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1:08:44

红裙子

伍剑

我躺在手术台上,四周洁白洁白的,无影灯没有开耳边悠远地传来“丁当”的器具碰撞声。我知道是护士们在进行术前准备。我的肢体是麻木的,我的头还可以微微的转动,透过手术室的玻璃门我能看见门外黑糊糊闪动人影,但我感觉黑影像魍魉一般的向我压过来,使我喘不过气,我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吸着气,但还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门前围满了人。他们手中有的捧着鲜花,有的高举着手臂摇晃着。在人群中我看见父亲,他焦急地踮着脚朝手术室里张望,他脸上显示出少有的憔悴和焦躁。这时人群忽然闪开一条缝隙一位戴着眼镜嘴捂得严严实实的医生走进来,他平静地向护士询问着我的血压、心率和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数据。随着医生进来的还有一位满脸挂着微笑妇女——她是我们的校长。她永远的微笑挂在脸上让人觉得和蔼可亲,但我句惧怕这微笑的脸——大概由于我是坏学生的缘故。她走近我的身边用她那柔软的手摸着我的额头,问:“痛吗?”我点点头,但我觉得她问的完全是废话。“你受伤的消息传到学校,全校师生都感动了。”校长微笑的脸上有些激动“我们学校已经研究决定把你的事迹报到市里作为今年舍己救人的标兵。”    舍己救人?我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当时我干了什么?说到舍己救人,去年的夏季在长江边我的确救过一个溺水的小男孩,但因为迟到被罚到校长室写了一千字的检讨。这次我又救了谁?又要到校长室去写检讨?(我可是已逃课三天。)

啊,怎么啦!我的头晕乎乎的。哦,我想起了爷爷,一个矮小而驼背的老人。他总是战战巍巍拄着一根拐杖,蹒跚的在大门口转悠,没有人去理会他的一切行为。我想爷爷年轻时也一定是条汉子,但老了就被人嫌弃。人的身体是交流和爱的资本。其实,人类的爱和无私都原于低级动物的需要和恐惧发展而来,当恐惧增强,爱的需要也在膨胀——爱与惧的相互平衡,又相互交融,故而引发一系列的行为。

“不要动,我们会给你打上麻药你一觉醒来就没事了。”一个柔润的声音钻进我的耳孔轻轻地碰了一下耳膜,我嗅到了麻药的味道。不久,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渐渐地我的灵魂离开了身体漂浮在空中。

我俯视着整个城市,人群匆匆,有的疲惫、有的兴奋、有的沮丧;道路上的汽车撒着欢的、喘着气的,跑着直线或扭着屁股的瞬间消失在城市的尽头,如忙碌的过客。在人群中,我发现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孩,静静地在马路旁漫步,她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风轻吹起红裙的边角显出白皙的肌肤,她全然不知。我听父亲说过母亲年轻时最爱穿红裙子,父亲就因为母亲的红裙子被迷得晕头转向。的确,    红裙子在灰蒙蒙的路上是一道风景。忽然一辆黑色的小车像喝醉酒似的歪歪斜斜朝红裙子冲过来,我也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做出如此的举动(大概是我不愿意看到红裙子上溅满污浊的泥浆)。我大跨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她前面,一把推开她,我的身体也随着风飘起来。在天上我看见红裙子化作一朵美丽的花,母亲就坐在上面对我微笑。“母亲——”我大声的叫喊……

“你感到痛么?”这是医生在对我说话。

痛!没有。只是有一种极端的恐惧袭击着我的灵魂——我的灵魂围绕着一个飞速旋转的轮子,我紧紧地抓住它想让它停下来,然而,它带着我,并把我锯成两半就像父亲厂里的锯子锯木头一样简单,对!就是父亲工厂的盘锯。每天飞快旋转的锯子都发出“吱吱”的尖叫,拉扯着一根根木条。父亲和工人们就在旋转得无影的锯下把一片片木条做成华丽的家具,再搬到家具店由母亲买给那些快活把票子点给母亲的人。我常常盯着锯光问父亲:“锯子会咬手么?”父亲总是乐哈哈地反问“钱咬手么!”

那是一个夏季。天上的云都热呆了,地上的小草耷拉脑袋,知了在树上拼命的干叫。家中的几只老母鸡躲在树阴下,张开肢膀,咧着嘴把整个身子紧贴着地面吸收着一丝凉气。父亲却和几个工人赤膊着身子在冒着火花的盘锯前,汗水像小溪般的在他们身上流淌。大概是天热的缘故锯子发出的叫声更是刺耳。我知道父亲不会放过“十一”前家具销售的旺季。旋转的锯片“吱吱”把一根根木头锯成两半,有可能是锯片热得受不了有意和父亲作对,锯片从锯夹中飞奔出来把一位工人的手带到空中,血溅到黄白色的木屑上像草地上点缀的小花。

“鬼天气。”父亲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就驾着自家平日拖货的“福田”把断臂的工人拉到医院。母亲慌乱得不知所措,嘴里不停的叨咕:“怎么办!怎么办!”我惊吓得木鸡似的站在树下愣愣地望着大人们如蚂蚁状的进进出出忙碌。不久,家中的“福田”卖了,厂子里的工人也都走了,平日“吱吱”热闹的厂房变得空荡荡的,除了几只鸡偶尔在觅食时发生争斗才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每天太阳落下西边的时候,父亲就抱着酒瓶在树下独自一人喝着闷酒,桌上一小盘花生米粒。喝着喝着,父亲就红着脸扯着破锣似的鸭公嗓子唱起来:“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只有七八个人来七八条枪……”那声音如嚎似泣,怪是怕人。“嚎什么丧!害得我们娘俩跟你受苦。” 父亲并不理会母亲的责骂,他举起酒杯一口闷下酒,这时他的身体就会不停的颤抖,目光僵滞地望着母亲,嘴里不由自主的发出“咕咕”的响声。“疯了!”母亲丢下一句话走开。

