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太阳(3)————山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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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乐 章

罗 曼 史

二十四

生活如一潭死水,日子一天天过去,就象赤水河的水悠悠不绝而又漫长,没有尽头。郄柯的生活也日复一日地依旧,没有微澜,没有惊涛骇浪。他依然苦闷,遥遥无期。他不知道光明在哪里,他似乎隔光明只有一步之遥,只要他跨出那一步、顶破那一层,就会达到光明。但事实上他跨不出,也没有光明。既没有那个内部根据,也没有那个外部条件。在他面前,根本就没有光明可言!

………

公元一九八二年七月的一天。

学校已经放假,没有了往日的喧嚣。这天中午,郄柯从外面回来,远远的看见一个农村男子带着两个城镇打扮的青年女子——也就是俗话说的“街上姑娘”打扮的青年女子走到郄柯家的房檐下,接着走到郄柯家门前:“好像就是这家,”郄柯听见那男的说。

他正在诧异,她们已经推门进去了。郄柯想可能是问找哪家的,或者是找错门了。郄柯这样想,但待了一会儿不见她们出来,他感到纳闷:莫非真是找我家的,到我家的?在他的印象里,亲戚或有关的人中,绝没有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两个青年女子。他百思不得其解、莫明其妙,但一时有点踌躇,不好回去。于是又在外面随便转了一圈。

“不知道她们走了没有,”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郄柯想。但他毕竟要回去,毕竟是自己的家,尽管要是她们没走的话,他会感到害怕、腼腆、不好意思、不敢说话,甚至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不过他也想看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确证无疑,不但还在他们家,而且是找他们家、到他们家的,正坐在床沿上和母亲谈得正亲热呢!

郄柯推门看见她们的时候,她们也正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打了个照面。

但是郄柯看她们的时候,并没有注意看,也不敢注意看,只瞟了一眼、一瞬。

郄柯穿屋而过,去到坝子里。因为与她们同在一间屋子里,他会紧张害怕、手足无措、如坐针毡的。

母亲也没有搭理他,只管继续和她们说着话。

在坝子里徘徊呆了一会儿,他就进去拿水桶去水井里担了一担水回来。那会儿他们家没有水缸,担一挑用一挑,一天最多两挑水,有时一挑。

他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走,索性到赤水河里去游泳。

在路上他有一种莫明的希望,虽然他知道她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也没有任何幻想。希望什么?至多是希望她们在他家多耍一会儿,但又害怕,希望她们赶快走又希望她们迟点走。同时他知道,这是多余的,她们什么时候走与他无关!

郄柯来到了银滩坝子,一色均匀洁净的鹅卵石铺就,在上面躺卧打滚,身上也是干净的。这儿离镇子很近,望得见小镇的一角,没有繁杂的人,显得清静,除了偶尔的打渔人、船夫和有意到这里游泳的人,极少有人到这里来,郄柯是这里的常客,长年以来一以贯之。

在河里一泡就是半天,泡够了就晒太阳,倒不是他有意进行日光浴,而是这是他消磨痛苦时光,神思遐想的场所和方式。

他想她们已经走了!

郄柯回到家,她们还在家里没走!

她们居然还在家里换了裙子,她们来的时候,郄柯明明看见她们穿的不是裙子。

要是算着他们还没走,他在路上不定有多惶恐,甚至不敢回来都有可能呢!

母亲已做好了饭,很快就吃饭了。

顺其自然,也不能不顺其自然。郄柯诚隍诚恐、忐忑不安地同她们一桌吃饭。当然啦,他到底还是有勇气,敢于同她们同桌吃饭,没至于连吃饭都不敢坐拢来吃,——这到底是他的家。

开始吃饭的时候,母亲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五孃,这是你表哥,这是你表妹,”母亲指着扎羊尾巴、穿黑裙子的那一个最后和郄柯说。

郄柯没有反应,他们也没有明显反应,只礼节性的微笑着看了郄柯一下,郄柯也看了她们一眼,用眼神表示:“知道了、认得了,”算是见面礼。

母亲也没专门弄什么菜,照常的家常便饭。吃饭途中,郄柯的碗空了,她——那个表妹说:“表哥拿我给你添,”说着来接郄柯的碗。

郄柯说:“不不,我自己添。”于是就自己添了,他也没有说和想起要给谁添饭,他兴不来这些。

吃饭时母亲也与她们说着话,以增加气氛。郄柯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放了碗。

吃完了饭,那个表妹收拾碗筷要洗碗,母亲不允,说“让郄柯洗”。下午她们就很活跃了,特别是那个扎羊尾巴的的表妹,穿着黑色折褶裙,阿娜的姿态,进进出出,很自由、很随便、很大方的,经常与母亲说着话、显得亲密,好象是和母亲认识了好久的亲戚而不是刚认识的一样。这也是母亲的老传统,凡是客人到家,她是绝不会冷落客人的,即使不弄吃的也要陪客人拉个没完、问个没完但绝不枯燥,双方都显得很有兴致。

她还拿起扫帚扫了地,一会儿母亲要添火和煤,她说要帮母亲和煤,就拿起锄头去坝子边和煤,母亲舀水、她就和。

郄柯反到拘束,好象这家不是他的家似的。她不时和郄柯说话,爱问郄柯,“表哥表哥”的叫得亲热。郄柯本来不会、也不敢和他说话的,但她主动问他、和他说话,他不能不答、也大着胆子鼓起勇气和她说、应答,他也有一丝希望和她说,只是那一丝希望被胆怯、怕羞的心理湮没了。

她进进出出、自由活泼、无拘无束、自然大方。加之她美丽可人,像个欢快的小鸟,给郄柯家增添了无穷的气氛和乐趣。

郄柯忽然感觉得,这家庭的气氛,似乎与往日大大的不同了,好象增加多了什么,改变变换了什么,仿佛是翻天覆地、与往日质的不同的变换。

他甚至觉得有一种温馨。

当然他没有、也不敢往深层的想,他只是有一种这种短暂的、朦胧隐约的感觉。因为他明知道,人家是来做客的,只不过多了一个客人而已、随时都可以走的,最多耍个天把两天就走了。

从母亲的呼叫、她们和母亲的摆谈,郄柯终于知道了一些她们的情况和名字:她——那个表妹叫雪晴,姓什么还不清楚,有待进一步,也许要他们走了后郄柯才知道。他是从来不问别人姓甚名谁的,根本就没有这种习惯和意识,也没有过要问的经历。五孃姓什么叫什么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母亲和那个表妹一起叫她五孃。老实确切的说,对于她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她和郄柯家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他是根本不知道不清楚的,也是一时半会弄不清记不得的。至于那男的,母亲也叫过,好像是小名。反正总是有点儿什么亲戚关系就行了。

在她们和母亲断续摆谈之间,他大概弄清了。原来她们是送她——那个表妹的婆、就是城里人叫的奶奶回老家来的,就在河对面四川的田坝,离小镇二十多里路。她们的家却在四川永宁。永宁他知道,地图上看惯了的,离儿这不近,出省过县的。

那男的就是她老家的伯伯家的,他是陪送她们到小镇所在县另一个区去看望另一家亲戚的,也顺道看望郄柯母亲。这是她父亲交待了的,说他十几年没来了,代他走一走,看望一下老亲。她叫郄柯母亲叫大孃,在这儿住一晚,明天就坐车到另一家去。

“原来他们并不是专门到我家来的,是到另一家路过、顺便看看母亲。——原来如此”。郄柯心里想。

母亲对她们说:“你们来这一趟不容易,回老家也不容易,你爸爸好多年没来了,你小时候跟你爸妈来的时候,你才两岁,我们还在渡口上住。要不是有这么凑巧的事,要不是你婆回来、你爸爸又嘱咐你来看我,我还忘了有你这么个侄女,这辈子还不定见到你呢?来这一回不容易,再耍两天才到你姑婆家去吧,我们也放假了,没有事,陪我耍两天”。

“不了,我们忙着回去,家里还有事等着我,明天就到姑婆家去,我二天还来看大孃和表叔。”

母亲也没再说什么。

天黑了,天气很热,郄柯家里有台小电扇,开着吹。

“你们难得耍就打扑克。”母亲提议说。

她们表示赞同,明摆着就他们四个人打,父亲是不会打的,她那个哥哥说也不会打。

打甩二、对家,郄柯与母亲一家,她们两个一家。

郄柯又希冀又勉强的和她们打。

玩了一会儿,母亲说他有点事,叫他们三个打新上游,说完就起身去了。

她们兴致很高,仍还要和郄柯玩。母亲一走,郄柯大窘,察觉母亲又在捣鬼,有什么事情。

但他又不好拒绝他们,虽然他也不想拒绝。于是就硬着头皮、诚惶诚恐的和他们打。

三个人打争上游,抢分、记分,打满千分。郄柯找了张纸来记名字,他把他的写了,就写她们的,但不知怎么写,她看见他写,就说:“韩,韩”,原来她姓韩!叫韩雪晴。五孃姓许,就写了一个许字。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和青春异性打扑克。

扑克郄柯是打过的,虽然并不精通这玩意儿。那时社会上打扑克是最普通最广泛的娱乐方式,读小学时郄柯就与华华狗獾那些山娃儿打,并以有一付扑克牌为荣。后来读中学,虽然上学时很难捱,但平时与几个左邻右舍也不时打过。

一千分打完了,分数记了个一塌糊涂,闹不清谁输谁赢,反正大家都有点儿“心不在焉”、“醉翁之意不在酒”,娱乐混时间嘛,不争个高低输赢。

天已不早,于是打水洗脸洗脚寝息。郄柯家隔壁还有一间屋,铺了一张床,平时没人住,堆点杂物。她们就在隔壁那间睡。

他们就在郄柯家歇宿了。她们来的这一天,使郄柯感到象一家人那样亲切,他家里第一次住进了女孩,虽然是短暂的,也根本就淡不上什么特别的关系,与“家庭成员”挨不上边,但对郄柯的内心感受来说,毕竟第一次有了“阴柔之美”。这么多年来,他感受到的都是孤独和自己不男不女的“阳刚之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郄柯就起来上班去了,是闹钟叫醒他的。

“这是我心中的一个小浪花,一个小插曲,我下班回来,她们就已经走了,永远不再回来,一切到此为此。”在路上他这样想着,他有种失落怅然,虽然也会给他留下回味。

 

但是奇迹又发生了。

郄柯下班回来,已经两点过了,她们还在郄柯家里!

后来郄柯才从母亲和她们口里弄明白,原来她们是到车站去了的,因人太多、车太挤,天气又热,韩雪晴不想受那个罪,不想去了,就回到郄柯家里,说再在这儿耍一天,明天一早就回去算了。

一会儿韩雪晴她们要到球场去打羽毛球,那是郄柯父亲买来锻炼身体的,就在坝子里和郄柯、母亲和一些想打球暂时不怕病的个别娃儿偶尔打一下。但坝子太小,周围又因父亲种了许多参差不成材的树木,施展不开。

韩雪晴邀郄柯同去,他想去但又不敢和他们去,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在校园操场里和她们打羽毛球,他还没有这个勇气。那边人又多,家属们都主要住在那边,还有人来人往,也许还有人在那里打球什么的。况且他还想到另一个原因、另一个顾虑,就是他们这次来,不定——简直可以肯定外边周围人们已经在说什么了,好的、坏的难听的各种猜想的都会有。可又没有那回事,他可不愿人们说,他本来已经说不清了,他不愿去给人们留下更多的把柄、幻觉、假象、话题、充实人们的流言。因为这会增加他的悲哀,因为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影子都没有。

韩雪晴再三邀请甚至恳求,他都坚持不去,不敢答应、不敢去。她们就去了。

其实从她们一开始邀他去打羽毛球,郄柯的内心、思想一直在斗争着,他口里说不去,其实内心想去。她们一走,他就有些失悔了。怕什么呢,应该跟他们去。但马上胆怯就把这想法和勇气打了回去。如此反反复复,思想一直在矛盾、反复斗争、较量着。他在那里踌蹰犹疑挨了好一会儿,青春异性的吸引、与她们接触的强烈欲望,终于驱使他朝球场走去。他准备到那里后毫不犹豫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和她们打羽毛球,管它天塌下来也罢。他英勇不屈、豪气满胸的朝球场走去,但才走出二三十步,刚要拐过教学大楼房角就看见球场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回来了。他好失望,好恼恨自己,心里像失落了什么,永远也找不回来。

韩雪晴走拢对他说:“不想打了。”他好懊悔,心里真想喊她们和他再回去、一起去打羽毛球,但他说得出口吗?

时间依然像昨天一样的过,郄柯家里依然又是昨天的景象,有一种温馨感。韩雪晴不时的和母亲说着话、找郄柯说着话,依然是进进出出,争着做事,并说要给郄哥家洗被盖,母亲没让。

韩雪晴忽然问郄柯好多岁了?郄柯最不愿问答姓名年龄家住那里几口人这些捞什子,而且他稍感有点悲哀,特别是年龄。但他愿意回答她的话,有问必答,也不能不答。

“你呢?”郄柯鬼使神差的反问。

“二十”她说。

之后,郄柯微感吃惊、诧异:她怎么问我的年龄?我又怎么反问她的年龄?整个儿无意识!简真莫明其妙!

“表哥,跟我们到我家里耍好吗?”晚间,韩雪晴又对他说。他知道她指的是跟她们去、到她们那边家里耍。

“不去了,我要上班,二天再来。”

“走嘛,请几天假”。

“假不好请的,这几天正忙,我二天再来。”

这一回他说的是真话,他真的不想去,双方说的也纯粹是客套话、礼节话。他也根本就没听进去。

“他是个出不了门的,他不去算了,”母亲说。“既然你们没到你姑婆家去,就再耍两天再走吧”,母亲又开始挽留。

“大孃,明天我们还是要走,明天一早就走,趁天凉快。这里热得很”。她说。

五孃也说要走。

郄柯相信她的话,她既然这样说了。千里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这里的确热得很。

郄柯感到有一丝无可名状的哀伤、惆怅,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满足。他们家本来实在是不该有这样的女孩子来的。阴差阳错,有她们来耍这一遭,虽然只有短暂的两天,但他却感到过了好久。他感到他家里他心里曾经有过一种温馨,他觉得,这已经很够了。虽然她一走,又要带走郄柯莫明的惆怅,给他留下许多无端的空想、遗憾,或者更加给他增加一丝痛苦,也未可知。但毕竟,他曾经有过了经历,曾经有过了与女孩子接触的经历,曾经有过了两天美好的时光,给他惆怅也给他留下了回味。

………

郄柯正在上班。

大约十二点的时候,郄柯正在晾堂上踢晾糟,忽然仿佛看见厂房尽头的大门口有两个女子的身影。郄柯心里跳了一下——像她们极了!“莫非是幻觉?”他定睛睁大眼睛仔细的看,仍是极像她们,那身影极熟悉,不,简直就是她们!但郄柯不敢想信自己的眼睛,厂房里暗、外边亮,她们站在门下,正好是逆光,离郄柯那儿还有几十米,看不清楚面目。

“莫非见鬼了”。郄柯惊疑不定,眼睛没一刻离开他们。他相信、认定她们今天一早必定走了的,就像铁板上的钉钉、毫不含糊百分之千的!

相信、认为他们走了,怎么又会在这里?准不是她们!

但看那身影,终究还是越看越像,还在那里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郄柯心里又跳了一下:“万一要是他们呢,”于是就朝门口走去。他想如果是她们,好让她们早点找着他,而且要是她们的话,他也不愿她们在这儿,看见这些样子狼糠的制酒工。这儿是男儿的天地,这些制酒工没德性,平时谈论女人,文雅不足、粗俗有余;只穿一条裤衩,拴一块围裾——当然也包括他郄柯,像原始人,野蛮人。——这里原本也没有什么文雅、粗俗、野蛮、文明之分的。

当他走近只有十几米一二十米的时候,看清了果然就是她们。

“你们怎的还没走,怎么到这儿来了?”郄柯大感惊奇又有一丝惊喜和好奇的问。

“我们等你跟我们到四川去耍”韩雪晴说。

郄柯几乎有些不相信,但顷刻,当他相信这是真的是她说出来的时候,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在这瞬间,思想跨越时空飞快的想了许多,包括长久以来遭受的苦难、屈辱、想起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对他形形色色种种有意无意的善意恶意的不公正对待、鄙视、侮辱、嘲弄、歪曲、扭曲……。

在这以前,除了亲人以外,社会上有谁看得起他?有谁正视、拿正眼瞧过他?有谁不有意无意歪曲扭曲他?谁关心过他、给过他温暖、安慰?没有!有的、得到的只是相反!所有这一切,霎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他这被别人看作一个痴呆发育不全的人,与别人多交多说两句话都有损别人脸面的人,居然有人不嫌弃他、平等正常看他待他、专门等他,叫他跟他们去耍,而且还是两个年青的姑娘,这真是太可贵太珍贵了。

郄柯激动不已,也就几乎在一瞬间,他就在心里决定:去,要跟她们去,就凭她们这份真诚、就凭她们看得起他、把他当个人!这真诚给了他足够的勇气,也打动了他的心!

郄柯只不过在一瞬间就思潮起伏,想了这许多,作出了这个决定。

郄柯紧接着她们的话说:“那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来看你上班。”

“这有什么好看的,脏得很,你们要走耍,就跟着马路转一圈,可以转回家去,好远的一趟,不要在这里了。”

他们听了郄柯的话,就走开了。

郄柯回到班里,班里的人就对他说:“那是你媳妇吧?!”

“人材可以,”

“伙子来哟,”

“很有味道,”

“安逸得很!”

……

越说就越没有谱了。

果然他们早就一直在注意他。

这是郄柯早就预料到的,从他一去见她们,他们就一直注意的盯着他。

还有两个小时才下班,从现在开始到下班,郄柯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甚至他拿着掀把的手都在微微颤动,内心掀起了只有他才感觉得到的狂澜。

他太孱弱、太枯竭了,他太需要雨露,他渴望春风化雨,那怕只有一滴。他渴望接近异性,哪怕是作为朋友、作为路人、作为亲戚,哪怕是短短的一瞬、几句话。

郄柯的心情激动着、兴奋着,在这种激动与兴奋中,郄柯干完了两个小时的活,洗了澡向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趁她们不在,母亲一边往房檐下的灶上安锅,一边似乎有意无意、轻描淡写、又似乎自言自语的对郄柯说:“今天上午我和她们到粮站去买米,回来的时候,路上都有人在背后说‘快看快看,穿黑裙子的就是郄柯的媳妇’”。

郄柯没理会她,全不往心里去,懒得去理她!只当她又犯了神经、胡言乱语、老毛病。

她伯伯家的哥哥已经走了,说是家里还有活,没时间。再说也在这儿耍不惯,就叫她们在这里等,和郄柯一道去,反正找得到路的,他自己就回去了。

当最初的激动过去,思想的波涛平静后,郄柯犯疑了、犹豫了:到底该不该跟她们去?要不要跟她们去,跟她们是什么关系?跟她们去算什么?到底有什么意义?这一系列问题,开始在郄柯的脑子里盘旋、并且越来越明显,争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踟躇。

要去吧,他怕暂时的欢乐带来更大的悲伤、更大的刺痛。再说和她们去,也说不上会有什么快乐。况且这是他前所未有的经历,同她们一起去,要接触许多陌生的人和事。一切都需要他鼓起足够的勇气。有足够的勇气,才能够正常的交往、接触外面的世界,包括和她们!

退一万步说,既已答应了、势必要去,这些顾虑、难堪、窘境、尴尬、障碍、问题、畏惧羞怯也不打紧。最使他承受不了的,还是外界的舆论、小镇的舆论!不论郄柯听没听到,他都十分清楚、而且不是猜测,她们的到来,在他周围人和小镇引起了什么反响。小镇人的舆论,也使了背上了一层莫须有的、虚无然而又给他很大刺激、讽刺、打击的光环。他这一去,又更加印证了别人的无稽虚无的说法,然而却又是空中楼阁、全然没有那回事!他最不能承受的就是这一点,他无法承受这一点,无法承受这种刺痛刺激。光是他无缘无由而去,而后又无缘无由、无功而回,本身都使他可能更增悲哀。加上小镇人给他虚设妄加臆断的言论、那不存在的“光环”、那回事,更加使他无法承受。

他并非要想得到什么,也明知而且也本来就不过是去走亲戚、走耍,但他是个不正常的人。

他想起了韩雪晴对他说的当她们到车间去找郄柯向一个人打问的时候,那人听说她们找郄柯,象是悟到了什么,抑或是发现了新大陆!吃惊地睁大眼睛瞠目结舌呆了好一会儿才把郄柯所在的位置指给了她们!

不正常的经历、不正常的处境,他被剥夺了与异性正常交往的权利。他渴望这种交往但又害怕这种交往。

放在任何一个正常的、平常的人,这不过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即使是公开标明了或真的是那么回事,是去相亲、说媳妇、耍朋友,失败而归,那也不算什么。即便难受难堪、有什么“不光彩”,那也能承受。谁没有个“三灾两难”就成了的?好多还不是三五次才成功的。但他不能,他没有那个权利,他不能有三五次,他至多只能有一次,但别说三五次,他相信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会成功、永远没有那一天!他很早时听见人们说某某是傻子说不上媳妇时,他的心都凉了,似乎从他们(其实有的也并不是什么傻子,但人们自以为聪明,爱嚼舌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更不要说什么爱情、自由恋爱了。

本来既没有那回事,也不背那名声,在他心中都会留下痛楚。他不想有这样的痛楚的异性交往经历,他虽然明知他这种心理是不正常不应该的,但他无法改变这种交往会给他刺痛的客观真实存在。退一步说,如果没有那种名声,他也能承受这种刺痛的话,然而他却又偏偏要承受这种名声!

