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太阳——东瓜山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23:09

茅村夜话

 

 

 


 

 

黔北叙事

   —两性关系全面大解读

 

 

 

 

 

 

茅台山人著 

 

 

 

 


作者简介:

茅台山人(吴珂、雨人),1957年生于名城遵义,成长于茅台。读书从小学鬼混至高中,未上山下乡。后进茅台酒厂当苦力,数年后考入电大。毕业后从事企业文化工作。现在茅台酒厂吃饭。曾出版有《雨人诗文选集》(香港人世间出版社出版,深圳张深圣酒公司友情赞助)。

 

 

内  容  提  要

本书讲述了一个主人公的命运经历和爱情故事,对人类的婚姻爱情和两性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全方位的理性思考。全书共分五个部分(乐章)。一至二部分讲述描写了主人公孩提时光的一些美好的回忆和片断、乐趣;青少年时期因生理残缺而形成的怯懦心理和在生活中所受到的社会歧视、侮辱、打击、一些事件经历和主人公受到这种周围环境氛围的对待、打击而形成的个性扭曲、强烈的自卑和青春期中因渴望爱情而又不得的痛苦、苦闷、压抑。第三部分描写了主人公从天而降的激动人心的爱情经历,引人入胜;第四部分描写了主人公的婚姻“痛苦”和“婚变”风波。第五部分真实、深入、全面、细致的揭示了人类两性关系现象和行为、矛盾、困惑、痛苦、斗争;对一切两性关系现象和行为作了全方位的理性思考。

本书从形式到内容都较新颖,手法和内容都不同于流俗,作者从语言文字到内容描写的定位都十分严谨,是一本寓庄于谐十分耐读的优秀小说和思想文学作品。

提示:

第五乐章需耐心详细阅读。

 

 

 

    

 

 

       小镇风情

第一乐章   儿时的梦幻

第二乐章      

第三乐章  

第四乐章      

第五乐章   走向太阳

 

 

 

 

 

开   篇

小镇风情

在中国西南云贵高原北部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条发源于川滇黔边沿川黔边界蜿蜒奔流的一条河,这就是有名的赤水河。它切断乌蒙山北麓、大娄山西侧,劈山开路、奔流千里汇入长江。

赤水河古时又称赤虺河,因夏季每逢涨洪水,水色便猩红浑浊又波涛汹涌桀骜不驯而得名。

在这条河中游的贵州岸边,座落着一个约三万余人口玲珑剔透珍珠般美丽的小镇,这就是闻名遐迩的茅村镇。赤水河切断乌蒙山云雾由西向东一路逶迤而来,挣脱了乌蒙山的羁绊,在这里又一头撞上了大娄山余脉孽嶂,折向北逶逦而去。

赤水河万世流芳小镇自古有名。太平天国石达开曾率部从这里渡河,后来一代天骄毛泽东率红军四渡赤水河,这里又是第三渡的渡口,又使这里永载吏册!

赤水河长千余里,水量充沛,两岸物产丰富。但古时地处边远蛮荒之地,关山千重,云封雾锁。“黔道之难难于蜀道”,隔富饶文明的中原犹万里之遥!其边荒野蛮鸿蒙未开、神秘莫测之状,为中土人士望山兴叹。有明朝诗人吴国伦诗为证:

万里赤虺河,山深毒雾多。

遥疑驱象马,直欲捣岷峨。

筏趁飞流下,樯穿怒石过。

劝郎今莫渡,不止为风波。

而清朝诗人陈熙晋的《之溪棹歌》是这样写的:

茅村西望岭千盘,

估客乘舟上水难。

怪底寻常行牒子,

一篙直到马蹄难。

小镇历史悠久、山川秀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民风敦朴纯厚,古风甚浓。首先值得称道的是,这里自古出佳酿。据史书记载,早在公元前135年的西汉,居住在这里的先人们就已取高梁之精、小麦之魂,用极特殊的工艺,辅之以当地水土气候之灵气,酿出了有人间玉液琼浆之称的芳醪,称枸酱酒。朝廷封疆大吏,地方官吏皆作为珍品上贡朝廷,汉武帝“甘美之”。从那时起,就是历代王朝上贡的边地奇珍异品,古人有诗赞曰:

尤物遗人付酒杯,荔枝滩上瘴烟开。

汉家枸酱知何物,赚得唐蒙鳛部来。

到清朝嘉庆年间,已是“黔省称第一、烧房不下二十家、所费山粮不下二万石”。

随着历史的变迁、酿酒技术的改进演化和小镇的易名,枸酱酒后改称茅村酒。

经过上千年多少代酿酒先哲们的苦心孤旨精心探索、日积月累,茅村酒的酿造工艺日臻完善精湛、酒质更见神韵,美轮美焕。特别是在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赛事上,茅酒师摔碎酒瓶惊倒洋人博得喝彩夺得金奖第一名以后,茅村酒以其独特香型“酱香”和酒体醇厚、优雅细腻、回味悠长、浓而不烈、空杯留香持久的独特风格,扬名世界、独步环球,号称世界第一名白酒!

一九三五年,红军长征从这里过,三渡赤水河,红军将士用它疗伤消毒、擦脚消肿、消除征程疲劳。在医药奇缺的长征中,成了红军的一宝,被红军将士视为珍贵神奇之物!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在那久远的年代,居住在茅村镇的先人们,就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创造了一整套完整而独特的酿造工艺,即使在现代人类已掌握了酿造发酵科学奥秘的今天看来,竟是那样的高度符合科学性。

茅村酒香型奇特!茅村酒之香不同于浓香或清香,亦不同于其它任何一种香。茅村酒散发出的是香气而非酒气!酒瓶一开,满室生香。入口则满口溢香、沁入心脾,经久不散。只喝了二三杯,隔日打嗝,仍满腹喷香。一个“酱”字,是它最好的概括总结和表述!因此国人又有“不喝茅村酒不懂酒”之说!

空杯留香是茅村酒的一大遗世绝技。茅村酒香味分子(香味物质)极其微妙,附着力特强,飘逸俊秀、深沉凝重,空杯留香特别持久,古人说它“香风溢金盏,佳酿重茅村”。盛过茅村酒的器皿,虽经数日,其酒香之气仍不能散尽,闻之仍有一缕茅村酒之余香幽绵散发。一杯酒就可以留下一个历史,就可以在时空划下一个痕迹,此二绝技冠盖天下无敌!

茅村镇的先辈们,用最简单的原料(高粱、小麦、水)、最复杂的工艺,酿出了世界上最好的蒸馏酒茅村酒!茅村酒工艺复杂而神秘奇特,在白酒中首分香型首创勾兑(创立者为酿酒大师李兴发)。每年重阳投料开烤、一年一个周期,要经历两次投料、两次蒸粮、8次拌曲、8次堆积发酵、8次窖藏发酵、7次蒸馏取酒,酒中含多种典型体(香气成份、微量元素成份),因此要多年存放数次勾兑(不同存年不同典型体的酒按不同比例混合以得到最好的酒)才能出厂,因此茅村酒是一种陈年老酒型,存放保存时间愈久,其酒越醇!

茅村酒就像一个深山中蒙着面纱神秘而美丽的村姑,“藏在深山人未识”。自从她有了名气以来,多少人想一睹她的芳容而不可得。人们梦寐以求这朵独放异彩的奇葩开遍各地、移居他乡异地。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好事者请了茅村酒师,依葫芦画瓢,依照茅村酒的工艺和原料,有的甚至费尽心机不惜工本,搬去这里的酒曲和母酒醅,运去这里的水土、窖坑石料,但酿出来的酒还是难以与茅村酒匹敌、媲美。一方山水养活一方人,它已经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了根,立根立脚就在这里、就在小镇周围方园不出十里,决不挪动半步!老人们说,这是年深月久日月映照天地氤氲成精气之故!按照科学的解释,就是这里特殊的地理地质水文气候,加之酿造历史的悠久,在这里的地面和空气中已经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微生物团。超出这个范围,酿出的酒便是另一个味儿。同天同地尚且如此!别说千儿八百里的了。无怪乎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只得望酒兴叹了。你说这又神奇不神奇!

正是因为她的美妙和神奇,因此自古以来,不知吸引了多少文人墨客,为它吟诗作赋挥毫写下了许多同样优美脍炙人口的诗章。清代西南巨儒郑子尹(郑珍)是这样描述茅村和赞美茅村酒的:

远游临郡裔,古聚缀坡陀。

迎秋巴雨暗,对崖蜀山多。

酒冠黔人国,盐登赤虺河。

上水无舟到,羁愁两日过。

清朝同治遵义府诗人卢郁止是这样描绘茅村风情的:

茅村香酿酽如油,

三五呼朋买小舟。

醉倒绿波人不觉,

老渔唤醒月斜钩。

随着人类文明和国际交往的发展,茅村酒已经揭开了它神秘封闭的面纱,更加大放异彩。它已不光是茅村镇的产物、代表着这方神奇的土地和人民,而且代表着中华民族,雄踞世界酿酒之林代表名白酒的宝座,这是中华民族的瑰宝和骄傲!自从它走向世界以来,自从沉睡的东方雄狮一觉醒来,它就一直是我国的国宴酒、外交酒、礼品酒。是国宴的最高礼遇和标志,是我国国际政治交往、友好往来的信物和使者,因此被称为“国酒”,具有无与伦匹的地位,享有“天下第一名酒”的称誉。海外华侨称它是“祖国之光”,赞誉它“风来隔壁三家醉,雨后开瓶十里芳”。卓别林说它是“真正男子汉喝的酒”!当代名人赵忠祥挥毫写下了:

茅村美酒天下闻,茅人好客情义深。

酒未沾唇心先醉,一杯入口尽消魂。

当代作家姚雪垠东临日本时留下了这样的诗句:“何时乘兴君西去,自有茅村供洗尘”。国内人士称它“酒中之王”、“华夏独步”、“桂林山水甲天下,茅村美酒甲桂林”。有人说它“心悬天地外,兴在一杯中”,“国色天香”,“黄山归来不看山,茅村归来不喝酒”,“日饮茅村酒一杯,不辞长做茅村人”,“得饮茅村三百杯,长醉不醒做茅人”,“一杯在手,满室幽香”,“一杯尽兴小泰山”、“人生得饮茅村酒,足矣”!

外国人则说:“来到中国,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喝茅酒真遗憾”!

七十年代,中美中日中英打开封冻多年的外交大门,恢复了邦交。一代伟人毛泽东、周恩来用茅村酒招待美国总统尼克松、日本首相田中、英国首相希思,阿尼阿田称赞它“好喝”!希思则以收集珍藏茅村酒瓶为乐。

总之茅村酒乃万世奇珍,自从她揭去神秘面纱、走出山村水郭、为世人叹服以来,溢美之词,数不胜数;笔底风光,美不胜收。只此略表一二,以飨读者。

小镇不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山川风物也奇凌俊秀。方寸之地,占尽千里赤水河风情。集灵山之毓秀、胜水之精英于一身。

小镇背倚驼峰山,面临赤水河,河水就从它脚下流过。小镇座落的大山坡,就是骆驼那温厚宽大的腹背。黄龙山隔岸对峙。小镇依山顺势,房屋也就依山顺势,层层叠叠。二三米宽的千级青石板街,拾级而上,直达山顶。早年那些时候,清一色的二三层吊脚楼和人字形农舍,或土墙或木房,或草顶或青瓦,兼以早年间到处都是古老巨大的黄桷树,古树婆娑,很有一派古色古香的风格气派。现在钢筋水泥结构的洋房高楼渐渐多了起来,多了一些现代山城的气势,少了一些古装,但也古风犹存。小镇格调,便大抵如此!

