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三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9:25:30
那年,我跟邓云乡师说起自己非常喜欢香港作家周简段的旧京佚闻和文史掌故时,顷刻间,他竟然涨红脸、抚掌大笑起来:“区区就是周简段!”还娓娓道出原委:早在七十年代末,他开始撰写有关老北京的风土岁时、人文掌故、珍宝文物、名家佚事,一时尚未找到出版单位,便通过中新社专稿部,转寄香港的《华侨日报》,设一专栏,用了“周简段”的笔名,陆续供稿近十年之久。后由香港南粤出版社汇集报社历年文稿,仍沿用“周简段”的共用笔名,出版了五册《京华感旧录》,荣列香港十大畅销书之一,其中大半出之他的手笔,这个秘密,外人自然不会知道的。
邓云乡原籍北平,住西皇城根,四十年代毕业于北大文学院,忝列于知堂老人、平伯夫子门墙,五十年代南迁沪上。虽时过境迁,而对燕京旧都、文化古城的历史渊源,涉猎甚广,却是素为人知的,往谒水流云在轩请益,先生谈兴甚豪,满腹珠玑、俯拾皆是老北大的旧闻佚事,无论从京师大学堂到沙滩红楼,还是“兼容并包”的校长蔡孑民、狂飙突进的文科学长陈仲甫、“我的朋友”胡适之、周氏昆仲、疑古玄同、“三沈”、“三马”,以及马褂长辫的辜汤生、洪宪复辟的刘申叔,和“五四”当天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列的罗志希、敢于炮轰皇亲国戚的傅孟真等,历历如数家珍,这些就是我“北大情结”的最初因缘,回想当年受其影响至深,收益匪浅。
不佞无才侧身史学研究和著述,犹萌发荟聚这些前贤手迹的念头,渐成气候、颇具规模,无奈先师已无从欣赏了。
三怪首推辜鸿铭
我印象最深的北大传奇人物,要数辜鸿铭、刘师培、黄侃三位怪杰了,而最怪的则众口一词,首推辜鸿铭。他刚入北大教授英国文学时,穿着大袖方马褂,戴着瓜皮帽,提着水烟筒,脑后拖着一条稀疏的小辫,走进课堂,立刻引起学生们的哄堂大笑,而他却不动声色,平静地走到讲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笑我,无非是我的辫子,我的辫子是有形的,可以剪掉,然而诸位同学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就不是那么好剪啦!”闻听此言,一向狂傲的北大学生立刻静默下来,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笑话他啦。上世纪初,西方人声称:“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鸿铭!”然辜鸿铭究为何许人也?他的学生凌叔华概括了他的一生履历:“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
辜鸿铭字汤生,生于南洋马来半岛的槟榔屿;父亲是华侨,母亲是葡萄牙人,少时留学英伦,就读爱丁堡大学文学院,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等9种语言,获13个博士学位,第一个将中国的《论语》、《中庸》等翻译到西方,曾在巴士上倒读英文报纸,嘲笑英国人:“英文太简单,不倒读简直没有意思。”恰恰是这样一位受过西方文明熏陶的学者,却是极端保守的冬烘先生,甚至病态、不合时宜地留恋帝制、三寸金莲和纳妾陋习。尝娶日本女子贞子为妾,更有惊人谬语:男人就像茶壶,女人好比茶杯,一个茶壶配几只茶杯,天经地义,没见一只茶杯配几个茶壶的,令人发噱。入张之洞幕府二十年,供职于清政府外交部,慈禧寿辰时,辜作“爱民歌”:“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举世目为狂士。北洋时期任五国银行团翻译,叹曰:银行家就是在天晴时硬把雨伞借给你,而下雨时要收回的人。袁世凯死,全国举哀三日,辜却请来戏班,喧闹三天。总而言之,辜鸿铭的怪诞行径或愤世嫉俗的嬉笑怒骂,虽有些佯狂成分,但也有用自己渊博的西学知识,撰文揭露西方人的虚伪和丑恶的侵略性质:“什么是天堂?天堂就是在上海静安寺路最舒适的洋房里;谁是傻瓜?傻瓜就是任何外国人在上海不发财的;什么是侮辱上帝?侮辱上帝是说赫德总税务司为中国定下的海关制度并非至善至美!”又某次在北京的宴会上,座中皆为政要权贵,有外国记者问辜氏:“中国国内政局如此纷乱,有何法子可以补救?”他回答:“有,法子很简单,现在就把在座的政客和官僚都拉出去枪毙掉,中国的政局就会安定!”虽针砭时弊、睥睨中外、近乎狂矣,却也实在骂得痛快淋漓。
