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被俘是否等同于变节——中国军队60年战俘观仍存悬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5:58:24

战场被俘是否等同于变节——中国军队60年战俘观仍存悬疑

 

 

1951年5月,21岁穿着破棉絮的志愿军180师战俘张城垣走进釜山战俘营时,一位美军大兵塞给他一份中英文标识的《关于战俘待遇的日内瓦公约》,上面写着战争双方对战斗员和战俘的权利。他还从朝鲜人民军战俘营得知,根据这份公约,战俘竟然可以让本军队中军官战俘自治管理。

三十年后,山西运城军分区给张城垣下达了政策平反的通知书,他被告知可以去县文史馆上班,并获得了300多元的生活补助。在2年多的战俘营生活和以后长达20多年的上访历程中,张城垣明白,这一切,其实都在那份薄薄的公约书里都有写明,而早在1952年7月,中国总理周恩来就发表声明承认该公约。

在中共高层谨慎地为朝战归俘平反的第2年,总政治部参照该项政策文件,又相应地提出对1949年金门战役中被台湾遣返的战俘进行复查处理的意见,3000多名被开除党籍军籍的原福州军区28军的解放军士兵恢复了应有的待遇。

由于国家制度和意识形态差异,英雄主义和人道主义在中共军队是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前者被诠释为“不怕牺牲,坚韧不拔,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交枪、不被俘,被俘等于变节”的思想,在这支军队内部牢牢驻扎数十年,而后者更多针对的是敌方的优俘政策。

有战争就可能有被俘,怎么样正确看待战俘问题,在军队内部引导、正视和对待己方被俘人员,在60年后的中国大陆,仍是空白话题。朝鲜战争后的三十多年中,军方曾有开明高级将领上书建议高层,要适应新的军事斗争形势,摒弃旧有的传统战俘观,建立“尊重人的生命价值”的新战俘观,上书文字洋洋洒洒十数万字,却因故被叫停,之后便不了了之。

 

战前气节教育

半个多世纪后,志愿军180师老兵张城垣还记得1951年4月,朝鲜汉江那个雾晨,他刚与政治部组织科的几个同事烧完一大堆的文件档案材料,准备突围。却发现四周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美国兵——他被俘了。

张城垣50年10月入党,4月份,他的预备党员资格刚刚转正。销毁的师部档案材料中,就有他的党员资料卡片,以后的张城垣为这张薄薄的纸片的曾经真实存在奔波了几十年。匆忙烧掉的还有一大摞的他编辑的阵地小报《战士生活报》,以及临战前,师政委吴成德让其起草的志愿军3兵团60军180师的战前气节教育材料。

在他负责编撰的这本小册子中,他以师党委的口气要求全师指战员发扬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在战斗中,“绝不交枪,不投降,不被俘”。这批油印好的政治教育材料,已经师党委讨论通过,原准备下发到师所属的各团营连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失去了用武之地。

每次临战前的战斗动员和战前气节教育,是中共军队战前约定俗称的做法。在中共建政前后的数十年间,无论是早期的国民革命战争、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对越自卫还击战等大小数百次上规模的正面作战,这一克敌制胜的“优良传统”始终没有改变过。

走进战俘营的那刻,张城垣有点羞愧,作为中共军队的一名政工干部,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被俘意味着什么。在集中营内的“回国支队”,他仍负责政治宣传,搞的还是气节教育。战俘张城垣写了几点提法,“被俘之后要坚持斗争和信仰,做祖国的优秀儿女,不去台湾,不叛变。”

在一年多后的辽宁昌图志愿军归来人员管理处,负责教育审查归俘的干部瞪着眼睛向他吼道,“人民军队的字典没有被俘,被俘等于变节……”他傻眼了。

当张城垣在美军战俘营为被俘痛苦万状时。志愿军碧潼战俘营地,低矮的铁丝网内,几十名美国白人战俘的篮球体育比赛声震荡山谷,仿佛这不是战俘营,而是一场国际篮球联赛。 

在第一次战役处于收尾阶段的11月5日,彭德怀专门给金日成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竭力向他推介中国军队优待俘虏的政策和经验。彭在信中说,“解放战争中,我们的兵员主要是靠俘虏。这些俘虏经教育改造后,很多人都愿意参加革命队伍,以后成为战斗英雄,这证明俘虏是可以争取和改造的。”

为了让这些联合国军战俘能回去后,把中国军队的人道主义精神“告诉你们的同伴”,“敦促你们的同伴掉转枪口对准你们的军官”。联合国军战俘每天吃的是自己烤制的土面包,还有丰富牛肉、鲜鱼和鸡蛋。

当时志愿军部队实行供给制,伙食标准营、团干部每人每月8元,连以下指战员每人每月12元。而这些战俘按每人每月15元供给。

 