本来是正常的交往,却又要增加他的烦恼、不快!本来没有、永远绝不可能有那回事,却又要被说成是、有那回事。而这对他是一种悲哀!这就是他矛盾之所在!

然而要是不去呢?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答都答应了。况且她们专门等他,尤其是那位表妹,她给他的真诚、给他的热情,他感觉得到要多一些、浓厚一些,他对她有一种自然的、不知不觉的亲切感,怎么好辜负她们的热情、期望和真诚!而她们这种真诚、热情,给他的激动、感动,虽有些冷静的、理智的冷却,但毕竟还没有完全冷却,也不会冷却到零,无论如何,无论多少,它总是有一些热度在郄柯心里激荡着,也许永远不会平息。况且他对她们、对她,也有一丝留念、难舍,一种暝暝之中的愿望,一种向心力,一种对他的吸引力。

况且不去,这又要出尔反尔,都长这么大了,虽说没有什么社会交往、接触,但他自己做人的人格,却也一诺千金。迄今为止,他的成长道路、历程,还没有真正的撒过谎、骗过人,他也不会撒谎骗人。

此情此景,怎好叫他们失望,怎好说了话又不算数、反悔。他答应她们后她们已经等了一天了,难道让她们白等?他记着母亲先前对他说的:她们一回来,韩雪晴就像报喜似的对她说:“大孃,表哥说要跟我们去”,高兴得很!那副欢天喜地、喜滋滋、兴高采烈的样子,郄柯虽没亲闻目见,但却能想象得到,仿佛就在眼前。

郄柯在心里斗争着、矛盾着、犹疑着,嘴里可没敢说出口,也无法怎样说。而且父母已在为郄柯出门作打算、为他出门计,已把他出门看作定局。而韩雪晴依旧也是那副样子,只等明天就和她一起上路,一切一如既往,而气氛更加热烈。

而郄柯心里委实犯难、实难决断。一忽儿感到要反悔、不应去;一忽儿感到骑虎难下之势、进退维谷、无法挽回,不可收拾!一忽儿感到有些后悔,不应该答应,不应该去,一忽儿又感到:如果不去,会不会又后悔!一忽儿觉得还是应该去;一忽儿想到管它三七二十一,既已答应、事已至此,去就去,想那么多、管那么多干嘛!一忽儿又觉得跟她们去没意思,说不定在路上或回来后更难受,想到这些,他又不想去。但对异性交往、接触的渴望,又使他想去……。

郄柯就这样想着、斗争着,从下午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一直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忽而过去、忽而未来,忽而自身忽而环境、人言……情势越来越急,他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慨然在心里决定义无反顾抛弃一切地跟她们去。其时父母亲早已在为他出门远行作物质精神上的准备。

既然在心里不再犹豫、决定跟她们去,他就去找班长请假。先前虽然情势是要跟她们去,但心里犹豫,第二天上班就没说请假的事。现在已接近窖期,要不了几天就放窖期假,加上郄柯上班干活下憨力,死命的干,请假是不成问题的。班长听郄柯说有事耽搁、要请假,既没问因何缘要干什么,也没说二话,只说“要得”,不过叫他按时转来烤下轮酒,说他“是根好脚子”,说没得他就“老火”,“够干”。

郄柯心里有点日怪,他们两个都是不说废话的,但他没想到他一点都没问他的事,他原以为他要问的,他已想好了理由,当然不是韩雪晴,他是不想暴露这件事的。

回到家,郄柯说请了假了。韩雪晴高兴地说:“那我们明天就走要得不?”郄柯有点鬼使神差地点头说:“要得。”

在回来的路上,郄柯忽然想到应该穿得好一点,“稍事”打扮一下,即使不说打扮,也得稍微规整一点、像样一点。这毕竟是出远门走人户、这毕竟是和两个女孩子一路啊!总之和她们一道,不能穿得太不象样,把她们现丑了。而且和她们一道,太丑、太不象样,他也感到不配和她们一道。“无论如何总得有一件新一点、好一点、像样一点的衣服,”郄柯这样想。他决定去买一件衬衣。这么多年来,郄柯总是一身旧衣服,青黑蓝三色,以前还大多穿得缀满补丁,这几年才少了。至于式样,则永远远远落后于时代,倒与五六十岁的老头同步。倒不是他穿不起,也不是不想穿、不想打扮,而是他不敢!他认为那不属于他!有年他在厂里评了个什么先进,得了件白衬衣,都没敢穿,送给亲戚了。

到了街上,还没收摊,那时市场已很活跃,商店里、摊铺上各种各样各色比过去时新的时装、新式衣服琳琅满目。许多新颖鲜亮、颜色又好看的衣服,就在这种沿街的摊位卖。

他在一个摊位上看中了一件银白色、有布纹照片那种纹路(他不懂衣料)的衣服,价格二十元。郄柯下了十二分的勇气和决心买下了它。无论是质地、质量、式样,还是价格,在当时都堪称上乘——郄柯是这样认为的。颜色他也觉得好看,穿起舒服、有精神。这是他第一次买衣服,第一次打扮自己。

母亲找了个机会,把郄柯叫去悄悄的说,准备给他说韩雪晴,让他跟她们去,就是这个意思、为了这个,让他先跟她接近、熟悉,回来后再写信去说。这一下对郄柯来说不蒂一个晴天霹雳,不下于一个惊天动地的巨响。其实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层。他自觉他跟她们去的举动已经荒唐,母亲这一说,更加远离真实。第一次和女孩子接触,一道出远门,他心里已经都有点不好意思,哪怕就是在父母面前。但母亲这一说,他又不得不反复说明,他是跟她们去耍、送她们,没别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他坚持这样认为:那是非份之想!

母亲有些不高兴了。郄柯觉得母亲又可气又可笑。母亲这几年来围绕郄柯的事只有一个中心:给他说媳妇,这是她的心头病,只要能说上,丑俊贫富呆(当然要能做饭生孩子)残全不论。她平时有些举动,郄柯不但都觉得荒唐可笑、又讨厌,又拿他无法,甚至觉得都有些变态了,对她只能漠然处之。

父母——主要是母亲见说服不了郄柯,便也不再说了。到晚,便开始为他收拾东西。因为他们深知,走出去总比不走出去好。况且这对他们的宝贝儿子来说,还是个不小的进步,开天辟地头一回、破天荒第一遭呢!

虽说父母早就为他作准备,其实物质上也没什么东西好准备、要带的。主要是精神上的酝酿。郄柯不喜欢带行李包裹,况且他只是走耍两天就转来,结果一切都免了,连换洗衣服都不带,只身前往。

“你要去,礼信还是要拿的。”母亲具有老一辈人的优良传统、美德,十分讲究“礼信”。拿什么呢?一是没有什么礼物好拿,二是还要走百十里山路,也不方便。忽然想起箱子里还有十几瓶茅村酒,这种酒名声在外,是很名贵的,这是厂里节日供应凑起来的,郄柯家里没人喝酒,放在箱子里几乎都忘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母亲打开箱子,发觉有一瓶已经漏光了。母亲取出四瓶,对郄柯说:“你拿去韩雪晴家送两瓶,五孃家送两瓶。一家送两瓶,听见没有。”母亲最注重礼信的安排,生怕郄柯弄错了或记不住,反复叮咛。

第二天早上一早吃了饭,他们就上路了。来到河边,赤水河涨了水,船靠在岸边一道石坎下,船舷离河坎面还有一米来高。郄柯和五娘都先后跳上了船,韩雪晴还在岸上,有点不敢跳。郄柯伸出右手,韩雪晴随即伸出手来拉住了郄柯的手,跳上了船。

过了河,便开始爬黄龙山的山羊坳。这是黄龙山的中间一段,从河面算起,约三百米高,很陡的石级路。郄柯儿时在渡口上住,跟母亲在乡间小学读书,在这里上上下下是家常便饭,真是听惯了艄公的号子、走惯了岸边的山路。那时愁苦少、欢乐多,还有孩提时的童真。后来郄柯也经常到山羊坳黄龙山来寻找寄托,排遣孤独。他熟悉这条路上、这山羊坳的一草一木、每一块石头。今天,郄柯走在这条走过了千百次的山路上,风景依旧、心境迥异。

他们紧走慢走到了山羊坳上,揩着汗水坐下歇憩。从这儿可以俯瞰小镇的全貌,一览无余,连同脚下这条河和小镇背后的群山。赤水河从小镇边缠绕而过,十分壮美。韩雪晴指点小镇,郄柯一一解答着。虽说小镇只有巴掌大,但却蜚声中外扬名世界!因为这里出产世界独一无二的茅村酒!因为这里是那个开天辟地的时代一群感动了整个世界的开天辟地的汉子——中国工农红军三渡赤水河的渡口!

歇憩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小镇,他们又开始上路,从这儿一拐过去,就再也看不到小镇了,之后便是一段坡度较缓的山路。这一段路是母亲在乡间教书和郄柯读书走的路,其时母亲已调回了小镇,这一带的农民许多是认得他的,倒是他生疏了不少,于是路上有人打着招呼,在背后谈论着。

又走完这段山路后,又一座绵亘的大山——混元山横亘在他们面前。这一带有民谣:水长长不过赤水河,山高高不过混元山。翻过这座大山,还要走十多里路,才是韩雪晴的老家。

高耸云端的混元山,荆树丛生、石经曲斜,云深林密。石路盘旋,直上云林深处。混元山比山羊坪高得多,至少三座山羊坪的高度才抵得上它。

狭窄凌乱而又古老的石径,杂草丛生,显得较少人行走。

不知道是混元山的象征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还是混元山的沉重高峻与他内心深处的感应,郄柯的心情又突然沉重波动起来,情绪一落千丈。先前有的那些犹豫、忧虑,又冒了出来占了上风。他忽然觉得,这样同她们去毫无意义,而且会使他更加痛苦,无论是他自己本身还是外界的舆论。虽然说是有点亲戚关系,是走人户,但却显得无力,那么不成理由、那么唐突。

他好想就此打转,但却又无法回去。此情此景,事已至此!他又一次感到骑虎难下,已是心不由己、身不由己了。

他步履沉重,颇有点有气无力。这混元山原来也算不了什么,但现在在他眼前,他也觉得委实太高了。他就心不由己、身不由心的一步步沿着崎岖陡峻而又盘旋的山路一步步往上挪着、捱着。

天气很热,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们都早已出了一身汗,走一会儿、爬一段,就找个树阴或崖旮旯歇憩。有两次,郄柯都坐下就不想走了,想回去了。但眼前的情势,前前后后,和着那回去的种种难堪,又不得不起来继续往前走。

好不容易到了山顶,就在路边一株大树下坐着歇长气。在这儿歇气是由黔入川者必须的。这株不知名的大树硕大无比,枝繁叶茂,浓浓密密不透光,许是当地农民把它当作神树和过往行人的精心保护,才没毁于刀钺,在这云山之巅显得高大无比,早在山脚下十数里之外,郄柯他们就看见了它。远远观之,犹如顶天立地高擎的一把伞。

到了山顶,就已过了贵州地界、足踏四川地界了。这边虽已是四川,但地理上仍属云贵高原,属乌蒙、大类山脉的一部份,要一直越过蔺城县,到永宁县一带,地势才逐渐滑落,正式成为四川盆地的丘陵。这是郄柯在父亲的一大块硬胶凸凹地形图和其它分色地形图上看熟了的。混元山是这一带的最高山峰,赤水河切割它的南缘恰好把它划入了四川省。背北、面南、雄踞睥睨小镇,致使小镇一带百里大好河山,受襟于它。

这混元山是山里人赶场的分界线。山下人便赶小镇,山上这边的人便赶石宝寨。偶尔有交叉的,是有特别的需要了。到石宝寨还有好几十里路,但基本上是平路。

这儿果真是登高临远,一览众山小。碧云天、苍茫地,“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极目天际,白云悠悠;山峰青岚,历历在目。又加山风阵阵,绵绵不绝。真是个心旷神怡、置身胜景。

此时此刻,受目前景色感染,郄柯的心情好了些。

韩雪晴又指点着远处天际的山峰问郄柯那是什么地方,郄柯一一解答。“这儿就叫坐川观黔”,郄柯指着不远处一侧岩壁上刻的“坐川观黔”几个大字给她们介绍说:“对面是贵州,我们的后面就是四川。”

“哦”。

“这山脚下打过一仗,死了好多人,还有红军坟。我们读书时都来扫过墓,这条路是红军走过的路。”

“真的?”

“是真的,二回你们来我带你们去看,就在山脚下路边拐过去不远。”

“要得,我们二回还来。”韩雪晴说。

这条路自古是商旅之路,是古时叙州府(今宜宾)和播州府(今遵义)和这一带川黔边民交通过往的要道。大凡来往行人商旅都要在这儿歇脚、留连。一脚就踏两个县,一屁股就要坐两个省。加之古往今来,白云千载空悠悠,周而复始,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客,尽皆在这里歇脚。农夫挑脚,揩汗歇气;商人墨客,或附庸风雅,或指点形胜,大发幽思。因此不知从何时何人起,就把这混元山山顶的山界,叫做了“坐川观黔!这个郄柯从小时候在乡间读书起就听得烂熟、耳朵生茧,只是一直没机会登临。这次无意中有幸得以登临,果然有气势,名不虚传!只是多年来走的人少了,路边已是荒芜杂草荆棘丛生。

到了这里,已彻底告别了小镇,告别了河谷,到了四川高山地界,气候已没有河谷那般炎热,加上这山口上山风阵阵,歇了一会儿,身子已经透凉,他们又起来赶路。

翻过去的混元山,相对高度要矮些。接着基本上一马平川,都在丘陵和田畴间行走着,不多久就已到了韩雪晴老家。事情已更加无可更改,不来已是来了,“即来之,则安之”,郄柯这样想,于是终于彻底打消了路上的犹疑。管它三七二十一,走到哪就算哪,走一步算一步,听天由命,懒得去想那么多。

对于韩雪晴老家的亲人,既然他和韩雪晴是表兄妹关系,那么韩雪晴叫什么,他就叫什么,这一点郄柯在家里就弄清楚了的。加之郄柯在农村住惯了的,对他们这些质朴的农民比较接近和熟悉,郄柯在他们面比较放得开,心里要坦然些,再加上和她们一道,在韩雪晴面前,鼓起勇气也得说,对他们的问答和前来探望的人基本上尚能泰然处之,有时甚至有点从容不迫对答如流。

晚上又煮夜宵。吃了夜宵后,韩雪晴、五娘与她婆、三伯娘以及一些婶婶大娘和一些三亲六戚的女子们,自有一番话说。郄柯则听韩雪晴爷爷、三伯和一些前来聊天的亲故男子们说一些农耕桑麻事,听一些他们对山外世界的佚事佚闻、国家国计民生大事的有时深刻、有时中肯,有时无稽、有时幼稚可笑的议论;听韩雪晴爷爷三爸们说一些老一辈人同郄柯母亲家老一辈人的关系、故事,院坝里分成了两个阵营。

这里是高山地带,较少蚊子,凉风习习。不远处谁家的的直流收音机正放着《彩云追月》、《旱天雷》、《雨打芭蕉》、《步步高》、《春江花月夜》等经典民乐。天上有些薄云,还没有月光,偶尔从云缝隙里现出几颗星、闪烁着光。远处云的空隙处,看得出山影与天光。三伯们点着旱烟,烟火的红光忽明忽暗,当他们吐出一口长烟的时候,仿佛一天、一生的辛劳都融化在这烟雾里,显出一种宁静的淡泊和一切都在无为无不为中。郄柯很久没有享受领略这种乡间情调、农家风情了。远离了小镇的喧嚣,暂时忘掉忧烦,置身于这样一个恬静的氛围场所,郄柯好象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人们散尽了后,大家一边打水洗脸洗脚,韩雪晴家人一边劝他们多住两天再走。韩雪晴坚持说明天要走。于是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洗濯完毕后,各自寝息。郄柯刚躺下,韩雪晴就来叫他到另一间去,说她和五娘睡这里,郄柯就稀里糊涂的去了。原来这间床有蚊帐,郄柯先睡的那间没有。躺在床上,他不免又思绪翻滚和有一种新奇感。他不知道,明天,又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迷糊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才四点钟,他们就起床了,三娘早已起来为他们煨了十几个鸡蛋,煮了盐菜面条。大人们都起来为他们送行。略为梳洗了一下,吃了面条,他们就趁着星光上路了。三爸和他们一道,要送他们到大路,大家依依惜别。他们还要赶五六十里山路,一点半以前赶到石宝寨坐车到蔺城。

天还没亮,借着星光和他们带去的一支电筒的光,依稀辨得出脚下的山路。三伯带着他们时而行走在包谷地、田埂间,时而在乱石丛中蛇行穿过。

高山仲夏的天气,早上的空气是润湿的,泛着水气和凉意。地上的土地是潮湿松软的,踩上去似乎无声无息。路两边的草和地里的庄稼、包谷叶子都起了露水。总之一切都泛着一股清新、一股潮气、水气,散发出一种泥土的气息和芬芳。

好大一片包谷地,犹如进了青纱帐,好一会儿都没走出去。玉米叶犬牙交错地遮挡覆盖着小路,他们一边走一边用手和身子分开包谷叶,包谷叶相互摩擦着、窸窸窣窣的响。玉米有的已开始抽穗,有的已背了包,有的还没有动静,正在生长。

走过了几丘田埂,又穿过了一片包谷地,从一家人的坝子里经过,那家的狗就汪汪的吠起来,接着就有好几家的狗远远近近的响应着。走过那家人家的时候,郄柯听见那家人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狗吠已经平息,三伯在前头走得很快,他们紧跟着急走,谁也没有说话,万籁俱静,只听得沙沙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郄柯这时的心也静极了,只顾赶路,什么也没想,心如止水。他只觉得他的心与这黎明前的山野一样清新、寂静、溶为一体,一种清凉如水、安逸、恬静的感觉。

又走过了几丘田埂,爬了一段坡,来到一道堰沟上。他们就沿着堰沟坎往前走。这时天光比先前亮了些,堰沟在地势高处,看得很远。远处天与山的接合处,山在天光下显出轮廓来,不一会儿现出了鱼肚白,几抹淡云在天光的透射下,边缘显出亮白色,——已经到了黎明的时候了。郄柯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天际远处的天光和黑与白的奏鸣、光与影的和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恬静!

不一会儿天光大亮,又走了一段堰沟,就到了大路上。这是一条基本完工的毛公路,是准备修到小镇的,修到这里就断头了,还没通车。他们要继续沿公路往前走,到了石宝寨才能坐车,那里一点半钟有一班到蔺城的车,他们要去赶那趟车。分手的时候,三伯把行包递给他们,说包里有几个桃子,刚从树上摘下的,路上解渴,然后挥手告别。三伯说叫她们过两年再来家里看看,叫郄柯回去时仍到家里来。

公路虽然没有通车,但作为足行的路却已很平展,并且很宽,又没有车辆灰尘的打扰,那真是再惬意舒适不的过了。

走了一会儿,天气已不再是先前那样凉爽宜人。太阳出来,身上已燥热起来。韩雪晴她们脱去了一件外衣。郄柯也把外面一件蓝布衣服脱了,现出了身上新买的那件衬衣。郄柯顿时觉得增加了一些精神,这是他第一次穿这样鲜亮的一件衣服走路——他原来就有那修长的身躯,健美的四肢。

又走了一个时辰,太阳已渐渐升高,阳光杲杲。郄柯是耐不得热、易出汗的,额头已有了汗珠。韩雪晴叫他把衬衣脱了,只穿一件背心走,郄柯说过一会儿再脱。这时五孃揶揄、戏谑说:“人家新买的衬衣,舍不得脱呢”。

“就是嘛,再热都不脱。”

朝雪晴补充说,接着两人都笑起来。

她们这一说,倒把郄柯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得马上把衬衣脱了下来,而且他也本来就要脱了的。脱了衬衣后,顿感一种清凉,山风一吹,更加凉爽惬意——其实也是时候了。

他们往前走着,郄柯感到离家越来越远、越来越向一个陌生遥远的世界走去。

一路上的自然景观,都是一种高原上的红壤、黄壤丘陵,山头山包上都长着密密的森林,多是马尾松,间有其它杂木。山下便是一块块、一片片的田畴。秧苗已经返青,田里淹着水,在阳光下泛着光,有时他们就在田畴中穿过。

虽说这一带的土壤和地形与小镇的深沟大壑全然不同,但郄柯知道地势上这里仍然属云贵高原,仍在云贵高原的统辖之下。他们还没走出云贵高原,甚至还没走出郄柯家门口。

郄柯喜欢看路上的景色,特别是陌生的路。他看见好远的一座山峰上,隐约有一座古塔。他们还从一处半山上苍松古柏掩映着的红墙绿瓦的古庙下不远处走过,他很想过去看一下,但时间又不允许,并且他想到提这个建议也是不合时宜不现实的。于是就远远的边走边看边想象着走过去了。

大约走了将近一半的路,郄柯他们找了个靠山阴凉的地方坐下歇气。

离公路不远处的斜坡下,有一个水库,有几只野鸭子在水里戏水。

这里地势较高,眼前没有遮挡视线的山,从来路回头望去,看得很远,有一座特别高大显眼的山影,韩雪晴问:“表哥,那是什么山?”