从地图上看,赤水河从西向东逶迤而来,在小镇来了个近乎直角的大转向折向北。这转折处最精确的一点,就是小镇东头脚下的潴王沱。有传说说,赤水河原是一条青龙,只因它一路呼啸而来,在这里一头撞上了大娄山,猝不及防,一扭身,龙爪一抓,便抓下这个沱。又有传说,是王母娘娘赴蟠桃会,掉了一颗珠子在里面,才叫“珠王沱”。又有传说说有一大蜘蛛在里面修炼成精,帮助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为了纪念它,才叫“蛛王沱”。还有传说说小镇以前是八荒蛮夷之地,各天王地王龙王虎王山大王草头王等等诸王抢夺地盘、争夺利益,各有胜负、难见高低,又搅得四方百姓不得安宁民不聊生,各王也感精疲力竭,于是互相妥协,每年在小镇聚会一次,协商解决有关事宜和争端。于是就把小镇这个又大又深的回水沱称之为“诸王沱”,取八方诸王会聚之意。又有人说是因为赤水河涨洪水,沱水便猩红像猪血,所以叫“猪旺沱”,还有……,总之传说很多、五花八门,尽人们想象、祖传典故、文人加工,各抒其情、各表其志。传说归传说,懒得去管它,反正它就叫潴王沱,诸水会聚,千里赤水转折之处,就叫它潴王沱,自古如此!也不知这沱及沱名因何缘起于何时,无从考证,不过它也确有它的特色、迷人之处。

涨洪水时,满荡荡的河水汹涌而来,潴王沱就成了一个大回水沱,就象一个巨大的旋涡,浑红汹涌的河水在这里打几个转,然后又象脱缰的野马,桀骜不驯奔腾咆哮而去。而水清时,则又清平如境,简直就是一个难得的高原袖珍湖泊,为小镇点缀添色、增加情趣不少。

站在潴王沱边的小镇街上或更高处,放眼朝下游望去,视野开阔。两边是灰白色的鹅卵石滩,在阳光下一片银白色,熠熠生辉,因此又叫银滩坝。岸边蟒蛇岭犹蟒蛇腾空,又如龙饮水!而五峰山就如五个收扰的手指。到视线远处,两岸山势逐渐收聚、契合扰来,犬牙交错。赤水河就象一条银练,从它中间蛇行穿过,顽强的以之字形向群山迎去,穿行其间,最后仿佛流进了大山里,又仿佛和最远的山影一起,隐没流向了天际。极目望去,有心襟开阔的感觉。若运气好,有一两艘张了帆的船在远处,又有“孤帆远影碧空尽”的妙境写意、联想惆怅,抒发古人之幽思!若是雨时,就更加好了,烟雨迷蒙、大江迷茫,水天一色,凭添几分清凉空灵与凄楚。

夜幕降临,暮霭沉沉,天空和河中依稀可辨的山影,在天幕和河面中影影绰绰,河面淡淡的、由亮而暗的反射着天光,若是还有太阳的余辉,又黑里透红,如一幅低调风光照,一幅剪影。

站在潴王沱下游朝上游看,赤水河就没了踪影,像是从小镇脚下流出来的,潴王沱就像一个发源的大泉水潭。

潴王沱对面有一座浑园的山头叫朱砂堡。这可是名符其实的。不仅它的外形,就是那土壤也是朱红色的,是一种红色的砂砾壤。怪就怪在这里,小镇周围可说方园数百里,土壤都是褚黑色或褐黄色的或其它色的,绝没有红色并且如这般火红色的。它界线分明,与其它山体相连,双方土色却绝不越雷池半步,甚至也没有过渡带过渡色。红便红得分明、可爱!它赤身露体,堡上草木不生,亭亭玉立在赤水河畔、潴王沱边。赤水河就从她的脚下绕过,向北流去。

在晴日的阳光下,朱砂堡更是红得耀眼,尤其在夏日的娇阳下,仿佛还看得见火焰,令人看了更加汗流浃背。无怪乎小镇气候这么炎热,幸好潴王沱吸收了它的部份热量,要不然还不把小镇烤焦了。人们都说四大火炉热,其实夏季到过这些地方又到过小镇的人,作了比较后都说:这里比四大火炉还热!所以人们又有这样的感慨和传说:说朱砂堡是当年孙悟空踢倒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掉下来的一块砖!至今还在燃烧!

迫使赤水河转向、面对赤水河向西而立状如立着的东瓜一般的东瓜山,是极富魅力的山。从潴王沱边起,一座山头叠一座山头,一层叠一层,形如阶梯,最后以一个硕大无比的形如东瓜的椭圆形山头告终。

从小镇看东瓜山及其邻近错落有致的山,就如一幅天然的山水画、水墨画。若雨后或潮湿阴雨天气,五峰山、东瓜山一带,群山云雾缭绕、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群峰如云海中的小岛。时隐时现、变化多端。若是雨时,则烟雨潇潇,东瓜山、赤水河两岸一带,山、水、天、雨浑然一体、若隐若现,更有山的韵律和风骨,好一幅烟雨山水图,如国画、如摄影。

登上东瓜山之巅,赤水河沉沉一线,大河上下、川黔形胜,尽收眼底。在阳光下真个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江山多骄!在东瓜山上观雨景赏明月,更是气势宏大,感受非凡,美伦美焕,慰为壮观!

夜幕降临,站在河对面和潴王沱下游看小镇,直如站在长江对岸看重庆,银火灿灿,浆声灯影,惟妙惟肖。

小镇隔河对面,便是绵延数华里的黄龙山,伟岸矗峙、龙头高大,龙尾抵着朱砂堡。黄龙山又叫砂岗岭,因山脊即龙背上布满一层褚黑色的细油砂泥,下雨走在上面脚不滑,不湿鞋!

闲暇日,爬上高高的黄龙山,群山起伏如大海波涛,令人心胸开远。在睛日的阳光下,群山都闪着银辉,远处便罩着一层光雾,不那么清晰。山脚下,小镇的房屋就像天女撒下的一把珍珠,赤水河就像一条飘带,从它旁边飘过。小镇的盘山公路,也像飘拂缠绕在它身上的一根飘带。夜晚站在这里观夜景,又与潴王沱边不同,小镇灯火,就如天上撒下的一把繁星;若是月夜,则又银盘高悬、群山隐隐可见、月色溶溶,与小镇灯火相辉映,韵味心境又不一样。

小镇还有两怪:一怪是这赤水河一转向,由于河谷走向的关系,便转出两个天地来。别看小镇巴掌大,却尽得阴晴变化之妙,有时东晴西雨、或西晴东雨。就是下雨,也时常疏聚不一,东边大雨如注,西边却是零星几点,或是相反。有时周围电闪雷鸣,独小镇却是星稀月朗、风和日丽!

还有一怪是千古不解之迷,就是每一百年涨一次特大洪水,即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每隔十年涨一次十年一遇的大洪水。且无论十年或百年,都不离一个三字。史书记载的百年大洪水已有数次了。就是十年一遇的,当地人一生中也可验证好几次。当然十年百年一遇,也大小不一,但总是这十年、百年来最大的。一九五三年那一次,有点年纪的人都记忆犹新,大水上了街、冲了房屋,那一次便是百年不遇的。

且这怪中还有一怪,就是每逢这个时候,都伴随有闷鱼现象,河面岸边到处都是鱼头脊背浮动,可赤手或随便一件什么工具抓取,小至二三两,大至三二十斤,皆可获得。每逢涨这场洪水那一天,小镇家家油锅儿响,满街都是卖鱼的,却不值钱,有人便拿了到县城或更远一点的地方去卖。只是近年来由于现代“文明”的缘故,人们为了弄鱼,不择手段,各种手段齐上,河里的鱼日见其少,即便是十年一次的闷鱼,也不见得有过去那么多了。

这赤水河有灵气,自小镇起用它的水酿制的酒,除茅村酒举世无双、天下独步外,自小镇以下起,百余里远近,酿酒厂不计其数,其中不乏颇负盛名者,它们与茅村酒一起,展华夏名酒之风貌。因此赤水河又被称为“美酒河”。而小镇就是这美酒河的“源头”、精华!如果把这条河比作一条龙,那么小镇就是龙首!如要把这些名酒厂比作镶嵌在赤水河这条玉带上的一串明珠,那么小镇和茅村酒就是其中最大最明亮的那一颗,是皇冠上的明珠。

有人说小镇集灵泉于一身,汇秀水而东下。关于茅村酒,关于小镇,还有许多奥妙神奇,也还有许多美妙传说和故事,还有许多山光水色。历史上许多古今文人墨客写下的许多篇章,也多如瀚海,比如驼峰山的传说,娓娓动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不由你不信!还有仙女划河赐酒香啦,蝶指佳泉啦,黄龙醉饮(传说黄龙山便是黄龙醉饮变化而来的)啦等等,不胜枚举,不一而足。说到小镇的山川景色,干脆这样给您说了吧:于平凡中蕴含着诗情画意,每换一个角度、位置,都有不同的景观变化和感受;而一年四季当中,早中晚三时,阴晴雨雾、春夏秋冬、晨昏暮冥、气候变化,同一景观又有不同的画面变化、情调和意韵。

小镇自古繁华。古时交通不便,小镇占水路之便,又是川黔最重要的门户之一,是唯一水陆衔接入川和入黔中腹地的最佳点、交通孔道,又是赤水河航运的起航点,是为勾通川黔的一大水码头。西接宜宾自贡,北抵重庆沪州,东通遵义贵阳。因此大宗货物、富商巨贾,皆由此入黔或入川,尤其是自贡井盐入黔,大部由赤水河运抵茅村,然后人背马驮,辐射到黔北黔中各地。

除食盐外,还有另一大宗货物,由小镇入川,那就是木材。古时赤水河中上游特别是小镇以上,鸿蒙未开,人烟稀少,交通闭塞,处于未开垦的处子之地,两岸原始森林茂密,各种原木、枋木,从这里一排排源源不断顺流而下放到沪州、重庆、武汉等地长江一线。此外还有大量的山货、药材、土特产等也顺流而下销往川江、长江沿岸的通都大邑,其中自然也包括茅村酒。

船来排去,装船卸船,人声喧杂······

正是因为地理和交通上的咽喉要地,为川黔两省商民的交往口岸和物资集散地,因此商贾云集;手工艺人、纤夫、杂耍、苦力、投机取巧者,混世魔王,贩卖山货、求衣食者,无不辐辏这里。你来我往,巴掌之地,嘈嘈杂杂。据史书记载,小镇鼎盛时期,人口“户近万”,曾达七八万人,号称黔北四大重镇之一。史书记载:“秦商聚茅村,蜀盐走贵州”,加之小镇周围的群山像万马奔腾一般朝小镇围聚拢来,人与自然相呼应,因此小镇自古有“万马归槽”之说。

 

那时赤水河航运繁忙,白日里河面上樯帆穿梭往来,船来排去,装船卸船,人声喧杂。拉纤号、放排号、装卸号、喧闹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忙。

晚上,河面上渔舟唱晚,桅杆林立,一溜溜木排整装待发,桅杆上风灯高悬,船仓和放排棚里,灯光隐隐,渔火远远近近闪现,映得河面上灯火点点,船影绰约。船夫们打了酒,就着鲜鱼,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在自家船上或隔船邀约,或浅斟慢饮,或豪放粗犷,自得其乐。

市井上,各种店铺林立,鳞次栉比。酒店、骡马行、旅栈、盐号、山货铺百货店大街小巷比比皆是,房檐下各类各色招牌、酒旗、风灯占尽风流,举目皆是。人群穿梭往来,衣袂相连,摩肩接踵,交易繁忙。

小镇自古为一方集镇,却没有场期传统乃百日场,这在场镇中是绝无仅有独树一帜的,古时小镇的兴盛、商旅往来之地,可见一斑!

到了夜晚,各酒店的猜拳行令声,一直要闹到子夜,夜深人静,方才消停下来。客人走尽,店家才打烊关门。酒客们东倒西歪,好一幅“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景象!

