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汀阳关注大家心中的困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2:08:16
作者:穆青   目前阅读73人次
赵汀阳,1961年出生,广东汕头人。1978年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1988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获哲学硕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互动知识中心主持。主要著作有《美学和未来的美学》、《哲学的危机》、《论可能生活》、《一个或所有问题》、《人之常情》等。现主持《论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和《年度学术》(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两份连续出版物。
过去我相信思想的基本工作是由西方来做的,现在我相信应该由中国来做
思想魅力的最大化,就是你想的问题必须是和大家心中的困惑、和大家的幸福是相关的
快乐只是暂时的目标,幸福才是生活永恒的目的
至少到1994年,赵汀阳先生就在自己的《论可能生活》中系统地提出了“无立场”方法论,认为在思想的领域中,一个人不能“执”于任何一种立场,而要在公平开放的交流平台上,将问题的各种可能性“摊牌”,以最终找到最有效、最切题的立场。就我们的接触来看,赵先生在人际交往中也谨慎地保持着这种“无立场”的态度。然而,在生活态度上赵先生是有着自己强烈的立场的,那就是:缓慢行走的哲学思想姿态,和反对赝品的社会文化姿态。
赵先生和他推崇的苏格拉底和孔子一样,更像一个走着思想的哲学家,而不是书斋或学院之中的学问家。苏格拉底曾经带着他的学生们在雅典城各处游荡,孔子和弟子们也在周游列国之中讨论和传播理念。正是在这样的“行走”之中,思想遭遇了生活中的真实问题。然而,后世的学院传统,将哲学变成了哲学史,将思想变成了训诂,思想者的形象,也从“行者”变成了“坐而论道”,“读万卷书”遮蔽了一度同样重要的“行万里路”。“行走”的姿态和风格,被长久地遗忘了。
商业化的文化生产确实假定人民只需要最肤浅的安慰,即所谓“心灵鸡汤”或“成功宝典”。于是,大量的赝品被塞到人们手中,甚至会制造出某种虚假的繁荣景象。因而,赵先生反对赝品的姿态,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孤独和卓越(这又是一个他喜欢的概念)的。反对赝品就是对卓越性的坚持,对人生丰富可能性、对幸福的深刻与崇高的坚持。
赵先生很少谈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但我们从只言片语中依旧可以发现,他有着自己的侠客梦。他崇拜荆轲,曾经渴望成为一个刺客。他推崇先秦时代,因为那个社会崇尚人的尊严和勇气,对真正高尚的人性满怀敬意,于是会有许多视死如归的勇士慷慨赴义。
不久前,我们在赵汀阳先生的居所中进行了一次访谈。为我们打开房门的正是赵先生本人,不高的身材,瘦削而悠然,戴眼镜,一身黑色。坐在宽敞的客厅中,捧着清淡的绿茶,赵先生缓缓地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思想之门。
“哲学原教旨主义”
人物周刊:你是怎么开始进入哲学的?
赵汀阳:我的理想一直是很宏大的,小时候想当一个原子弹的制造者,想当一个刺客。但你想做的可能很多,实际上做的是由你的能力决定的,我只会干这行。当然做数学也是可以的,中学时候我的数学很不错,但在高考前我自己选择了文科。真正开始对哲学感兴趣,是在大学高年级的时候,我觉得它和数学比较接近。
人物周刊:学习哲学对你来说,是不是很不枯燥?你认为什么人适合学哲学?哲学到底好玩在哪里?或者它根本不好玩?
赵汀阳:哲学一点都不好玩,但却是一种智力极限挑战,因为哲学专门想一些人们想知道而又几乎不可能知道的东西。不敢自以为是的人能够做哲学,他会发现无数解决不了的问题。
人物周刊:你认为一个哲学家和一个普通人的区别在哪里?
赵汀阳:正常人去思,哲学家去反思,大概哲学家不大正常。
人物周刊:你和你喜欢的哲学家的区别在哪里?
赵汀阳:我喜欢的哲学家都比我牛B。
人物周刊: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赵汀阳:恐怕是毛泽东了。毛泽东的创造性极强,而且他只推崇创造性。他本人喜欢用的是“革命”一词,他的革命是肆无忌惮的,而且是不断革命。关于他所主张的过激的社会革命和文化革命,我并不同情,至少有不同看法。毛泽东对革命的理解是非常现代性的,尽管有些另类,以至于好像是后现代的。我宁愿把“革命精神”以隐喻的方式转化为“创造精神”。这二者之间是可以相通的。
人物周刊:你从你的老师李泽厚先生那里得到的最大收益是什么?