郄柯认得那是混元山,他无论走到哪里都爱记着基本山形和方位,一般不会弄错。

“那是混元山,翻过去山脚下就是赤水河”。

虽说山脚下并不就是赤水可,有些夸张,但走了这么远的路,从这么远的看去,混元山离赤水河已是很近的了。而且整个小镇北岸,也可说是混元山延绵的一部份,使人感到就在山脚下、就是小镇,所以这样说也并不过分。

这样说的时候,郄柯有一种感觉:他们走了这么老半天,这老远、这么久,好像经历了若干月若干天,甚至若干年,但却仍然还看得见自己的家,还在自己的家门口还没走出多远。他有一种矛盾的感觉和希望:应该离家已经很遥远了,而实际过去的时间又很短;另方面他又希望这样再走十年,都还看得见自己的家,看得见小镇!

气歇得差不多了,他们又继续起身上路。

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五孃和韩雪晴要说得多一些。虽然环境和氛围极好,但郄柯毕竟初次和她们接触,自晓人事以来平生和女孩子的初次接触。况且他认识她们才几天,他对她们还是陌生的、腼腆

 

 

 

 

 

 

 

 

 

 

 

 

 

走过了一弯又一弯,等到了前面的尽头,路又还在更远的尽头去了……

的、羞怯的;尽管环境极为自由,但他还做不到谈笑风生,甚至说他还不会在女孩子面前说话、表现自己,虽然他也不乏幽默风趣知识丰富。

幸而,沉默也是一种氛围,甚至一种“风度”,只要不是阴险和故意做作。

路还在向前延伸着,走过了一弯又一弯,看到前面的尽头,等走

到了那里,路又还在更远的尽头去了。他们已走得疲乏起来。郄柯也觉得这条路也是太长了,但他又愿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走不到尽头,就这样永远地走下去。

他不想和她走到她家里去,那并不吸引他,他也不愿回家,他就愿这样在路上走。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路终有尽头,他也还终要回去!他们计划、也必须在一点左右赶到石宝寨坐车。

他们就这样逶迤的走着,紧走慢走,一点钟刚过,他们终于赶到了石宝寨。

班车已经很快就要开了,只有最后排还有两个位子。韩雪晴和五孃相互推让着,要郄柯和对方去坐。这次郄柯坚决不,一定要她们俩去坐,他在前面站着,她们见拗不过郄柯,于是就去坐了。

汽车驰行不远,就开始沿着山坡往下旋着,在没有一点现代气息的穷山僻壤行走了两天,郄柯恍若隔世,好像一个在古朴没有现代文明也不知现代交通工具为何物的社会里住了一个世纪的远古人,从蛮荒一下子到了现代社会,郄柯反倒有一种新奇新鲜和亲近感。同时他也感觉到,前面的世界是一个未知新奇的世界,而这辆车正载着他驶向那个未知的世界。

途中,后排有一个座位的乘客下车。郄柯听见韩雪晴叫他:“表哥,到这里来坐。”郄柯本不想去,在她们面前,他始终还是未完全泯灭了腼腆、难为情,他不好意思挨着她坐。但他又不好拒绝她的好意。韩雪晴喊了两声,他不好再拒绝,于是就走过去,韩雪晴让开一个位置,郄柯就挨着她坐下。

汽车象一个闷罐车似的,身上的汗把衣裤同肉体紧紧地粘连在一起,连坐垫都打湿了。韩雪晴拿出三爸给他们的桃子,削了一个给郄柯,郄柯接过来,心里热乎乎的,升起一丝甜美、同时又伴随着“缘愁此景不长久”的感觉和惘怅。

下午五点,汽车到了蔺城,韩雪晴在这里有个表叔,他们就在表叔家歇宿。

表叔家房侧边坡下有条小河。吃过晚饭,郄柯说要下河擦汗,韩雪晴说:“我也要去”。她便给郄柯找了毛巾,一同下河去。在路上韩雪晴问郄柯晚饭吃饱了没有,没有吃饱的话,她就和他上街去吃,郄柯说吃饱了,吃得很饱。

小河虽小,但仍有些鹅卵石裸露,算得是一条微型的河流。河水很清,韩雪晴先洗了脸,把脸帕递给郄柯,在水里顺着河趟着水。郄柯脱下背心放在卵石上,擦了身上的汗,穿上背心,韩雪晴就在附近趟水,这时也趟回来了。于是郄柯就不自觉无意识地和她一起趟水。

“我都喜欢水呢。我在家里夏天热的时候,我都喜欢在河里趟水,和小娃儿们一起捉鱼虾”。

“你们那里也有河”?

“怎么没得,我们那里有条小河,水清亮得很,涨水的时候还有鱼从洞里冒出来,我们就拿箢兜撮箕去撮。我们那里还有个叫鸡鸣三省的地方,鸡一叫,三个省都听得见”。

噢,原来她们家就住在赤水河上游,“原来我们还一衣带水同住一条河,同饮一江水呢。”他想起了李之仪的“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

所谓鸡鸣三省,就是云贵川三省交界处,那一带也就是赤水河的发源地域。红军也曾从那里过,还在那里召开了一个什么会议。那个地方很偏僻。西南省份,凡三省交界处,都是很偏僻闭塞乃至蛮荒而又很神秘诡奇、充满奇异色彩的。郄柯从地图上回忆起那一带好远都没有县城,离城市就更远了。老版本的地图上也没有公路,不知现在有了没有。

直到现在,郄柯才真正知道了他要去的地方。在这以前,他只知道要去的是四川蔺城永宁一带,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一直没问,也一直没闹清楚,就是父母恐怕也不太清楚。

既然知道了她家住的地方,既然他跟她是表兄妹、他是跟她去的,那么他也就理所当然地要去那个当年红军走过的鸡鸣三省的地方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车站去买票。还要坐蔺城到区乡的班车,才能到韩雪晴的家。她们住的那个地方属永宁管辖,但如走永宁县城,反而走岔路了,转了一个锐角。从蔺城去是直线,并且隔得不远,与蔺城交往联系多,因此有早晚两班车。

到车站买票的时候,郄可心里又犹疑起来,想到这最后一站,就要到她家了,到底应不应该去,去有什么意义?郄柯的心里,一种进退两难的种种顾虑、思虑的心理压力,又矛盾斗争、沉重起来。

走进候车兼售票室,郄柯看见墙上的宜宾泸洲地区交通图,当他看见过了永宁县就是兴文,再一看售票牌上,又有到兴文的班车的时候,便忽然升起了一种想法:到兴文去,不到韩雪晴家去了。兴文是近两年才发现开发的自然风景区,以石林、洞府著称。据报刊杂志介绍说很有观光价值。其实全国各地名山大川,郄柯早已神游,只是没机会亲临实地。兴文石林这两年来早已“耳闻目睹”,如雷贯耳。今日无意中到此,兴文已近在咫尺,便想不如趁路打道兴文,不到韩雪晴家去了,做个旅游者、观光客,耍一趟,看一下回去算了,以免出来白跑一趟。他就在那里看着想着、踟躇着。韩雪晴也在那里陪着他看。他想对她说,但又似乎说不出口。韩雪晴见他犹疑的目光,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便问他,他就对她说了。韩雪晴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的看着他。郄柯感觉到那目光中似乎有一种哀怨和嗔怪。他知道他不应该有这种想法和说出这种话,再反过来一想不来已是来的了,回去又有什么用。再说回去小镇的人反正是要那样说的,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一会儿,韩雪晴说:“那我和你一路到永宁去耍,从那儿回去,也是一样的。永宁城比蔺城大、好玩”。

“要得”,郄柯不加思索,便同意了。他一路跟她来,为的就是要到她家去,但真的要到她家了,他又感到一些害怕忐忑不安起来。说实在的,他此刻的心情是真的没多大心思、走什么韩雪晴家,不如走转耍一趟的思想大过到韩雪晴家去的目的。因此,他想去不成兴文,到永宁看一下也好,总不致白白出来一趟,多转一个地方是一个地方。

于是韩雪晴就去直接买了两张明天到永宁的车票。

回到表叔家,韩雪晴对五孃说明天到永宁去玩耍,再从那里回去。五孃说她不去了,韩雪晴就对郄柯说:“既然五孃不和我们一道走,就在这里分手了。我们家没人喝酒,你把酒都送五孃了罢。我们家那两瓶也给她,她们家有人喝”。

郄柯无暇顾及这些,对这些也毫不在乎,于是就说要得就把酒都拿出来给了五孃,五孃也毫不犹豫的收下了。

中午他们三人一起上街,天有些阴沉闷热起来,韩雪晴拿了把折叠雨伞。刚到街上五孃碰到一个人就不走了。韩雪晴就喊着郄柯朝前走,她说那是五孃的朋友。

蔺城规模比小镇大,街很长,两傍商店鳞次栉比,商店里花花绿绿琳琅满目。街上行人也很多,显得很热闹,大大超过小镇,很有些都市风味。

他们一路的走,一路有心无心的看。在人群熙来攘往繁华热闹的大街上,郄柯仿佛到了他乡异国,又如久居深山一下子接触都市。这儿没有任何人认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会说他是个傻子;没有人用目光注视他;没有任何奇异调戏的目光言语和指指戳戳。在这里他不怕别人笑话,至少在这一刻、这一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毫无顾忌、自由自在,任他慢慢地走、慢慢的看。就是在小镇,他也不曾这样轻松愉快的在街上走过。他从来不曾这样轻松自由过,更不要说和一个女孩子逛大街。而在这里,他不但自由大胆的享受着这种自由,而且还可以毫无顾忌、自由大胆的和一个女孩子一道。他自由的享受着这种自由也是第一次。

这条大街很长,至少抵得小镇的两三条,他们逛到了尽头,又折回来。到了中间地段最繁华热闹的百货大楼处,进去逛了一会儿,出来时天已下起了小雨。街上行人少了许多,稀稀落落的各色雨伞平地冒了出来。韩雪晴打开折叠伞,与郄柯靠在一起、把伞靠郄柯这边撑着,郄柯发觉了这点,把伞朝韩雪晴这边推了推,以便使两人平均分配伞的面积。他们就这样漫无边际的走着。

细雨霏霏,满目清凉。空气潮湿泛着泥气。不时的有人打着伞或冒着雨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仍是漫无目的信步走着,此情此景,郄柯不禁想起了“天街小雨润如酥”的诗句。

在这细雨霏霏行人稀疏的市街上,他和韩雪晴紧靠着共用一把雨伞,和着前前后后那些稀稀落落五颜六色的雨伞一起。他和韩雪晴紧靠着,一股青春女性身上特有的青春气息和微微的幽香、淡淡的芬芳向他扑来,沁进他的心脾。他体验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体验,他经历着一种从未经历过的经历,他享受着一种从未享受过的温馨,呼吸和嗅着一种从未呼吸过的芬芳,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微的颤动和漪涟。虽说从小镇和她一起走来,从石宝寨到蔺城的车上,他同她坐在一起,但那情与景与现在都不同。他们就这样在行人稀落、细雨如酥沁人心脾的大街上并肩共伞地踯躅长街……

仿佛春天正在无声地消融冰雪,仿佛一股潜流正在地下流淌,只是还未完全露出冰封覆盖下的春的生机;只是郄柯还没有意识和察觉到这一点。他只是开始有一种和异性在一起的更新的体验、激动和新奇……

二十五

客车驶过了一段顺河的公路后,开始在盘山道上盘旋着。路途上少了五孃,成了他和她的单独旅行,情和景和心理感觉感受又进了一层。一路都是汽车的喘气声和单调的轰鸣声。韩雪晴已疲乏起来,打起瞌睡昏昏入睡。她的身子靠着郄柯的肩膀,有好几次,汽车抖动,韩雪晴的头几乎要碰到前排靠背的扶拦,郄柯伸手垫着她的额头,以免她的头碰在扶拦上。郄柯坐车几乎是从来不打瞌睡的,总是要看着窗外的景色。记得那年回父亲老家,在车上从小镇开始一直到宝鸡、西安兰州,除了晚上以外,活活的看了个来回。

客车剧烈的震动了一下,乘客的身子都被震离了座位。韩雪晴的头碰在了郄柯握着铁扶手的手上,撞醒了。

蔺城离永宁不远,翻过一道大山梁后,就进入四川丘陵盆地,中午就到了永宁城。韩雪晴说去住旅馆,她说熟人和远房亲戚倒是有几家,去打搅人家不方便。这正合郄柯的心意,他不想去接触生人,免得尴尬,又难得应酬客套、局促不安、诚惶诚恐、难堪窘迫。

韩雪晴又说她知道一家旅社,就挨河边,很清静、卫生,又便宜,老师们开会都在那里住。

从大街上一个小巷子进去约百米,就是那家旅社,锈迹班驳的门匾上写着“永宁客栈”四个字。

开好房间,搁好东西后,他们就出去吃饭,走进了一家饭馆。韩雪晴说想吃点素的菜,于是他们就要了两个凉拌菜,一个番茄鸡蛋汤、青椒炒瘦肉和炒腰花。韩雪晴补充说还来一个清水煮白菜豆腐蘸辣椒。

吃完饭后,就回旅社盥洗,暂作休息。

郄柯洗完脸擦了汗后,没有什么事,他就开始全面观察这间旅社。这是家四合院式的二楼木结构古式建筑,古色古香,倒也别致别有风味!的确清静、背街,卫生也还可以,从盥洗室旁边有道石梯甬道斜通下去,郄柯看见有一个人从那里担了一担水上来。郄柯从那里下去,下了十数步,就看见了一片水凼,再走数步,已面临一条清澈碧净的河。郄柯断定这便是永宁河,地图上有这条河。这家旅社就伫立在河边。靠河的正房下边还有几根砖柱撑着,形成了一个吊脚楼,上边有一个临江走廊。郄柯他们的房间不在这边,在另一边的厢房,所以没看见。

永宁河是一条由南向北注入长江的一条河,长度和水量都不及赤水河,比赤水河稍小,但河面在这里已不窄,水也不浅,很清。

郄柯后来知道永宁古称永宁路,后又称永宁卫,是古时就有了的。

傍晚,他们就到街上去闲走。来到西城影院,正在放电影,于是就进去看了一场电影,片名是《沉默的朋友》,法国译制片。讲的是一条狼犬对主人的忠诚和他们之间友谊的故事。这是他第一次和青春异性看电影,看完电影回去后,他们就回各自的房间睡了。

第二天他们继续逛大街。昨天他们只走了一小段,永宁城很大,分东城西城,永宁河穿城而过。东城是老城,西城是新城。西城大街繁华热闹,相当于一个大都市最繁华的一条街,显然是永宁城的经济文化中心。而老城区虽说相对冷淡萧条,但却是老大一个居民区,长街十里、纵横交错。在贵州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县城。

走一个地方,就有一种新鲜的不同的感觉,就要看一个地方。这是郄柯的毛病,也是他的癖好。

一逛就是半天,中午到车站买票。他们还要坐车到溪桥。溪桥是一个公社,到永兴区的车子从那儿过,在那里下车,还要走十五里路才到韩雪晴家。

回旅社的路上,韩雪晴问郄柯要不要雪糕,郄柯说不要,说你要你就买,韩雪晴说:“你不要我也不要。”

郄柯不经意的侧过头,与韩雪晴的目光相碰,那目光似乎有些特别,传达着某种情愫和信息。

整个下午,郄柯有一种明显强烈的感觉和意识,有一种自然和社会的本能和希望在郄柯心里躁动。这种感觉激起了他的某种愿望,只是原来这种愿望没有希望,他才没有想到它和它的存在。而现在,有某种信息告诉了他的感觉,他的感觉告诉了他的某种意识。当他开始意识到的时候,整个下午他都在极力捕捉这种感觉和这方面的信息,把握着它的真实性和可能性。

确切地说,他是今天上午才开始有了这种意识的,下午达到了高潮、不可遏止的地步。这种意识就是:他似乎可以改变这次旅行的性质和目的,改变和韩雪晴的关系!不止是表兄妹,可以更进一步,存在着这种可能!他开始这样想,并试图这样去做。

从昨天晚上和她看电影起,他就有了一种新的感觉。只是还没有这样明显的意识、去想这个问题。

这种意识和想法、这种激情,一经萌发产生,就不可收拾抑止,思绪滚滚,就如长江洪峰巨浪,一浪高过一浪。

形势急转直下,事情是这样重大和来得突兀。他有些难以置信,甚至让他喘息和难以承受。他反而提醒和告械自己:是不是错觉?你的感觉是不是假象?是不是真的?她对你的一切,原本是正常的事情,她和你是表兄妹,你又和她一起来耍,她对你好、对你亲热那是自然的,你不要自作多情,异想天开、癞哈蟆想吃天鹅肉;她那样高贵那样姣好、漂亮、美丽、那样风姿绰约!你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一条懒皮狗都不如的人,一个人见人嫌的人,你自己有几斤几两,配和她谈这种事、有这种关系!

但是这种生物和社会的本能、需要和这种生命的热望,和她接触相识以来的种种感觉、经历又是那样越来越明显、强烈、清晰,不可抑止!他的命运和这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和明天即将要到她家,又都给他一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紧迫感!

有没有这种可能、把握?有多大的可能和把握?要不要给她说这件事?他想他必须在今天作出决断、弄个水落石出子午卯酉明明白白,否则一到她家,不,一到明天早上,就再也没有这种可能、这种希望、这种机会,他也不可能再提这件事了。而且他也将后悔无穷、遗恨莫及。现在是他觉得最有可能、最有把握、最好时机的时候,现在这种时候、这种情景都没有勇气说,今后他永远也不会说、不会提他和她之间的事,也不允许家里人以其它任何方式去说。

但是他必须要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说,他才有足够的勇气去说、对她说,至少也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他不是顾面子,怕遭拒绝一厢情愿下不了台,他丝毫没有想这些。他现在的问题是不敢、害怕!没有那个足够的把握、足够的可能,他就根本没有那个勇气!他就象一个站在悬崖边缘的人,只要稍加外力,要么脱离险境,要么粉身碎骨;不是获得新生,就是走向毁灭!他无法承受他的空想、妄想、一厢情愿、异想天开、癞哈蟆想吃天鹅肉的打击!他必须要么不谈不提,要么一箭中的百分之百。他坚信,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可能谈这件事。不管成功与失败,他也只会谈这一次!

但到底有没有这种可能,有没有这种把握?有多大的可能和把握?他不断的自问:郄柯你的感觉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假象或是你的错觉、自作多情?

他又想起了小镇,想起了父母。虽然此前他丝毫没有这种想法,但是这种客观环境效应、命运经历和生命进程的需要却是潜意识地、清楚而顽强地存在着。

郄柯在上述热望与怀疑、信心和胆怯激烈交锋的同时,极力捕捉、回忆分析、判断这几天来和韩雪晴接触的一切经历、一切细节;分析每一个每一点信息、因子,试图从中得到真实的信息、依据、判断!包括她和他之间的每一个眼神、语言、行动、经历,不断的在他脑子里倒转、走格、定格,任何细节他都不放过!他所能依据的,只能是这些和着他的热望、愿望,同时再加上、运用他那一点可怜的对青春异性、女孩子的“了解”来帮助进行心理分析判断。但是除了他与她这几天的亲身经历、他的愿望和自身生命的使命感、时间的紧迫感以外,他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可以凭籍帮助他的;没有人可以询问。脑子里装的那点儿关于女孩子的知识少得可怜、无济于事,甚至根本就搜寻不出那怕一丁点儿对他眼前有用的关于女孩子的性格、谈情说爱的心理、意识、特征、方式方法等等任何一点儿“知识”。他根本就不知道、无法知道女孩子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怎样表示爱与不爱?有意无意的标志在那里?有什么迹象?全凭他的臆想和胡乱猜测。最多就是偶尔从小说和电影里看到的一鳞半爪,但那离他的现实、离眼前太远。并且韩雪晴对他的一切,他都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真是天可怜见的,郄柯竟到了这步田地!一切都得靠自己、靠抓着每一个细节分析判断,靠自己想象、想当然,靠自己的勇气、胆大包天、痴心妄想……。

他对她每一言每一行的回忆、感觉、分析、判断,都有两种同时产生的、截然相反的解释:当他觉得是含情脉脉、似乎对自己有意的时候他便充满希望、信心、兴奋,鼓励他前进!当他解释为而且马上又会解释为一般的亲情、友好关系、自己的多情、错觉、异想天开时,他就颓丧,黯然神伤,犹如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挡在他面前,使他望而生畏。但要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又是那么的不甘心和分明感觉到那种感觉和感受。分明感受到了来自彼岸来自对方的一股激流,一种信息!

要是遭到她的拒绝怎么办?一想到这个问题,他便感到,一旦遭到她的拒绝,眼前将会是一片黑灯瞎火,而前面是悬崖,是深渊,是灾难的渊薮,是无地自容,是灭顶的打击,是死路一条。

假如她对我有意,为什么不跟我说,或明白表示?如果有意,她会不会对我说?想到这里,一方面他觉得更加证明了是自己的自作多情、痴心妄想;一方面又认为、合情合理的自我宽慰、解释为女孩子都是衿持的,在这种事情上,无论是耍恋爱、讲爱情、说媳妇,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是男孩子追求、进攻、主动,男方去提亲、三轮九转,这也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不是说只有藤缠树,没有树缠藤的吗!

这样想的时候,他又释然些、宽慰些了。

只要想到她对自己似乎有意,他就心跳。一想到要对她说,他的心就砰然心跳像打仗那样紧张激烈。想到“原来是空想社会主义”,是自己的多情、幻想、遭到拒绝!这样想的时候,他亦胆怯、心惊肉跳!

