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是一朵情花》中国青楼文化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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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楼文化的顶点
大雅大俗,尽藏青楼:柳永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碪、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残阳映照,画柳烟桥边,执子之手,离愁万种。情到深处,却依然要含蓄隐忍片刻,无语凝噎,千叮万嘱,含情脉脉,话不尽的依依别情,留恋处,兰舟时时催发。……此情此景,在传统文人的生活中,一般都是和发妻话别时的情景。到了柳永这里,手里握着的便不是娇妻,而是风尘女子了。
中国历史上和青楼女子最合得来,最受她们追捧的钱客估计莫过于柳永了。而在所有留恋青楼的男子中,能沉沦得如此卓越成就的恐怕也就只有柳永了。
古往今来,无数曾经自以为可以“全身而退”的嫖者,不是在温柔乡里彻底翻不了身,折腾得倾家荡产;就是在胭脂世界里低俗一生,最好的出路也就是领回家认个小妾,两个人还要受尽大老婆的白眼。而柳永,虽然同样迈进了秦楼楚馆,却在粉腮柔唇里觅得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在这点上,柳永可谓古今一大奇才。
相传,他死后,京城青楼女子,无论名声大小,是否接受过柳永的“临幸”,都纷纷解囊相赠,捐出自己的血汗钱,凑足了柳永的安葬费。可见,他在秦楼楚馆里的威望和口碑,恐怕素以风流自居的唐伯虎也要礼让三分了。
青楼女子为何给柳永如此高的待遇呢?
从古到今,青楼女子和嫖客之间就是一种交易。偶尔也会惊现真情,或赎身买人或双双殉情,换来一段人间佳话,也算不虚此行。但如柳永一般,穷困潦倒,且风流倜傥,甚至死后也享受VIP级待遇的,实在很难找到第二人。
柳永和青楼女子会有这样的结果,想来原因有二。
其一就是尽管没财,但柳永有才。他的一生没有什么辉煌可言,实在倒霉。第一次赴京赶考就落榜了。第二次复读又落榜了。一个不高兴,写成《鹤冲天》,借着诗词发发牢骚。“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用知识分子的清高姿态来解读自己的境遇。结果不幸又偏偏被当朝皇帝宋仁宗听到了。朱批几字:“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
皇帝的话就是圣旨,这道圣旨彻底断了柳永东山再起的梦,只好“奉旨填词”去了。既然求不得一生功名,又没有经商的想法,一介书生能干什么呢?连当街拳脚卖艺的功夫也没有,等待他的只有穷困潦倒了。
柳永心里怨气冲天,可惜敢怒不敢言。幸亏他才华横溢,这就足够他吃得开了。
那时娱乐事业之发达,和很多朝代都不一样。它有自己的特色和超越其他时代的水平。对青楼女子来说,有才华的人给她们写词,做做宣传,炒作一下,既能提高市场关注度,也能增加点脂粉钱。当时有“评花榜”一事,也就是选哪个青楼女子在才品貌上最佳,类似选美。这种场合,如果有才子来几首佳句,那效果就不得了了,关注度必然飙升。
柳永一向扎根市井,所谓“凡有井水处,必能歌柳词”嘛!街头小巷、寻常巷陌无人不识柳永,其影响力堪称“巨星”。有他写的词来评论,哪怕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句好评,青楼女子的身价就能倍增,随之而来的就是“出场费”的暴涨,以至很多女子都成了他的铁杆粉丝,争相要词。故有“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之说。
的确,文人们的笔调是青楼女子最好的化妆品。
柳永笔下云集的青楼女子,秀香、英英、瑶卿、心娘、佳娘等都得到过柳永诗词的“临幸”--“秀香家住桃花径,算神仙才堪并”,“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有美瑶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诗长简”,“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济楚”,“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
汉语中最有魅力的词汇,最能形容女人美貌的词语,柳永都毫不吝惜地“赏赐”给了她们:娇态千变,万种风情;明眸闪闪,风姿绰约;香腮莹腻,体态轻盈;朱唇微启,星眼传神;笑语盈盈,倾国倾城……
当时的才子不少,光顾青楼的也很多,偏偏柳永就这么受欢迎,“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成了当时青楼女子的真实呼声。