清陈熙晋的另一首商旅诗,是那时茅村镇繁忙鼎盛和市井风情的真实写照:

酒店人声沸,茅村一宿过。

家唯储酒卖,船只载盐多。

矗矗青杠树,潺潺赤水河。

明朝具舟楫,孤梦已烟波。

然而,上面所描绘的小镇往日的繁荣兴盛的景象,已是现代以前的事了。到了近代末现代始,随着公路、铁路的修建、开通,小镇水利之便的地位,逐渐被取代,旧时的繁华不复存在,除了茅村酒仍以其独特夺人的光彩吸引世人、呈现在世人面前外,小镇事实上中道衰落了,“秦商”不再聚茅村、“蜀盐”不再从这里“走贵州”,街市上也门庭冷落车马稀,——小镇很有些冷落了。赤水河里,也没有往日那般繁忙“樯倾楫摧”的景象,只是八十年代中前期,河面上还有一些痕迹。现在则近乎绝迹,连痕迹也没有了。

一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由于社会历史转折的缘故,小镇又才中兴起来。小镇和它的茅村酒,以其独特的神奇,更加吸引世人!这是块宝地,许多人都到这里来淘金、求生,商旅往来各色人等,又与往日一般无二。全国各地,地无分东西南北、人无分男女老幼、高低上下尊卑,还有华侨老外,从四面八方向这边远神奇交通不便的弹丸之地会聚拢来。许多人匆匆而来,神秘地忙乱一阵之后,又匆匆而去。你来我往,源源不断。各色各样各种大小车辆、大小官员、政界要人、社会名流、商人经理企业家、艺术家、作家演员都慕名前来周游一番;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满世界乱窜,各种牌子的新闻记者扛着各种奇形怪状、林林总总的摄像器材、照相机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一拨又一拨,应接不暇。一时间小镇又人喧车闹。各种酒厂、店铺如雨后春笋搬冒了出来,各行各业应运而生。街市上,已全然是鼎盛时期的“再现”!只是赤水河还“景象依旧”。

方今之世,小镇和茅村酒不仅名声大噪,且雄踞世界名城名酒之林!茅村镇以其悠久的酿酒历史酿造出天下第一美酒和星罗棋布的大小酒厂,号称中国酒都、天下第一酒镇!提起小镇,有如中国的北京、香港,日本的东京、英国的伦敦、法国的巴黎、美国的纽约,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酒界更是唯茅村酒马首是瞻。

小镇重展雄风、名闻下天、方兴未艾,真可谓前程似锦、未可限量!再加上陆上交通的开拓和赤水河的开发指日可待,小镇必将以不负“灵山之毓秀、胜水之精英”、“普天之下,万民仰慕、众望所归”之名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

第一乐章

儿时的梦幻

引  子

黑夜,在陇东黄土高原与渭河平原之间,八百里秦川边缘的一个小村里,一眼窑洞的窗棂上,纸糊的窗子透出昏黄的光。

屋里,爷爷磕着烟锅又装上,不时吧嗒吧嗒地咂着烟嘴儿。烟子就在油灯昏黄的光下,更加泛着青色的光,袅娜地上升,飘散开去。爷爷的脸被油灯的光亮照得黑红黑红的。爷爷虽然是在炕上坐着,但他的身板儿,他那亮堂堂的脸和满脸胡渣,健壮的手脚和突起的筋骨、血脉,已显示出这个西北汉子的魁梧、雄健和粗犷豪放。

“地里收的,家里有的,加上你们哥仨每年出去走一趟,我看该够了”!爷爷对屋里的三个儿子说。

兄弟没开腔,只有老大“嗯”了一声。屋子里沉默了一阵。

“明天就把四娃子送去”!

爷爷下了最后的决心,在炕沿上磕了磕烟斗,走下炕。

今晚,这眼窑洞的主人——爷爷和他的三个儿子,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祖上几代人的梦想。这个梦想的历史使命,就“历史地”落在了父亲的身上……

小镇,这就是小镇。

郄柯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小镇,生于斯长于斯。

早先的时候,郄柯家有六口人:父母、姐姐、外婆外曾祖。

郄柯父亲是甘肃陇东秦安县人,世代农耕,母亲是小镇本地人。

父亲家里有兄弟四人,他是老幺。家里不知从哪一辈起就佃种别人的地,并且祖辈目不识丁。到有了父亲这一代的时候,郄柯的爷爷和父亲的三个哥哥,就决计拼死拼活,吃菜咽糠都要供父亲念书。郄柯的伯伯们,就每年冬季,赊了羊皮,每年哥仨或哥俩就徒步翻越秦岭,到成都去贩卖,来回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个月,以此给父亲赚一点读书费用。

因了这个缘故,父亲勤奋好学,一直读到西北大学物理系。时逢战乱(抗战)、天灾人祸、兵荒马乱。只差一年就要毕业的时候,家里实在无力让父亲续学,加之时缝乱世毕业即失业,于是父亲只好和别人邀约,和许多人一样,翻越秦岭,到四川求生找工作。那时东面战火峰起,四川是大后方,相对平静,又是天府之国。不少人找工作和逃荒要饭的,都涌向四川。

秦安一带,虽说地处自古闻名富绕的八百里秦川边缘,但那年月天灾人祸、兵荒马乱,毕竟不如早在战国时就修建了都江堰、旱涝保收“富甲”天下的川西平原、天府之国,虽然仍是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但比烽火连天的其它地方,又好多了。

父亲那时当然虽不至属逃荒要饭之列,但毕竟艰难。时逢乱世,国难当头,找个工作实在不易。父亲有啥干啥,总是立不住脚。在重庆的时候,甚至还在国民党空军里当过油库保管和兼给飞地人员短期培训班讲授基础物理知识和初级英语课。不过这段时间很短,干其它短工杂役的时候也不多,多数时间则是在普通学校当老师——从小学到专科学校,吃粉笔饭。

就这样,父亲一路南下,开始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征程:由西安而成都、由成都而重庆、由重庆而贵阳,后又折回遵义,在那儿安定下来,一直在遵义师范专科学校任教。后来在那儿遇到了母亲——这时已是五十年代即解放后的事了。

后来,上边为了充实各县中学的师资力量,发展地方教育。于是抽调地区高中级学校骨干教师,到各县中学,每县一名。虽说是“补充”、“骨干”,可大多不愿下来。于是父亲因了母亲这层关系,被抽调到了小镇,反正也是回家么。于是父亲就落脚在了黔北山区这个山乡小镇。

母亲家在小镇比较富庶,就是后来被称为地主的那种人家。外公外曾祖也都是比较开明的读书人。因此母亲才得以在封建气氛很浓的小镇当地,做了个出类拔萃的大脚板读书姑娘。并且一直读到遵义师范学校。

公元一九五六年夏的某一天傍晚,小镇对面的黄龙山上,天边在燃烧,一片火烧云,把小镇染成一片金黄,小镇沉浸在静谧安宁之中。

在这片安详静谧中,在小镇西边的一所老木屋里,一个新的小生命在这个小镇降临了。

郄柯从一生下来起,不幸之神就同时降生在了他的头上,决定了他的悲剧、可悲和今后漫长痛苦的生命历程和生活经历。

起初并没有什么发现,就连郄柯父母也没有发现。上帝呈送在人们眼前的,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小生命,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就连声音也是洪亮的,眼睛也是大而有神的。人们怎么会知道,上帝给他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或者说小小的玩笑!上帝总是喜欢作弄人,给人们制造一点什么不幸、灾难。

这个小男孩竟是个有生理残缺的人!

但终于毕竟还是发现了。因为要有这个发现,也不是太难的,——尽管他外表完美无缺!

郄柯的生理缺陷是在口腔里面,医学上叫着腭裂。就是张开嘴巴不是专门去看,或是看而不懂的,也丝毫不会发现。

如果要正儿八经严格的说,这个生理缺陷倒也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可以说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缺陷。因为,别人、正常人能做的一切,他没有或几乎没有不能做的,尽管在某个方面可能有某种程度的不同,但是如果不是他性格上的腼腆、怕羞心理特重而像别人一样无所顾忌、放得开,他可以把这种差别减小到最低限度或忽略不计,甚至把它消于无形!

然而,要命的是,悲剧也就正恰恰在这里,郄柯的这个缺陷和其他正常人之间实际存在的差别;这种差别引起的特殊的外部社会环境效应,和着郄柯的特殊性格个性——脸皮特薄、怕羞心理特重的特点及这种特点随着年龄越大越有自我意识越严重交织在一起;个性的特弱、随意随和和特强、固执、执着倔犟同时对立地存在统一于他的身上。这三个方面互相牵制促进,它们结合在一起,给郄柯套上了一个又一个的环!一条越来越紧的绞索和链条!使得他和正常人之间越来越天差地别,出现了一道鸿沟!

而事实正是这样。随着郄柯的长大,生活的逻辑和命运正是这样给郄柯以沉重打击和安排,使他扮演了一个浓重的悲剧角色!

从郄柯清楚地记事起,他就从自我感觉上,从与别的小伙伴的对比中,从周围人们的反应中,他就知道自己说话有毛病、说不明、发音不准。这样一来,就不免胆怯、害怕、羞怯、紧张和着急。这样结果就更槽,不光发音更加不准,还打结巴,有时竟至发不出声来。越紧张、越害怕、越怕羞就越严重,越严重就越害怕害羞。而周围的大人和孩子——特别是那些半小子和小泼皮们,更加拿异样的眼光看他,拿他取乐,侮辱他、歧视他和欺侮他,拿他开心,而他心里也就越怕。他越怕,生理毛病和心理的胆怯懦弱羞怕和负担就越明显强烈。就这样,他自身和外部环境相互层层加码。凡是见了生人和人多他就不敢说话,而人们也就越好奇越有猎奇心理,越要欺侮他拿他开心取乐。这种恶性循环、相关效应,使郄柯形成了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强烈的自卑、恐惧、羞怯、畸形变态的心理,也更加使外界、周围环境、人们用“畸形”“变态”的心理来对待他。这种互相加强连锁相关的效应,这种内外心理、环境,同他的年龄成正比增强,使得郄柯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严重的陷入浓重的悲伤、痛苦的悲剧角色,几乎使他窒息,使他的青少年时期痛苦不堪。在他的青春期达到顶峰的时候,如果要不是上帝的安排、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恐怕他的生命、生命的意义,将会不可避免地会以某种悲剧告终。

不过,郄柯毕竟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曾经也有过童年的欢乐,尽管它很短暂,尽管这种无忧无虑和欢乐,不能与其它同龄人自由欢快的童年完全相提并论,它介入了过多的、过早的、他不该有的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悲伤和痛苦。——但他毕竟也还有过童年的欢乐的时光和记忆。

……

早先的时候,郄柯家住在小镇街上。那时他还非常小,许多事记不起来,只断断续续依稀的记得几件事,诸如母亲给他买了一个气球,他便放在装满猪草的背兜里慢慢地往下按,一直按到“嘭”的一声爆了并吓了他一跳才了事;脚上生了一个疮,后来长了一个又大又白又亮的泡,后来那个泡就在玩耍时被碰破了;有几个人爱逗他,使他很害怕。他记得那时还是很快活的,他和几个领居的孩子玩,和姐姐玩。他记得曾穿了一件黄衣服,和小伙伴们满街乱跑。还有一次他跟孃孃一起到母亲教书的小镇小学去找母亲,半路上孃孃遇见一个熟人,站在那儿就不走了,郄柯等得不耐烦,就独自一人走了。他看见有几个人往母亲教书的学校那个方向走去,于是就跟在后面走,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荒郊野外去了。在那儿转了半天,天黑下来,郄柯就在野地里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恶梦,梦一醒来,就有个人把他抱回来了,全家人高兴极了。

郄柯最初时记得的有代表性的片断,大约就这些了。

郄柯真正大量连续不断的记得童年美好的生活浪花、回忆的时候,是在他大约五六岁时他们家搬到河对岸住的时候。

郄柯家原在小镇租别人的房子住,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辞了别人、抑或是别人辞退了他们,他们就搬到河对岸渡口摆渡的船家去住。小镇对岸就是农村,船家房后有一颗还在结果的巨大古老的白果树(银杏),庭院前也有一棵巨大的黄桷树,院坝下就是赤水河。那时河这边虽说与小镇街上只一河之隔,但却是天渊之别,社会差别是非常明显强烈的。

新房东家的儿女多,跟郄柯姐弟一般大小的就有两三个。他们一点也不欺生,尤其是对郄柯。没多久他们便混得很熟了。以后,郄柯所接触的,全是这些纯补不欺负人的农家孩子!