当他只面对现实,只面对现在,不去顾及、回想在此以前过去的十几年漫长的、恶梦般的日子,不想起那令人心寒、胆颤心惊凄风苦雨不堪回首的经历、身世、遭遇、他的命运、他的社会形象、他的身价的时候,他就自我感觉良好些,显得是一个完整的有权利享受一切的人。但是不行,那过去的痛苦,那令人心颤的日子,时时来打扰他,令他自惭形秽,就象一条可怜的虫,对一切热望都不敢企望、想象、企求祈求。

当他原本的人性、人的尊严开始复苏萌芽的时候,他似乎显得有些高大、正常、健康、充满活力和希望。但当他长年累月的生活给他造成的扭曲、压抑、屈辱、苦难和强烈的自卑横亘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委顿、泄气、矮小、胆怯、绝望,看不到、不相信前面有希望的曙光、亮色。

他就这样一反一正,一会儿肯定一会儿否定。一会儿相信一会儿怀疑。心情一会儿激动一会儿沉重,一会儿阴转睛一会儿晴转阴。一会儿杲杲日出、阳光和熙;一会儿天阴下雨,一会儿晦暗潮湿、令人气闷压抑;一会儿光明;一会儿黑暗……

他就这样反复交锋,几股势力、种种想法、感觉、判断在心里打斗。一会儿这种思绪占上风,一会儿那种思想占上风。一会儿乱作一团、平分秋色难理头绪……

整整一个下午,不论和韩雪晴在没在一起,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脑子里、心里各种思绪都在交战。但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想出一个头绪、得出结论来。想得头脑生痛、脑子发胀。

他曾想何不先试探一下,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怎么个试探法,怎么个问法。最后唯一的结论还是只有直截了当地对她说!

他又想是否再等一下,看她是否会说或有明显的表示,但他又觉得看不出她会在这方面说一个字的可能。并且也不行了,时间不等人,明天一早就要到她家,一切都完结了。他就会、也只会乖乖地作客,永远也不会想到说其它任何事。只要到了她家,一切希望、一切勇气都将会破灭!

已经下午六点了,他们出去吃晚饭,吃饭的时候,他把已经想过不知多少次的无数个问题又迅速的想了一遍!告械了自己若干遍:上帝只给了我这一次机会,我不能放过!他才决定下来;讲,给她讲!一切迹象都表明了有那种希望和可能和着这次唯一的一次机会都给了他勇气!不讲,他会追悔莫及、遗恨终身的!

这一次他似乎有种铁打铁、铁实的坚定不移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一去不回头的感觉和信心,不再犹疑、瞻前顾后、左顾右盼。舍得一身剐也罢,听天由命也罢,鼓起勇气天塌下来,是死是活都给她讲,既然想到后果就无法自持、定夺,就索性不去想了,就当是真正大傻瓜、不知道想。

他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他觉得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和可能、是真实的,这是感受感觉的信息和直觉告诉他的!就冲这百分之五十试一下,甘冒风险,值得!不试,太窝囊废,太胆小太无用、太遗憾了,将来,不,也许明天,就要后悔的,就晚了!他决心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背水一战、冒险一试,是祸是福,天之所倚了。

既然已经在心里定了,既然横坚不去想那么多、要偷吃这颗对他来说似乎太天真太妄想的禁果,他就开始考虑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方法怎样对她说、表白。

回到旅社,和韩雪晴在一起,他就开始在心里酝酿对她说。但是刚一想到要对她说,心里就猛跳起来,极度心慌和紧张、不能自己。心速至少增加一倍,擂鼓般咚咚地响,就象一个患心脏病的人心跳突然加速一样。

他承受不了,几乎就要窒息。他赶快抑止了这种想法、念头,不去想提起这事,心跳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停停息息如此反复了几次,都是如此!

蓦地,一个阴影从他心底里冒了出来,心里升起了一股凉意:我的天!还没有想起她有没有男朋友呢!在这种节骨眼上,连这样一个生死攸关的重大问题都没想起来,简直要命了。像她这样的妙龄少女,有男朋友那简直是理所当然意料中的事。这些年郄柯耳闻目睹了不少少男少女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事。他想要是她有了男朋友,那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免谈,同时也更加证明了他的痴心妄想、海市蜃楼!如果她没有男朋友,他就要对她说这件事。并且也更加证明有那种希望、那种可能,至少不至冒犯、太过荒唐、不该说。

怎样问呢?郄柯一方面感到同样有些不好启齿、难以开口,但另一方面郄柯下决心要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个明白、水落石出,否则他将后悔终身。同时他也觉得这毕竟不是向她求爱,并且以他们这种关系,这几天的接触,向她问这个问题,也无不可,是合情合理和自然的。

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就相对平静了一些,于是心里就放松了一些,但同时又有一丝紧张,像有一块石头悬着。

但毕竟不好开口。尽管是这种话,问一个少女有没有男朋友,对郄柯来说,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紧张犹豫了好一会,试了几次,终于冲口说了出来:

“表妹,你耍没有耍男朋友?”

“没得,不耍,一辈子不耍。”

郄柯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但她的话又把郄柯弄糊涂了,他不明白:既然说没耍,为什么又说一辈子不耍?郄柯一时弄不明白,她到底告诉了他什么,说明了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不管怎样现在而今眼目下,她还没有耍男朋友是一定的了。郄柯那颗稍微冷静压抑的心,又重新升腾燃烧起来,那欲望是愈来愈强烈的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旅店非常静谧,只有什么虫子在瓦檐里叫。

奇怪的是,这沉默并不使郄柯感到难堪、尴尬、时间难捱。凭直觉,他也感觉得出,韩雪晴也并不难堪、尴尬。在这春风沉醉的晚上,俩人像是在静静地、心如止水地等待着什么。

他们住的是楼上,中间就隔一个房间。这个旅社由于僻静,除了接待一些教师等清水衙门的会议和零星散客外,平时很少有客人。整个旅社都很清静,只有对面的房檐廊壁上挂的古式大挂钟,钟摆来回摆动,静得听得见秒针齿轮的嘀嗒声在嘀嘀嗒嗒的走。

他们各拿了一只高腿单人板凳在檐下的走廊上坐着。

先前韩雪晴拿了一把梳子在梳头,梳完了头就拿在手里抚弄着、搁着。

郄柯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

每一次要张口到来之前,要张口过后,他都会要把想好的话在心里反复酝酿默念好多遍。甚至把一切的一切、时空纵横、历史现实都过电影一样的过一遍。但是每一次的酝酿准备都付之东流。就象跳高,每一次冲剌只要纵身一跳就可越过横竿。但就在那一刻、那一瞬间,他胆怯了,退却了。那一道线、障碍他横竖冲不过,结果划了道孤线,又踅回了原处。

他越是不能说、就愈想说、就愈是热望,愈是想说,就愈是紧张、激动、害怕。

每一次在那即将张口的那一刻,他的心都高度紧张、恐慌、心跳急速加剧,心弦绷得太紧,几乎就要断绝。

有好多次,那第一个字已经到了喉头,但却如鲠在喉,无论如何吐不出;口腔几次张开,嘴几次翕动,却无济于事,发不出一点声来,没有那个胆量和生理能力发出关于那句话、那个意思、那个内容的一点声一个字来!

每一次到了关键阶段,心里都像——他也才真正感到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里像兔子在抓在挠!“上帝只给了我这一次机会,我不能放过!”他在心里反复这样默念着,在逼着他。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月亮升起来,斜斜的向天井投下光,模糊看得见屋檐上的瓦;听得见板壁缝里或瓦沟上什么虫子在叫着。

郄柯感到时间太紧迫了,他想这样下去不行,没有希望!得想个办法放松一下。他对韩雪晴说:

“我想上街去看一下。”

“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自己去一会儿就回来。”

韩雪晴说:“要得”。他起身下了楼,穿过天井,出了旅社,朝街上走去。他尽力松驰着大脑的思想,他需要松驰放松一下。

来到大街上,许多商店、饭店还在营业,灯光通明,照到街上来。街上人很多,商店里有人进进出出。郄柯在街上走着,边走边东瞧西瞧,尽量不去想刚才的事,并不时走进一家商店乱看。

走到大街尽头踅回来的时候,正碰上电影院散电影。街上更显得热闹了,人流如潮,郄柯随着人流往回走着,他准备着现在什么也不想,就象脑子是空的,一进门就对她说,一刻钟一秒钟也不耽搁。

他就这样准备着,准备来它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突然爆发、冲口而出。

到了旅社,上楼梯的时候,他的心却又无法抑止的突然紧张起来,他尽量压抑着自己:“不要慌,不要怕,沉着气,不要想”,他在心里默念着。

到了楼上,韩雪晴还坐在那里。窗户和门都开着,屋里的灯光照出来,走廊上明暗相间的光亮着。郄柯到他原来坐的旁着韩雪晴的那条板凳上坐着,心突然又猛烈的跳着。韩雪晴看了他一眼,问他:“哪里去来?”“就在街上耍了一会儿”,韩雪晴没再说什么。郄哥的心仍是狂跳不止,无法抑制。

他几次张了张嘴,可是欲张还合。先前那些准备、豪气、英雄气慨,倾刻间化为乌有,消失得无影无踪。满脑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疑问号、惊叹号、犹疑、顾虑紧张害怕……

结果他不得不压下这个问题来,不去想。就像别转头不去看某样东西一样。这样心里才稍微平静了些。但只要重新想到这个问题、起了这个念头,紧张比任何东西、甚至比他的思维还要快,倾刻间就会占据他的整个心房。

一个小时内,他如是试了几次,反复了几次。有时那话已经到了喉咙口,眼看就要冲口而出都硬生生的被逼了回去。有时干脆就在胸口憋着。

他只好再歇憩一下。不知又过了多久,对面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十点半。郄柯有些着急起来。但他的紧张状态已经定了型,脑子里和胸腔像灌满了铅,无法松驰和恢复平静,无法张口吐出那一个字,无法发出那一个声来。

每一次他都好像劳累得筋疲力尽,要歇息良久。他觉得事情紧急、迫急起来,迫在眉睫,他有一种时不再来的感觉。

他想再这样下去不行了,必须再换个环境轻松一下。到哪里去呢?他想着,街上肯定已经灯火阑珊、冷清了。在这寂静的夜晚,他忽然似乎听到了轻微的流水声,“水!”“永宁河!”他心里一跳,豁然开朗:“对,永宁河,到永宁河里去!”他心里这样叫着说。在小镇的夏日,他几乎没有一日不下河的。阔别了几日,一想到水,一想到河,心里就有些亲切。他对韩雪晴说他要到河里去游泳。他走下楼来,来到下河的那个斜巷,有一盏不太亮的电灯照着。郄柯来到河边,两岸白天看见的密密麻麻的人家房屋建筑,朦朦胧胧,若明若暗,静静地伫立在两岸。灯光从窗户路边透出,射到河里。郄柯脱了衣服扑进河里,一种清凉舒适感立刻浸满全身。他轻盈地展开四肢,在河里漫游着,或蛙游或仰泳朝河心游去。

又大又园的月亮挂在天上,把永宁河照得白茫茫一片。郄柯象水鸭子一样,忽儿水面、忽儿水下的凫着,他要让头脑也清醒一下。

郄柯一边沐浴着这清洌的河水和月光的清辉,一边仰在水面上。看着天上的月亮,领受着这月亮的清辉照耀,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身子也感觉轻松了许多,心里、思维也轻松了许多。

他记起了他也曾在夜晚在月光下的赤水河里游泳。但那时候是优郁、除了忧郁还是忧郁。而现在不能说他没有忧郁,但那幸福和光明、希望分明就在眼前,分明在那里召唤却又那样虚无飘眇,似乎近在咫尺伸手可拂却又远在天边可望不可及。那幸福似乎就如一串葡萄和一个苹果,只等他去摘取,却又如眼前这水中月镜中花。痛苦和希望,光明与黑暗,在他心里交织着……

他游回岸边,穿好衣服。他准备走拢后就什么也不想、义无反顾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把永宁河照得白茫茫一片……

 

 

 

 


就像随便给她说一件什么事一样。他打定了主意,坚定不移信心九十九倍地往回走,一路上默念着要给她说的那句话,以免得其它念头、顾虑杂念又来干扰,占据大脑的神经中枢。

回到楼上,韩雪晴已经进屋去了。窗子已经关上,门还开着,从里面射出一道透亮的光。他本来又有些犹疑和胆怯,但那种强烈的愿望和欲望还是驱使他大着胆子走进去。韩雪晴和衣面向门口侧卧在床上,眼睛似闭非闭,听见他进来,睁开眼看了他一下,没有说什么,仍旧似闭非闭。郄柯在窗前办公桌的凳子上坐下。本来在进门的那一刻,他就准备说出来的,但不知怎么没有说出来,七上八下。大约每隔十分钟,他就试图努力一次,但每一次只要一有开口说那句话的念头,又依然如故重演,最后以失败告终。而每一次心跳都聚然加快,神经高度紧张,无论如何发不出话,心里颤动不止,胸膛憋着气出不来。此时此刻在郄柯的脑子里,除了她与韩雪晴和他面对的韩雪晴外,世界似乎已经静止、乃至已不存在。而思维似乎已经凝固。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只有一件事,有一种感觉,有一种下意识在崔促他:“要快,要快讲,再也不能拖延,否则再也没有时间,再也没有机会了。”

时光在不知不觉而又紧迫中飞快地流逝着,郄柯沉浸在忘我的紧张、准备、酝酿、冲刺、失败的循环往复中。

对面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二点。在这万籁无声中,钟声是那样的清脆激越,势若洪钟,把郄柯从精神高度集中紧张晕弦状态中惊醒。突然,一道电光从郄柯的脑子里闪过:郄柯,无论如何你都要说,是生是死,破釜沉舟你都要说,这是最后一道临界线!你这一生、这一辈子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希望,只有眼前这一刻钟的机会,再不能犹豫,再不能耽误拖延,再不能胆怯、退却。郄柯,你必须说,你必须不顾一切地说!

郄柯知道,这已经是子夜了,这已是新旧两日的交替点,新的一天开始了。一个警策在警告着他:他觉得他再也不能厚着脸皮再呆在这里了,要么赶快说,要么马上离开这里,过去睡觉!

他本来就紧张。一想到那句话就更是十二万分的紧张。每隔几分钟他就要努力一次,试图越过那根横竿,越过那道封锁线,越过那道障碍。但每一次都败下阵来。紧张、心跳、害怕得好像就要窒息,喉咙好像被人卡住,仿佛他根本就不会说话,—— 一种绝望向他袭来、攫着了他!

转瞬间,时间就过去了半小时,郄柯有意识的注意到对面挂钟分针已经指向十二点半。

“完了!再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他彻底绝望了。希望的肥皂泡还不曾泛起,就已经破灭了。他相信他不会说出、不可能说出那句该说的话了。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说:“我过去睡了。”在他说话起身转头的那一瞬,他看见韩雪晴睁大眼睛望着他。

郄柯绝望地、失魂落魄地走到门口,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就突然回过头来,侧着上身,对着韩雪晴明白无误地轻轻喊到:“表妹,我们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好吗?”在那一刻,他看见韩雪晴不知是原来就睁着眼睛还是他对她喊出那一声她才睁开的眼睛,反正她正睁着眼睛望着他。此刻郄柯的大脑神经中枢像不管用了似的,喊完那句话,没等韩雪晴答话,即刻返回身,朝韩雪晴走去。韩雪晴此刻微睁着眼,面颊微红,在床沿边侧卧着,两手伸出床外,在电灯光下显得极其柔和、恬美、安祥,酷似一尊熟睡的维纳斯!郄柯三步两步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去吻她。韩雪晴没有动,任他吻着,尔后她也平侧转头和身子仰面吻着郄柯。他们就这样吻着。过了一会儿,郄柯突然清醒过来,嘴唇离开了韩雪晴的嘴唇,直起身来,拉着韩雪晴的手,也不知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还是神灵的点拨、指示,他突然明白过来,当他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心里激动不已,拉着韩雪晴的手连连说道:“你同意了,你同意了你答应了。”他一边喊着,一边再一次俯下身去吻韩雪晴,韩雪晴也吻着他。

吻了一会儿,郄柯想起先前的经历,仍在心跳,心有余悸,他问韩雪晴:“刚才我问你你怎么不答应我?”

“你叫我怎么说嘛!”

郄柯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起早,我过去睡了,你也该休息了。”说完最后吻了韩雪晴一次,便起身出门把门带关了。

回到房间,郄柯完全没有睡意。梦寐以求但又不敢企望想象的事,如今却垂手之间意外的得到了;不敢相信企盼的事,如今成为了现实!他似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这又是事实、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梦幻一样,他曾经为它不得而那么痛苦;曾经为它那么沉重喘息而得来又是那么轻巧,完全没有意识。他不知道那一句话他是怎么喊出来的,他为它处心积虑苦思冥想而又不可得的时候,于彻底绝望中和无意之间又喊了出来。他只记得他是彻底绝望才离开的,但就在门口喊那一句时,似乎没有记忆,没有了思维,没有了空间,一切都是空白的,一切都凝固了。好象冥冥之中只有神灵在指挥着他,他象个没有思维的机器人,在做着刚才那一刻发生的一切!

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不是失眠,不是焦虑忧愁,而是激动。从这一刻开始,他有女朋友了,有未婚妻了!

他睡不着,他现在的思维极其活跃,他想了很多很多。过去的从儿时开始的经历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他脑子里闪过。而现在,巨大的幸福的暖流在激动着他,未来的憧憬在召唤着他。过去的经历象金石一样清晰地镂刻在他的记忆里,而现在的幸福又淹没着它、销熔着它!爱情、婚姻恋爱对他来说曾经是那么遥远,那么可望不可及,他对它们曾经是那么的绝望,而在这瞬间他拥有了一切,近二十年的屈辱、扭曲、自卑、践踏,在今天得到了安慰、回报和抚平。现在的郄柯,已经和半小时以前、那一刻以前完全不同,是全新的了。

他还想了将来的、现实的、幻想的、跨越时空的,浪漫的、海阔天空的……

总之这一夜他很兴奋,几乎没有睡着。

明天,不,就是今天,一个崭新的世界将呈现在他面前……

才5点钟,韩雪晴就来敲门,叫他起来,他们的车是六点十分的。他们梳洗完毕后,还有一点时间,于是他们又拥抱吻了一会儿,才走出旅社。

在车上,郄柯和她坐在一起,心情与过去完全不同,前所未有。他和她从现在起,是全新的关系。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恋人,是他的未婚妻,他是她的未婚夫,尽管他还不适应这个字眼,但是,难道不是吗?

此前他们一直是背朝小镇一路向北而行。现在他们的车却是折了个回头向南而行了,当然角度已与小镇大大偏离了,已向云贵川交界处、赤水河源头进发。不一会儿,又脱离了四川盆地,开始爬山,进入云贵高原的赤水河北岸部份。这儿已是标准的乌蒙山的一部份,山脉峰峦高可接天。翻过了最高峰时,水的流向就南北分明了,北入永宁、长江,南入赤水河。郄柯要去的地方,就在这云贵乌蒙高原上,与小镇、娄山一线牵。

中午时分,车到溪桥。这里是一个公社,也是一个乡场。他们就在这里下车,客车还要继续往前走两站路,才是区所在地。

下了车,就踏上了去双溪的简易公路。双溪也是个公社,韩雪晴的家就在那儿,有十五里地。

这条路只能通拖拉机。只有偶尔的一辆盘式或手扶式拖拉机去双溪拉农产品或拉化肥去什么的。走在路上同样极其清静和惬意。

走在路上,郄柯就象飞出笼的鸟,他觉得天地更广阔、更自由了。好象这个世界都属于他,他拥有了整个世界、天空,任他驰骋、任他翱翔。路上看到的每一座山、每一块田土、每一棵树、每户人家,遇到的每一个农人山娃、一景一物,他都觉得是那样的亲切美好、那样新鲜、那样有情有致、那样具有诗情画意。遇见乡里人用打量城里情侣般的目光打量目送他们的时候,郄柯甚至有几分自毫和得意感,心里美滋滋的。总之就像那首歌里唱的:“再没有心的沙漠,再没有爱的荒原。”

虽然前面他就要去迎接一个崭新的完全陌生的世界,接触许多陌生的人,虽然勉为其难,还免不了多少有点做作、装模作样和失却本色,虽然免不了紧张甚至难堪害怕,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接触、应酬,结果将会是什么样子?虽然他仍有一丝胆怯、担心,但是这巨大的喜悦、巨大的热望,使他有勇气鼓起风帆,面向未来朝前走去。

从一开始,就有一条小溪在路边与他们一路同行,流水潺潺、溪流淙淙。一路上,郄柯的心情就像这路边流淌的溪水,奔涌着、欢畅着。他的激情话语就像奔涌的潮水,就像久旱的禾苗遇到雨露,欢畅着飞快地成长。

他什么都想说。他的兴趣广泛,从小就喜欢翻中国地图、世界地图,看参考消息,天文地理、国际国内、自然科学、社会政治军事,忽东忽西,天上地下纵横。父亲说他是 “秀才点兵、梁山军师吴(无)用”。当然和韩雪晴在路上说得最多的,还是现实的、实际的、习俗的、生活的、兴奋的、高兴的说得多。

韩雪晴向他介绍了她家的基本情况,除父母外,还有个小弟,正在读小学三年级。父母都在双溪小学任教。她在区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校,内部招工她就参加了工作,反是是考不上的,她也不考了,就在双溪小学做校务。郄柯想,原来她们也是教育之家,至于她干什么,他丝毫不在意,甚至丝毫不关心。

有一个问题他有些不太明白,他问韩雪晴:“昨晚上我给你说你怎么会同意?”

