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家丘成桐:忆瑶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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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丘成桐 来源:文汇报 发布时间:2007-12-8 16:8:3 小号字 中号字 大号字
忆瑶姊
丘成桐
九月十七日清晨,三姊成瑶于香港沙田医院逝世。这一天是美国东部的礼拜日,早上十时许我接到老朋友郑绍远的电话,说三姊病况急转直下,有生命危险。我大吃一惊,因为十多个钟头前,我刚从香港探病回美,还在考虑如何纾缓三姊的病情。接到电话后,我立即向沙田医院查询。护士说三姊呼吸由急速转为缓慢,已经没有能力吸收氧气了。夜已深了,绍远还是及时赶到医院,他用手机和我联络。三姊已经不能说话,我在电话中感激她多年来对弟妹们的照顾。绍远说她听了以后,动了一下就与世长辞了。对我来说,这真是极为震撼的事情,为什么我要等到她离开前一分钟才说这话呢?母亲临终时,我告诉她我会照顾三姊和弟妹。不知道我尽了我的责任没有?想到这里,我的泪水不觉滚滚地流下来了。
瑶姊在一九四五年五月生于家乡蕉岭,丘氏移根在此已二十三世了。历代务农读书,代有人才。族中祖辈丘逢甲和先父丘镇英诗文风骨清奇,带山河气概,都是由于家乡水清山秀,日久浸淫所至。然而家乡山路崎岖,终究不能成为富乡大邑,所以族人大多外出创业,先君也不例外。
瑶姊排行第三,出生不久后,举家迁往汕头。父亲任职于粤东汕头的联合国救济总署,家境可谓小康。四九年我在汕头出世,举家再迁往香港元朗,住在一个叫屏山的小镇。父亲在这里经营农场,一年后生意失败。再迁到元朗另外一个叫红枣田李屋的地方。那里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洗澡和洗衣服都在河里,家境至为艰苦。在元朗的日子,往往在饥饿的边缘度日。父亲每天要乘车到香港岛教书,薪水不足糊口,琪妹和栋弟又在这时诞生。一家九口,除了父亲的薪水外,还得靠母亲和几个姊姊在家中努力织棉和穿塑胶花来帮补家计。这种工作并不容易,往往通宵达旦才能交货。而工头又不见得判工作给我们,没有工作就很难说晚上有饭吃了。那时能够吃到面条或从教会里拿到面粉是很高兴的事。瑶姊虽年少,总在旁边帮忙。
在元朗的平原上,有不少农田。瑶姊和我弟兄在庄稼收成的时候,会到处寻找农人收割后剩下来的农作物,也会去捕捉青蛙来喂养鸡只。家境虽贫,却是乐也融融。五四年春,我在一间叫永安小学的乡村小学受顽童和教师所威吓,患病达半年之久,瑶姊常到床边来安慰我。由于年龄的关系,在兄弟姊妹中我与大哥成煜及三姊最为亲近。瑶姊很有天份,间中会编一些童话,还加上动作来渲染,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嚷着要她一个一个地讲下去。
一九五四年秋,父亲到香港沙田崇基书院任教,举家从元朗迁到沙田,在一间佛堂紫霞院中租赁房子居住。我们走路到沙田大围的沙田小学读书,由于地方偏远,小孩子都觉得辛苦,瑶姊却鼓励我们说:“要吃得苦,方为人上人。”珂妹在此时诞生,家中十口矣。父亲负担更重,而大哥又得重病。彼地林木阴森,不宜久住,遂迁居沙田下禾輋龙凤台。
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二年间,是我们家中比较欢乐的日子。家境确是略有改进。但一九五七年时父亲的年薪才二千元,我们家两房一厅月租却需要一百元。在学校念书的小孩有七个,学费虽然不算高,加起来却不少,都由父母承担,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瑶姊和我们小孩却着实的享受了山居的环境。我家靠山面海,小孩有时在海中游泳、挖贝壳、拾海星。有时到山上攀爬巨石,在林木遮掩下的小溪捉鱼。春天则到山上采杜鹃花和吊钟花。过年时父亲总叫瑶姊和我去采集这些花朵来供瓶养。现在还记得满山遍野的鲜花,瑶姊和我都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喜欢在山岭间徘徊玩耍,也喜欢看武侠小说,瑶姊尤其喜欢梁羽生著的七剑下天山,在山上玩耍时,我们往往将兄弟姊妹比拟为天山上的剑客。瑶姊又擅长劳作和绘画,我在小学时的劳作有不少是出于瑶姊的创作。
我在培正念初一时功课不大好,在二姊和三姊的关心督促下,渐有好转。初三时父亲去世,这确是晴天霹雳的大事。当时大姊在英国念护士,二姊亦已去世,家庭重担都落在妈妈和三姊身上。三姊完成中学课程后,不能不放弃进修的机会,帮忙母亲维持家计。由沙田下禾□迁白田再迁火炭拔子窝,都是父亲去世两年间的事情。三姊在黄大仙徙置区的天台教小学,一个月才得一百五十元,晚上又要到其他地方替小孩补习来帮补家计。我也在这个徙置区的天台学校寄住了一段日子,三姊每天补习回家后身心俱疲,但仍念念不忘的关心我们的学业,鼓励我们兄弟努力读书,光耀门楣。回想往事,感慨万千,中国妇女为维系家庭而作出的努力和牺牲,实在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重要因素。可惜三姊竟为家庭牺牲了学业前程,也误了婚姻。
我到美国读书工作以后,家中环境渐渐好转。三姊在中文大学图书馆任职。妈妈来美参加我的婚礼时,瑶姊留在香港照顾大哥,直到八零年我接大哥来美就医二年后,三姊才陪同珂妹一家来美。以后和母亲同住,到加州的学院读书,信奉佛教。母亲大病时,又是由三姊照顾,服侍饮食,直到母亲去世后,三姊回港定居,才没有再为家事操劳。这些年来,她替佛教团体做义工,在中文大学教授绳结艺术,又计划将母亲刺绣的技术写成小册。可惜时不我予,遽罹恶疾,赍志以殁,六十年手足情谊就此终结,抚今惜往,前事历历在目,令人无限悲痛。
三姊爱家爱国,怜惜众生,十多年来茹素,我们弟兄姊妹都受过她的照顾,我们永远怀念她。
二零零七年十月十一日
撰写本文当日,还尝赋成一诗,抄录于下:
少时尚义气 原野任戏嬉
登高怀书剑 携手笑扬眉
焉知二三载 好景奄忽移
父死兄疾笃 艰辛谁能持
慈母负重轭 世情安可知
三姊何仁爱 怜我弟妹痴
复念我前程 峥嵘自有时
孰料晚罹疾 天意终难窥
万里归来日 天涯涕泪垂
人无金石固 龟鹤亦有期
哀哉此疾恶 断我手足谊
(本文作者系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