船家与郄柯他们一般大的孩子领头的是个男孩,比郄柯大两三岁,叫山狗。到了夏天,他便经常带郄柯下河,用一根老公猪或老母猪颈背上的硬毛又叫猪鬃,两头弯拢来穿上苍蝇或其它诱饵,一头用马尾拴了一小截高梁杆用作浮标,扔在河边浅水处卡鱼。卡了鱼他们就把鱼肚内脏挤出来,在河里洗净,回家撒了点盐在上面,用构树叶子包着烧来吃,味道鲜美。

燥热的时候,就在河里凫水。郄柯当然是在踩得透的地方乱扑腾,学几把当地人叫的狗刨骚,其实就是初级蛙泳。山狗却已是小有成就,不仅狗刨骚会得娴熟,还能用蛙泳、自由泳什么的泅过河。两三个夏天下来,郄柯的狗创骚已是学得狗模狗样的了。第三个夏天时胆子就大了起来,在山狗的纵容鼓励带领下,就跟着山狗过了河。到第四五个夏天时,郄柯已练得和山狗一样的好水性,即使涨洪水,浊浪滔天,也敢从上游老远的地方下水凫到河心去漂一盘回来,面无惧色。有时上游山洪暴发,河心一溜溜黑压压的水柴、枝叶,浩浩荡荡源源不断的涌来,那阵势就象天安门游行检阅的队伍,望不到头。郄柯就和山狗泅到河心捞水柴,干了特肯燃。有时合抱大树、朽木被连根拨起冲来,他们碰到枝丫少的或光秃的朽木,就合力奋力的拉拢岸来拴在岸边,河水消退后再弄回家。

有时还有活猪活羊冲来,有的人涨洪水就守在河边,专干捞大木和碰运气的营生。有一回他们亲眼看见一个人把一头水牛牵着牛鼻子从河心拉拢岸来!

水小的时候,他们就常在渡船上撑人过河。没人过河,他们就把船撑到上游老远的滩上去一颠一簸的漂回来。仲夏之夜,他们就常到船上去睡觉。若是看准了天气,不会涨水,就把船撑到隔河心不远插得透插得稳的地方,用竹篙插起,在船上睡觉,一夜凉风习习,绝无蚊子打扰。

有一年夏天,郄柯和山狗正在河边赤条条地凫水,一个卖菜的妇女背了一背兜菜,手里提了一个小布袋,里面装有七八颗鸡蛋,上船时不小心把布袋掉在靠河心一侧船舷外的河里,那妇女对船上人说:“鸡蛋倒不可惜,就是口袋经常要用的”。于是就有人说:叫这两个娃儿捞上来,鸡蛋给他们,口袋还你。那妇女表示同意。山狗欣然带头答应。于是郄柯和山狗看准了方位,潜水猫子。船便不忙撑开,船上人都看他们捞鸡蛋。渡口在川岸边,河岸陡直,没两步便踩不透底。其时刚涨过水,水还没有消尽,水色还显浑黄。郄柯他们下去乱摸,打了几个水猫子,山狗才把布袋捞了上来,船上人齐声叫好。那妇女却要山狗把口袋连鸡蛋一齐还她,还说感谢他们做好事。郄柯原本不稀奇,也不想要。但山狗却坚决不给,并羞那妇女说:“不干不干,赖芝麻,说了又要反悔,不球要×脸”!说着上岸提着布袋厥着光屁蛋跑到离船老远的地方把鸡蛋掏出来藏在石旮旯里,才跑回来把口袋还给那妇女。

山狗很快向郄柯宣布了关于那几个鸡蛋的处理决定——当然是和郄柯分享:两个生吃,其余的在河边弄火烧来吃。并说不要给他姐弟妹们和家里人讲,不让他们知道。

那几年,河里的鱼多得很,老人们说早几年把早饭做好了再去钓鱼做菜都来得及,真个是鱼米之乡。

有一年夏天不知谁在离船家门口上游不远处的河里放了一炮,许是正碰着鱼群,霎时满河都飘着的是鱼,尽是一些白点点,一两斤,三五斤乃至七八斤大小不等。一时岸边和街上的人都喧哗着下河捡鱼,郄柯和山狗欢呼着也下河去捡鱼,有的鱼还处到倒活不活、昏迷的状态,沉在河中或挣扎游动,他们看准了就潜下去抓上来,使劲朝岸上扔。不消半个小时,满河的鱼就被人们捡尽了。他们爬上岸来,沿岸边收集战利品,共拾了十几条,拿回去后两家大人皆大欢喜,部份清炖,部份油煎,一会儿两家油锅儿都响。郄柯他们上岸拿起鱼回家的时候,看见还有些迟到者还在河里搜寻。

 ........

这天郄柯正和山狗在船上耍,父亲在河对岸喊他,他们把船撑到小镇这边,父亲说叫郄柯和他一起去买鱼。山狗说:“好安逸宥”。郄柯就下船来和父亲一起沿着小镇染房铺在河坝里晒的一排排长长的靛青布的空隙处朝潴王沱走去买鱼。靛青布与鹅卵石黑白相间,像一件巨大的海军衫,一直延伸到潴王沱边,那一带停着几艘大盐船,现在虽没有盐运,但仍把这种硕大的船叫大盐船。

快到大盐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父亲就把塑料提包和两元钱交给郄柯,叫他去拿鱼。郄柯拿着提包和钱朝大盐船走去,父亲在背后和船工喊应着。有五六只盐船在河边一字排开,郄柯从其中一只——那只有人和父亲答应的那只船的跳板上走上船去,有个船工就把提包和钱接过去,打开前仓水仓的仓板,先在仓里舀了小半兜水,然后从仓里抓出一条大鲤鱼来,装在里面。郄柯看见里面有好多条鱼。那船工抓鱼的时候,那些鱼还扑腾腾的游呢。

船工把提包交给郄柯,那鱼扑腾了几下,溅了些水出来。提包小了些,半截鱼尾巴还卷着。郄柯提着沉甸甸的鱼,又沿着海军衫走到父亲那里,父亲把鱼接了过去。

后来郄柯才知道,这种大盐船并不是专门打了鱼来卖的,只是运货途中顺便打了来卖。再后来,这种大盐船顺便捎带打鱼来卖的景象,逐渐消失了。不要说大盐船,就是专门打鱼的小渔船,都难得打到了,多要跑到离小镇几十百把里的地方才好打一点。再后来,连大盐船都绝迹了。

就在搬到渡口住的第二年,郄柯便开始读书了。

郄柯启蒙得迟,七岁才读书。其时母亲因种种原因,已从小镇小学调到离小镇约十来里就在新家这面即四川岸边的一所乡间小学任教,这边有个公社是贵州的。调到这所小学的时候,郄柯还记得母亲气得睡了两天。郄柯读书,就是跟在母亲身边在这所乡间小学读。

郄柯之读书,实在是勉为其难。虽然那时他还不很明事理,但读书对他来说却使他感到很害怕,隐约觉得读书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是灾难。因为那有好多人,要在教室里念书、要唱歌、说话。他想象有好多人都在哄笑叽笑调笑他、看他。他虽然不想读书,但却又似乎感到某种压力、氛围,这书是不能不读的,每个人长大了都要读书,天经地义。同龄人一个个都读书了,他岂能不读。总之仿佛一切都是如此,根本不容他有什么反抗、改变,也不能明白得更多。

起先他死活不肯也不敢进教室,母亲也理解疼爱他,所以也不强迫他,也想让他有个适应的过程。于是郄柯就在母亲的寝室里,由母亲用空闲时间和放学后教他,课程与郄柯要上的那一班同步进行。

郄柯就这样开始了读书。母亲去上课,他就自己认字、写字。别人上课他就“上课”,别人下课他就“下课”。这间小学原是一所古庙,教师的寝室与教室紧连在一起,都在庙里。课间休息的时候,外面一片喧闹,郄柯不敢出来,原地休息。只有等下午放学清净了,他才敢出来。

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月,郄柯终于受禁不住。他生性原本就是好动活泼的。再则他也隐约知道,这样长久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终究有一天是要进教室的。于是鼓足勇气,对母亲说,要到教室里上课去了。母亲很高兴。于是上课的时候郄柯就背了书包,由母亲送他到教室去。

他不敢在喧闹的时候出来,开始上课后他才和母亲一起走出寝室来。进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都静下来,一齐看着他。郄柯大气不敢出,眼不敢傍视,如芒在背,低着头,由母亲和那位上课的教师带到那个一直给他空着的那个座位上——第三排的一个位子。郄柯坐好后,母亲和那位上课的教师托嘱交谈了几句就走开到另一班上课去了。那教师也开始上课。

开始一段时间,郄柯坐在位子上不敢动。大家念书他不敢念,教唱歌他更不敢唱,受刑似的。心里虽然羡慕,但却更加害怕,反正是在那里呆坐。下课了,同学们都涌到外面、天井和操场里去嬉戏打闹、打篮球。郄柯不敢走出来,不敢和他们一样的自由自在的走动,拥进拥出,喧闹喊叫、奔突。不能享受下课时同学们犹如解禁一样的欢呼雀跃。愈是看到同学们无拘无束、自由欢快,他愈是感到压抑、自卑、自惭形移、痛苦。他没有勇气、也觉得没有权力享受这天真烂漫和呼吸自由的空气。于是下课的时候便经常只有他一人坐在教室里。等到同学们又都拥进来,上课便上课,下课便下课。由于他分分秒秒、时时刻刻都在害怕、紧张、羞怯,仿佛被关在四周布满恐怖的一个处所,仿佛被关在一个狮子笼、毒蛇猛兽笼里似的。老师说什么、教什么,他无法开动思维去思想,甚至没有听到老师在说什么。这情形一直持续到他高中“毕业”——那时不光难过痛苦害怕,而且底子越来越羞,老师讲的,他实在莫明所以,就好象只懂得小学二年级的,却要上高中课程。

于是郄柯就这样的憨坐,一坐就是半天或大半天。只有放学才敢出来吃午饭、放风、拉屎撒尿、回母亲宿舍。

一天郄柯恰逢上第一节课便开始尿胀,但他憋着,就是下课也不敢出来。后来感觉快要憋不住了,胀得慌,他看见有同学举手请假——那时上课是极正规的,不像后来随便。声明说是解溲或其它事。但他哪里敢举手讲话。他害怕、害怕同学们听见他不正常的声音,知道他说不明,笑他;他害怕众目注视之下走动。他就这样憋着,小肚越来越胀,膀胱憋得发痛。快到第四节课要下的时候,终于憋不住了,尿象决提的水冲了出来。闸门一打开,哪里还关得住!那尿以极大的压强和极快的速度,酣畅淋漓的漫向整个裤裆、裤脚,并淌到了地下,真正来了个“水漫金山”湿了一大滩。郄柯嚇慌了,又极难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时上课的男教师正在黑板上写字,慌忙侧转身来问“哪个打他”?周围几个同学都说:“没有人打他”!这时与郄柯同桌的名叫王老幺的同学忽然叫起来:“阿(他)屙尿了”!老师一看,火了!随手拿起教棍“啪”地一声打在郄柯头上吼道:“没见过有你这么呆痴的,坐在这里动都不晓得动,这么大砣了还屙尿在裤子里,还来读书”。

后来放学后,那位老师主动向母亲道了歉,说他真的不知道郄柯,态度不好、粗暴,并说以后照看着郄柯,云云。母亲自然说了几句:“没关系,您不必介意,过段时间他就好了”之类。

那时农村孩子、同学毕竟纯朴,不象街上娃儿,专好欺负人,好拿别人缺陷开心。那些山娃儿、农家孩子对他十分友好,主动友善的接近他、找他玩,也没有嘲笑取乐他,至少没有当他的面——包括那次在课堂上撒尿。这样慢慢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他便和那些低年级的同学混得较熟了。尤其是和住在小学近傍的华华、狗獾、王老幺他们几个更是成天斯混在一起,形影不离。还有一个没有读书的哑巴!他们成天在一起撒野,跳皮惹祸捣蛋,山上山下到处跑,砍柴割草喂牛放羊逃学,不务正业,有时干些没遮没拦、“鸡鸣狗盗”、“偷鸡摸狗”、捉鱼摸虾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几近不知读书为何物!活脱脱几个无赖小儿,朽木不可雕、犬子不可教、愚顽不可及!有时星期六郄柯竟不和母亲回家,第二天就和他们跑上一天!