赵汀阳:自由。
人物周刊:谈谈你所说的哲学的正宗性吧。
赵汀阳:就是回到苏格拉底和孔子的传统,也就是关注生活中真实问题的传统,这是哲学的正宗性。不同时代的哲学问题跟这个时代“要命”的问题是相关的。当代的哲学问题,应该都是政治哲学和伦理学的问题,是现在的全球化过程中,社会形态、制度、法律、伦理等方面深刻变化提出的新问题。在18、19世纪到20世纪前半叶,哲学面临的是科学的迅速发展,那个时候主要是知识论的问题。现在我们困惑的,主要都是政治和伦理性的问题。这应该是哲学的正宗,是人类一直的苦恼,所以现在我们要呼唤一种回归。
人物周刊:您的这个哲学正宗传统,被有些人批评为“老的、死的、男人的”传统,您怎么看待这个批评?
赵汀阳:说到老人,其实我很愿意承认这种说法。这涉及到一个一般的文化现象的问题,就是我们今天的这种现代性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对现代性的模式,有3个人的概括非常好。一个是尼采。他说现代就是青年反对老年、奴隶反对主人、低贱的反对高贵的这么一种结构。开始是一种政治格局,打破过去的贵族社会,很合理。但后来政治格局的变化变成了一种文化现象,这就很不一样了。这种逻辑应该只限于政治问题,政治逻辑不能变成文化逻辑;第二个是麦克卢汉,他也讲到,现代社会要求一个人必须不断地保持青春,必须永远年轻。列维·斯特劳斯进一步概括这种逻辑,就是新的反对旧的,年轻的反对年老的,今天反对昨天。逼着人为了生存必须假装年轻,就是麦克卢汉所讲的“过不完的青春期”。你必须假装反对20年前的、10年前的,最好是3年前的东西。这种不断的反抗、不断的革命,在文化上造成的弊病,就是没有任何积累,所有东西都是瞬间报废的。这显然是无法产生高品质的。所以我们今天生产出来的大量是垃圾。根本不给你时间,你只能够瞎凑合,只能够糊弄。所以,说老年,是有道理的。我觉得可以把它当作一个隐喻,老年是更有质量的。
男人的问题,我觉得很有趣,某种意义上我也可以同意。这是一个事实,至少迄今为止,哲学一直是一个男性化的行业。我不可能为女性去想象这个世界,但我相信,这个世界由女性来看,肯定会有所不同,也许会更加有趣。
人物周刊:有人称你为当代中国少有的不被西方理论霸权影响的哲学家。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赵汀阳:这个评价是很高的。实际上我受西方理论影响很大。在上世纪80年代,我还没有自己独立的想法的时候,研究过几个西方哲学家,康德、胡塞尔、维特根斯坦。每个人我都研究了好几年。我不排斥西方的资源。但跟过去不一样的是,过去我觉得西方的框架是一座房子,什么东西都要往它里面装。后来我发现装错了。现在我希望这座房子是中国的。过去我相信思想的基本工作是由西方来做的,现在我相信应该由中国来做,当然我们来者不拒,但是要搁在我们的框架里。
这一百年来,我们的东西中断了,发展很慢。据我观察,中国大概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才对自己的传统重新有了自信心,才能去思考一些问题。这种中断,造成了我们今天能够用的中国资源相对要少一点。有时候你即便有这个心,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这正是需要大家做的,现在我试图把中国的思想在现代的条件下做厚。
人物周刊:你最近谈到哲学考虑的是如何“使思想的能力和魅力最大化”,谈一下你自己的具体实践吧。
赵汀阳:思想能力的最大化,这是我一贯推崇的方法论,也就是苏格拉底的那套方法论。或者是我说的那个“无立场”的方法论,这是从老子那里来的。《道德经》第五十四章最后,说到怎么才能正确地看问题,要“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我觉得这是特别有价值的。我将它现代化了,更复杂一些。简单地说,你要看清楚事情,千万不能够只以自己为尺度。你自己是去投资房产还是投资汽车,这个时候自己的尺子是适用的。但要分析国家利益,就必须以国家为尺度。另一方面,任何一个立场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一个立场是不可以被另一个立场所驳倒的。所谓“天生我材必有用”,关键是把立场用在哪里。这个方法比较讲究分析的对象和分析的框架之间的协调。所谓的思想最大化,就是必须动用全部的可能性。
思想魅力的最大化,就是你想的问题必须是和大家心中的困惑、和大家的幸福是相关的。问题不仅是要“切身”的、关己的,也要是“关人”的。这样的思想才会有魅力。
人物周刊:您最近都在看些什么书?关心的是什么问题?
赵汀阳:我这些年看的书都是跟工作有关的,除了哲学书,伦理学的、社会学的,经济学的,都看。我正在思考的主要都是政治哲学的问题,跟中国的传统比较有关系。最近我有两篇关于中国古代“天下观”的长文,很快会出一个单行本。两篇文章,加上一个导论,书名叫《天下秩序——世界制度的哲学分析》。
最想造原子弹最不想当文人
人物周刊:您经常说到“有趣”,谈谈您的生活吧,您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趣的人吗?