昌图突变之谜

对联合国军和自己人采取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战俘观,是6000名志愿军归俘后回国后才比较得知的。

在回国后的头几个月,7000多名志愿军战俘(1千多的伤病残)享受的也是“中灶生活”。新华社1953年从开城发回的报道说,“在开城招待所,我方归来人员每天吃到从各地运来的大米、白面,和新鲜的肉类,菜蔬,蛋品及其他富有营养的食物。”

归俘们吃饱穿暖后,很快又迎开城市各剧团、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部队文工团的络绎不绝的演出慰问。东北籍采德江在看到鞍钢八号炼铁炉出铁的照片时,兴奋地同新华社记者说:“祖国的建设真是惊人的快呀!我们今后一定要以百倍努力参加祖国的伟大建设,来报答祖国人民对我们的关怀和照顾。”

  对自己的前途,归俘们显然太乐观了。管教干部有一天突然换成了严肃的脸谱,在反复在反复地学习后,他们被要求交代集中营的各自表现,开始是自查,后来是背靠背的互查。欢愉的空气降到了冰点。

原南京军区女作家于劲的《厄运》中,归俘南阳珍回忆道:“不少人对被俘与投降的概念分不清,不少人认为被俘时没有负伤,被俘时没有反抗,举起手的都是属于投降行为。大部分同志都交代说: ‘贪生怕死,被俘投降’,给自己上纲上线的相当普遍。许多同志对照‘军人气节’、《党员八条标准》、《狼牙山五壮士》、《八女投江》都觉得自己差得远。”

北京归俘张泽石、湖北赵壁等人在今年6月接受本刊采访时称,当年的昌图对归俘的认定经过了几次反复,“原来内定的方案中处理都妥当,后来标准突然从严。”

最后归俘处理结论下达:恢复军籍的600人,开除军籍的700人,承认被俘前军籍4000多人。湖北籍的一位身上刺了字的志愿军战俘被开除军籍处分,开除党籍。他不服,开始往中央写申诉,东北军区把他的申诉打回来,在批转给他申诉件上,写着大大的两个红字“可耻”。

昌图政策为何一夜突变,在现在很多健在的志愿军归俘心里仍是一个谜。张泽石说,据他当年向总政落实办打听,当初归管处的几项处理结论层层上报至总政后,肖华主任又上报至毛泽东处,毛圈阅后批示,处理过轻。但时任总政保卫部干事的靳大鹰却否认了这一说法。

上海的唐跃的听说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为战俘的同志到中组部等地一看,说是康生搞的鬼。原来的处理不是那么回事。”

昌图归管处主任、志愿军原179师政治部主任郭铁在1980年代末接受靳大鹰采访时说,“对这些战俘的处理方案,搞了好几次,最初的方案在1954年2月就定了,但后来又改了,我们按照这个方案报上去的处理意见,被批评说是右了。”

“现在看来,对这些归来同志处理是严了。但是,我们历来强调军队的顽强性,强调革命气节,不交枪,不变节,不当俘虏。当了俘虏至少把部队番号告诉敌人了……以前我们就是这么打过来的,打到最后一个人,像狼牙山五壮士。这个问题,今后还要如此。”接受靳大鹰采访那年,郭铁时任总参通信部高职。

 

新旧战俘观

尽管归管处的干部对战俘的处理也有看法,但郭铁后来一次去沈阳汇报,一位部长对他说“你们就按上级精神办,按上级的指示执行。”

事后有着丰富党内工作经验的他总结说,中共军队对战俘的处理,历来是严的。文革中西路军被打成叛徒,刘少奇也被打成叛徒,多少年来,我们党内对被俘问题,一有运动就说不清。历次政治运动都是搞这些问题。

中国对被俘的政策,有点近似于前苏联二战遣返归国的战俘,《赫鲁晓夫》一书中,记述了在乌克兰发生的事。“那些在集中营里活下来的战俘的命运是很不幸的,他们一般都被认为是可耻的。军官一般都要判刑,虽然大多数普通士兵被允许回家,但却被剥夺了某些权利。”

中共建政前后至今,除朝鲜战争、金门战役外,大规模的被俘上千人的还有1941年的皖南事变,新四军被俘6千余众。抗美援越、中印、中苏等小规模的几次入境或边界作战,军方尚无公布有战斗人员被俘事件。

对那些被俘人员的处置,军队方面依据的是1949年中组部下发的一个《关于对被俘被捕归来人员的登记处理办法》。该处理办法规定:对那些积极参加狱中对敌斗争的各种活动,始终保持共产党员的气节,经严格审查,恢复党籍;

