久,东坡又在这家寺院上厕所,刚蹲下,便听到外面人声鼎沸,接着便有许多和尚抢着来送手纸。东坡 不禁笑出声:“行者们自去腹上增修字,不可专靠那屙屎处。”讽嘲的就地取材,说的尖刻。不过,抵不了什么事,溜沟子舔屁眼的把式们大多不读苏著,不会为苏 夫子的调侃一路脸红到如今。
这是大文人跑茅厕跑出的一段佳话,小人物有这种处境也许就惨了,苏州有个叫顾元本的会雷法,忘带手纸竟小题大作, 传唤雷神来送。得意之余,往起一站,竟被自己的雷击中,死在茅厕。更是欲洁何曾洁了。当然这和一百多年前《申报》上所载的那个使用字纸拭秽遭遇雷击的女人 大不相同,因为这个女人太无辜了,她既没有张扬,也不会法术,就为了要证实字纸需禁,就要在报上让雷击一次。
厕所里也成就了许多著名历史典故。赵襄子执豫让;刘邦召樊哙……直至北伐军的马桶会议。谁能想到,历史这个光采夺目的老东西有时竟在茅厕里改变主意。
后蜀的亡国之君孟昶,生活起居极其侈奢,连夜壶都是用珍珠七宝装饰的,宋太祖赵匡胤灭掉后蜀,孟昶心爱的花蕊夫人和这件七宝夜壶都成为他的战利品,赵匡 胤当着群臣面,让把夜壶毁掉,认为是亡国之物:享受到这般地步了,岂有不亡国的道理?至于多情美貌的花蕊夫人,寡人有疾,也就顾不得其来历,不再和国家大 事相联系了。
太祖,勉乎哉。
衡量一个地区的文明程度,最简捷的办法是看厕所。清末京城街巷的肮脏名闻遐迩,屎尿粪便 随意徘徊。有人总结说:俨然一片大粪厂。跟前另一位接腔:足下只知道京城地面象大粪厂,可知道这般大老官肚皮里装得是什么?话说得诙谐,却透着一个理,市 面茅厕的状况反映着管理阶层人的素质,管理当然方方面面,但如果连厕所都光鲜耀人,别的去处自不待言。
厕所确实也总在进步,总在文明,连名字都一天天俏皮、雅化。茅房——厕所——卫生间——洗手间——化妆间。可以化妆的场合一定是连公主的厕枣都用不上的场合。
人们对于厕所早就怀了各样的远大理想。佛教描绘转轮王社会的图景时其中有一条:“欲大小便时,地自然开,事已复合。”这比西太后用的装有水银的如意马桶 还要如意,是造物天工之不尽藏。大跃进年代,有农民讲述共产主义的美妙,也有一条,“楼上楼上,电打得尿尿”。他们不知道共产主义什么样,只见过正月里大 字号门前站着一个尿香水的胖娃娃,一捺电门就尿一股。他们觉得最好的生活就是这种胖娃娃,连尿尿都不用自己费劲。农民的想象何等丰富,让电气化化到人的出 口。
真正实现了的理想当论英国一个教士哈林顿发明的抽水马桶,据说还是一位作家,他的大作「夜壶的蜕变」未见译本,但这个下作的玩意儿却很早 就译进中国,有了中国特色。这便是溥仪尊屎尊尿见识过的皇家抽水马桶。长春的伪皇宫里,别的摆设倒未必留给人多少记忆,唯在那只抽水马桶穿金戴银,富贵之 极,占了历代帝王之最。
总之,人们向往方便、洁净。大地虽不能开合如人意,抽水马桶却可以将人的粪便不留痕迹地送入地下。现代化建设为改善人 们的小环境提供了可能,只是,茅厕纷纷进化为洗手间,洗来洗去,依附在它身上的那些文化零碎也随之风化。这可是摆在卫生间供人们蹲便时消遣的那些快餐文化 无法代替的。不过,逝者如屎[斯],任谁也无计挽留。凡事总需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