“你都说了我怎么会不同意。”

噢,原来是我说了她才同意的?郄柯心里想。

韩雪晴见他不高兴,有阴郁之色,赶忙说:“我等你那么久你才说。”

郄柯转忧为喜:“谁知道你有那个意思!”

韩雪晴看了他一眼嗔怪他道:“你真是太憨了,一点都不懂。”

郄柯口里没说心里也有些怪她:你什么都没说,我不懂什么了!

想起昨晚上的事,他还心有余悸,不过也有点后来勇的味道:真是胆小鬼,横坚还不是说!

“昨晚我没有睡着,你睡着没有?”韩雪晴问。

“没有”。

“那你怎么不过来陪我?”

“我怎么知道你也没睡着。”

郄柯心里有些懊悔,后悔不迭!

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想起要叫我跟你一起过来耍的?”

“我看你在家里太闷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对我有这种想法的?”

“不知道,说不清楚。”

他们就这样一路摆谈着,郄柯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我们的事,给不给你父母说?”

韩雪晴沉吟了一下,“还是暂时不忙说罢,太突然了,怕他们接受不了。等你回去后我再慢慢给他们说。”

“要得,”她这样说有点正合郄柯的意,言之成理,他也有这种看法,反正他认为韩雪晴是他的,他和她已是铁板上的钉钉,是毫无疑问没有问题的了。至于她父母,他也充满信心和希望。他和韩雪晴是自由选择、恋爱,只要韩雪晴给他们说,想信她父母也会同意。即使万一不同意,有韩雪晴和他就足够了,问题不大,不同意他也要和她结合,而且终归他们会同意的。他这样想,因此不想急于给她父母说,稳重一点,先做几天客,说不定还自在些。

不知不觉,路在他们脚下流逝,转过一个山坳,前面便是一座小石拱桥过河。过了桥,约行百余步,杨柳夹岸,几幢白房子在树丛中隐现,四周青山疏散开来又合抱,真是路转溪桥忽见。韩雪晴说这就是双溪。“好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郄柯在心里惊叫起来。走进树丛,豁然开朗。中间一块大坝子,两旁错落的几幢石灰墙房屋,便是公社、供销社、卫生所之类。真个是绿树村边合,青山廓外斜。过了坝子,便有另一溪流从另一方向山涧流下来汇合。河水清洌,两株巨大的柳树兀立。一串石磴过河,过了河便是一幢硕大的、二层楼的白墙房子。旁边一块球场,依然杨柳垂立,韩雪晴说这便是学校,上边住人,老师宿舍、办公室、会议室、伙房一应俱全。下边便是七间偌大的教室。

他们上了二楼,郄柯不免诚惶诚恐起来,虽不胆颤,却也不免微微心惊。找着入门处叩开韩雪晴家的门扇,韩雪晴家全体都在,自然全体表示谒诚欢迎远来稀到的贵客。郄柯“表叔、表叔娘”的叫过了,礼数有加。这是临行前母亲反复交待了的:见到韩雪晴的父母,你要叫表叔、表叔娘,其余的跟着韩雪晴叫好了。郄柯铭记在心,牢记不忘。郄柯紧张不安的应酬过了,又小心翼翼的坐下,方始略为放下心来。

韩母对韩雪晴的父亲说:“你昨天赶场应该买只鸡,割两斤肉来。”

韩父说:“我又不知道他们今天来,赶二场再去割吧。”

韩母立即作出安排:“撮升豆子去推锅豆花,拿些来做豆腐。”

于是韩雪晴撮了豆子,叫郄柯和小弟一起和她到农家去推。越过汇合后的小河,过了两道田坎几丘田畈,来到一茂林修竹浓阴密遮的人家。磨豆腐的时候郄柯韩雪晴和主人家都轮换推了一会儿,工具主人家一应俱全,豆渣就留给主人家喂猪。

晚饭除了现推现做的豆花外,又煮了若干个咸鸭蛋,外加在菜园里讨摘的四季豆煮南瓜。

晚间,乡间小水电送来了电。大家坐在一起嗑闲话。自然是韩雪晴家特别是韩父韩母问多,郄柯答少。韩父韩母自然也详尽的询问了郄柯家及父母亲的情况。韩父说阔别一二十年了,很想念惦记旧亲好友,不知郄柯二老身体状况怎样;你父亲的病是否好些了,这次雪晴送她婆去,我特意叫她去看一下大孃。韩父叫郄柯母亲叫大孃,是跟着韩雪晴叫的。

郄柯尽量显得庄重、自然、大方,尽量对答自如的对答着、说着。第一天、第一关见面礼、第一个晚上总算顺利平安的过去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韩雪晴和韩母睡在一起,把她那间单间独屋让给郄柯睡。

这是间真资格的闺房。在电灯光下,郄柯打量着这房间里的布置,一切都使他感到新鲜、新奇、激动、亢奋兴奋。房间并不布置得华丽,但却明白无误的显示出闺房淑女的基本特色、青春女性的气息。桌上放着一面大圆镜,墙上也挂着一面可照半个人身的椭圆形的境子,桌上有一束花和花瓶、香水、雪花膏、梳子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对郄柯来说是极其陌生的,也从没见母亲用过。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水气味和女性的气息,暗香浮动。墙上贴有两张男女电影明星的光彩夺人的头像照片。蚊帐门是用两个很漂亮的精美的金属钩勾住的,不象郄柯家的是松树丫上的杈子。整个房间收拾得干净洁净。郄柯明显的感到,他置身在一个女性的世界中。

床上的床单被盖比郄柯家的干净多了,郄柯睡上去,非常软和:“女孩子都铺这样厚和软和的。”他这样想。他睡惯了板床,有时睡上稍为和软一点的,反而不舒服。当然,今晚他没有不舒服,而是沉浸在激动、兴奋和新奇、一种幸福的、理所当然的享受之中。

使他兴奋激动的,不光是这他从未置身、从未接触过的闺房,更重要的,是他和韩雪晴的特殊关系。他不是作为一般的客人睡这间屋的,他是韩雪晴的恋人,是她未来的丈夫,至少是未婚夫。韩雪晴是他的未婚妻、未来的妻子。一想到这个客观事实、存在,他就激动兴奋不已。

激动兴奋平息下来,是一种坦然的心安理得,是一种骄傲!他想着过去,憧憬着未来。在近处田野的一片蛙鸣和虫子的唧唧声中,渐渐的沉入了梦乡。

一夜春梦醒,天光大亮,郄柯起来一看窗外一片清新,明显的昨晚上下过大雨的痕迹。对面山野和空气一片清凉。有一种形如喇叭、没有叶子,只有花瓣的野花在对面不远的山上开放着。郄柯这才依稀记起,昨夜似乎曾听见风雨交加,只是梦太沉,全然不觉。

郄柯穿整完毕,再一次留连扫视房间里的景致和摆设。开门出来,却见韩雪晴在过道里把昨天压的豆腐切成块在煤灰里滚。郄柯大奇,他只听说豆腐掉在灰里,吹不得拍不得,这里倒要把豆腐放在灰里滚,大惑不解。问韩雪晴,韩雪晴说:“滚上灰炕干了做干豆腐,吃的时候洗干净煮汤油炸都鲜得很。冬天没有菜,我们常这样做。”

学校放假,很静。教师们都回家去了,只有韩雪晴家和另一家长年留守。另一家那个男教师在这里安家落户的,另修有房子。所以整幢楼就只有韩雪晴一家。

吃完早饭后,中午他们一道去小河里洗衣服。韩雪晴把她父亲的裤子背心拿出来,叫郄柯全套换了去洗。和着她们家的一起。

小河的水很清,两条河汇合后,水量更大了。韩雪晴说她们照的电,就是另一条溪水在前面不远处的山脚下发的,发了电后才流到这儿来。河水几乎没有什么污染,十分洁净。站在河中,水可过膝。河中光滑的乱石,比比皆是,水就从那那些石头间上下翻过,不管洗衣洗菜剖鸡都可以任意找一块理想的石头所在,或蹲或站,与其说是劳作,不如说是一种享受,十分惬意。

小河近傍有一座山,曲径怪石,林木葱翠,虬枝横生、华盖如冠;透过枝叶交错的缝隙,看得见一缕洁白如练的山泉从山上流下来,如一人工精心雕凿的巨大的山石盆景。在这如画的溪流、山村、绿树的田园景致中和一位美如水、亭亭玉立的姑娘洗衣服,此情此景,如一首绝好的田园诗、一幅纯美的风景画。

况且郄柯是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洗衣服,平生第一次、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快乐、这种情致。他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仿佛不是洗衣服,而是恍若置身仙境,沉浸在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惬意和自豪感中。

第二天是溪桥的赶集日。郄柯、小弟、韩雪晴他们三个去赶场。韩父韩母交待韩雪晴说买一只鸡、割几斤肉回来,韩雪晴说“我晓得”。路上郄柯说不要买鸡割肉了,韩雪晴说:“要买,大家都吃”。

溪桥是个小乡场。小则小,但居家过日子,开门七件事,乡间货贸,在这儿一应俱全。方园二三十里都有人赶这个场,因此乡场显得拥挤、热闹。

他们一行三人,办完了事,买齐了要买的东西,在一家小饭馆吃了饭,就又悠哉游哉地往回走。

日子就这样在充满新奇中又过去了一天。

……

今天吃了早饭后,郗柯和韩雪晴姐弟准备去钓鱼。刚看到这条河的时候,郄柯就想到了这点。韩雪晴家只有两根鱼杆,另去借了一根,他们就上路了。

出门没几步,就开始沿着往下游钓。

他们钓了一段,每人只钓了很小的几条鱼。据韩雪晴和小弟介绍,平时是很好钓的,今天可能是水太清,鱼儿不太咬钓,一早一晚好钓点。还有就是水略浑看不清底的时候也好钓,大的有半斤来大,有的甚至有一斤的!

的确是这样,郄柯毫不怀疑这一点。看来他们也深谙钓鱼之道。郄柯钓鱼也算是半个行家里手。他看见鱼儿到是有的,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也一群群的在水里倏忽的游来游去,水清可数,就是不咬钩。真的是水至清、则无鱼。

又钓了一段,手里串的鱼也没有增加几条。路上看见有几个冒水出来的冒水洞。韩雪晴说,涨水的时候冒水洞的水大得很,不时有大条的鱼从里面冒出来,他们就拿了鱼篓子在旁边撮,或用枝叶草把石头把洞围起来撮,只要有鱼就撮得到,说等涨水带他来撮鱼。

太阳已大起来,鱼没有钓到多少,又被太阳烤得有些焦头烂额,有点疲乏起来,没有了多大兴致。但是他们还是钓着往下游走,郄柯说再多钓一会儿钓远一点看看,钓不到鱼他也想看看山水。小弟倒是有兴致的。韩雪晴是为了陪他。

小弟一路嘟嚷着说他要到母猪溏去洗澡,还问郄柯洗不洗,说母猪溏又大又深大得很。郄柯猜想可能有好大的一个溏子,并且水是绿阴绿斜的。

到了母猪溏一看,原来小弟自豪吹嘘的不过是方园数丈的一个溏子。不过在小弟的眼里可能是浩浩荡荡了。小弟欢呼雀跃,脱得精光跳进溏里凫水;韩雪晴叫郄柯要洗就下去洗,郄柯说不洗,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呢。再说那个水溏对郄柯来说简直算不了什么,过不了瘾!

他们就在背阴处等小弟洗澡。

歇了一会儿,又提起精神来了。小弟洗完澡,上岸来穿好衣服,说他要打鱼,反正是钓不到的。小弟去攀折了根又细又软的荆条来,说是砸鱼。在小镇,人们为了弄鱼,无所不用其极,把赤水河小镇一带和附近小河,弄得没了鱼影。但象小弟用荆条砸鱼,他还没听说、没见过,不知他怎样砸法。

接着小弟便施展绝技,在浅水处看见有鱼群游过来或停在那里,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手里的荆条砸下去,这样每两三次中就有总一次有一至三五条鱼翻了白肚飘浮在水面上来。

郄柯大感兴趣,也如法炮制去折了同样一根荆条,可试了好几次,除了翻起一片水花、溅了头脸一身水以外,其余一无所获;明明看见有鱼在那里,可杆子砸下去,水面水中都不见鱼。小弟只是笑他说“表哥不会砸”,只说要眼尖手快。郄柯又试了几次,仍是一如既往,逗得姐弟俩直笑他。郄柯不服气,连小弟都会的极简单的玩意儿,他居然毫无办法,一点辙也没有。要说力度速度,他是比小弟有过之无不及的。可是每次再快也快不过那鱼,每次在竿子将要接触水面时,那鱼便疾若惊鸿,快似闪电,流星般的四散不见了。于是他边砸边琢磨,终于给他悟透总结出经验来了。

原来竿子砸下去时,不能正面对着鱼儿,而要稍偏一些,但又不能偏得太远,因这种倒大不小的鱼儿在水中游动极快。在这双方互见的清水中,鱼儿反应极其灵敏,匪夷所思。偏多了,又容易给它觑准了躲过。而且还要看它处在什么水势,若是在水稍急的流动处,不管它是逆流而上向上游动还是停止不前“盯着你”呈“胶着状态”,见杆子当头砸下来,绝不往上游窜,而要折头向下,这时就要往它稍下游的水处砸;若是顺流而下,它则多半急流勇进,往下游顺水疾冲,或往两侧里散、迂迥,现一个弧线往下游冲。

若是在岸边没有石缝的较浅水塘里,则最易往水流水深处跑,而若要是水稍清、平静、岸边有旮旯石缝,则四下里逃……

郄柯边干边琢磨边演练,果然奏效,几乎每次朝鱼群砸下去,总有三两条鱼仰了肚翻上水面来,小弟和韩雪晴便忙了捡鱼。

一路砸下去,走了很远,来到一处三岔河口,有一条比郄柯他们这条河大出许多的河流来汇,郄柯朝那条河上游望去,两岸开阔。韩雪晴说从这里再下去十几里,就是鸡鸣三省。后来郄柯得了一张宜宾地区的地图,又与其它的地图相较考证,这条河其实也是赤水河的源流之一。他们就在那里流连趟玩了一会儿,就往回走。此时他们已小有收获。韩雪晴姐弟手里提了满满两串用山藤条串起的鱼。路上看见几个山娃儿拿着一些野黄瓜,又要了几个。此时已是晌午时光,大家都差不多筋疲力尽了。

回家后把那些鱼部份煮黄瓜鱼汤,其余油炸,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晚上他们三个还有韩父韩母又一起到山沟里抓一种他们叫的“林蛙”,大约就是一种野生的牛蛙,个子挺大,用手电光照了抓,很好抓的。那一晚他们抓了二十多只,第二天早上做汤,鲜美无比。

……

屈指算来,郄柯已在这里耍了七八天了,他想应该回去了,一来算起来来回起起散散要半个来月,还要赶回去烤下轮酒呢。二来他第一次这样出远门,已觉得过了好久。三是他心满意足,踌躇满志,事情刚开始,以后长着呢,有的是时候。

这样想的时候,他就把走的打算对韩雪晴及韩父韩母说了。韩父韩母自然挽留他多耍几天。韩雪晴倒没留他,说:“随便你,要耍你就耍,不耍明天我送你”。

走的时候,韩雪晴问他钱够不够,郄柯囊中和口中都有些羞涩,说有是有的,就是怕路上万一不够。韩雪晴就拿了三十元钱给他,说是她的私房钱,问他够不够!郄柯说够了。

走的时候韩父韩母说,没有什么东西给你二老带去,给包了一包茶叶。郄柯说他什么也不带,就要空手走路才好。

韩雪晴送他到双溪,一路上他们说着话,说就按他们商量好的办。说过年看是郄柯来耍还是她到郄柯家去,到时候再说。最后韩雪晴说叫他代她问二位老人好;说郄柯自己也要顾惜身体,说他们干活很累的。“你回去耐心等待,大雁南飞的时候,我给你写信来,”韩雪晴说。“回去我就给你写信,”郄柯说。

韩雪晴一直等到班车来了,郄柯上车,汽车开了才走。

一路上郄柯感到一种丰富、满足和充实,有一种和别人一样平起平坐的、享受阳光的自由、快乐和幸福的权利,而且他现在已经拥有了一切,而且是令人羡慕的。他现在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人,生活对他来说充满阳光。

郄柯一向对女孩子充满神秘和敬畏感。和韩雪晴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她给他摆了她们一些女孩子们的故事,他才知道原来女孩子也追求男孩子的,而且女孩子也还是人而非神!这多多少少揭去了一些在郄柯看来过于神秘神圣可望不可及的面纱。

上路第二天中午,就到了石宝寨,他归心似箭,下车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就马不停蹄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回小镇的路。路上一口气不歇,天黑前翻过了混元山。以他的体力素质,再走四十里也不成问题,只是现在没有四十里只有二十里了。天黑不久,郄柯就到了家。

第二天,父母问及他路上有关情况和到韩雪晴家的情况,郄柯简要地作了回答,母亲说找个适当的时机给她家里说。

二十六

穿一双回力鞋,这是他读初中起就梦想的,那时崇尚运动,打篮球是显得最有活力的。整个社会学校都崇尚体育(因为其它方面的单调和不重要)。那时小镇都时兴穿回力球鞋。那时人们穿着单一古旧,这种鞋穿着使人显得和感到——精神!

那时社会上许多的青年人和郄柯周围的同学、同龄人,都买来穿。郄柯心里羡慕极了。

像他这样的身材、面孔,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很有精神。要是再配上象样的衣裤。一定会更加显得威武、气宇轩昂。

但他一想到穿在自己的脚上,他就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就象犯了大罪、做了错事。起了一个他不该起的念头、想法。他害怕别人看一个傻子打扮得光鲜滑亮、风流倜傥的奇异目光、鄙夷责怪的心理、议论,怪他一个傻子都穿那么漂亮、穿回力鞋!

由于强烈的自卑,他不敢去买来穿,他觉得回力鞋是别人穿的鞋,不是他穿的鞋,他不配、他不应该穿,他不敢穿!他不敢打扮得和别人一样!

现在,他觉得他自由了,平等了,解放了。他觉得没有了牢笼,没有了桎梏,他觉得和别人一样了。天地是那样的宽广,生活是那样的自由美好。虽然他心灵上、心理上还没有一下子跃到海平面上,那往日的屈侮和痛苦还残留在心中,还记忆犹新。但至少,他已从深海底接近海平面了。虽然他还害羞、害怕、胆怯、羞怯甚至恐惧,但他试图力争和别人一样,试图奋力地扬起头来,不再自以为最低下,不再自认不该享受别人享受的,不再自认为不该和别人相提并论。至少,他试图力争不再在内心深处自惭形秽,不再自戕、自卑;至少,他敢于像一个人一样开始试着脚步,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窥探新世界、新生活。他就像沉睡的中世纪人睁开眼睛看世界,就像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生活的画卷、生活的世界。而这幅生活的画卷,原本就是存在的,只是把他排除在外了,现在终于对他展开、终于开始接收他了、承认他了,他回来了。

他从那神秘的激动人心的爱情王国里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买一双回力鞋,通身雪白,好鲜亮。这是他以前不敢想象、不敢奢望的。郄柯把它穿在脚上,走了几步,感觉便立刻不同:果然精神!再穿上新买的那件衬衣,稍事修整抻抖一番,横竖走动,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自我感觉果然良好。视觉形象果然精神,果然威武,活脱脱象换了一个人,犹如一头在狮群里的绵羊,一下变成了一头雄狮,高大、英武。他原本就有那身材,原本就有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原本就有那高高的鼻梁、浓眉有神的大眼,宽宽的脸庞、方正的额头、健壮的四肢!

那时已是八二年了,穿回力鞋在小镇早已不是新鲜的。但对郄柯来说,这是他的新大陆。那感觉、那神情,便象他率领了小镇的新潮,第一个穿上了回力鞋。

……

不久,收到了韩雪晴给他织了寄来的长袖毛衣。母亲提议也给她买衣服寄去,他才想到,应该也表达一下他的“情愫和爱意。”于是他立刻上街,根据自己的感觉给韩雪晴买了两件衣服,给小弟也买了一件。当他去买衣服并且实实在在的付诸实践、发生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和享受充溢着他的全身,他也能给女孩子买衣服了,他也能像其他青年人一样给未婚妻买衣服了。这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是怎样的一种巨大的喜悦和幸福啊!而对他来说,他的体验和珍贵比别人也许更甚十倍。

寄衣服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他们的关系还没对她父母亲公开。而且他们有言在先,他不想破坏诺言。一切尊重韩雪晴的意志办。想单独给她写信又怕她家里发现,引起不快。于是就以亲戚和对表妹的口吻,给她们附了一封信,说衣服送给表妹表弟。郄柯母亲也写了一封信,感谢老表让侄女来看他们,郄柯又去打搅了那么多天,很过意不去,欢迎他们到小镇来玩之类,云云!

过了不久,郄柯上班在车间里又收到韩雪晴的来信,收到信的时候,郄柯心里十分激动。以前都是看人家收到信,鸿雁传书,他想都不敢想。他把那封信揣在身上,让它和体肤接触了好久,享受了好一会儿这种幸福,他才走到一个避静处把信打开。韩雪晴在信中说:

“亲爱的柯:你好!