赵汀阳:我希望有趣,但没有那么容易做得到,有时候会受问题的限制。我关心的很多问题本来是很严重的,没法有趣,也就笑不起来了。
我觉得个人的生活、个人的经验不值得一谈。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个人经验都不值一谈,我是说我的不值一谈。我一直觉得,如果你没有打过仗,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情,没有管理过国家,你不是比尔·盖茨,没有经历过大的变化,有什么好谈的!我不否认别人有谈的权利,但我个人的选择标准是,你如果没做过惊天动地的事,就没什么好谈的。
人物周刊:你的同事周国平写了不少散文,你是不是也写一点?
赵汀阳 :不好意思,我不喜欢散文。我不是个有趣的人,从来不关心风花雪月,最不想当文人。最想做而不会做的事情是:造原子弹,当将军,或者数学家,科学家,刺客,特务。还有,我羡慕有功夫的人,我认识两个高人,广州的阮大侠和北京的余大侠,手一动就摔人一跟头,很是佩服。传说我祖上也是武林人物,可惜功夫失传了,惭愧得很。
人物周刊:您的漫画是很受欢迎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画的?
赵汀阳:受欢迎吗?我的漫画书,销量还不及哲学书。很多人对我说,你的漫画我们看不懂。我本来就会一点儿画,我学过绘画。但很多年没有画了。开始的时候,就是画给朋友玩儿的。后来被一个编辑看到了,在一些刊物上发表,就慢慢地一直画下去了。
人物周刊:你对目前教育的看法如何?
赵汀阳:现在的大多数课文几乎可以概括为庸俗、肤浅、幼稚和无聊,更糟糕的是,标准化要求做无数低水平重复的题目,不仅浪费学生的生命,而且破坏了学生的创造性和正常人性。
人物周刊:你认为如何保证一个人能做一个好人?
赵汀阳:各种标准、规范和意识形态根本不能保证任何一个人成为好人,然而卓越的人性最有可能使人成为好人。卓越表现不一定是伟大功名,而主要是人作为人的生活成就,例如,你勇敢、智慧、做人仗义、见义勇为、慷慨大方、有担当,等等,别人做不到的,你能做到,你就卓越了。
人物周刊:卓越是否与2008年北京奥运的“更高、更快、更强”相吻合?
赵汀阳:卓越与现代国际奥运精神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现代奥运实际上违反了真正的奥运精神。古希腊人参加奥运会只是业余爱好,他们不是职业运动员。他们在平时都做着各种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到特定时候大家来比赛是为了显示人类的勇气。现代奥运是对自然意义上的体育的反动,它比的是人类实际上并不需要的各种指标,而不是人性的力量。因此,它没有表现人的卓越,而表现机器的卓越。体育的基本道德要求是,体育必须是有意义的生活技能,又对身体有好处。例如跑步、游泳等,中国的武术是最完美的体育。现代许多体育的目的似乎主要是残害身体以及发展疯狂、变态和愚蠢的人性,例如赛车,鼓励的是疯狂;又如橄榄球,穿上盔甲把人往死里撞,让人联想到弱智。这些都与人性的卓越无关。
人物周刊:你喜欢无厘头吗?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菜?
赵汀阳:用对地方的无厘头就好;做得好的菜就好;搭配对头的颜色就好。天底下没有一样东西就其本身来说是坏的或好的,任何一个东西在正确的位置上都是好的。
人物周刊:你能回忆几件或者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吗?
赵汀阳:谈恋爱和吃大螃蟹都很快乐。有一天一个朋友拿来两只五斤多的大螃蟹,很好吃。
人物周刊:你认为幸福是什么?
赵汀阳:真正的幸福是很少见的,就像真理和美一样不可多得。人们没有幸福的时候,就只好拿快乐来糊弄自己。所以,快乐只是暂时的目标,幸福才是生活永恒的目的。我不相信有人不明白什么是幸福。人都是明白的。当得不到幸福的时候,他没办法,只好用快乐去替代。“赝品文化”的精义,其实就在这,它有一种毒品式的替代性。毒品能够让人high到假装自己很伟大、很痛苦、很深刻、很特别、很有个性,如此这般,可惜那都不是真的。
沉浸在这样明晰而和缓的思想氛围中,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在告辞的时候,我们注意到,在赵先生住宅的门后,贴着一张女儿的“劝戒烟文”。这个小小的发现,使我们相信,赵先生的生活应该也是很有趣的,它也许是一种很平淡、很单纯的思想者的生活,但一定也充满了细微的乐趣,从而也是充实的幸福。
来源:南方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