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卫东：“小人物”的大历史能量(评《西班牙旅行笔记》 2007-6-4)

 　　文/袁卫东
　　
　　当时西班牙年轻的首相苏亚雷兹绝对是一个“小人物，但西班牙的民主化进程却在这个人手上启动。其气魄之大，其意志之坚定，其见识之深刻，其手腕之高超，真是堪称一代政治领袖。
　　
　　林达的写作，总是值得我们期待。他们显然是两个刻骨铭心的中国人，互为旅伴，有着一种深刻地对中国问题和命运探究的渴望和抱负。这让他们不断返回到现代国家的源流去追问，从美国开始，他们成就了一种将叙事与旅行结合起来的写作、发言。他们显然回到了历史，重新去挖掘和梳理那些现代文明的脉络，但他们也不是浸泡在历史之中。他们是在历史的现场，现实的历史之中，这让林达的写作具有一种非凡地还原和揭示历史进程的品格。恕我直言，他们尽力平静叙事的背后有一种历久弥香的“中国乡愁”。

　　这一次在西班牙，他们再一次出发，将我们带入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西班牙。说是熟悉，因为关于西班牙，我们有那么多的成套的观念，说是陌生，因为，在书里，我们发现了未知的历史。这一部游记在西班牙的山河中，写就了整部西班牙的历史，更关键的是思考和再现了西班牙的命运与选择，尤其是在其从“血腥内战”奠定的专制国家转向现代民主国家时的“艰难一跃”，让人抚卷沉思。

　　在中国人的视野中，对比于“美国梦”式的坐标，西班牙是一个相当混杂的图景。自从其由世界殖民帝国，成为“世界近代历史的巨大漏斗”，跌落于西方崛起的主流历史之外，而血腥的内战，借助德意法西斯的武力扑灭共和国，国际纵队的世界旗帜与失败······由此我们曾将西班牙划入“恶”的历史一方。所以，一个经历漫长的佛朗哥专制的国家，如何踏入现代民主国家，回归欧洲主流，并在欧盟中成长为极具竞争力的强国？这让人常常迷惑不解。

　　林达的总结相当提纲挈领：从1898年开始，西班牙人苦苦追寻国家富强之路，走过100年的坎坷。他们废黜了国王，却换来了国家混乱。他们从欧洲引进了各色思潮，却导致民众分裂。他们想走强国之路，却在左右极端之间振荡。他们想复制一场十月革命，却复制了一场内战灾难，换来了倒退、重新起步和三十六年佛朗哥的独裁统治。终于在佛朗哥死后，用短短几年时间，顺利完成了政治体制的改革转型。

　　但是，你死我活的内战敌手，不共戴天的左右翼，如何在“后佛朗哥”专制体制的基础上共同参与民主化政治？一贯有干政传统的军队如何最终加入民主化进程，而最终让西班牙摆脱国家和民族命运百年以来的反复？这都是世界性的进入现代民主国家的大问题。西班牙有何德行能如此幸运地完成许多国家和民族梦寐以求而不得的历史新路？

　　让我相当感兴趣的是西班牙民主化进程中的一个人物———当时西班牙年轻的首相苏亚雷兹。

　　苏似乎的确不是什么标准的领袖人物，绝对是一个“小人物”。他不是内战中战功卓著的军人，不是某个党派战斗不屈的领袖，更像是一个善于在佛朗哥体制下钻营上升的小人物。一个绝对有意思的细节是，为了获取佛朗哥老派将军的信任，他利用自己曾经是国家电视台台长的便利送给他们上电视的虚荣，更拿手的“招数”是送鲜花给他们的妻子。所以，当时王位能否坐稳还是一个问题的国王卡洛斯提名其做西班牙新首相时，那些手握重权的将军们因为其是“我们的儿子”而坦然接受了。

　　但西班牙的民主化进程却在这个人手上启动。其气魄之大，其意志之坚定，其见识之深刻，其手腕之高超，真是堪称一代政治领袖。

　　苏亚雷兹并不仅仅是凭借幸运“降临”到历史舞台，例如年轻的他与沾满鲜血和仇恨的内战没有关系(这是一个摆脱历史负担的好机会)，更关键的是，苏是一个深刻把握西班牙形势的人物，这个从“旧体制”中上升的“小人物”，却有最清醒的认识，专制再难以为继了。而他当上首相推动民主改革的这一刻，就清楚知道，民主转型会葬送掉他赖以成长起来的旧体制，他个人会失去今天的权力。但是，他还是要做。第一步就是将政治反对派带入旧体制的框架内，一起展开民主改革的运作。

　　与苏内在大勇气并行的是其长期在体制内训练出的本能———把握分寸，他知道什么事情现在可以做，什么还不能。所以，他先长袖善舞，以谦逊、坦诚的对话，赢得西班牙社会党和共产党领袖们参与民主改革的支持，将体制内寻求变革的愿望和力量，与体制外的变革愿望和力量结合起来。

　　其后，苏向军内最有权势的将军通报政党合法化计划，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谦逊的请求支持，再加上国王卡洛斯的同意，并不完全赞成的将军们承诺支持了苏的计划。曾经的“死敌”共产党参与民主改革，又不引起军内右翼的反弹，这西班牙民主化进程最大的考验“过关”了。

　　我欣赏林达的写作，不仅是他彻底还原了西班牙民主转型中苏亚雷兹这样一个关键的“小人物”，而且也揭示了一个正在汇聚的越来越强劲的变革潮流。在那样的潮流中，出身旧体制的苏亚雷兹要坚决改变旧体制，而西班牙共产党也在变化，他们寻求民族和解，与苏联决裂，他们开始依靠自身，面对西班牙大众，清理自己背负的历史负担，面对未来，甚至其老牌领袖卡利约认识到正是共产党自己，在内战中犯下错误，一意孤行地推行极左思潮，造成西班牙的苦难。“它终于从天上落下来，重新脚踏实地。”

　　这一切潮流的背后是新西班牙人。林达再次提纲挈领地总结：他们不再念念不忘一流殖民大国、海上霸主的古代强国梦；九八一代的摸索和争论，寻根派和欧化派的抗衡，到新一代人这里，逐渐融合。他们是现代西班牙人。他们能够把政治制度的现代化和文化的独立，区分开来。君主立宪制的恢复，国王的存在，宗教的保存，文学艺术的蓬勃发展，使得大众对传统失落的担忧得到消解。不再担心会失去西班牙灵魂，他们永远是独特的西班牙人。

　　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不再被那些喧嚣的“口号理想”俘获，能够有共识，有定力，免于善恶两极历史和命运的对峙、分裂和搏杀，真是幸运。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可是并不是所有新一代人都有勇气和能力改革，改革需要将个人置之度外的人格力量，也需要有能力看准和抓住时机。林达说，苏亚雷兹具备这样的条件和能力，所以“完成了西班牙人等待了一百年的变革”。

　　的确，一个政治家没有明白时代留给他的机会，就绝对是一个庸才。他不该呆在那个位置上。要么是其视野和见识不够，要么就是贪恋暂时的权势，要么就是勇气不够，不敢为未来铺路。但你无法苛求，一个时代能够遇到那样才华横溢而又知天命的人物，是一个时代的运气。

　　我只能说在某些时候，上帝也眷顾了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