终于一天父亲扑向母亲。我眼前出现两只争斗的鸡:他们红着脸,脖子上的羽毛蓬起,肢膀展开,口中“咯咯”的叫唤。他们对侍着,突然跳起袭击对方,一会儿又纠缠在一起相互用尖尖的硬嘴啄着对方的身体,直到双方筋疲力尽满脸伤痕。疲了,大家才各自舔食自己伤痕上的血迹,梳理自己的羽毛。但眼睛还是死死的盯住对方……接着,烽火在家中像长江的波涛绵绵不断,只是浪花的大小而已。开始我对父母的斗争心中充满了恐惧。我企图用自己已经强壮的身躯作为一道屏障来阻隔事件的发生,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现在夹在他们中间本来就是多余的人。

“这儿很严重。”医生喘气声息我听得一清二楚。但我没有痛苦,我能欣赏到医生在我身体上切蛋糕似的分割。我的感觉就像观看陌生人走棋一样,完全不必投入紧张的气氛。但我的灵魂是孤独的,四周黑洞洞的没有一丝亮光,我苦闷的觅寻,终于在黑暗处我找到一个比针眼还细的缝隙,里面透出一点极细微的光亮,这光对我充满了诱惑,我站在洞口瞧着,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使我深陷其中。这是人类的原始点和现代产物的结合部:一群身穿古代盔甲的武士和魔怪、机器怪兽混战在一个硕大的战场上。激扬的战斗进行曲拍打着我的心脏,激励着我男儿热血澎湃的心。我孤独的灵魂亢奋起来,“拿起你的武器/让热血洒落在发烫的土地/这是男人的义务……”我想起这句不知作者姓名的诗句。我披上战袍拿起长矛让死亡的灵魂在发泄中绽放出灿烂的火花。激烈的战斗让我的灵魂带着苦恼、纷争、郁闷……到洼洼国去旅游。拼杀,刀光剑影,在烈火的锻炼中我由“尘埃”变成“大法师。”“来吧!兔崽子,我是永恒的生命。”我舞着长剑不知疲劳的进攻——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没有灵魂的人有朋友吗?)

忽然我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像闸门泄洪一般从体内蜂涌而出,我意识到我的动脉血管被切断了。朦胧中,我听见医生嘴里发出的沉闷的叫声,显然医生是被吓坏了。“止血纱布。”我感觉到医生大口的喘气。我的身体突然变得轻飘起来,没有了依附,思想也变得清晰可辨别空中飞翔昆虫的公母。我知道我要死了——这样面对死亡是否太仓促?我还有一些未尽的责任——究竟是什么?我要做什么?我想什么?我说不清楚。这时,我脑海里又把那红裙子和母亲联系在一起。母亲穿着红裙子站在高高的山顶,风撩动着裙边,父亲仰望着母亲,艰难地攀爬着。山顶上的风很大,岩石上的杂草时时拌住父亲,父亲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爸爸,蜈蚣!”我发现一条硕大的蜈蚣朝父亲爬去。

“我的威儿!”在朦胧中,我听见一个沙哑而熟悉的声音像缓缓敲响的钟。声音很微弱仿佛来自无限的苍穹,又好象是透过重重的包裹的黑暗,才传到我的耳中。声音是那么的沉重、震撼。每一声都把我的灵魂撞击得颤抖。我顺着声音寻去,我看见母亲双手死死的抓住手术室的不锈钢把手,泪如珠帘似的洒落。父亲紧紧地抱着母亲的身体用粗大的手抚摩着母亲已花白的头发。

这时,我能看到别人的思想。(大概只有灵魂离开肉体才能办到。)父亲脑海里沸腾着两个气泡:一个是希望;另一个还是希望。两个气泡鼓起连在一起像一个金色的帐篷——这是家吗?母亲脑子里只有一个腾起的气泡,大大的。最后迸裂开沉到水底,然后又开始升起……母亲的思想渐渐清晰起来,我在里面看见一个男孩拥着她的奶子大口的吮吸着,母亲一手抹着男孩头上的汗滴,一手用力的挤着她已经被吸瘪的奶,母亲脸上确露出幸福而灿烂的笑容。我继续的翻阅,男孩走路,母亲惊恐兴奋的伸开双臂;男孩骑在母亲的腰上,母亲像马一样的爬行,而一只手还反扭着抓住男孩的身体怕他摔倒……翻到这一页我楞住了,母亲和父亲正扭打在一起,我夹在中间,本来母亲可以躲开父亲飞来的巴掌,可她怕伤着我竟然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目睹这幕,我被压抑的精神、扭曲的灵魂和那种沮丧、仇恨全然冰消云散。

在母亲的思想中,我又见到红裙子,比女孩身上穿的更红更艳。我注意到父亲已经注视着随风飘动的红裙子,并伸长手臂在争取的抓住。我要帮帮父亲……

就在着一刻,一阵让人难以承受的欢乐淹没了我,我眼前有一圈亮光变得清晰,医生和护士站在我的面前,床边摆满了鲜花。母亲抱着我的头喃喃的底语,父亲扶着母亲的肩注视着我。此时,我觉得十分的轻松,因为我的精神完全从忧郁中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