因了这种环境和缘故,加之那时郄柯童心未泯,跑跳玩耍毕竟是天性!自我意识、荣辱心理还在萌芽阶段,怕羞心理也没后来那般严重。总的来说,他在乡间小学这几年,并没有受到外部环境特别的刺激、戕害,基本上处在一种天真无邪纯朴的环境中。后来在乡间小学的这些年,成了郄柯一生中几乎唯一的最美好、最难忘最快乐的时光、年代,成了他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乡间小学原是座老庙、日字形,形成了两套四合院。在一个高坎上,显得雄伟,气宇轩昂,面对远处群山,视野开阔,雄据一方。

庙宇是在一高一低两个地势、高台上修建联接起来的,清一色两人合抱粗的大木。老人们说这种木料两百年前才有。

院子和天井分一上一下,中间石梯相连,下边是小天井、小厢房,也是庙门。因面对远处群山,而且刚好对准最醒目的大阳寺大山,因此又叫山门。山门上边还有小楼阁,据说是当年的藏经阁。上边的是大天井、大厢房。中间是没有隔房间的厅堂,两边各有数根园木矗立,空旷宽大,又叫前殿,可能就是和尚们念经讲学的厅堂了。

最后面的,则是供奉神灵菩萨的神殿,又叫后殿、大殿。郄柯读书时,香案神位龛笼都还在,只是没了菩萨神象。

后天井也就是后院两边的厢房,特别宽长,一边三间,这大概就是和尚们住的通辅,刚好辟出六间教室,一年级一间。下边是小天井和两边的小厢房,是二层楼房,廊道相通,二楼与上天井持平。小天井厢房原来大约就是住持、方丈、有地位的和尚们的住房或膳房之类的地方,现在则成了教师宿舍,一人一间,绰绰有余,还辟出有办公室、会议室之类。

小学环境幽雅,极目远处,远山青黛。周围树木竹林掩映、竹木扶疏。山门下的操场边,并排有两棵高大繁茂的杏子树,每棵都要两人合抱。每年开花时节,红雨满树、落英缤纷,煞是好看。杏子熟了,主人家在地上铺上稻草或麦草,然后用一根极长的竹杆爬上树去打杏子,郄柯和一帮小孩就在树下抢杏子吃,主人并不呵斥。每年都要吃个饱。但每年就这两三次,平时看管极严,说是糟蹋了。有一年郄柯撑得反胃、呕吐了,从此以后好多年不吃杏子。

小学周围,农家稀疏而环绕,茂林修竹间杂其间,阡陌纵横。农家牵牛荷助扛耙,往来于田埂路间、高声问答、呼儿唤女,谈些时令节气桑麻事,狗在院坝里酣卧、或在田埂路间奔跑追逐、在土里乱窜,鸡鸭鹅在竹林里刨食追啄。

站在远处看,小学一带往往只见农家屋檐一角或半遮半掩、树影婆娑,有时还有雪白的石灰墙从林子间隙里透出来。若是春暖花开,满眼桃红李白,放尽英华。

若是阴雨雾霭、炊烟冉冉,雾气与青霭共生,烟雨同山庄一体,笼罩着这立体山庄。整座山庄连同小学那红漆班驳的庙宇,便都处在烟蒙雨雾中或暮霭中,如一幅水泼墨写的烟雨山庄图;如陶渊明的“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若是雨后,则一片清凉,空气景物、房舍树木皆满目清秀,给人以一片清新惬意之感。

从小学东行数百米,便临黄龙山龙首之巅,目力所及,千峰万壑,沟壑纵横。远处小镇隐约可见。山脊上是一大片一长溜密密的青杠林,是散步的好去处,老师们饭后常到那里去。冬天郄柯他们常拿了竹扒去扒枯落焦黄的青杠叶,背回去烧灶火。

……

郄柯和狗獾华华他们成天撒野,满山遍野的乱跑,有时兴之所至,一天翻几座山,跑到二三十里外。再加上他生性头脑呆滞反应迟钝而性好动,好海阔天空胡思乱想开小差,他本来也是读不好什么书的!

华华生性头脑和郄柯一般无二,是个外表光滑好看,其实糟糠蠢钝的胚子。班上三个最差生,他和郄柯就占去两个,另一个是个差不多只知吃喝拉撒睡的半呆子,也就是说比郄柯还傻半多的傻子。狗獾倒是个读书的料,学习成绩名列前矛。其聪颖程度,按老师们的说法和评价,在全校都是数得着的!可他也是个聪明脑瓜调皮捣蛋的胚子,以至后来他到底误了前程。但也正是他顽皮学习两不误,读小学那几年,深得老师们的赞赏、高度评价。

而郄柯呢,既由于他的生理缺陷怕羞心理生性腼腆,除了与几个臭味相投玩得开心的几个跳皮捣蛋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心所欲成天斯混形影不离外,大凡在生人其他人面前,则禁若寒蝉、畏头畏脑呆头呆脑、一问三不知不说一句话;还由于他不知一加二等于几亦不知三加二减五为何物乃不知加减乘除四则运算题应用题更无所谓分子分母颠三倒四。所以在老师们看来无论怎么说,他也是个智力发育不健全不正常的呆傻儿。而华华不过是得了个“学习不好”的衔头。郄柯倒成了与那个呆子齐名的二傻之一!所以老师们也不去管他、苛求他,母亲也溺爱他、迁就他,所以在兴考试升学的那两三年,老师们都不去管他理他,让他跟着混。

郄柯只有和华华狗獾他们几个在一起,才是个完整的人。郄柯跟他们在一起可以达到忘我的境界,和他们做离奇和充满童真的事,说离奇没谱和充满童真的话!他们也不觉得郄柯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两样。

郄柯从没有好好、认认真真读进过一天书,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愣是学不懂、弄不清、记不住、不明白。课外的、乱七八糟的书倒“涉猎”得“不少”!他懂得或知道的东西、他的见识,比华华狗獾他们几个加起来还多!他很小的时候便装下了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到是他给他们狭小的世界注进了新鲜的东西,比如他们有一回在一起时狗獾认为汽车开得快是方向盘扳得快,司机开快车就“飞快地扳方向盘”。郄柯不明不白的给他们说那是管方向的,开得快是另外的东西,各是各。他们才恍然大悟!

又如他们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个国家,地球绕太阳转,月亮是反射太阳光等,郄柯给他们说了他们才知道。

郗柯虽然知识比他们丰富、见识比他们多,但头脑却开窍得迟,生就榆木疙瘩。刚到小学读书那年,有一天学校在操场里放电影,放的电影名叫《强巴》,讲的是西藏农奴主对农奴的压迫残害,主人公名叫强巴,被农奴主拴着手用马拖在地下拖着跑,其中有一个特写镜头,就是强巴被拖掉的一只鞋!恰巧那天郗柯和他们几个玩乐时掉了一只鞋,什么时候掉的、掉在哪里不知道。后来发现一只光脚丫鞋掉了时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时郗柯和老师们穿的都是一双独鞋到学校里,没有多余的鞋换,后来还是到华华家找了一只大人的鞋也就是华华父亲的鞋来穿着,当天就成了老师们的笑谈!晚上放电影银幕上出现那只巨大的鞋的时候,坐在郗柯旁边的一个老师就对郗柯说:“郗柯,原来你的鞋是被别人捡到西藏去了!你看嘛,电影上都放了,怪道找不倒了!”郗柯信以为真!虽然当时似乎有疑问,因为他觉得那只大鞋似乎不像他掉的那只,但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最终相信老师的话和相信他的鞋被人捡到西藏去了还是占了上风!直到若干年后,他才明白过来老师是“逗你玩”!郗柯头脑之蠢钝,可见一斑!

华华家很穷,他父亲常把干薯叶掺和在烟叶里抽,说“好抽,有冲头”!

华华小时候蠢笨无比。有一回他们在一堆麦草垛下发现一条小花蛇,急忙去拿了梁盖(注:俗名,即连枷。一种脱粒工具,由一长一短两根木棒用软绳连接在一起,形如武术用的双节棍)来打。小花蛇还在,华华手忙脚乱,蛇没打着,倒狠狠地给了郄柯几梁盖,头上还起了两个大红包,那蛇却丝毫无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其实郄柯比华华还笨,明明看到华华的梁盖专朝他打来,却不知道躲闪,挨了一下便“唉哟”一声,用手捂着,挨了一下又“唉哟”一声,用手捂着,直到华华几下打累了气喘吁吁并不见了小花蛇才罢休。

华华长到十来岁,读三年级了,个子矮郄柯一头,十分瘦小。有回他父亲要他去卖菜,卖的是四季豆,那一年华华家的四季豆经过华华父母亲精心侍弄,长得比谁家的都好都早。算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第一茬豆豆就准备叫华华去卖。他父亲一来农活忙,二来也觉着该让华华去学着卖一回菜了。农家的孩子比不得街上的,得早点有个帮手。华华头天就来兴奋地告诉郄柯,说他明天星期天就要去卖豆豆,约郄柯和他一起去,并说他父亲讲了的,卖了钱内中有两角归他用。华华眉飞色舞,再说他俩本就形影不离哪有不偕同前往之理。有一回华华父母叫他到十几里外的亲戚家去办什么事,华华死活不去,后来郄柯知道了,说和他一起去,他高兴得跳起来,两个人马上就走了。于是郄柯就没有同母亲回家,两人约好第二天一同到小镇卖四季豆。

第二天华华一早就把郄柯喊醒。华华父亲起得更早,一清早便摘了满满一背篼四季豆,足有五六十斤重,华华平时背煤割草背惯了的。华华母亲拿出秤来演习教他认了若干遍,华华说“保证认得准”。华华母亲又说要注意算斤两钱算不准就卖斤数,不卖两数,华华说“保证算得准”。走的时候华华父母再三叮嘱:卖菜要小心,要注意看秤、收钱,卖完了早点回家之类的话。又对郄柯说,麻烦他帮助看着点,华华一个人忙不过来,两个就稳当点,一路去一路回。郄柯像个大人似的正正经经的点头答应着。

郄柯清楚的记得那天是个晴天,头天刚下过大雨,路上半干不湿的,稠泥的地段,稀泥糊脚。遇黄沙泥的地段,潮湿松软却又不沾脚泥。有坑洼的地方还积着水。暮春的太阳已经升起,明亮的照着山村田野,照着树林,从树稍树隙里透出光;也明亮亮的照着路上的积水。山野的空间、路上散发着林木作物山花的芬芳和幽香,泥土湿润散发出它特有的气息,空气清新。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华华背着满满的一背四季豆,微弯着腰,身子和背篓都一颤一颤的,脸上荡漾着笑意。他打着赤脚,踩在松软的黄泥沙地上,“叭嗒、叭嗒”的响;踩在水凼里就“片儿、片儿”的响。遇有水洼的地方,华华便专去踩那积水,于是一路“片儿、片儿”的响。

初升的太阳伴随着华华的笑靥,和着这响声,一路感染着郄柯。他要和华华换背,华华不肯,说他背不动。其实郄柯是背得动的,只是没有他耐久。华华在这方面是把他看作街上人的。

郄柯有些莫明的担心,他知道华华是第一次卖菜,便问:“菜好卖吗?”“好卖得很”!华华毫不在乎的说,“卖完了我们就在街上耍,耍够了才转来”。

笑意仍然写在华华的脸上,仍然叭儿、叭儿、片儿、片儿的走。

到了小镇菜市,满街都是卖菜的和买菜的。

“就在这儿”。华华说着把背篼往街上人家屋檐下的石梯上一搁,满背篼青蓬蓬的四季豆,比谁的都好,立刻就有一男一女前来问价:

“多少钱一斤”

“五分钱一斤!”

华华气壮山河毫不含糊的回答,一边用衣袖揩着头脸上的汗水。这是华华父母为了让他好卖又好算帐又卖得快一点让他卖的价。那两个人便立刻弯下腰,往篮子里搂四季豆。这时又有几个人陆续走来,也不由分说打问,就同样围着背兜往各自的家什里抓捧四季豆。华华忙拿了秤,准备称四季豆。那先抓的一个已抓好,便把篮子往秤钩上一挂,华华便踮紧脚,一只手便往前伸提起秤毫,另一只手就去移秤砣,左展右展不易当,那人就一把夺过去说:“看你秤都不会称,我来帮你称”。

“喂,小娃儿,看好了没有,一斤二两。”

那人把秤往华华的跟前一送,说。

华华急忙点头:“嘶啊,嘶啊”。

另一个人就把秤接了过去。

“给,钱,二一得二,二五一十,捏好了,不要整落了”。

这时背篼周围已围了一大圈人,男的女的挤着一团,十几只手在背篼里忙乎着或搂或捧或抓,圈子外的瞅空伸手去抓一把或居高临下捧一捧,满世界乱哄哄地,倒把华华挤出圈子外。

“喂,娃儿,一斤半,看见没有?”