当然,这影响力的积聚也和柳永以超脱世俗的观点去看待这些沦落红尘的女子有很大关系。就凭这点,一下拉近了他和青楼女子的情感,也造就了开篇提到的,柳永虽穷困潦倒却几乎风光大葬的第二点原因。
柳永,仅凭婉约小词,就将世所唾弃的青楼女子形象带进了高雅的文学殿堂。从为文和文人两方面来讲,都是一种突破,是非一般的境界。他不像达官显贵,一夜春宵后,重整衣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鄙视他们曾经玩弄过的青楼女子,一副假道德君子的模样。柳永是以平等的、同情的态度去对待这些女子的。他可以发现她们灵魂中可贵的东西,用饱含怜悯的诗词抚慰她们冰冷的灵魂。
青楼女子多是迫不得已而堕落,在这个职业里,她们看到了冷漠的人情和炎凉的世态。在金钱和肉体交易的背后,亲人以之为耻,路人不屑谈及,嫖客只贪一时之欢,内部姐妹还互相嫉妒倾轧;如遇贵人相扶,助其脱困,还常受老鸨敲竹杠或拆台。在对世界失去了期盼,对人性失去了希望时,柳永的举动给了她们巨大的惊喜。“举案齐眉”,“执子之手”,实在是对她们最高的礼遇和最大的抬爱。
柳永比亲人还能体谅她们的苦处,她们找到了能倾诉衷肠的好伙伴。他的眼神抛弃了轻蔑,多了点理解,随时令人感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他不是一般的嫖客,甚至可以从嫖客变成她们的好朋友。这些女子把他当成知己看待,甚至抛却了钱色的交易:在某种情况下,妓女和狎客的关系可完全排除经济的因素,而成为恋人、密友、知己。如此心心相印,不分你我,也才有后来的惺惺相惜与千金散尽。
于是,在繁华的京都里,在很多花街柳巷的深处,在被世俗人定为俗不可耐的秦楼楚馆里,柳永用自己的诗词镌刻下一段段美妙的故事。
这些曾经上不得台面的可怜女子们,摇身一变,在柳永的笔下深情款款起来,随三变的词宛转悠扬,流传至今。
阳春白雪的文人骚客与身为下贱的“残花败柳”,借助高雅的文艺和低俗的青楼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并始终胶着下去。
并刀如水,谁未曾年少:周邦彦
不管苏轼、黄庭坚等如何“以诗如词”,扩大词的意境和内容;总体上说,受制于词牌和字数的限制,宋词中还是言情类作品唱主角。所谓“诗如淑女,词如闺秀”说得也大抵是这个道理。
茫茫词海,结发夫妻之情、露水姻缘之爱,不乏脍炙人口的名篇名曲,当然也不缺庸俗的词句。淹没其中,若非构思精巧,语风峭拔,且意境奇美,恐怕难以流传。这其中,婉约派虽为言情高手,情切切、意绵绵,各种甘苦千姿百态,但场景之铺排与设计通常还是难以免俗。
好在也有例外之作,如周邦彦的《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刀闪亮,盐晶莹。开篇起笔以“刀如水”、“盐胜雪”引入场景,纤纤素手破开一枚新橙。闪亮的刀光,手如柔荑,轻轻地拨开黄色的鲜橙,两个人的爱意与温情,就在果品打开后,满室盈香。“锦幄初温”可见是入夜情事,而烟香不断,意蕴撩人,且有红颜知己对坐吹笙,环境之温馨动情,羡煞旁人,不言自明。
上阕如同桂花烹茶,酿足了依偎与爱恋,久久不散的浓情如化不开的巧克力,孕育出下文的甜蜜。“低声问”三个字既有低声的妩媚,也有不愿破坏了雅兴的娇弱:城上三更,霜浓路滑,不如不要回去了吧!一副女子的娇羞,欲言又止,想留住情郎却不肯开口,却含蓄地表达外面冰天雪地一派寒冷,大有“天留人”之意。缠绵依偎之姿态,柔情似水之温暖,与外面的天寒地冻,实在是冰火两重天的对比。任是铁打的筋骨也一样化为绕指柔肠。
其情思之幽微、细腻,袅袅婷婷,令人不仅想到那首著名的现代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而词中的女子柔情似水,当真是一朵温柔的解语花,爱恋极深却无半点俗态,情意缠绵却恰到好处,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所以陈廷焯在《白雨斋诗话》中赞其为“本色佳作”。
当然,这首词能够流传下来,一是因为语意工新,对情致拿捏得很有分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所牵扯的关于宋徽宗、李师师和周邦彦的著名“三角恋”。
传说中的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周邦彦正在和李师师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忽然探子来报,说宋徽宗莅临指导,请师师姑娘马上接驾。闻听此言,美成和师师都非常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只好赶紧让周公子委屈一番,藏于床下。
徽宗贼头贼脑地进来,带来了一枚新鲜的橙子,于是和李师师开始温言软语地调笑。想那周郎趴在床下,心中必定五味杂陈,醋意横生。
后来宋徽宗碍于皇帝的面子终于走了,周邦彦爬起来写下了这首亘古名词《少年游》,记下了这酸酸甜甜的少年心事。
当然,也有王国维等词学家对这种说法始终持怀疑态度,并力争其必无。然而无论词作缘起何处,能够提供充沛的文学养分就足以下酒;至于野史逸闻,能够作为咀英嚼华的调料,被人津津乐道也是快意之事!