来信和衣服收到,我很高兴。

我们这里一切都很好,爸妈和小弟都很好,请你不要挂念。还有我给你说一件事,就是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大孃和表叔也请你照顾好他们。表叔身体不好,要多注意。你下班后要帮助大孃做一点事,我不在,请你替我照顾好他们吧。”

你的晴

×月×日

郄柯看完信,心里充满幸福和甜蜜感。那信里虽然没有情呀爱的,但郄柯感到,那份量已经够重的了。

隔了月余,又收到韩雪晴的第二封信。

亲爱的柯:

我已经把我们的事给我母亲说了,她不同意,说不要我嫁这么远。我还没给我爸爸说,我估计他是会同意的。现在就请大孃和表叔写信给我爸说,由他做我妈的工作,我想是做得通的。

请你们就抓紧办这件事。

×月×日

郄柯看完信,仿佛晴空起了乌云,半明半暗的。他心情有些沉重,从韩雪晴这封信来看,她没说假如万一父母不同意将怎么办,而且最后落名也不说“你的晴”而只能说“晴”了。要按郄柯的意志和一厢情愿,他是希望韩雪晴违抗父母之命也要和他的,而假如仅仅是因为嫌太远,那么他调过去也可以。当然能不能调得成,那是另一回事。总之按他的想法和认为是:“无论怎样,总之是一定要在一起!”但是韩雪晴呢?他不敢打包票,是否也是跟他想法一样、意志一样呢?他在有一丝丝怪韩雪晴爱他未必那么坚定时,又更多的理解她而艾怨卑视他自己。因为他知道爱情是可以浪漫的而婚姻是现实具体的,谁叫你和她隔那么远,谁叫你是个傻子、又有生理缺陷。况且你和她萍水相逢,两家和互相间未必很了解。而且她母亲自有她母亲的打算、理由、权利。即使是他父亲也是如此!况且婚姻大事谁不替儿女着想?儿女特别是女儿要听父母的话、安排,至少要尊重取得他们的同意,这也是他们的权力、现实!也是人之常情常理!你有什么理由一厢情愿、指责她、强迫她!况且万一最终不成,她这样爱上你爱过你,已经难能可贵绝无仅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你也曾经被真诚的爱过!

他就这样满腹狐疑,下班后步履心情沉重地从河坝上走回家,边走边东想西想的。

到家后,郄柯把信给父母看了。他们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尽管他们知道儿子的婚姻是一个难题。他们已准备再过一段时间或到过年时请他们来耍时再给他们说。既然事已至此,那他们就马上写信给他们说,这也是“正常的礼数”。再说就算他们不同意,也是正常的,没什么关系,就算碰钉子,为了儿子也值得。母亲甚至威风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忘乎所以的信口开河口出狂言,说什么“万一不行的话,另外再说就是嘛。”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一口气。她似乎忘记了她的宝贝儿子是一个什么东西!

父亲和母亲共同研究写好信后,就由郄柯拿去交。

此后郄柯焦虑坐立不安,天天盼来信,盼回音。

可是没几天,就又接到了一封韩雪睛的来信:

“亲爱的表哥你好!”刚看了这一句,郄柯的心里就“格噔”一下,心就沉了下去,一直向下滑落,向着无边无际的深渊!并且越来越黑暗、越来越远离光明!他预感大事不妙,凶多吉少。并且瞬间,那痛苦——那得到希望、新生又失去的痛苦,又重新攫住了他,就像有一个人用手把他的心紧紧的攥住。

但是他不能不往下看,那太阳的东升西落,地球日行八万里,可不管你痛苦不痛苦、难过不难过!

“……这段时间我都在做我母亲的工作,可她无论如何就是不同意,坚决不同意。亲爱的表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又不想也不忍心伤害她。亲爱的表哥,让我流泪写出这样的信,请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表妹  雪晴

×月×日

完了,就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囚犯,刚刚宣布赫免又被重新宣布执行一样。他开始——不,是立即开始在心里有点恨韩母,甚至有点恨韩雪晴,恨她爱他不坚、不深。但是他又深知道,他没有理由恨她们,这是她们的权利,是起码、基本的人生人身自由!而他是可笑的、自私的、无理的!并且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爱他最深的,也是韩雪晴,只有韩雪晴!这一点是无可驳辨不容置疑的,他非常清楚非常坚信的!

只是在他心中,还残存着一点、一线希望,大约还有一半。即使只有一点、一线,他也要把它看着一半!

因为他“冷静”、理智的或者说用理智冷静的算了一下,扳着手指算过来算过去,这封信应该是她们还没有收到他父母亲写的信的时候写的,那里收到这里的信,快也要至少半个月呢!

现在就只有看等她们收到了郄柯父母写的信后,看有何变化、结果,有无转机。此后,他就像一个等待不知是判死刑还是加冕、祸福难料的人,即充满企盼又感到悲观失望的人。

一个月有余过去了,郄柯也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接到来信、宣判书!母亲就禁不住常唠叨起来:“同不同意都应该来个信”。

她倒说得轻松!要是来封死刑宣判书,他可受不了!

只有父亲沉得住气、稳得起,不闻不问亦不说,没那场事似的!

郄柯当然是把希望寄托在“光明的另一半”上!

终于来信了。是韩雪晴写给他的,郄柯拿着那封信,许久不敢打开!那时还在上班,他索性放好,干完活,下了班再看。

下班洗完澡后,郄柯就下到河坝,沿着洁白的鹅卵石滩往家走。虽说从河坝走要绕路些,但河坝清静、惬意,以前郄柯也常从河坝回家。

来到河坝,郄柯揣揣不安,怦然心跳着走了一段,胡思乱想猜测了一回,才慢慢地把那封信拆开,然后按捺着砰砰跳着的心看,就象少女看一个使她心惊的魔鬼!但是刚一个字一个字极缓慢的故意拖延的看了两句后,就以极快的速度看完了全信!然后又反复仔细看,回味了两回,心花怒放,满天的乌云一阵风都吹散了,阳光万里鲜花儿开放!那最后的、可能的障碍消除了。韩雪晴在信里说,他们收到了郄柯父母的来信,很快就同意了。他爸爸是一口就答应了的,然后她和她父亲又做她母亲的工作,他母亲最后也同意了。她说,她父亲很快、马上就要写信来,给大孃表叔说。

郄柯仿佛又重新获得了新生,重见了天日。步子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松愉快过!他的新世纪,他的新乐章,又比原来上升了一层。他兴奋地身子倒立以手代脚地在河滩上走了二三十步;捡起一块大小适中的鹅卵石奋力朝河对岸掷去,那卵石飞快地朝河对岸飞去,击打在对岸边岩石上碰得四分五裂;寻了一块扁圆的小卵石打水漂,那卵石象鱼雷一样在水面上快速掠过激起了几十个水漂快到河对岸时才沉下去……;仰卧在河滩上看着蓝天白云,心情极度放松……,他就这样急不可待又不慌不忙留连忘返的在河坝里耽搁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家里,把信给父母看了。

果然没几天,就收到了韩雪晴父母写给郄柯父母的来信,中心内容和大意是:叙旧,同意!说郄柯这孩子为人诚实、忠厚。他们有好感,只要孩子们愿意,他们就同意!并说有机会再面晤、叙旧。

从此后以,郄柯就认定,他和韩雪晴的关系算是铁板上的钉钉,是百分之百千分之千是再牢靠不过毫无疑问毫无问题的了。

也自此以后,他和韩雪晴的书信往来频繁,车间里那位干事常拿了郄柯的信跑来隔老远的夸大其词的喊:“郄柯,每周一封哦!”

………

从永宁回来,郄柯的内心精神状态,与以前大不相同。虽然他没有什么表露,甚至几乎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一样不说话,一样见了生人就腼腆、害怕、紧张不安。虽然上班他还是一样地下死力干着。别人也和以前一样的看待、对待他。但他没有了忧郁,没有了对将来的绝望。他在慢慢地复苏、慢慢地觉醒。他第一次觉得,造物主、上帝、神,对人一样的公正。春天、大地、万物、阳光对他与别人一样的赐予着,他与别人一样的幸福自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沐浴着阳光。他不再是命运的弃儿。他有着与别人一样的享受幸福的权利。他觉得命运、幸福之神并没有抛弃他,他第一次感到了生活和生命的快乐和价值,为着生活去忙碌的快乐。他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比过去高兴有精神多了……

既然韩雪晴解救他于水火、苦海,给他以新生、做人的权利、资格、尊重,他也在力图改变自己的外在性格、心理、意识、形象和命运。只是长年的腌渍和浸泡、那浸泡的痕迹,仍然残留在他心中,也残留在社会、世人眼中,他无法把它们消除干净,始终在他心里、身上占据着一块领地,占据着一个不可攻破的堡垒!

二十七

转眼春节快到了,郄柯他们全家决定,邀请韩雪晴他们全家来耍、过年。母亲对父亲和郄柯说:“我们两家隔这么远,干脆过年把他们的事办了,将就两家都在一起,免得大家以后麻烦”。父亲说:“随便,征求他们两个和她家的意见”。郄柯觉得过年就结婚太快了。他看见有的耍朋友要耍几年哩,他才耍了半年,不想这么快结婚,他想讲一两年恋爱再说,至少明年才考虑结婚的事。郄柯把这个想法对父母说了,母亲也不再坚持就说:“那就随便你们呗”!

邀请信发出了,很快便收到了回信。是韩雪晴代表她全家写的,说他们全家都要回老家过年,看望她婆、三爸,也要来看表叔和大孃。他们学校很快就要放假了。叫郄柯如果有时间,就在要过年的时候过去和她一道来,去时发个电报。如没有时间就算了,不必去了。

收到韩雪晴的信,正好过几天郄柯就要放窖期了,要再烤一轮次酒才放春节假,那时时间又太紧凑、临近过年了,来不及。于是他决定放假就去把他们接来或去耍一趟。

放假后,郄柯就上路了。这一回路上可是天寒地冻,从混元山到石宝寨,从溪桥到双溪,虽没有碰上冰天雪地、冰封雪盖,可高寒山区的冬天,气候相当寒冷,人家的屋檐上还吊挂着一二尺长的冰柱,郄柯在小镇没有经历过这么冷的天,一路都是溜天滑地、泥浆糊满半截裤脚。

虽然天气寒冷,但路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景一物,都引起了他的美妙的情思、美好的回忆和遐想。

在溪桥下车,上车的下车的,车走人净,没有见到韩雪晴的身影。他是事先发了电报通知的,但这么寒冷溜滑的天和路,他也是不要她来接的。

在去双溪的路上,郄柯忽然内急,跑到一个偏僻处去方便。没想到问题解决后,无论如何展不开手纸,在那里又哈又搓又焐地蹲了半天,方才勉强大功告成,提起裤子时双臀早已是一片冰凉世界。

一溜一滑三个多小时才到韩雪晴家。

晚上下起了大雪,屋里烧着炉火。外面大雪纷飞,屋子里很暖和。郄柯和韩雪晴一家围坐在炉火前剥吃着核桃,核桃壳就扔在炉子里,火烧得更旺了,火苗窜上来,映着韩雪晴的脸,红朴朴的,更加妖娆好看了。

……

韩雪晴他们叫郄柯在这里耍几天,她们准备过一段时间才走。

开始三天一切正常。韩雪晴对他一如既往一往情深、脉脉含情,一切尽在不言和无声的行动中。可是到了第四天上午,郄柯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韩雪晴很少和他说话,他问什么、说什么、她也爱理不理。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什么话了。只要没有脱不了手的事和除了实在不好离开,郄柯在哪间屋,韩雪晴就立马离开或是郄柯在,她就不进来。郄柯非常纳闷:难道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他在心里疑问,但又找不出答案。他想问,但一看韩雪晴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又开不了口。第二天,情况更糟更严重了。韩雪晴几乎不与他说话,也不和他在一起,见他来就走开。甚至跑出去半天都不回来。这使得郄柯更加难过,心里像个闷葫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小弟都对他有点神秘地违避起来。只有她父母依旧对他十分亲热、热忱,但他从他们那里得不到安慰,得不到解答。

这两三天郄柯过得非常痛苦漫长。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孤寂忧郁的时光、日子。从早上起来到晚上天黑,他独自一人在火炉边坐着。他感到气候奇冷,就像一个囚徒在监房里坐着看着天空挨时光。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在床上又碾转反侧,解不开心里的疙瘩。他一遍又一遍的把这几天来的一言一行搜索搜寻了个遍,也不知他错在哪里,是什么原因。

他预感到不妙,他预感到形势的严峻:韩雪晴不是一般的生气。

他决心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问个明白。

第二天他抱着是好是歹该怎样还怎样、一定问个明白、水落石出的态度,早上做饭的时候,他尽量去做事,韩雪晴一点也不让,否则她就走开,让郄柯一人在那里做,不闻也不问。郄哥没法,只好让她做。

吃完饭,郄柯要收拾洗碗,她抢过去做了。他要去和煤、添水,她喊一声:“小弟,你去和。”

郄柯想找个机会问她一下。

呆了一会,郄柯见她端着衣服到洗衣台上去刷,郄柯想再作一次努力,走去帮她洗,她冷冷地说:“不用,我自己能洗。”郄柯知道他若洗她又要走了,于是就只好默默的退了回来。

中午郄柯见她一个人在屋里烤火,就一步跨进去刻不容缓不容她抽身不容自己犹疑就问:“表妹,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语言语气可怜巴巴而又小心翼翼的。想和她修好、想取得她谅解的愿望超过了一切!如果现在遭到她的拒绝,那对他的打击比之夏天她拒绝他还要甚。他根本没想到谁对谁错,那只是他的错,只要她和他好,无论叫他怎样都行。他知道、也认为只有他错,没有她错的。任何人都有理由嫌弃他、不要他!

“你没有什么地方错呀。”

“真的吗?”

“真的。”

“那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你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沉默片刻,郄柯再一次作努力。

“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

“表妹,我要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给我指出来,我改正好吗?”

“嗯”

有了一线希望。

郄柯紧接着问:

“那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没有什么地方做错呀,你好好的。”

依旧还是不说。

郄柯失望,也坚信不疑、失去信心了。

他不再说什么,他也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失去信心说什么!

她又起身出去了。

郄柯独自坐在那里,独自傍徨。他现在要理清一个头绪,他怎么办?

这两三天来,郄柯每顿饭的饭量只有一碗,只有平时的一半甚至三分之一,人也好象消瘦了许多,虽然韩父韩母及韩雪晴都叫他吃并给他添饭,但他怎么吃得下,虽然肚子是空的,但胃被缩小了,装下不。

虽然烤着火,还是感觉很冷。时间慢得像蜗牛爬。他不愿意占据这炉火,让韩雪晴在外面,虽然她在外面会有火烤,但他知道那是为躲他才出去的。

回到暂时由他住的韩雪晴那间房间,更加感觉天冷,时间过得更慢。

况且他也不想在这房间多呆,睹物思情思人,痛苦万分。

不知是煤烟薰烤还是长久的思索和痛苦的绞杀,他觉得头也有些昏沉,昏昏然不知所以,整个脑子感到沉闷不清楚。

他决定沿着小河走去。

他特别喜爱河,特别喜爱水。在小镇那些日子,能够给他清新,能够消解他的愁闷忧愁和他唯一能轻松愉快的去处,唯有赤水河和那白色的卵石滩而已。

郄柯来到河边顺着河水朝下游走去,走过了夏天他们一起钓鱼的每一个地方,一山一水一石,还有小弟泅水的母猪塘,每一情一景都给他痛苦的回忆。

这几天郄柯都处在难熬的痛苦当中,那他根本不曾想到过、或者内心深处多少有些担忧的事——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他的境况——终于发生了,命运对他开了一个玩笑。一切光明美好的东西事物,对他来说都是转瞬即逝过眼烟云昙花一现。

他毫无目的的朝前走,来到三岔河口处,他茫然了。他知道从这儿走下去就是赤水河,韩雪晴说下去就是鸡鸣三省。他的脑子里隐隐掠过了一种实际上不能那样做不现实的想法:从这儿走下去,一直走回小镇。不为赏景,不为游山玩水,只为似乎要这样才能稍稍排解心中的痛苦悲伤,而且他也毕竟要回去!

郄柯在那里徘徊悲伤了一阵,无计可施,又往回走。他决定,无论如何,明天要回去了,他受不了这儿的一切,韩雪晴也受不了。

见到韩雪晴,他对她说:“表妹,我们明天走,好吗?”他不放弃那飘眇眇茫飘若游丝然而实际上都不存在的希望,有意把我说成我们。

他明知这样说是多余的,犹如同向一个没有水也没有底的空洞里投石试探。

韩雪晴微微抬起头来,目光从郄柯的面颊侧过,似看非看。

“我不能去了,我还有事呢”

……

“那我明天走,你能送我吗?”

“我没有时间,不去了,你耍两天再走罢。”

“不耍了,我还要回去上班”。

彻底完蛋了。

郄柯来到他暂时的领地——韩雪晴的房间。

清冷袭人的空气占据了整个房间,寒冷景况心境和痛苦使郄柯象一具僵尸,倦缩、僵卧在床上。他坐卧不宁,似乎麻木又似乎想了许多。他看着房间里的摆设,闻着房间里的香气,心里煎熬着痛苦,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他就要和这里的一切永远告别;空气好像凝固了,一切都没有生气,没有了运动,他像被人抛到了一个渺无人烟寒冷的极地。他像突然间断线的风筝,刚才还在天空翱翔,突然顷刻间翻滚下来,粉身碎骨。

事情发展到这个结果,特别是在这溜天滑地、冰天雪地中他满腔热忱的来到这里,得到的却是这种结果,不啻是给他当头一棒把他打懵了,就像满盆的炭火一下子给一盆冰冷的水猝然泼熄。郄柯的心,痛苦、冰凉到了极点、冰点。

晚上,趁韩雪晴不在,郄柯给韩雪晴父母说。

“表叔、表叔娘,我明天要走了!”

“耍几天再走嘛。”

“不了,我在这里,我难过她也难过,我还是走了的好。”

这几天的情景他们都是看到的,无需多说,不言而喻。

韩母说:“你们的事我们也搞不太清楚,我们问她她也不说。你来的头两天雪晴还冒着雨连着去接你两次,我们叫她别去她都要去。”

韩父又说:“要不你再耍两天我们把雪晴问清楚再说?”

郄柯道:“不,没有必要了。”

这种事,郄柯看重的是本人,而实事上他认为她父母也是这样的。她已经如此了,他觉得再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再缠磨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郄柯要起身了,他对韩雪晴说:“表妹,能送我一下吗?”

他想,要是她能送他,路上他再给她说,看看有没有挽回的希望、可能,至少解开心头的疑团,他知道这最后的尝试犹如汪洋中的一根稻草,但他无法放弃这根稻草,他无法放弃汪洋中的这一片树叶,这一叶扁舟。

结果仍然是希望的肥皂泡的破灭。

“我不能送你了,叫小弟送你”。

“你不能送就算了,我不要小弟送。”

勉强吃了她弄的早点,起身的时候,韩的父母要送他,他再三谢绝,最后还是送他到小桥,才停着叮嘱,叫他去赶头班到蔺城的车,时间还早,路滑,慢慢走都搞得赢!又叫郄柯回去代他们向他父母问好,说他们会抽空去看他们的。

郄柯和他们道了别,步履艰难的一步三回头的上路了。路还很湿、很滑。这高寒地带,冬天大半时间地上都是溜滑的,郄柯两腿发软、无力、一步一捱,他就要和这山、这水、这山庄、这小桥流水、这熟悉而又多情曾经给了他多少梦想多少激动留恋和深深记忆的地方告别了,永远不再属于他,他永远不再回来,只有在梦中再见它。路上的每一景每一物都引起了他痛苦的回忆,塞满了他的脑子。他不知道这路有多长,什么时候能走到溪桥,他只管这样毫无时间目标概念、空荡荡的往前一步一步的走着、挨着、挪动着。

使他更难过的,是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是什么原因?

他原以为他和她的关系是坚如磐石、牢不可破的,既然她爱上了他——既然他明摆着就是这么个人。他以为她是他停靠的岸、港湾,没想到这岸和港湾原来是虚幻的!

但他又隐隐觉得,还是那个对他来说亘古不变的主题、原因导致的。他觉得这是必然的,只是她没有明白告诉他、他不甘心而已。

他以前太乐观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忘乎所以,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或者说把这种结果想得太微乎其微,或者说存在侥幸的心理。

他似乎感觉也许是某种具体原因——不会应酬、不会油嘴滑舌或者说自如的谈吐,而引发了导火绳,又引发了他呆傻这颗炸弹!他好恨自己!

他重新又拾起了那曾经被他遗忘的观点和对自己命运的断定,悲哀又重新袭上他的心头,他这辈子不配有婚姻,不配有爱情的。

他恨韩雪晴,他认为她捉弄他,玩耍他。他又十二分的理解她。换了是他说不定也一样,而且肯定会一样。这种恨是没有道理的,是占有的!这种理解是十二万分痛苦的!

他又相信了命运,他的命运就是不能得到、不能享有同别人一样的得到幸福、爱情甚至那怕只是婚姻。

他感觉到原来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幻想,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使他产生了错觉。顷刻间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一场春梦,灰飞烟灭。

她曾经给过他爱,给过他幸福和激动,他恨她继而又感激她,他没有理由恨她,这是他的命运。设身处地,谁也不会要他这个傻子,谁都要考虑,换了他也一样。假使他可以又允许他伤害韩雪晴的话,他也绝不会伤害她!

他觉得她是无可指责的,该指责的倒是他自己

他又想到了小镇,想到家里。母亲正满心欢喜眼巴巴的等着他带着韩雪晴回去过年呢,说不定还在准备过年的东西呢,她怎么受得了这个破灭,怎么受得了这个打击。

想到小镇的人们,想到人言,想到人们对他的断言、评论,想到这得而复失的证明,想到家里,想到自己的自尊,他都无以自容,无颜回江东!