“看倒啦看倒啦。”

“我这点儿一斤。”

“给,五得五五五二五,把钱拿好了。”

“给你钱”

“对头不对头”?

“对头对头”。

“一斤三两五”

“五得五三五一五六分五厘钱,数清了没有”?

“数清了数清了”。

“我这点儿估兜卖,最多一斤。”

“好多钱?算好了没有”?

“最多八两,好多钱?”

“我这里最多一斤二两”

华华赶紧运筹算帐,那人不等华华算好,把钱往华华手里一塞:“四分钱,算好了没有”?“算好了算好了”。

华华在那里焦头烂额,东张西望,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忙不迭地与人应付、点头答应、接钱。那些人把一些分票、毫子塞在他手里,接二连三地给他报数、给钱,把他搅了个晕头转向头昏脑胀莫辨东西。

“半斤,二分五”。

华华忙又接过来攥在手里。

郄柯则隔老远的傻看着人们忙乱的围着抓豆豆,他忽然看见有人搂了豆豆转背就走,他好像觉得不对,那人好像没有称又没给钱,他想喊,但他不敢喊,他怕别人听见、怕喊不明,怕别人都一齐看他、笑他,怕喊不应喊了又不敢说又说不清别人又不承认不依他。

如是这般,郄柯看见有几个人如法炮制,搂了捧了抓了豆豆就走。胆大的理直气壮捧了就走,胆小的眼睛一瞅一瞅的环顾左右溜空就走;心小的抓几把捧几捧就走,心狠心大的把家什往背篼里一撮、双手一楼,多快好省。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象捧堆在自家坝子里的豆豆那样随便、那样从容不迫,紧张而有秩序;那样理直气壮无可非议悠然自得天经地义。

倏忽间,背篼跟前已没了人影儿。背篼底朝天、空空如也。

华华高兴地对郄柯说:“嗨,还卖得快!”

郄柯也觉得真是太快了。课间休息还比这长得多呢!他记得有一回他先去屙了一泡尿,后又转去屙了一泡屎,都还没有上课。这才眨眼工夫,华华气都还没歇定,真个是风卷残云横扫千军如卷席整个儿干净利落畅快淋漓,痛快!

郄柯帮助华华数钱,尽是些一分二分的分票、毫子,只有一张五分的。他们把那些钱递过来递过去、颠过来倒过去的数,拢共才只有六角五分钱。

不对,华华父母说要卖几块钱呢!怎么才只有几角钱?俩人把那点儿可怜的加法本领斗来斗去,又颠过来倒过去的数,又把两人的口袋都翻遍了,还是只有六角五分钱。俩人都傻眼了:糟了,这钱少了,悬殊太大,回去要遭。

两个现世宝无计可施,哪里还敢想起要用的两角钱。想了一会儿唯一的办法是不用那两角钱,全部拿回去交帐,也不敢再在街上鬼混、耍了。

于是两个垂头丧气的走向背篼,背起背篼准备回家,华华忽然瞪着眼对着郄柯惊问:“我的秤咹”?急忙放下背篼来找,背篼里一无所有,周围的地上也没有。这一回两人都吓了一个灵魂出窍、魂飞天外,华华又瞪着眼睛问郄柯:“你看倒我的秤没有”?

“没有,我没有看倒!”

郄柯也莫明其妙,秤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他也不知道。反正开头好半天都还在的。

华华吓懵了,直着眼睛问郄柯,语无伦次:“喊你跟我看倒又嘛”!

郄柯自知没起作用,心里本已愧疚,无言以对。

忽然郄柯心里一亮:“我先前看到有个男的拿着秤,后头就不在了!肯定是他拿的!”华华恍然大悟:“真的、真的。我们去找他,找到就喊阿还来!”

于是两个背起背篼,就在菜市上乱窜,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

到最后郄柯看见一个有点像的,就对华华说。华华说:“真的,有点儿像!”

于是就喊郄柯去问,郄柯说:“你去”,

“你去,”

“你去,”

华华无奈,硬着头皮走向前去,扯着那人的衣角说:“叔叔,你看到我的秤没有?”

那汉子转过身来,俯视着华华:“你说啥子!你的啥子秤来问我,怕你是个小疯子!”那人圆睁环眼、倒竖虎须,虎吼起来,立刻就有许多人往这里瞧。

他这一吼叫,把两个现世宝嚇了个屁滚尿流,象小偷被人当场逮着一样,没命的往河边跑。

到了河边,兀自惴惴不安,两个活宝穷途末路,急急过了河呼哧呼哧地爬黄龙山山羊坳,一路上两个惊恐不安,又不敢歇气,惶惶如丧家之犬。

到了家,华华母亲迎上来,面有喜色:“卖完了?卖倒好多钱?”

华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把钱递过去,小声道:“六角五分钱。”

“啥子咹?怕是你用完了。”

华华母亲不信,拿过钱去数。

“你真的只卖倒六角五分钱?”

华华母亲说着把眼睛由华华望到郄柯,似在询问,郄柯微微点头,正鼓作一 一本正经的答道:“真的只有六角五分钱!”

“天,弄个一大回豆豆,要卖好几块头十块钱哩,你个舅子温猪儿大憨包才卖几角钱!”华华母亲痛心疾首、顿足捶胸。

“咣”的一声,石破天惊。华华母亲话音刚落,华华父亲就迈着沉着稳健的步伐不声不响的上前来给了华华一记狠扣,脸都气涨红了,华华立刻抱头大嚎。郄柯在一边看着傻了眼,不知所措。

“你的秤咹?”华华母亲又惊叫起来。

“整落在河头了。”

郄柯急中生智,替华华遮掩。

“咣”的一声,华华的额头上另一边又挨了一记闪电般的狠扣。华华又闪电般的分出一只手悟着另一边,嚎得更凶了。

华华父亲脖子上的血管爆成了青筋。吼道:“背篼还在哩,怎没把背篼一齐整落了来!”

华华则只顾一只手悟一边额头大嚎。

每年春暖花开,桃杏李梅出来,他们几个便是惯偷。桃子出来偷桃子、李子出来偷李子、樱桃出来偷樱桃,总之凡水果之类,无一不偷。有次甚至想打人家一条大黄狗来在野外弄火烹了或烧了烤了来吃。准备、蕴酿了几天,又瞅了几天空子,才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在一个没人的野地里和那条又大又肥的大黄狗碰面了。那大黄狗见几个平时还算认识的小矮人拿着棍子朝它围拢来,就有了戒意,站在那里望着他们不动,谁知狗獾心急又加心慌,率先一棍子砸下去却砸偏了,本来是要砸它的狗头的,那狗见狗獾高举棍子向它砸来向前一跑就砸在了胯背上,那狗狂叫一声一窜就从空隙里跑了!首战失利,他们也就泄了气,认为那狗不是好打的,就把棍子仍到老远!可狗獾那一棍也让他的四脚同类受伤不轻,后来走起路来就有点一歪一矬的。那狗对郗柯他们好象也就有了记恨,见了他们就躲得远远的,再也不靠近他们!而狗主人见这么壮实的一条狗凭白无故地背歪脚斜,髋背上又有受伤的痕迹,就怀疑被人算计遭打了,又想起郗柯他们几个行为不端前几天又鬼鬼祟祟的坏小子,于是就怀疑是他们几个干的,就诈问他们,他们当然一个个加以否认:“哪个龟儿子才干这种事!”“哪个杂种才打你家的狗!”“我最怕吃狗肉了,闻都闻不得,闻了就要呕!”狗獾甚至说“狗日的才打你的狗!”

………

昨天他们四个逃了一下午的课,跑到山林里偷摘杨梅,被一家认为杨梅所有权属其所有的农民发觉并穷追五里地。末了那凶悍的农家隔老远的喊,说永远不准他们再去,否则打断他们的腿!

午后的太阳已开始背阴,已不如中午那么灼烤人、炙热。

郄柯、华华、狗獾、王老幺他们四个在一块收割完谷子已长出青草的大田里放牛,一头是华华家的,一头是狗獾家的,都是大水牛,牛角像两把巨大的弯刀,向后盘成一个圆形。

郄柯和华华在华华家牛背上,狗獾和王老幺在狗獾家牛背上。大水牛一边悠闲自得的走着,一边怡然自得的吃着草还不时甩头摆尾,背上多了两个人,就如站了两只乌鸦,毫不介意。

华华和王老幺还在埋怨狗獾,说昨天本来上去要摘了装在口袋里。就是他说先吃饱了再慢慢的摘。结果还没吃够就被撵了个焉巴狗屁臭,要不然的话今天都还有杨梅吃。

这块大田中间有一浑圆光滑的巨石,傍边也紧倚着有一相同形状的小石。巨石有一深尺许的弯月形的小石坑,里面常积满了水。人们传说这是子母石,都说那巨石在没人的时候或深更半夜会开口说话、招呼他的孩子,也就是旁边那蹲小石。郄柯华华他们特别崇拜、特感神秘,且深信不疑,曾不止一次地躲在近旁石旮旯里、林子里隐藏起来,冬天冻得直打哆嗦,只好半夜回去;夏天一直等到天亮,也未见有任何动静,未见她开口说话!

隔一会儿哑巴来了,在土坎上呜里哇啦的叫着要到牛背上来。狗獾向他连连摆手,示意人太多了,不能参加。狗獾和哑巴一直有些介蒂,有点儿交恶,曾打过一架,对哑巴的孔武有力深感畏惧。

郄柯华华和哑巴感情较好,于是把牛撵向土坎下边,还隔着好几步,哑巴就一纵身跳上了牛背。那大水牛脊背略为微微的颤动了一下,紧走几步,就又悠然自得悠哉游哉了。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哑巴是忽发奇想,还是对狗獾怀恨在心、刻意报复,梭下牛背来,捡了一根木棍,跑到狗獾他们骑的那头牛后面,用棍从牛屁股两腿间朝那牛睾丸猛地一捅,那牛猛地惊跳起来,一下窜出去老远,接着一蹦一跳朝前跑去,狗獾他们早被颠下牛背来。

那牛一直跑过好几道土坎埂子,才惊魂甫定停下来喘着粗气。

狗獾王老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疼痛号陶大哭着跑到哑巴家告状去了。郄柯和华华也吓得溜下牛背来,悄悄地各自跑回家去。哑巴也知跑到什么地方躲了起来。

最后哑巴还是被他父亲找了回来,捆着吊起来狠揍一顿,据说黄荆棍都打断两根。

后来哑巴父亲和华华父亲见到郄柯他们,都警告他们说,下次不准这样干了:“那牛卵子是捅得的么,捅坏了就没得种了,牛摔坏了,就弄你们去当牛,犁土耙田。下回再干,揍死你们”。我的天!郄柯还一直以为哑巴闯的祸是把狗獾他们摔着了才挨的打,没想到原来是为了那牛和牛卵子! 

