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难不辱真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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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秀发表着《庄子注》,抚慰着天下人那已疮痕累累的心,阮籍开始向名教发起攻击,宣布要跟世道决裂,但是这些,跟司马家紧锣密鼓的改朝换代,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虽然,文化和思想,它的影响要更深远,不知不觉潜移默化中,就能决定后来的成百上千年,但是,如果我们把目光定格在某个时刻,或者某一段时间标尺,孰强孰弱,孰为天下主宰,那大概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嘉平五年(公元253年),向秀开始发表《庄子注》,而当政的大将军司马师,也十分成功地镇压了又一场“篡国政变”。这才是天下的主旋律,才是决定着文人们人生命运的根本。司马师无疑是很成功的,曹家在朝廷中最后的余党,在这回镇压之后,基本一举消灭了。而正始名士,也因为最后一位重量级人物夏侯玄的被杀,从此消失在了历史中。
倘我们暂先搁置对司马家几位精英道义上的谴责,那再看他们所面临的局势,也当真是棘手得不知用什么办法才好。司马懿高平陵政变成功了,却弄来了一个口是心非的天下。朝廷里除了跟曹家、曹爽有前仇旧恨的,没有一个从心里支持他。
司马懿跟曹操,可有本质上的不同。当年曹操,整个天下几乎都是他打下来的,他也为老百姓做了很多好事。甚至从某种角度说,若没有曹操,汉帝的命运还不知会怎么样。而司马懿,虽然擒孟达,跟诸葛亮相持,灭公孙渊,一直被人们称道,但是这些,跟曹操相比,还是差得太远。深思起来不免讽刺,要说司马懿对魏朝真正有决定意义的“贡献”,倒是有两件,一件,就是当年曹丕的篡位,司马懿可帮曹丕出了最有价值的主意。所以,曹丕也喜欢他得很,一登基,居然就把个并没有什么功德可言的司马懿,由性地弄成了朝廷重臣,和陈群一文一武,共掌国政。司马懿也从此发迹。另一件,就是这回的诛曹爽。在冠冕堂皇的说辞上,那是为大魏诛了十恶不赦的“叛逆”,而且诛的“叛逆”还这么多,真是有大功于天下呀。看司马懿这一生,就仿佛一直跟这个“篡”字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出道时,靠的是“篡”;去世时,心里谋划的也还是“篡”。好像这个人,便是为“篡逆”而生。因为曹丕,他积累了丰富的“篡逆”经验,于是操作起来,也比旁人精熟得多。曹家天下,本就是他帮着“篡”来的,所以曹氏家族,在司马懿心里也全无天子尊严,指着他当忠臣来守节,那真真是没有可能。
当然,司马懿也十分明白,自己不是曹操,没有那般能号令天下的功业。要想成“非常之谋”,不但要有眼光看准时机,有决心能下狠手,还必须得动心忍性,从长计议。“篡位”可实实在在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逆天,逆道,逆人心,一旦失手,便是死了,也要被后人唾骂万年。高平陵政变虽然貌似成功,但离真正的胜利还差得远。天下“貌恭而不心服”,到处都是隐藏的火种,随便掠过一阵什么风,便能顷刻之间燎原。果然,高平陵政变以后的十几年,从京都到地方,从朝廷大臣到方镇统领,“反司马”的行动是此起彼伏,按下这边浮起那边,司马家人的心智和谋略也一次次地经受着考验。高平陵政变的第二年,太尉王凌和兖州刺史令狐愚就秘密发动了推翻司马懿的政变。他们准备拥立楚王曹彪在许昌称帝,也像司马懿一样,来一个“挟天子”。司马懿得到密报,二话没说,以七十二岁高龄,亲自领兵,九天就赶到了肇事地点,一场还没来得及发动的政变,就被扑灭在未燃之中。司马懿当然不能手软,仍然像高平陵一样,立刻夷了这干“叛逆”的三族,楚王曹彪也没有放过。他还以此为由,把曹家所有的王公都迁到了邺城,派人严加看管,再不让他们和外人联络交通。这一回,朝廷和地方上的亲曹势力,又被剪除了一大批。但是,司马懿清楚,这不过是第一次,日后这样的事,恐怕是少不了的。临终跟司马师搞权力交接的时候,他也一定是叮嘱得非常清楚。