这首《少年游》的成功问世,充分见证了周邦彦的文学才能:词语婉丽、缜密,形成了典雅、浑厚的词风;虽为恋情词,却并无牵衣扯袖之造作,发展了柳永等人的慢词,对南宋姜夔、张炎等人的词风影响深远,被人尊为婉约派集大成者,或有称之为格律派的创始人。
赏周邦彦的词,古人今人同赞处大抵有两:一为感情沉着,引句式起伏变化,有抑扬顿挫之感;二是时空交错,回望前尘,需细细追寻。著名的《夜飞鹊》恰为词中一例:
河桥送人处,良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上阕由桥边、月夜、送别写起,铜盘烛泪,犹如杜牧所言,“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一份依依不舍之情,荡胸升起。薄露沾衣,已近天明,分别在即,马解人意,挥鞭时不忍离去。下阕写到“重经前地”,才知前面是作者深深的回忆。
“遗钿不见,斜径都迷”,似有“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感慨。总之物是人非,夕阳晚照,徘徊旧地,慨叹欷歔,望向西边,悲不自己。其中“兔葵燕麦,向残阳、影与人齐”三句,被梁启超誉为送别词中的双绝(另一绝为柳永之“杨柳岸、晓风残月”)。全词怀旧的伤感虽隐忍不发,却于良月夜、斜晖处蔓延,“哀怨而浑雅”(陈廷焯语),为婉约词中的代表作。
世人常把周邦彦和柳永放在一处对比,认为柳永市井气息偏浓,而周邦彦却词风含蓄秀丽,善于铺排,且辞藻华美,韵律和谐。但实际上,柳永虽无周邦彦的齐整、缜密,却于格律之外任意挥洒,自有一份无法束缚的超脱。
周邦彦少年时落魄不羁,后在太学读书,神宗时献上《汴京赋》,仕途坦荡,因精通音律,后屡被提拔,为朝廷作乐。故浪子气息较少,宫廷感受颇浓,有很强的帮闲意味;虽比柳永工密典丽,却没有柳永在世俗,尤其是青楼女子中的威望高,民间粉丝的支持率也不敌柳兄。
生活有时候像一枚双面硬币,你选择了仕途坦荡,为官而歌,就必须也同时放弃世俗的支持率和“井水皆可歌”的影响力。这恐怕也是上天的公平。
历史也总是绵延有趣,词在宋代最为发达,而词学理论的建构却在清代才渐趋完善。
所以,有人把周邦彦和清代纳兰性德进行比较,因为纳兰实在也是集婉约派大成的另一人。词中较量,犹如酒中乾坤,未必一定拼个你死我活,点到即止,分出不同,选定坐标便可。
而纳兰词和周词的不同也似乎显而易见:周词以形式胜,而纳兰词以内容胜。读周邦彦的词,会很容易发现周兄擅于移步换景,到处都是他雕琢出的琉璃美景,犹如一座装修豪华的宫殿。而读纳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随处充满了对人生况味的感慨。
换句话说,周邦彦以景胜,而容若以情长。这当然也与他们各自的身世相关。
纳兰生活在康熙年间,盛世繁华,一派歌舞升平,慷慨悲歌也是人生常态,贵族家世令其襟怀磊磊,情趣悠游,故而词中常见繁华落尽、真淳满地之感。而周邦彦所处的宋徽宗时期,一国之君居然溜出宫跑去嫖妓玩,可见国运已然破败。周兄食人俸禄,所作词曲必定要为朝廷歌功颂德,粉饰太平,日子恐怕也不甚好过,青楼自然成了他缓释精神压力的“桃花源”。
周邦彦卒于1121年,几年之后,北宋就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