……

哑巴是一个真正的哑巴,是先天性的。他和郄柯的关系很好,常在一起玩,无所不做。虽然不能通话,但却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交流,不仅具体的、眼前的事物可以交流,就是抽象的和没有在眼前的事物也能交流。

哑巴虽然是哑巴,但生性聪慧,常站在郄柯他们上课的教室外,看老师上课,后来居然还会写一千以内的阿拉伯数字,能做极简单的加减法,还能照郄柯他们的本子上的名字照写下来,还写得蛮漂亮。

小学附近有一个较大的水塘,是一个袖珍型水库,但实在太小,只能算作一个塘、叫之为“塘”。当地人无论牵牛饮水还是晌午放牛热了,都牵牛到这里来饮水、滚澡、消署。因此附近农民和放牛娃,又把它叫牛滚荡。虽说是牛滚荡,其实是人牛共滚,人比牛还滚得勤。不过倒也名符其实,塘子既小,而那大水牛在浅水处躺下,便有污泥浊水翻卷上来。

这个水塘虽小,却是锅底形的,只岸边三五步踩得透,所以郄柯他们初时不会游水,都在岸边货真价实的和牛一起滚、打水仗。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六月,郄柯和哑巴来到塘边,脱得赤条条的跳下水里。其时郄柯跟山狗学的“狗刨骚”还不大游得起来,只能在塘边玩水,哑巴亦如是。玩了一会儿,哑巴看见塘边有根棕绳子就去捡来并想了个点子,把棕绳拴在塘边灌木丛上,手抓着另一端,借着绳子的拉力产生的浮力,足蹬手划,游到塘心,领略真正的游泳。

他们试验了一次果然成功美妙无比其乐无穷。对他们来说,这塘心简直是海洋了,塘边是水不过膝的小溪,而这里是海洋;在塘边脚不离地,而在这里却可以自由翱翔;在塘边塘水浑浊,而这里清澈明净。塘边与这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相提并论。郄柯和哑巴兴趣大增,他们就这样轮换着,手里拉着绳子在塘里划半圆,尽情恣意忘我地享受着这“海洋”的“自由和宽广”,快活惬意极了。

岂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乐极生悲!灭顶之灾已向他们逼近,死神已向他们招手,要不是哑巴足智多谋勇武异常超乎常人,他们早就丢了小命到阎王爷那儿报道做小鬼去了。

当时正是郄柯拉了绳子在塘中间搏击中流,正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的时候,突然觉得手里一松,绳子断了,没有了拉力,身子就往下沉,在绳子断的倏忽间、那一刹那,郄柯看见绳子蛇一样的摆动着朝自己收拢,身子往下一沉,水已没顶,生命的本能和巨大的恐惧笼罩住了他,把他吓慌了,拼命挣扎,拼命的手脚乱扑乱刨,于是身子就一浮一沉,已开始咕噜噜地喝水。这时哑巴已发觉了,“啊”的一声从岸边没命地往水塘中间猛一扑,接着余下的惯性,虽然接近郄柯抓着了绳子,但他也已经踩不透了,也在水里乱扑腾起来并开始灌水、呛水。

郄柯在仿佛看见哑巴扑来时,心里曾一激动,以为有救星了,但一见状更大的恐慌和绝望又袭来攫住了他。正在近乎弥留之际,郄柯忽觉手里的绳子又拉紧了,借着拉力,郄柯控制住了下沉的身子,头部抬出了水面。也幸得郄柯临危不乱,始终没有放了手里的绳子。还没有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时,忽见哑巴从水里冒了出来,如履平地般地走上了岸,接着三把两把将郄柯拉上了岸。

上岸后,两个一边“呸,呸”地吐着水,一边赶紧穿好衣裤,什么也顾不得,回头就走。一路上哑巴一边呜里哇啦一边不住地比手势,还嘿嘿地笑,郄柯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情急之下,急中生智,索性屏住气踩在水底走上了岸。

他们走到学校的时候,见一群人正在那里开批判会,有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公社当权派低着头站在台上接受批判,另一个人在旁边用一张大白纸在给他画象,鼻子眼睛一样一样的画,每一样都画得倒像不像,滑稽可笑,一边画还一边讲解、调侃、揶揄一番,饶有趣味。很快就把他们吸引住了,津津有味的看着,把刚才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抛到了九宵云外。

从此后以,郄柯和哑巴再也不玩那玩意了。后来好多年过去了,郄柯和华华哑巴他们已各奔东西。哑巴碰见郄柯的时候,还饶有兴味地比划回忆着那件事。

还有一次他和哑巴去捉蝉,他们叫它叽嗄子。高大笔直的一棵泡桐树,一只蝉在上面鸣叫。哑巴噌噌地就往上爬,爬到半空,郄柯猛然看见上边树干背面密密麻麻一大饼白色毛虫,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惊得毛发倒竖。郄柯急忙拼命比划大叫,可哑巴压根儿既没听见,也没看见,郄柯赶快又捡起土坷拉往上扔,可扔不够,眼睁睁地看着哑巴继续不停地往上爬,终于一掌按压在那一饼毛虫上,哑巴吓得“嘎呀”大叫一声双手交换着以极快的速度下滑落地后慌忙抓起泥巴擦手,吓得面无人色,哧哧地喘粗气。郄柯被怵得心里直打冷颤。

狗獾的名字就叫狗獾,据说他妈生他那会儿正有一只狗獾大白天从他家门前跑过,所以就给他取名叫狗獾,报名读书的时候,他父亲说还没取名字就叫他随便混几天,认两个字,就用的是狗獾这个名字。后来老师说这个名字在课堂上、正规场合上叫起来不雅。于是征得他父亲的同意,根据他们的字辈给他取了一个正规的名字。但大家还是叫他狗獾,老师除了极偶尔在极庄严的场合下才叫他的学名以外,平时都仍然叫他狗獾,在课堂上也是如此,说那名字让他上了中学后再正式用。有时就连郄柯华华他们都想不起来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狗獾的聪明才智没有用在正道上,尽用在歪门邪道上,常出一些馊主意恶作剧整人。读五六年级的时候,他们几个一起到小镇去卖橛子(乌桕树果实)。那时那些山坡地头的橛子树是属于生产队的,许多长得十分粗壮高大,枝丫繁茂,结的子是生产队的经济收入。每年采收橛子的时候,有时是人爬上去摘,有时是把枝丫砍下来摘。但不管是上树摘还是砍下来摘,都不是摘得很干净。郗柯他们一帮山娃儿就像拾麦穗一样去拾摘那些地上没有拾尽的橛子和树上大人们摘不到的橛子,凑齐了拿到小镇街上收购站去卖,郗柯记得好像是两三角钱一斤,在当时还算价钱比较高的收购品。那一年他们凑了有一小口袋约有七八斤十来斤橛子,于是就在一天中午旷课一起到小镇街上收购站去卖。在去小镇的路上,在路边两个坟头中间发现了一条大菜花蛇盘在那里,他们几个就你一石头我一石头把蛇砸死了。完了狗獾忽发奇想,把橛子倒出来用王老幺和哑巴的衣服包着,把那条约有大人三步来长的大菜花死蛇装进口袋里,说要把死蛇拿到街上去吓人。当时除郗柯而外,他们几个都大感兴趣一致赞同!郗柯虽觉似乎有些不妥,但也不便反对,也就只好随大流了!来到街上,狗獾说他要去吓那个卖盐葵花的老太婆,叫郗柯他们在远处看。那时卖葵花通常是用小竹筒、杯子、小碗之类的器皿做量器量来卖,价钱根据量器的大小卖二分三分五分一角不等,卖葵花的小摊贩大都是中老年人。狗獾就去那个老太婆那里买了五分钱的盐葵花,就把布口袋放在摊子上,用双手撑开自己衣服上的小口袋让老太婆拿起装着葵花的杯子往他的衣袋里倒葵花,然后装着搞忘了的样子就走了。那老太婆见狗獾走远了,就把那布口袋拿过来解开绳结撑开袋口伸头往里看,当场就昏倒在摊子上!

还有一次快过年的的时候他们在外游玩,在一间四壁破败的房子前看见一个中年瞎子一个人在坝子里坐着晒太阳摸虱子,家里没有其他人。狗獾就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大鞭炮,用火柴点了捻子扔到那瞎子身边,那爆竹“砰”地一声大响,把那瞎子吓个半死,身子都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知道有人暗算他,破口大骂起来:“是哪个狗日的龟儿子杂种!老子瞎眼你龟儿子都瞎眼了!是你妈没生屁眼还是你妈生你没屁眼!”

狗獾还有个坏毛病,在野外的时候喜欢爬到树杈上去屙屎,在上面尽情地倾泻。倾泻完了就摘树叶揩屁眼儿,若是上面没有树叶可摘,他就在要上去之前捞一把草或其它树叶什么的再上去,冬天则捡干树叶子。

狗獾之所以喜欢在树上倾泻,据他说是因为“像坐飞机,腾云驾雾,安逸得很!”郗柯曾尝试着试了一回,正感觉美妙无比得意忘形的刚开始倾泻就重心不稳,从树杈上掉了下来,幸好他手快,双手吊着树丫才没有摔下地,光着下半身糊了两腿自己拉的屎吊在树上!其狼狈不堪肮脏丑陋不堪入目之状,不说是空前绝后,至少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举世无双倾国倾城!郗柯下地后身上奇臭无比,虽用树叶草把一擦再擦,仍是臭不可闻!从此以后郗柯就再也没有尝试过那玩意儿了!

狗獾在树上倾泻的次数多了,大脑和排泄系统就有了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只要在野外,十有九次会上树倾泻,蔚为天下一大奇观!

狗獾倾泻秽物的时候,看上去有时像下大雪,有时雨雪交加,看起来既有点儿好看又让人恶心!郗柯华华他们看了几回就不想看了,后来他们在野外只要看见狗獾上树,就走开背转了脸去,不忍心再看!

离小学六七里的山脚下,有一条小河,那儿有座水碾房。附近山上山下的乡民,碾谷子、磨面粉,都到那儿去碾、磨。

狗獾的哥哥姐姐们背了谷子麦子去碾米磨面,郄柯和狗獾就偷偷的跟着去了,等到他们发觉,已经下山好大截,快到碾房了,只好让他们跟去。

水碾房里一架石碾——一个硕大的石滚在石槽里转动;一架石磨,都是小河沟里的水冲转木辘轳(水车)带动的,不用人力。

有人也在磨面碾米,要等两个轮子。

郄柯和狗獾就到河沟里去捉螃蟹摸鱼。不一会儿很快天就黑了,磨面碾米极慢,又等了好一会,狗獾他们才开始磨。他们看见在碾米石槽里滚动的石轱轳,于是就骑在轮轴上,狗獾哥姐们说坐久了脑壳要昏,喊他们少坐几圈下来,他们不信,坐了好一会儿才下来,果然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刚走出槽外就摔倒在地,半天才晕转过来。

磨面有两道工序,先在石磨上磨细了,又在筛子上筛,还要反复磨两遍,一直到半夜,郄柯他们饿了,就在看守碾房的那个人那儿借了锅碗,煮面疙瘩来吃,把抓来的几条小鱼和螃蟹放在里面,放了盐,香极了。

郄柯和狗獾吃了就倒在草堆里睡,半夜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的被叫醒,于是迷迷糊糊的跟着走,走了好一会儿才清醒。

爬了一埂坡出了一身汗,回来后郄柯就在狗獾家和狗獾一起睡了。

第二天母亲说找了他们好半天,才问着可能是和狗獾一起跟着他哥哥姐姐碾米去了。

第二天下午他们就惹了个祸。

郄柯、华华、狗獾他们三个,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去偷人家的桃子。主人家在树下安了皂角刺,又在树上杈了些荆剌。可狗獾不顾命,踮着脚尖上了树。刚开始摘桃子,农家一声狗叫,他就往下跳,结果扎了脚不算,还被断树杈从腿上挂了一块肉下来。

狗獾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瘸了一个多月才好完全。

……

有一年春上他们几个去打柴,路上拾了一大窝大蕨菇,于是就弄了些干柴,在一棵高大的老树下烧起来,准备把大蕨菇烧熟了带回去切碎了拌上盐水辣椒吃,味道鲜美。他们以往拾到大蕨菇就是这样做的。不想这次树上有一小罗汉坛似的不知从那里跑来的马蜂包,那烟子一上去,那些蜂子便真正一窝峰往下扑,吓得他们几个抱头鼠窜,连蹦带滚,也不问路在何方,不管高坎深涧。狗獾和王老幺被几十只工蜂穷追不舍,身上早挨了几下,“妈呀”一声掉在深沟里。郄柯和华华也慌不择路,明明看见一大笼连网剌,却偏往里跳。结果直掼下去,又弹上来,又落下去,在那里痛得“哇哇”直叫。蜂子们仍不放过,直扑过来,在他们每人身上轻松愉快的蜇了几螫才飞走。狗獾和王老幺已哼哼哈哈一拐一瘸的爬上来找着他俩,他俩还在上面动也不敢动,犟也不敢犟,上不来下不去,结果还是狗獾去拿柴刀来一阵乱砍,才把他俩放下来,结果又大受其罪。

那一场短兵相接真是大败亏输、体无完肤!郄柯倒还好,回去母亲抚慰心痛了一番,华华和狗獾因没有砍了柴回去,父母不闻不问不说,还遭到一顿臭骂!