路上不知那户人家的收音机里传出《春光美》缠绵的歌声:

我们在回忆

回忆那过去

在冬天的山巅

露出春的生机

我们的故事

故事多甜蜜

春天的好时光

留在我们心里

……

我们慢慢的说着过去

微风吹走冬天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

有一种神奇

啊……

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

一遍一遍甜蜜的回忆

春天带来真诚的友谊

我们眼里的春天

有一种欢欣

啊——

这就是春天的美丽

歌声悠扬宛转,听着这首他听得很熟的旋律和歌词,更增添了他的悲伤和痛苦,更加勾起了他对美好的痛苦的回忆。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溪桥,刚好班车开来。郄柯不希望搭错车,他不想在这儿停留,他紧走几步,赶上了这班车。

………

郄柯走后,韩雪晴心中的难过再也不能压抑,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四五天来,她狠着心冷淡、这样对待了他,他的痛苦她是看见的。他走的时候,那种痛苦、那种神情、哀求她也是看见的,她差一点就控制不住。但几天来考虑的一个莫明其妙、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问题,总是不能凸现、明了,仿佛只有、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越过去,但总是越不过,一直到他走她都仍是这样迷惘,都没能越过,但她始终没能弄清是什么问题、什么东西,是件什么事,是什么障碍横在她面前、阻碍着她。父母曾问她,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她内心和郄柯一样的难过、痛苦、极力的压抑和斗争,只是她一时得不到明确的答案。郄柯走后,她强忍着泪水,处于极度的痛苦、难受、焦躁和慌乱不安中,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做什么事都没有注意力,仿佛神志紊乱似的。

韩父韩母发觉女儿失魂落魂、眼泪濯濯的样子,商量了一下,喊她拢来问她:

“你和郄柯为啥子事?”

“没为啥子事。”

“那你为什么又这样?”

“我听见别人说他不说话,像个宝气。”

“别人说?你认为她憨不憨?”韩父说。

“不憨!”韩雪晴肯定地说。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就怕别人说。”

“你到底喜不喜欢他?”

“喜欢。”

“你喜欢就行了,别人说你怕什么,说够了就不说了。关键的是要考虑长久的幸福,你们的事我们不干涉你,你不喜欢他,我们不勉强。你要喜欢他,我们支持你!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你的痛苦也是我们的痛苦,总之你自己拿主意。”

“这个娃儿也是老实,闷起个脑壳。你不理他他也不对我们两个老的说啥子。”韩母说。

韩父说:“他不是憨,他是不爱吹牛,说空话,侃天磕地的。”

“表哥什么都知道。”小弟斜着身子靠在韩母身上,歪斜着脑袋,忽然插话说。

“你晓得个屁!”韩母喝他一句说。

“当然晓得”,小弟绝对有把握,一付老成持重胸有成竹还有点委曲的样子。

“要你多说,你跟我滚。”韩雪睛瞪了小弟一眼也叱了他一句。

韩母对韩雪晴说:“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到底要去不去?如果要去就快点去,现在去坐两点钟的车还搞得赢。”

“嗯”。

韩雪晴应了一声马上起来去拿了一个人造革黑皮挂包收拾东西往里装着衣服之类。韩母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对她说:“他反正是要在蔺城歇的,你去后就找他,尽量一起去,不要让大孃知道,她要气的。”

韩父韩母把韩雪晴送到校舍门口,对她说:“你先跟表叔和大孃说,我们要回去过年,到时要来看他们。”

韩雪晴火急急的一边应着一边下楼梯就走了。

韩父韩母回来进屋后,韩母忽然想起女儿鞋都没换就跑了,急忙叫小弟拿了姐姐的反帮牛皮鞋去追姐姐。小弟拿了皮鞋追出门去喊着:“姐姐,姐姐,你的皮鞋。”可是姐姐已经跑远了,听不见弟弟的喊声。

 

郄柯到了蔺城,胡乱就近住进了一家旅社。痛苦攫住和笼罩着他,他觉得他的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到此应该终止了。前面再没有路,也不可能再有路可走,没有生的希望。

他的思绪又围山撒网的思想起来,把他有生以来,有记忆以来的一切都想遍了,历史的一切、种种片断不断的在他的脑子里闪现。包括和韩雪晴经历的,都成了甜蜜而又痛苦、微笑心颤而又悲戚苦涩的回忆……

在双溪,她和他终止完结了一切关系,他痛苦万分!上帝的错觉和一时的疏忽,把爱情和幸福之花降临在他的头上、呈现在他的面前,他就竟以为他和别人一样拥有了一样的权利,而实际上他还是没有的。命运之神和上帝与他开了一个玩笑,给了他这种错觉。他是不能和别人相提并论的!他不能享受这个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他悲哀、他哀伤!他又陷入了冰天雪地,他又陷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

往事令人心悸而又不堪回首,前程又茫然不知所终。他实在看不到丁点儿希望。他不止一次的想到死,想一死了之,尽管会留下社会的议论、人言,但是免遭生的痛苦——不仅是现在的,还有过去的伤痕裂痕和将来的、那不知尽头的漫漫长夜、人生路程。他想把过去受的种种苦难和屈辱、眼前的痛苦,回去的难堪、今后的绝望和痛苦,统统在这里埋葬!甚至死的方法具体细节都想到了,是否去买几包耗子药或敌敌畏,就在这旅馆里了结了。

但是每每想到死,他又每每在这死亡的想法、威胁、临近、恐怖、想象面前退却、胆怯、畏缩、犹疑!活着是受罪、痛苦,而死本身又是悲剧——像这种平和的死是很难的、需要勇气的,自己死和必须死是不一样的!虽然它的生理概念是极简单的,一个生字和死字,一个过程一种转换,一个终结,一个休止符。

正如死的念头不时缠绕在他心头一样,生的概念、欲望和抗争也同样缠绕在他心头。人,原本不是说死就死的!而且说到底,他也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去死,他毕竟只有二十六岁,他还没享受到多少人生的光华和幸福。生命的热望和五彩斑斓的世界在他心里不肯褪去,而他又幻想快乐、留恋生活和生命。

对死有巨大的恐惧,而生又有强大的诱惑力。他其实不愿死,也不想死。但是要叫他这样回去,想到将来永恒的黑暗,他也确实感到艰难和可怕!

他就这样在房间里躺着,站起来走动、坐下,目无所视彷徨无主的胡思乱想从中午一直想到下午、傍晚。饥肠辘辘,胃部饿得发痛,但他不想吃什么,也吃下下什么,正在彷徨不知处的时候,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他开了门后——我的天,十二万分的想不到,就象星星和月亮碰在一起掉在地上一样,门口竟风尘仆仆的站着韩雪晴,脸上冻得通红,裤脚上沾满泥巴!

瞬间他怔住了,他把韩雪晴让进来。数秒种内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随即郄柯问:“就你个人?”

“嗯,我们先走,他们随后就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了好几个旅馆才找到的,一个旅馆一个旅馆的查。”

“要是你找不到怎么办?”

“我就自己去呗。”

倾刻间满天的乌云又都消散了。

郄柯是条可怜虫,只要能得到,能够拥有,什么阴霾不快都能扫光。同时,他多年的生命历程、命运,造就了他的心胸海洋般宽广、雍容、大度、容纳得下一切,——除了这对他生死悠关、性命关天要命的婚姻爱情以处,什么事他都拿得起、放得下、受得下,销于无形。一切名利、宠辱皆忘,又哪里会去计较呢!至多一个小插曲都算不上,想都不会去想!就算是一般的其它的人和事情,谁要是在人格上尊重他一下,正眼看他一下,只要是真心的然后再伤害他十次,他都不会计较,他都会记着那一次,涌泉相报,从不知恨怀二字为何物!何况是给他爱情的人、爱他的人、他爱的人呢。

一会儿他们俩一起上街,郄柯像一个穷极饿肚的饿鬼,狠狠地吃了一顿几天来开心的一顿饱饭!

郄柯和韩雪晴又一道春风满面的一同回到了小镇,路上在韩雪晴老家歇了一夜。

在家里耍了两天,郄柯便开始上班了。

母亲对郄柯说:“你去上班这几天,她一会儿又到外面看你回来没有,几次要去接你我都不要她去。”

韩父韩母在郄柯他们动身后几天,也起身上路了。在老家呆了几天,便如约来到郄柯家耍、过年。

郄柯家极尽全力,从精神到物质上都倾其所有,热情款待,气氛融融。春节一过,过了初一,韩雪晴一家便要启程动身了。他们还要在老家再住几日才回去。其间母亲又一次问郄柯,是不是把事情“办了”,如果他同意,她就给韩雪晴父母说。郄柯还是坚持原来的想法说“不忙”,母亲也就罢了。

韩雪晴这一次来到郄柯家,自然又在周围和小镇引起了一次舆论热点。自然尽人们各自之想象发挥,极尽口舌之能事。虽是百家齐说,其实大同小异,众口一词,对郄柯和他俩之间的事标新立异见解独到独树一词成一家之言的,少之又少微乎其微。

郄柯和韩雪晴又开始了书信往来、鸿雁传书。在春节期间,说不清是欲念还是鬼使神差一念之差,他和韩雪晴发生了肉体关系,似乎是于拥抱抚爱之间发生的。说不上有疯狂的多么强烈的欲火,但也决不能说是无意的无欲望的。谁也没有强烈的、非如此不可的举动,谁也没有被动,谁也没有拒绝。似乎是有些轻率随便就发生了,但似乎又不能这么简单的图解。具体的情景、氛围、关系、有意识和无意识、控制、理智和失控、随意,是很有些微妙复杂具体的事情。并不是一切都是随心所欲随便的,但似乎也不完全是靠理念和理智来决定一切、指挥一切言行的。理念和欲念、理智和欲望、严肃和随意,是交叉揉合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总之是不能简单地偏执、固执一词。

时间又过去了半年。

这期间郄柯和韩雪晴照样通信不止。其中不乏火样的烫人的字眼联络感情,但其实在郄柯内心深处,不知不觉的,某种程度上淡化起来,尽管他没意识到。郄柯的心境、内心感觉,已发生了变化。

但这是为了什么?他说不清楚,他感到在他心中,在他和韩雪晴之间缺少了什么?是热情?但是你绝对不能说郄柯缺少热情。它只是郄柯内心的一种感觉。是缺少韩雪晴对他的一种吸引力,也就是说,从内心深处,他并不为韩雪晴所吸引。这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弄不明白。而你要说郄柯对韩雪晴没有感情,那是不真实的。总之,在他内心的深处,在他和韩雪晴之间,缺少那种内在的互相之间的吸引力。尽管他也曾十二万分的渴望她,渴望和她的爱情、婚姻,为她和它痛苦!即使是现在,也不能就说他不需要、不想和她,但却已没有那种自觉的渴望和吸引力!

他隐隐觉得有一个人在吸引着他,而且越来越强烈、明显,他越来越想见到她,他开始注意到她的存在。那就是住在他家隔壁、一壁之隔的她——李文玲。

奇怪,从在八二年夏天他送韩雪晴去回来后到春节前,她好象在他的印象中、眼前消失了,遗忘了她的存在。他发现了这一点后,尽量在记忆中捕捉那一段时间的她,但无论怎么也记不起来,无论在那里、哪种场合碰见、看见过她或是听见过她的声音,似乎她已经搬走了或并不曾住在他家隔壁过。而事实上这段时间她一直都是在的。郄柯也不可能没有碰见、看见过她或听见过她的声音,只是他根本不曾留意,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所以在郄柯印象记忆中,他捕捉搜索不起来罢了。

她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强烈,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走路的身姿都吸引着她。听见她的声音就会撩动着他,他的脑子里经常出现着她的身影,愿望接近她,和她接触,并且这种愿望难以遏制。

终于有一天,他看见她坐在门口看书。这次他终于没有躲避她,心里像揣着几个小兔,鼓着几分勇气又有几分紧张的走过去,对她说:“你看啥子书?”

她抬起头来,一双又黑又亮黑水潭似的大眼睛望着郄柯:“希腊棺材之迷,”她说。并把书的封面翻转过来给他看。

这是他们作为邻居一年多来——一年半以来的第一次说话。

“你要看不看?”她问。

“我都买有一本,我看过的。”

这是不久前书店新卖的刚再版的一套几本外国小说之一,郄柯买了一套,有的看了,有的还没看。

“我这本是借的,你有啥子书,借我看嘛。”

“没得啥子书,有一本《东方快车谋杀案》”。郄柯随口说道。

她马上把书往凳上一放,站起身来就要同郄柯一道过来拿书。郄柯就引她过来,翻了几本《当代》、《十月》、《东方快车谋杀案》等几本杂志和书给他,然后他们马上就分手了。

他们第一次接触,都感到拘束,不好久在一起。

从此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开始基本正常化——不管是作为邻居还是带有某种情愫。

但是也只能和过去相比,因为他们的接触实在有限,他们都在企盼希翼着这种接触,但又都抑制克制着这种接触,谨小慎微,但却不是、也没有什么秘密活动。

特别是郄柯,从她对他产生吸引力、向心力,从他开始对她向往以来,心里就一直矛盾着,心里同时装着两个影子,他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敢有那方面的表露、越界、造次,他不敢越雷池,不知道该如何做。

但他对她却是那样的向往,想尽量同她接触,和她在一起。和她在一起时郄柯感到非常的愉快,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心情心理体验,时光过得很快,时间很短。这种自然的内心的感觉和感应、这种自然的吸引力向心力和愉快、微妙的愉悦是他与韩雪晴之间都不及甚或不曾有的、不曾感受到的。尽管他曾十二万分的渴望和韩雪晴建立恋爱关系甚至夫妻关系。

她像一块磁铁,紧紧地吸引着郄柯。只要他的思想有空闲,就想见着她,和她接触和她在一起。和她分开、离开她一天半会儿、一时半刻见不到她,或者见到她而不能接近她、和她在一起、和她说话,他就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心若悬空;或者听见她的声音而见到不她,他就会心跳。

他说不出也说不上她有什么美貌,甚至离“美貌”二字还很远,但似乎有股磁力向心力穿透力。

他说不出她有什么过人的智慧性格个性优点。他只觉得、也只认为她和绝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通常、一般。但他对她有着不可言喻的感觉、感受、被吸引和内心的感受体验。

但是韩雪晴在他的心中有如泰山、昆仑山一样的重量和地位。这不仅是韩雪晴的本身和他与她之间发生的一切,还因为他过去那漫长的遭受的那些苦难,那些苦难和时光时时在他眼前、心里跳动,象虫子一样啮咬着他。他未有一时一刻敢忘怀了那种苦难岁月给他留下的心灵和生命的刻痕、雕刻。

理智在随时警告着他——甚至包括和她相会时,都占据着一个位置。理念和着理智的情感绝对地偏向韩雪晴,具有绝对的压倒优势。而内心和着自然的情感向心力却绝对的偏向李文玲。

尽管接触非常有限,在外人看来他们仍然同陌生人陌路人一样。但郄柯感到,他对她、她对他都有些不可避免的、难掩饰抑制的微妙的表露。

她不断的找郄柯换书看。差不多把郄柯的书都看完了,郄柯对她说:“山穷水尽了。”

郄柯时刻都想同她在一起,但又时刻都想着和韩雪晴的关系。他陷入了一种迷茫、无所适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觉得前边一有个东西在呼唤他,他内心感受也想过去,但后边又有一个东西在拉着他,他的理智和理念、思维和思想也时时警醒告戒自己:你是有韩雪晴的,你是有韩雪晴的!并且你已经和她发生了关系,你要负责任,你不能和她接近,不能有那种想法和感情……

他就这样在心里两股力量在交织、绞杀、斗争着,一边禁不住的仍要和她保持一种看来平常其实内心有着特殊感觉感受和情愫的接触。

郄柯一时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起来……

而母亲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开始单方面、傍敲侧击的试图阻止郄柯和她接近。那时母亲对他还有相当的威慑力,而且他本身也在矛盾着、斗争着。何去何从、难以决断,所以对母亲的言谈眼神、阻止侧击,还是十分忌惮的,因此又更加受限制,不能不有所收敛、减少了频率。但心中对她的思念、向往、想与之接触、呆在一起的愿望却很强烈、难以遏制,所以仍不时的有所接触、偷情。

终于有一天,这种状况再不能持续下去,必须有个明确的“答案”。她终于向他发出了有史以来的他们两个的第一次“约会”。

“晚上有没有时间?”她站在自家的檐坎上小声问。

“有,做哪样?”他站在与她相对的坝子里与她相距很近。

“我有件事给你说,”她用深情的、含情脉脉而又有些忧郁的眼睛告诉了他。

郄柯微颤着心答应了她,他预感到,而且也料知她要说什么事。

在他们刚要说完的时候,母亲在家门口发现了他们,对着郄柯又打手势又瞪眼,但没有听见他们说什么,他们就各自回屋了。

晚上,他们来到了小镇边不远处的一个僻静处。

他们第一次约会的谈话开始了,半天谁也没有开腔。

“她给你写信没有?”终于,她打破了沉默。

“来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郄柯确实茫然无主:“不晓得怎么办。”

她叹了一声气。

两人都没有直接用语言直接捅破那一层纸,那一层意思,那一种关系。但两人都明白,心有意会,无须明说和多说。

又沉默了一会儿,“你跟她回信没有?”

“回的。”

她又叹了一声气。

在他和她接触的这些天中,她不住的这样叹气,有时那双黑眼睛、眼神忧郁的盯着他。一会儿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埋着头做着她手里的事。过了一会儿,她问:“今天你怎么突然进屋了?”“我”,“我知道你妈不许你和我说话,你妈对我都变了,我喊她她都有点不爱理我,也不让我帮她做事,以前不这样。”她说。

其实在没有韩雪晴以前,郄柯母亲是很乐意和她亲近的,也乐意她有时帮着做一点小事。但自从有了韩雪晴后,母亲就对她冷淡不让她做事了,只保持一般的邻居关系。母亲是极严肃的!

“我也不晓得是怎么的,要是换了别人,我是不可能这么做的。好多人给我介绍,我都没答应,”她又说。

“为哪样呢?”郄哥问她。

“不晓得,也许在等,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总感觉得……”没了下文。

有一件事郄柯回想起来一直“怀恨”在心,耿耿于怀、“深恨之”。

他也曾经想过,要是韩雪晴不来,她会不会爱上他。他把她来的半年多时间的一切,都回忆了个遍,包括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件事,结果都找不到半点她会和他好的证明,哪怕是使他相信。

但是他知道他单纯以此为定论依据是无理的。他不能作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不要说他是一个人见人怕的人,那副憨相、呆子!就算是男女风情、男欢女爱、正常的谈情说爱,你那副样子、铁菩萨,还不把女孩吓跑!但事实却是如此:毕竟是韩雪晴爱上他而不是她!“你原来为什么不同我说话,不找我说话,那么多男娃儿,那么多人,随便哪个你都同他说话,为什么唯独偏偏不同我说?”

“你那个样子,谁同你说得了话,我来这么久,你又同我说过一句话说过一个字没有?有时打招呼你都不应,还处处躲着我。我也不晓得谁你都不说话,偏偏同她说,还她一来你就跟着去了!”

她更加恨恨的、连珠炮似的发泄道。郄柯语噎了,他知道这不怪她。他这副样子,那副德行,谁见了谁怕,换了他是一个姑娘也一样!

郄柯立刻接口道:“上天安排的。”

“上天安排的,脚长在你身上,不去都去得了?”

其实郄柯也知道她是明知故说,强词夺理!

“不叫我去怎么办,谁知道你——。”

过了片刻,她又叹息了一声:“唉,我也是,哪个晓得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她这样说,郄柯其实并不相信,但他明知是这么回事,明知韩不来她未必会爱他,也无法消除对她的向往、她的吸引力、向心力。不是他不愿相信,是命运、严酷的事实不允许他信。在这方面,一切未实现或未经证实的东西,都不允许他有丝毫的乐观、想象和幻想。假如他相信韩来之前有任何一个正常的姑娘会“爱上她”,那简直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美丽的故事,”“天方夜谭”!他是宁肯信其无,也不敢信其有。对他来说,一切美好的“如果”、“假如”之类对他毫无意义,甚至是种罪过,他深知道对他来说连假如、如果的权利都没有,如果没有韩雪晴,那后果不堪设想。

但明知如此,即使他怀疑也好,根本不信也好,都无法用理智和理论来图解、证明他不该和李文玲好、不该思念她并以此阻止他的行动。

就这样,他们像吵架似的,互相指责、责怪、抱怨了一通,不欢而散。

此后,他们又约会了几次,都没说出个子午卯酉,甚至双方都似乎意识到最终是要以分手告终、结束的。但他们还是禁不住要约会。

郄柯一直处于矛盾斗争中,他知道这样两头都不放、不明不白、没有了断、长久下去不行,韩雪晴那头委实太沉重,一切的一切,他想得太多:韩雪晴的、他的、过去的、命运的、道德的、良心的、责任的……

并且他只要往李文玲这边偏重一点,试图有重新选择的想法或行动,那边的份量、压力就增加一倍,总是压倒这面。

但是情势不容他再这样下去,无论从哪方面说,于他于她于她,于情于德于理都不容他再这样下去。

最后他终于决定以德以理以情——韩雪晴对他的情、对他的爱,他对韩雪晴应有的情爱和责任感来作为他的归宿、最终选择,作为他立身立言的标准、要求,做一个有德有情有义,有道德、负责任、忠于爱情的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强压住对李文玲的爱慕和向往思念,不去做这方面的想和行动。

在最后的一次约会中,当她又委宛提出郄柯作何选择这个敏感的、也是最终不能不明确讨论的问题时,他终于对她说出了这个决定,并把他和韩雪晴发生了关系的事说了出来。他觉得这是他们——他和李文玲之间影响他作出决定、也是他考虑的最大的问题之一,他不能不告诉她。

显然她也处在情和理的矛盾和斗争中,并且不只是现在。因为在这以前,她对郄柯并没有抱百分之百的指望,他目睹了郄柯的一切和个性!对她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可能是:她毕竟晚了一步。她深知这一点。

“是我不该”她怅然长叹了一声说。

从此以后,既然郄柯作了理智的选择和决定,既然她已知事情已无可挽回,他们相互间又都回复了原来的老样子,形如路人,相互之间尽量避免照面、讳莫如深!