国学最好刘师培
北大教授中,若论国学,最好的则要数另一怪才刘师培了。刘师培字申叔,江苏仪征人,刘氏三世精研《左传》,至申叔而集大成。1903年,他结识章太炎、蔡元培等爱国学社诸子,倾向革命,并加入同盟会,后变节入端方幕,又与杨度等发起筹安会劝进袁世凯,欲行帝制复辟,为时人所不齿。1917年蔡元培延聘至北大,教授经史,疾病缠身的刘氏初入北大时,为人不修边幅,蓬首垢面、衣履不整,看上去像个疯子,他上课既不带书,又不发讲义,台上一站,随便说起,且声音微弱,只讲不写。若不是北大学生钦佩其学问,早被轰出门了。某次,陈独秀以学长身份旁听,刘不知底细,一堂课下来只在黑板上写了一个“日”字,而且只画个圆圈中间加一点而已。某日,教部同僚来访,只见他一边看书一边咬着馒头,面前摆了一碟酱油、一只墨盒,因专心看书却把馒头错蘸墨汁送到嘴里吃,一连几下把自己的嘴和脸涂得漆黑一片,看上去像个活鬼。不管疯子也好,活鬼也好,毕竟他是学界公认的大学者。正当以北大为阵营的新文化运动义旗大张之时,刘师培再次纠集守旧派的林纾、黄侃等人与之对垒,可惜此时他已风烛残年,也算是生命尽头的最后一搏了,并对黄侃感叹自己没有优秀弟子堪当传人,若得像足下这样的人才能承我衣钵,黄侃一听当即应允,磕头并拜,刘师培泰然受之,并找出一部手稿递给黄侃说:“我一生应当论学而不问政,只因早年一念之差,误了先人清德,今悔之已晚,这是我毕生研究所得音韵学秘本,望你继承下去。”未几,遽归道山。
后继有人数黄侃
就这样,黄侃继承了一代宗师的训诂,也可能继承了他的怪僻行为,在北大教授中也是出了名的大脾气,和他的学问恰成正比,被视为“疯子”。黄侃字季刚,湖北蕲春人,少年游学日本,赁屋东京近郊,蛰居楼上,某夜小便急,立廊而泄,时章太炎正于楼下夜读,溺液直泻章顶,章素有“疯子”绰号,仰首大骂,黄也回敬不休,直至偶通姓氏,黄始知其为景仰的朴学大师,忙折节俯称弟子,从此一生师事章氏。黄尤擅音韵训诂之学,兼通文学,多有创见,自成一家。黄侃讲课,颇多奇行怪举,矜才使气,尝开着门大骂对面正在上课的章氏同门钱玄同,称其教学的音韵讲义是他的“一泡尿”,谓其共同留日时,钱乘其小解离座时窃其笔记所得,而钱听了满不在乎,也不回应,关门了事。有次讲课时作一比喻:好像房子要塌了,说完拿起包向门外跑去,同学们莫名究竟,跟着向外跑,一时拥挤得都出不了门,乃向窗口冲去,致将许多玻璃挤碎。说起事来不就绳墨、肆意逞辩,常拿胡适开涮:他反对胡适提倡白话文,便在讲课中称赞文言的精炼,举例“如胡适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电报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啊’长达十一字,而用文言则仅需‘妻丧速归’四字即可,电报费就可省三分之二。”道逢胡适,问:“胡先生,你口口声声说要推广白话文,我看你未必出于真心?”胡闻言不解:“黄先生此话怎讲?”黄答道:“你身体力行的话,大名就不应叫‘胡适’,应改为‘到哪里去’才对啊!”胡竟无言以对。一次在宴会上,胡适谈论墨学滔滔不绝,黄侃便骂道:“现在讲墨学的人,都是些混账王八。”胡适愕然,片刻,黄侃又骂:“便是适之的尊翁也是混账王八。”胡适大怒,黄侃却大笑起来:“且息怒,我在试试你,墨子兼爱、是无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谈论墨学,我不是骂你,不过聊试之耳。”举座哗然。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对于怪才,自己总不免有些偏爱,何况又是文化怪杰。痴迷他们的手泽,也有些年头了,但物以稀为贵,总难找。辜的手迹稀见,中文字功力不逮,写得稚拙又常常缺笔少划的,连自己署名的辜字,十和口字也相去甚远,但如果写得一手钟王或馆阁,那就不是辜鸿铭喽!寒斋所藏的辜氏手迹,却是一封写给梁敦彦的英文信,且用钢笔,有悖于自己一贯非毛笔书件不收的原则,诚然,若舍弃此件,怎还能从民间找出第二件呢?答案是:绝无仅有,舍我其谁!(图①)
  
而刘师培殁时年仅三十六岁,故其手迹寥若星凤,传世极少。虽似孺子书,亦别绕隽味,此件纨扇,书赠“民国四公子”之一吴彦复,也是章士钊的岳丈,为其后人散出,当世袭珍藏耳。(图②)
至于黄侃的字,自然秀逸温润有致,箧中所藏为其致章太炎手札,对于研究其晚年学术思想和活动有很高的价值,弥足珍贵。(图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