成就“大业”,那是任重而道远,咱们司马家现在就是在钢丝上跳舞,已经没有退路,但是万万不能急切,一个闪失,必然是身死族灭,遗臭万年。一定要把权力牢牢抓住,该出手时决不能容情;在天下人心还不能收服时,也万不能行那非常之举。看司马师和司马昭,对司马懿这筹谋,也当真心领神会,而且还恭行得非常之好。父子三人如出一辄,该做得都做到了,处处算在人前,防在未发,没出一点疏漏。直到把天下亲曹家的势力一步步消灭干净,同时又培植起了自己的亲信,还通过灭蜀国建了功,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才终于走出来,让大魏皇帝摘下了王冠。
于是,在司马师和后来司马昭的时代,天下的主题便依然是--屠杀和服从。已经站了队,肯定是属于曹家的,那就是死路一条;还没有站过队,不知是哪边的,至少你得出来表个态。不然的话……你今后的日子,可就难说会是怎样了。
司马师的心思,不知人们是不是都领会到了,至少,作为正始名士最后一位时望人物的夏侯玄,可是看得非常清楚的。夏侯玄因为好几年都在凉州那边,所以高平陵政变的“篡逆阴谋”没有理由把他捎上,让他侥幸逃脱了大难。不过政变后没多久,他就被召回朝廷,夺去了兵权。司马懿一死,夏侯玄的朋友,同样是名士的李丰跑来替他庆幸:这回你可算大放宽心啦,再不用天天担心有性命之忧了!谁知夏侯玄却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这个人还能以长辈之礼对待我,暂能容下,但子元、子上吗,只怕是容不得我呀……子元、子上,是司马师和司马昭的字。夏侯玄很早就和他俩混得很熟,当初跟何晏他们一块儿清谈时,司马师还曾是一位主力。司马师后来娶了夏侯玄的妹妹为妻,只是不幸的是,夏侯玄的妹妹十分聪明,而且有见识,司马师要谋划什么事,她总能帮着想办法,而渐渐地,这位夫人就发现,丈夫竟对大魏存有异心!司马师眼看如此,怕阴谋泄露,竟狠下心把结发妻子毒死了。也不知夏侯玄是不是知道这些内幕,但是,以他对“子元”、“子上”的了解,那么对自己的前途命运,他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大概这种心态,也正是夏侯玄加入“叛逆”行列的原因。早晚是死,不如干脆死节。《三国演义》里,关于嘉平五年这次未遂的政变,曾经有个颇生动的细节。这就是齐王曹芳的“龙凤衫”血诏。
《三国演义》说,齐王曹芳把太常夏侯玄、中书令李丰、光禄大夫张缉召入密室,哭诉被司马师兄弟欺凌的惨状,哀叹大魏天下必然要落在他俩之手。这位张缉正是曹芳张皇后的父亲。三人一听,也个个垂泪,立即向曹芳表明忠心,愿托皇帝诏书,征招天下兵马,讨伐司马师。曹芳一边哭,一边脱下身上的龙凤衫,咬破手指写下血诏,交给了李丰。跟汉献帝那个“玉带诏”,颇有点异曲同工。不过,这回的“龙凤衫”可没有“玉带诏”那么幸运,至少“玉带诏”还传到了刘备的手里,而这个“龙凤衫”根本就没出宫门,便被司马师识破,当场拿下了三名“叛党”……
当然这段“龙凤衫”的故事,很可能是小说家为生动情节,特意而作的润色。不过,历史大框架的真实,大致也是不差的。实际上,这回的主谋是李丰,他联络了国丈张缉,还有另外的三四位亲曹家的官员,准备发动宫廷政变,擒获司马师和司马昭,然后以素有声望的夏侯玄,代替司马师做大将军。不成想,同样跟王凌那回一样,事还没有发,就被司马师暗中得知了消息。司马师马上派人把李丰接到府中,一见面,他也不再遮掩,直接就罗列起了李丰的罪状。李丰一看已经如此,他也不顾忌了,便破口大骂司马师的贼子异心。司马师大怒之下,当即命令府里的勇士,就在自己的堂前,拿刀上的铁环把李丰打死了。然后即刻下令,逮捕张缉、夏侯玄等等“逆贼”。
 
也许这回被捕,对夏侯玄来说,是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便是夷三族吗,如果我连这个都不在乎了,你们还能怎样。夏侯玄坦然入狱而来,心里竟已如止水一般。奉司马师命令审这个案子的人,是钟会的哥哥钟毓。钟家这两兄弟,从前跟夏侯玄还有点过节。他们俩曾一心地想跟夏侯玄结交,但心高气傲的夏侯玄,却一直不乐意,从来也不搭理他们。这回一看夏侯玄身陷绝境,钟毓也来了精神,从倾国名士变成了阶下囚,倒看看他还有没有那般的矜傲。钟毓上前拉住夏侯玄的手,故作叹息地说:太初啊(夏侯玄,字太初),唉,你怎么落到今天这地步呢!