就这样,他们之间的所谓恋爱,从第一次约会算起,历时一个多月,从开始说话接触算起,也不过两个多月便告结束、夭折了。

从那时起,郄柯便一个心思的保持、继续和巩固与韩雪晴的关系。

韩雪晴放暑假期间,郗柯放窖期又到双溪去耍了一次。

二十八

立秋了,郄柯又收到了韩雪晴寄来的毛线背心。郄柯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他记着韩雪晴的每一分情、每一分爱。在她身上,他也体验到了一个姑娘、一个女性的爱。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弥足珍贵。而且不管客观如何,不管后来如何,也不管理智和情感如何,他都愿把她——这份情和她的爱看作是唯一的!

他想起了那地方非常寒冷,她的脚特僵。他给她买了一个热水袋和两双毛皮鞋寄去。她们原来晚上睡觉是用的高温瓶装热水焐脚的,毛皮鞋给她和她母亲每人一双。

这期间,郄柯考上了电大,脱产学习。说来滑稽可笑,他本来是恨透了读书的,发誓再也不读书了,但生产上的劳苦与其它人、与非一线比起来,一切都反差太强烈,那是几乎每个人都不愿呆的地方,所以逼上梁山,既有点鬼使神差,又有点硬着头皮,尽管他一想到读书就头皮发麻。本来也没非读不可和抱更大的希望,既想读又害怕读,没想到一考居然考中了。

他把他能够考上电大,能够有勇气再去读那令他胆颤心惊的鬼书的功劳,都归功于韩雪晴。

转眼又快要到春节了,郄柯给韩雪晴去了一封信,说放了假他去接她。郄柯和父母商定,如果韩雪晴和她父母同意,春节他们就把婚事办了。并由郄柯父母写了一封信,交给郄柯带去,交给韩雪睛父母。

郄柯放了假后,就动身去接韩雪晴去了。

到了韩雪晴家,郄柯对韩雪晴说:

“我想我们处理了,”

“处理?处理什么?”

“我们结婚。”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韩雪睛疑问道。

“真的。”

口气和神态都不容置疑。

“ 要得,那你就给我父母讲,就说是你父母讲的。”韩雪睛爽快的答应道。

“我父母写得有信,你拿去给他们看”。郄柯把由他父亲执笔写的信交给了韩雪晴,由她交给她父母。

吃了晚饭后,晚上一家人坐在火炉前,韩父韩母说:“你父母的信我们看了,我们同意,早晚都是要结的,你们的年龄也结得了。”

接着他们征求问郄柯和他父母的意思,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这个郄柯倒是早就想过的,无论何时办他都根本就不想怎么办。岂止不想,他还害怕应酬展览、亮相。他最讨厌“办”了。而且那种场合,那些讲究,那些清规戒律繁文缛节招摇过市会使他难过难堪死的。并且在他看来,那还有点俗不可耐!当然人各有志。他曾听母亲和别人摆谈,那会儿她和父亲就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扯了结婚证就住在一起了,多简单!后来郄柯看了一本什么书,有位明白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举行仪式,无非是公开向世人宣布,他们要做爱了”,当然这是后话。

郄柯说了他力求简单,免去一切繁文缛节清规戒律的想法后,韩父韩母沉吟商量了一会儿后说:“可以,我们也不很讲究这些,就尊重你们的意愿办。你们先去,我们两个老的以后再找时间来看你们”。

“不过雪晴她母亲这边几家世亲还是要去走走的,我们送你们一道去,就等于通知他们。”韩父过了一会儿说。

对于这点,其实郄柯都不愿,但人之常情不能做得太绝,他也不好违背。

耍了几天后,就开始收拾东西,郄柯也想走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就是韩雪晴的衣物装两个大包加上一些杂东西,再装两个小包就够了。还有那个花瓶和那束花郄柯也叫带上,他想装点一下新的生活。韩父母提出给他们买点东西,比如衣笼帐被什么的,问他们给买还是给钱他们自己买。这一回郄柯坚决的客气的回绝了,他根本不想搞那些:“原来又不是没得。”他说他们都准备有,他嘛也不要。没的穷讲究,又麻烦又罗嗦,还弄些包袱。他只要韩雪晴,只要和韩雪晴结婚成为伉俪这件事就够了,其它的都是多余!

韩雪晴全家送他们到了那几家亲戚家,郄柯勉为其难的应酬着。几家世亲闻讯都解囊表示。韩父又提出还让五孃送他们,“让她代表我们送你们”。郄柯又感有些为难,含糊着答应。但过后他又觉得不舒服,不是他不叫五孃去,只是他觉得大可不必,而且让她一道就没意思了。于是又对韩父说,五孃送也一起免了,说他们家都不讲究这些。韩父说“那就随便你们,只要你们高兴,怎么办都可以,只是你要代我们向你父母解释清楚”。

在亲戚家盘桓了两日,他们告别了韩父韩母上路了。在蔺城歇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在石宝寨下了车。在他们收整行李准备上路的时候,旁边也有两个在蔺城与他们同车刚下车的一男一女两个看上去上了点年纪的老年人,他们也在整理行包,并问郄柯他们是到哪里去的,到小镇怎么走。郄柯听说他们也是到小镇的,就说“我们就是要到小镇的,”那两位老人问是不是马上走?郄柯说是马上就要走,那老太婆很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就同路一起走,我们也不想在这里歇宿,又稀又滑,又冷木秋秋的,没个意思。”

郄柯路遇奇人觉得很有意思,很高兴和他们一道走。于是双方边打整行李边商量定了。

收拾好行李,他们一起到街边小店买了几个包子,就边走边吃上路了。

小镇和蔺城虽说是交界线很长的两个邻县,但分属两个省,又有一 河之隔且山恶水险,山路又崎岖,自赤水河开通特别是现代化交通工具开通以来,这条黔蜀古道早已荒芜冷落了。除边民外,像这样穿省过县的行人极少,大多绕道而行。像这样巧遇一路同行的,就更少了。

那老者中等个,精瘦无比,戴着一副深度眼镜,一副饱学之士、迂夫子老学究的样子,看上去有点翩翩欲倒弱不禁风。相形之下,那位老夫人倒显得有点精神矍铄、老当益壮。

他们带了大小五个行包:一个大背包,两个人造革黑色方挎包、一个长筒挎包,还有一个大网兜,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乱七八糟鼓鼓囊囊的东西。那老头背一个大背包,挂一个长筒挎包提着网兜。那老妇人也背着两个。两人都俨然一副“全副武装”的旅行者、雄纠纠气昂昂威武雄壮的样子。

路上郄柯和那老头没有说什么话,韩雪晴和那老妇人熟得快,上路便摆谈起来。老妇人特别健谈,滔滔不绝。

原来他们是成都人,有个亲戚在小镇,这次是专程去小镇走亲戚的。他们从成都到乐山,又乘船到宜宾,然后坐车到兴文、蔺城这样耍起来。老太婆说这条路线是老头子翻着地图考察一番才选定的。本来按她的意思是要从成都坐火车到重庆遵义或从宜宾继续坐船去重庆到遵义而来,可老头子耍犟牛脾气,横竖不走重庆,说他看够了,没的意思,并且说汽车火车轮船都坐烦闷了,就是要走一走山路,活动活动一下身子骨,呼吸山野的新鲜空气、徒步旅行一番,并说找都找不到这样好的机会,又是直线又近,是最佳路线,硬是置老婆子关于路上山高路险、多有豺狼虎豹强人路途遥远的威吓恐嚇和警告于不顾,说什么越是艰险越向前,越是这样越冒险越有意思。否则,将以“否则不来”相威胁。老婆子无法,只好“舍命陪夫君”。

老婆子好像对老头仍有芥蒂,心存不满,除了介绍他们的来龙去脉、与韩雪晴的问答及杂拉子外,不时的抱怨数落老头子。

“他还说什么这条路是长征路,还可领略一下当年红军长征的情景,看看他们走过的地方、山山水水呢,呆会儿我叫你哭都来不及。”

郄柯觉得又日怪了,那老婆子像个话篓子,可那老头却像个闷葫芦。任凭老婆子怎样数落、唠叨,绐终不予理会,不开腔不说一句话,至今也未同郄柯说一句话,好像有点不屑一顾的神情似的,只管眼望前方昂首挺胸的走路。郄柯都是个闷葫芦,他比郄柯还闷!

高山的冬季,十日九雨,郄柯他们运气好,没有下雨,但路是稀的,只是走在有碎石子铺就的公路上,还不怎么滑溜,并可以悠哉游哉开心地走路,还是蛮可以的。

郄柯他们原是准备在石宝寨下车后,仗着年轻力盛,来个“突击行军”,在天黑前赶到小镇至少在天黑前要翻过混元山的,但遇上这老两口之后,他们就改变了主意,乐得和他们一道,“哪里黑就哪里歇”走到几时算几时,过河反正是不愁的,再说也不好抛下他们独自走。

郄柯他们带的行包,拿人与物比较起来,似乎比他们轻些,但也好不了多少,虽经郄柯一再精简,但毕竟韩雪晴是“新嫁娘”、“结婚大搬家”。仍是郄柯拿重头,背了两个大的,韩雪晴背两个小的。

虽说那老头子一副目不旁视、勇往直前的样子,但郄柯算准后来有他好受的,以他和韩雪晴这般身强力壮气血方刚都要打疲劳战,以他们老两口那样子,空手倒还或可勉强对付,负那么重的东西可绝对不行。郄柯在心里准备着当一次苦力、搬运工,再累就拿上班来比,天都抵翻了。

听着老夫人一路抱怨,老头子终于发话了:“想当年我参加成都环城长跑,拿季军亚军,你这点路算什么!”这样说的时候,老头子更加挺直了腰,眼睛发亮,似乎更精神抖擞了一些。

听见他这样说,郄柯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有点不相信,但见他说得有板有眼一本正经,又想他不至于当着老夫人的面吹牛。于是就将信将疑,姑妄听之。

过了一会儿,老婆子开始埋怨她的长辈、亲戚:“唉,这个鬼地方,哪里有我们成都好,平展展的,一眼望不到边,出门就有公共车坐,半夜都买得到东西吃。我们姨妈住的那个鬼地方,出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也不知她是怎么在那里住了几十年的,还舍不得离开那里,舍不得那些儿女,那座破房子,坛坛罐罐,害得我们受这洋罪。”老太婆一路上喋喋不休。

走了一段路,他们都有些疲劳感。于是找个稍干的地方坐下休息。老头子拿出两个柚子出来,分了一个给郄柯他们,说这是江津沙柚,又沙又甜,很好吃。郄柯他们也就不客气地接过剥开吃起来,既是同路人,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嘛。柚子果然好吃,不像小镇的酸不溜勼的。

吃完柚子,老头边摆弄着行包边说:“这样背不行,身体每个受力部分都得不到休息,这样造成整体疲劳,不科学。得想个办法,调整调整。”

老头子的言论总是高层次的,带着理论色彩。

他把网兜拴在挎包上,减轻了手上的负担,但也增加了肩背上的压力、受力。

走了一段,老头边走又边说:“调整调整。”于是边走边把挎包从左肩换到右肩上。

以后每走一段,老头子都要调整一次,从左调到右,从右调到左,从前调到后,从后调到前。老头子早已汗珠涟涟,气喘吁吁。郄柯他们也出了汗,大家都敞开衣怀,累了。

紧走慢走,走了好长时间、好长路程,他们又坐下歇息。歇了一会儿,老头子说:“这样背法不行”,说完从内衣摸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来,郄柯惊诧于他竟带着这个玩意儿,老太婆在一旁解释加倜侃揶揄地说“他说是带着防身,我叫他不带,他偏要带,说是有了这玩意儿保险,什么人都不怕。哼,看他那个样子,不带还好,带着反而危险,老命都有亏。”老太婆不乏真知灼见,且尖利刻薄,不留情面而一针见血。

老头子没理她,任凭老夫人嘲讽挖苦加打击,朝路边一丛灌木林去走。郄柯知道他要砍一根棍子做挑棍。

郄柯走过去帮他一起选了一根足够担当重任的硬杂木。接着用匕手给他砍了下来。这家伙主要是刀尖锋利,刀刃上倒还不怎么快。好在郄柯有手劲,虽然把树子砍得结结疤疤斑斑痕痕的,到底还是砍下来了。接着修去枝杈枝丫,适当削光,修整一番,一根极好的挑棍就做成了。

老头子把大背包拴一头,挎包和网兜拴一头,然后弯着腰站在中间双手拿着棍子像举杠铃似的提起来试了一试,觉得基本平衡,于是就蹲下去斜着身子用肩膀担了起来,颤了两颤,把肩膀与棍子的份量略为前后调理了一下,满意地说:“对了,这就省力多了,一个肩膀就担了,另一个肩膀和双手都解放出来,符合优选法。”说着就颤悠悠地上路了。

走了一会儿,老头子又放下挑子,用一张毛巾折垫在肩膀上,然后挑上,喜形于色地说:“哈,这下轻松多了”。

路还遥远,漫漫地没有尽头。他们的时速最多不过五六里地。路是越走越难走,人也是越来越疲乏了。尽管老头子的挑担已经符合优选法,可他已经不断从左肩换到右肩,从右肩换到左肩的来回换了好几次。尽管他拼命振作精神,但与先前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的了。可他还是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哈哈,老都老球了,人都快进火葬场装骨灰盆了,还天降大任呢。”老头子全然不理,“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与老太婆一般见识,大人不计小人过,妇人嘛,头发长,见识短。郄柯想到那老头子应该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我们简直是麦加朝圣,比那些伊斯兰教徒还虔诚,只差扑爬礼拜的去看你那个什么姨妈,也不知她是那一方的金身玉体神仙下凡,还是观世音菩萨现身,使得你我这般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走了一段路后老头子又突发议论,倒把一耙,开始抱怨、发起牢骚来。

“活该,活该!你不是说这一段路是最佳、精华吗?现在怎么不精华啦!”老妇人说。

老头子不吭气了。老头子总是这样,言必有中,一语中的,打一枪就保持沉默。

老婆子接着又说:“拢去我姨妈见了你,肯定要‘哎哟哟,我的心肝宝贝女婿呀,你是怎么爬起来的啊?’哈哈哈……”老婆子眉飞色舞。

说得郄柯和韩雪晴都笑了起来。老头子却岿然不动、毫不动容,还一本正经的无动于衷。郄柯觉得这老头子怪得可爱,很对自己的脾味。

又坐下来歇气。老头子又说包里面的东西要“调整调整,不平衡。”于是打开背包,从里面赫然拿出一个生铁疙瘩铁家伙——微型家用手摇搅磨机,乖乖好几斤头十斤重哩。又从挎包网兜里翻出些怪味葫豆、鱼皮花生、瓶装腐乳、冠生园、柚子等,尽是些不成材的捞什子。这些东西小镇大都有卖,真是冤哉枉哉也。大概那老头见郄柯他们见他尽带些捞什子、木叶渣,有点不好意思,加上他本来可能也有点窝火,开始以牙还牙反击老太婆:“叫你不要带这些东西你偏要带,跟你说出来是游山玩水观风景……”

“谁叫你有车不坐,一本地图都翻烂了,才选中这条路。你不是说有总统的11号专机嘛,害得我都跟你受这洋罪!”老太婆不甘示弱,反戈一击、反唇相讥。

“是是是,算我倒楣,”老头子莫可奈何甘拜下风,马上不吭声了。

老头把两边东西互相掂量交换了位置,又担起走了。

但走了一段,便又感觉不平衡,总是有一头太沉。于是又放下来调整。无非是把这面的东西倒到那面,那面的东西倒到这面,反复折腾,如是者三。郄柯怀疑这种调整是否还有真正的物质或力学上的意义。他们都笑他,只有老头子一本正经一脸阴沉不笑。

老头的气色越来越不好,越来越显现出气力不加、筋疲力尽、无力以继不堪负重的迹象。老婆子虽然背的东西轻些,但也好不了多少。

有两次,老头子似乎用一种企求的眼光看郄柯,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郄柯猜到他的意思,但他既没说,也就装没看见不懂。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还要走好长一截路。天一黑,这老头子甭想带东西走路,能空手摸着黑走路就算高家庄、马家河了。韩雪晴和那老太婆也走得皮裂嘴歪,整个儿残兵败将。算来算去只有他还可硬撑着算个生力军。公路上倒还罢了,走完公路的二三十里山路,特别是混元山,够呛!

郄柯计算了一下,那些行包和剩下的路程,等会儿翻混元山差不多刚好天黑,那时他们老两口只有走路的份。这些行李包裹,韩雪晴可以带两个挂包,郄柯可以一头担三个,估计不下七八十斤。剩下一个挂包他们老两口可以承担。要是现在他就把精力耗尽了,混元山怎么翻得过去。郄柯看了一眼老者。心里说:“没办法,再疲也要让你苦其心志,磨其筋骨了”

暮色已经开始慢慢地降临了,公路还没有走完。路边有一爿小商店,他们各买了一支电筒和电池,以备走夜路之需。

暮霭沉沉,夜色笼罩。郄柯叫大家停下,对所有行囊进行重新分配。他把六件最重的挑出来,拴在桃棍的两头。余下三件,韩雪晴背两件,老太婆背一件,老头打空手。老头子看见郄柯如此动作,非常感激,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郄柯试了试挑担,好几十斤重,比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轻不了多少。好在郄柯是个下苦力的,上班每天铁铲木掀上下起糟、下甑下窖收糟起堆推车抬酒打造翻埂造粮……每天使出不下上万斤力气,因此对这付挑担,自忖还能承担挺受得住。

收拾完毕,黑色已经完全降临,大家在黑色中忙着走路。走了约二三里路,没有了公路,进入了小路。前面还有约五华里,便是混元山。远远看得出混元山一带的天光要略为亮些,那是小镇透出来的灯光映射的光亮。

上了小路,郄哥问题还不很大,他是走惯了山路和夜路的。他们可就更慢了,尤其是那老头子,眼睛高度近视,双眼就像探雷器似的,俯着身子、躬腰引颈探一步走一步。郄柯负重,经不得他们这样走法,于是尽力甩开大步,走一段就歇下来等他们,来了又走……

终于到了混元山顶。小镇映照在天上的灯火更加大亮了,但还看不见小镇。

他们坐下来休息。老两口都很兴奋,问还有多远,郄柯说不远了,一会儿就到。他们也相信很快就要到了。郄柯是谎报军情给他们打气,气可鼓不可泄嘛。其实郄柯知道,他也有这样的经验,那会儿背煤的时候,最力乏、路最长最费力、肚子最饿的就是要拢家的那会儿。看起就在对门川,走起还有几座山。最难走最恼火最漫长的也许就是这段路。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又开走了。

走了好久好久的一段路,小镇的天光又暗了下去,远没有在混元山上看到的亮,似乎是背道而驰,越走离小镇越远了。

不慢是慢就的,快打不在忙上。人困马乏,大家索性在一起坐下休息,“养精蓄锐”。

“这个窝荡啊,早就看见灯光了,走了这半天还没到,现在反而连亮都看不到了。”

老头子垂头丧气无可奈何地发牢骚。

坐了一会儿,郄柯说:“走啊,越坐越不想走了。”大家都有同感,毕竟只有走才拢得到家。“凉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只得强打精神,继续赶路。

过了郄柯儿时上学的乡间小学,郄柯走得越加快了,这段路是他极熟悉的。

小镇的灯光又渐渐亮了起来,并在扩大。大家走得愈加人困马乏,不说一句话。终于到了山羊坳,霎时间眼前就象突然从天上撒下了一把繁星,小镇灯火点点,就在眼前。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这才真正的到了小镇了,只要下了山,过了河便是小镇。山路被小镇的灯光映照着,比先前看得清楚多了,郄柯根本不需手电。

到了岸边渡口,郄柯把船家也就是当年的山狗喊起来过了河。在河岸上,老太婆说:“幸亏遇着你们,要不然说不定摔在山沟里喂了狼。”老两口便和他们分了手。

街上冷清清的,商店已经打烊,夜澜人静。回到家,母亲她们早已睡了。郄柯叫开了门,母亲揉着眼说:“我就算着你们今天要来的,等了半晚上没来,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就睡了。”

母亲说完就顾自去睡了。郄柯他们打水洗擦完毕,郄柯想到反正已是那么一回事了,就同韩雪晴一起在隔壁房间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郄柯父母就把他叫去声色俱厉严厉地教训他说:“你要犯错误的。!”郄柯知道他们指的是他和韩雪晴睡一间屋的事。郄柯就把韩雪睛和她父母同意把事办了的事说了。父母亲这才缓和下来,不再指责,说昨晚上你为什么不说,我们担忧了一夜,既然这样就算了嘛。

过了片刻,母亲突然失声叫道:“糟了!”郄柯吓了一跳,“昨天晚上她先进的门坎!”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