对被俘期间,犯过错误,但情况轻微,旋即改正,又继续坚持对敌斗争,经审查,可恢复党籍,给与党纪处分,较重者予以开除。

凡公开表示不愿遣返,参加反动组织,并进行反革命活动,在战场投敌,在战俘营为敌服务分子,受过特务分子等,一律开除党籍。

中共对战俘的处理并不完全依据以此,很多时候看政策形势和长官意志。在志愿军归俘平反前一年,中越边境自卫还击战打响。一年后中越双方互换战俘,越南方面交还中方共约400多名战俘,接受后的这批战俘中大部分都被留用在原部队继续服役,仅有一名解放军战俘营长被撤职查办。

据称,该名解放军军官在一次战斗中被围后,叫嚷着“共产党打共产党,没意思”后投诚越军。

对中越边界我方战俘的处置办法比以往几次更“人道”了一点,但在军队内部,战俘问题一直讳莫如深。联合国日内瓦公约虽颁布了30多年,中国政府亦很早声明予以承认。中共军队中的一些人认为,联合国战俘公约是个地道的舶来货,中国军队是党领导的特殊军队,应该有自己的主意和主张,“不应该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革命军人怎么能允许把枪交给敌人,这不等于允许敌人把这些武器来杀我们自己吗,所以被俘可耻。”

但也有一些开明的军队将领有不同的观点。1998年,河北省军区政委贺明少将向中央上书他的“新战俘观”。贺明原系志愿军65军193师政委,曾参加过板门店中方解释代表团,对志愿军归俘的遭遇,他抱以深深的同情。

对照军队现实,贺明反思到,“我军对归来人员尚无成熟的处理政策,继续墨守成规,坚持不能被俘而自杀的战俘观,以及把人的生命与被俘绝对立的观点,是对被俘人员生命的冷血。”

他认为军队内部应该改变旧有的战俘观,“对被俘过经审查无过错的人员应留在部队重用,他们是经过战争和战俘营考验的宝贵的人才。回乡战俘,应与其他复员转业人员同等对待,不能歧视。要给予统一的公民权利。”

 

模糊的影子

经历了朝鲜战场血肉搏杀的这位中共高级将领说,在战场上,自杀不是唯一的办法。应广泛宣传被俘人员在集中营斗争的英雄事迹。对不幸被俘的战友,要客观全面从实是求是出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政审阶段,反复核查,不主观恐吓,定调调。区别对待,有功则奖,有过则罚。

他更是建议,军方和地方法制部门应据唯物史观来制订有关战俘的政策,并纳入国家宪法,使之合法化。“把新战俘观体现在我军的纪律条令和政工条例、战斗条令中,在部队训练进行到一定程度,应分别对官兵进行一定形式的新战俘观的教育。”

贺明写新战俘观那年,在贵州省军区任上离休,享受大军区副职待遇。

中共军队有些不同意见人士,认为贺明搞新战俘观,会打击士气,部队不好带了。他因此言称,对新战俘观的有关观点,可以公开辩论。在他的《论新战俘观》手稿完成后,很多高级将领传看后,赞同他的观点。

贺明的著述出版遇到了麻烦,没有哪家出版社敢出版他的新书。动静颇大的出书风波,惊动了有关部门,有人上门谈话,拿走了贺明的书稿以备参考,原先看过他手稿的人都接到贺明家属的电话,说是“老同志年纪大了,头脑糊涂了。”

1990年版由江泽民签署的中共军队三大条令中,军人的宣誓的最后一条“英勇斗争,不怕牺牲,保卫社会主义祖国,保卫人民的和平劳动,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背叛祖国”。解放军纪律条令注明,缴获归公,不虐待俘虏。

2010年6月,胡锦涛签署的新版解放军三大条令发布,条令新增他的很多著述。但没有新增贺明愿望中的有关战俘观的表述。

在朝鲜战争50周年前夕,解放军报副总编吴金锋采访了400多大陆境内的志愿军归俘,在他接集出版的新书前言中,吴阐述说,“抗美援朝被俘经验告诉我们,必须改进我军旧有的战俘观念,建立与国际接轨,符合现代战争新要求的战俘观念。”

“旧的战俘观已经不适应新的战争和新的情况的要求,必须使我军被俘观念适应当前的要求。被俘在战争规律是常见的事,生还、牺牲、被俘是战时军人三种选择。过去我军在战场在前线向来忌讳被俘,以为是损害士气。因此必须研究制定关于战俘的新规定和新条令,规定当前阶段允许被俘和不可允许被俘的界线,规定什么是叛、什么是过,什么无过,什么有功,树立中国社会主义特色的军人气节观与高尚情操。”

6月19日晚上,山西张城垣又与昔日的180师战友孟伟哉叙了一次旧。孟伟哉原是张城垣宣传科的同事,第五次战役打响前,孟因被叫去军部帮助工作,而幸免于难。他退休前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中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兼秘书长。

孟老看了最近大陆正在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在电话中他向张城垣大发感慨,“从现在大陆创作的影视剧来提倡的精神来看,军队的战俘观,看来还没什么松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