不想对他这般的亲近,夏侯玄是厌恶依旧,一把甩开钟毓的手,正色回答:志趣不同,做不得朋友。就算今天我是受刑的人,也仍然不是你的朋友。钟毓一看讨了个没趣,立刻想起了司马师交待的正经差事来。他的任务也很简单,就是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要让这些人都写出“篡逆”和“服诛”的供词。于是,他就逼着夏侯玄动笔。夏侯玄凛凛瞧着他,呵吒说:我怎么能写这样的话!如果你要交差的话,自己写就是了!钟毓讪讪地不敢再说,知道无论用什么手段,估计让夏侯玄写也是没可能了,只好自己提笔,替夏侯玄写了一大通十恶不赦的罪状。这时,他那个得志的精英弟弟钟会,竟也兴致勃勃地跑了来。一见夏侯玄,钟会比他哥哥还要亲昵,仿佛夏侯玄肯亲近讨好他,他便能跑到主子那儿去替人家开脱一般。夏侯玄终于忍无可忍,愤然说:钟君你为什么要这样相逼呢!说完再不理会。而这时,钟毓也替夏侯玄写完了供词,看着那一条条足够千刀万剐的罪状,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哭起来了,然后痛心地呈给夏侯玄来看。夏侯玄略略扫了一眼,说了句“就这样吧!”然后抬起头来,仿佛眼里再也没有这两个人。
如果说,钟会或有可能去帮夏侯玄开脱的话,那么另一个人真的出来为夏侯玄讲情,就十分出人意料了。这个人竟是司马昭。夏侯玄还在狱中,司马昭就找到了司马师,流着泪劝哥哥,留下夏侯玄的性命。当然,司马师没有答应。他还进一步阐释了必杀夏侯玄的原因。其实,司马师这解释颇有些多余,夏侯玄是当年曹爽的余党,高平陵政变没有死,已经是漏网。即便这回不死,下次也逃不过去。连夏侯玄自己都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难道这个,司马昭竟会看不明白?难道他还真的跟夏侯玄有情意?当然不是。在这里,倒正可以看到,司马昭的过人之处。
比起父亲和哥哥,司马昭料理文人的手段,可是更高一筹的。也可能,到了他那个时候,消灭异己平定天下的工作,父兄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他也再用不着那般恐怖的手段,大可以摆出一副“惜才”姿态了。看他处置阮籍和嵇康,拉一个,杀一个,对阮籍万般庇护,对嵇康却毫不容情。但无论如何,在同文人的博奕中,他都是胜利者。这回为夏侯玄流泪,跟后来他杀了嵇康又反悔,其实异曲同工。对这等绝顶级别的大名士,他必要这么做。无论夏侯玄还是嵇康,他们都是必须要死的,不过,司马昭要通过这个告诉文人们,我是可以随时料理你们的,但是,我同样也十分爱惜你们,想被爱惜还是被料理,那就看你们自己的选择了。所以,司马昭为夏侯玄流下的眼泪,可是颇有深意。
于是,嘉平五年,李丰、张缉、夏侯玄、苏铄、乐敦、刘贤,一并被司马师按照老规矩,夷灭了三族。跟夏侯玄关系不错的许允,也被调到外面去当官,还没到任,又被司马师找个罪名,改成了流放,最后死在了途中。看这回屠杀,实际上,它就是高平陵政变的一个“必要而有益”的补充,一举收拾了上回的漏网之鱼。这样,整个朝廷里,就再没有能成气候的亲曹势力,剩下的不是早就站到了司马这边,就是司马家新培植起来的党羽。
三世显赫、曾振起正始玄风、写下了著名的《乐毅论》、用新理念帮曹爽治理过国家、跟阮籍针锋相对地辩论过音乐、风姿俊美被人称为“朗朗如明月入怀”的大名士夏侯玄,终于视死如归地走上了刑场,临死也没显出半分怯懦。而同时被杀的李丰,还有后来的许允,也都是才华出众的名士。“嘉平年间,天下名士减半”,此话真真不虚。正始名士走到这里,也终于寿终正寝。
那么,减去了这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又是什么呢?大约也只有两类,一类在司马家的身边,钟会便是典型;而另一类,就是竹林,以嵇康为代表。对竹林来说,无形的桎梏仿佛就在瞬间压上了头顶,阮籍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余下的人呢?他们又将何去何从,各自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迎接那凶吉未卜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