郄柯从小胸无大志。记得在乡间小学读书的时候,除了有时幻想到内蒙放马骑着马在草原上奔驰以外,就是当骟匠!

有一年另一位女教师也带了一个小男孩到乡村小学来插读了一年,比郄柯高一级。几个教师逗他们两个,问长大了想干什么?他们一个要当骟匠,一个偏偏要补锅!那傻小子说补锅五分钱一蜇,他多给按几蜇,还说可以把原来的洞敲大了再补,没漏的敲漏了再补。而从那以后,郄柯就念念不忘当骟匠!那玩艺儿(当当)敲起来又好听又好玩,又走村窜寨的,挺有意思。

老师们听了他们的选择后都哈哈大笑,说他们都是一路货色、胸无大志。

那一年夏天,神州大地似乎风起云涌。这个宁静的山村小学,那些高年级早已超过小学年龄的学生,也闹起了红卫兵、红小兵。过去的宁静和教学秩序被打乱了,教学上似乎一切都很随便了。郄柯他们本来就不知读书为何物,这一下如鱼得水,耍得更欢,撒得更野了。

那几年郗柯耳闻目睹了国家和发生在郗柯周围和小镇的一些匪夷所思后来如童话天方夜谭般的一些事诸如工厂停产学校停课闹革命、各种标语大字报铺天盖地、学生斗老老师斗学生,男女老幼全民背语录背语录包;几乎所有的电影和文艺作品都成了大毒草,几乎所有的文化名人都成了反动文人,几乎所有的科学家专家都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反动技术专家,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公社书记、社长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等等等等。即便在小镇这个弹丸之地,各种名目旗号的造反派也如雨后春笋般的兴起冒了出来形成各种派别互相攻击文攻武斗,有的一家人分作几派同根相煎同室操戈!小镇街上,群情激昂振臂高呼甚或声泪俱下的批斗会斗争会辩论会声讨会游行等不断;今天李四斗张三明天张三斗李四;一些花样百出侮辱人格甚或残酷折磨肉体的批斗方式层出不穷,打死人或致人伤残的事时有发生。有时批斗对象被装点得花里胡哨古里古怪像唱戏的小丑或花脸;有人因一句话一件事稍有不慎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坏分子或戴上某项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的罪名已是司空见惯,开除工作受处分甚或进班房已不少见;互相检举揭发一言一行甚或无中生有更是家常便饭,以至父母在儿女面前说话都要三思而言;那些原本就是四类份子五类人员的人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五天一小斗十天一大斗;有段时间又兴起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跳忠字舞就是单人或多人按“忠”字笔画跳成忠字形,或每日跳或隔日或逢“大事”跳因人因情势而定,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跳但发疯的人不少;早请示晚汇报就是早晚对着领袖像三鞠躬请示或汇报自己当天要做所做的革命事业或革命行动,有时无话可说无事可请示则唱一首革命歌曲或背一段语录或颂祝万寿无疆。就连吃饭前山村小学的老师们都要对着领袖像先鞠三个躬再高唱一首革命歌曲然后才开始吃饭。郗柯记得老师们常爱唱的歌曲有《北京有个金太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大海航行靠舵手》、《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等。有一次吃饭时校长外出未回,老师们行集体礼毕吃了饭后,把他的那一份饭菜留在桌上,校长回来后在老师们的众目睽睽之下必恭必敬地朝伟大领袖鞠了三个躬,然后手捧红宝书放在胸前高歌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端起饭碗狼吞虎咽。

小学附近有一个道士先生,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就破四旧立四新。道士是四旧之首,就被小学高年级那些十七八到二十岁早已过了小学年龄的红卫兵和本公社的造反派们抓来游斗,要给他洗脑、改造思想、脱胎换骨。造反派们叫他把道士服穿上,用红黑白黄绿蓝等各色油漆从头发开始到脸上给他涂了个五颜六色,然后拿了面镜子给他看,问他:“如何?”那道士已有五十多岁,早已修练到家,处变不惊,看了镜子里的怪物后说:“好看好看,安逸得很”!造反派给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纸牌子,上书“牛鬼蛇神李××”,又拿了一面锣,叫他边走边敲边喊反省和作贱自己的话,到各生产队游斗。那道士接过锣,连呼:“安逸安逸”。有一个造反派不耐烦了,连推带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安逸就快点喊起走!”郗柯他们一帮小孩就跟在后面看热闹,一路上又陆续的增加了一些小孩,煞是热闹。郗柯记得那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那道士一边敲锣一边喊:“大家快来看,我是宣扬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我宣扬封建迷信,罪该万死”,“我是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我反对无产阶级专政、死有余辜!”过了一会儿,造反派说:“不准只喊这几样,要多喊点”,道士又喊:“我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决没有好下场,不得好死”!“我装神弄鬼蒙蔽革命群众,全家死绝、断子绝孙”。走了两三个生产队,造反派又说:“另外喊点!老实交代,还干过什么坏事!”“我乱搞男女关系、作风败坏!”道士鬼使神差的冒出了这一句。造反派们大感兴趣,急问:“和哪个搞的?快点说来、老实交代!不说今天整死你!”“和我婆娘!”“和你婆娘?和你婆娘也算吗?麻我们不懂政策!你戏弄我们是不是!不跟你点厉害你不晓得锅儿是铁做的!”造反派们说着就要捶他,道士急忙分辨道:“我不是说和我婆娘在家里搞,是在林子里搞的!”“林子里?哪个林子?”“青杠林!”“真的假的?”“真的!”造反派想了一下说:“林子里也不算!始终是你婆娘!你不老实,把他捆起来!刚钎上背!”道士急了,又冒出了一句:“和你婆娘!”那造反派头子大怒,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我日你妈我叫你乱说!”道士马上鼻歪脸肿,身上又挨了几脚、脸上又挨了几耳光,道士急了又道:“是和张三!” “哪个张三?”“就是弯子头队的张寡妇!”“在哪里搞的?”“就在她家里!”张三是个远近闻名的悍妇,造反派们不信他能和她搞上,“不信你们去问她!”“就走弯子头去对质,要是假的你就死定了!”“真的真的!”道士信誓旦旦地说。到了张寡妇家,领头的造反派就问“张三,李道士说他和你乱搞,是真的假的?你要揭发他!不准包庇坏人!”那妇人听了勃然大怒,冲上来在那造反派的脸上抓了一爪,那造反派脸上立刻起了几道红血印,几个人忙把那女人架开,张寡妇破口大骂:“你妈才和他乱搞、你婆娘才和他乱搞、你姐姐妹妹才和他乱搞、你姑娘才和他乱搞!”什么难听骂什么,又骂李道士为何打胡乱说,连李道士家老小一起骂上。造反派们招架不住,知道又上当了,领头的造反派骂着:“好男不和女斗,你个烂婆娘、烂货”!带着李道士狼狈逃离张寡妇,来到另一户人家,就叫主人家做饭吃。那造反派头子要出气,就找了根绳子几个人把李道士单边手脚并拢来捆在一起呈扇形吊在坝子边的一棵干树丫上,又叫飞燕式,姿势确实滑稽好看。李道士知道这回锅儿真的是铁做的,再也乐观不起来,连呼饶命、救命,哭爹叫娘。造反派们不理他,只管在那里谈天说地,从国内谈到国际、从帝修反到赫鲁晓夫、从阶级斗争到原子弹爆炸成功、从最高最新指示到张家长李家短、从大好形势到裹婆娘,东拉西扯。等半天饭做好了,造反派们就开始吃饭,这时李道士已不叫了,动也不动,像在闭目养神,只是额头上大汗淋漓像是修炼到了最后关头。造反派们吃饭的时候既不放李道士下来吃也不叫郗柯他们吃,跟着看热闹的一帮娃儿有几个已经熬不住肚子饿回去了,只有郗柯他们几个还站在阴凉处在那里看、等结果,他们就一边肚子咕咕叫一边看造反派们吃饭一边看李道士。造反派们吃完饭后继续吹牛说东说西摆龙门阵。又过了约一个时辰,李道士开始翻白眼、吐白沫,造反派们这才慌了,虽说道士属牛鬼蛇神、宣扬封建迷信,但还不属阶级敌人、反革命,上边没说要把他们整死。忙把他放下来放在地上,放在地上造反派们就不管了,各自回家。郗柯他们也早已熬不住了,也往回走,一路上头昏眼花脚趴手软。

那时还时常有一队队打着红旗、戴着红袖章的——有的还打着背包的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和其他组织的串连队,一队队的从四川沿着“长征路”过来,从山村小学通过到小镇再到遵义朝圣。那时郄柯他们便经常站在路边守候,有队伍过来的时候,见了他们一群山娃儿,便散发一些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传单、语录片给他们,郄柯他们每次都如获至宝,兴奋高兴得很。

后来又有山村小学和乡间在小镇中学读书参加串连的红卫兵归来,在学校里讲起在外见闻和外面的形势并发动他们,于是这个乡间小学的教师们也被撩拨起来,蠢蠢欲动,在一起商议酝酿准备组织“红教工”组织串连,再拉上几个本校年龄大个子大的红卫兵,也去参加革命大洪流、去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去瞻仰革命圣地、去见伟大领袖、逛北京、走南闯北一番。郄柯竟也异想天开的想跟着去,老师们说到时候一定叫他打头阵,他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向华华狗獾他们宣布了这个消息,把他们羡慕得要死!

正当纸上谈兵万事俱备只欠一声令下“队伍就要开拔”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多少号中央文件精神:停止串连,复课闹革命。

这不蒂一闷棒,大家后悔不迭失悔没有及早行动!穷秀才们还互相埋怨。

郄柯读四五年级的时候,凫水也有两下子了,再也不满足乡间那个牛滚荡,有时放学后就顺坡跑数里山路,和华华他们到赤水河里浮水,然后又爬山回去,有时甚至逃学下河洗澡。

有一回他和王老幺放学后又到赤水河里洗澡,天黑尽才尽兴回小学,正当呼哧呼哧爬上黄龙山、出了一身臭汗前行不远后,忽然发现黑暗中前面不远处有个白影忽隐忽现、上窜下跳,吓得他俩个灵魂出窍、魂飞魄散!急忙没命的朝山下逃,刚到河边,就有几个人下船朝山上走,他们又跟在那几个人的后面开始爬山,回到家已是好大一晚上了。从那以后他们再也不敢走夜路了。

有两年小学所在公社修一条大水堰,就是从四川那边的悬崖绝壁上把一股不小的泉水引过来灌溉农田。那泉水足有两人合抱粗的出水量,据说能灌溉若干万亩田地。水堰有十多公里,有相当大一部分是从百丈悬崖峭壁上穿凿而过的,人走的渠道只有三四尺宽,走在上面令人胆战心惊!郗柯他们一帮跳山将专门去走过两回!当时有句流行的口号叫着战天斗地、人定胜天!所以这条大堰就取名叫胜天大堰!举行通水典礼的时候人山人海!还拍了新闻电影记录片,山里人第一次见识了拍电影。还有记者来照相,还办了一个展览。

修这条水堰的时候,轰动了全省,据说还得到了省里面的支持。这条大堰要跨过两山之间的深涧,需把水装在钢管里呈V形引过山涧。涧两边都是坡度很陡的石壁,高有千丈,无寸土寸草,工程十分艰巨,蔚为壮观!修这条堰时,为了运送钢管,还修了一条临时马路即公路。那时小镇有一个马车社,就用船和人力把小镇马车社的马匹、马车、钢管运过赤水河,再用马车把钢管运送到工地。那钢管约有两人合抱粗,每根有数千斤重,马车一次只能拉一根一天只能拉一趟!遇见下雨路滑的时候还不能拉。

修大堰、修公路、通马车,这在当时的小学公社乃至小镇、全县都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公路就从小学旁边过。特别是马车,对郗柯他们一帮山娃儿来说,简直就是神奇神圣之物。那马车是汽车轮子的胶轮大车,有四至五匹马拉,就是车辕中间一匹,前面三至四匹。车辕中间那匹叫辕马,膘肥体壮,明显比前面几匹强健。马车有七八辆,赶马车的人大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也有个别留着小胡子的二十多岁的年青人。那时把赶马车的人叫马锅头或马哥头。

有的马锅头把马匹装扮得很好看,头上匝着红绸带和红布扎的花或红绒球,又叫马缨花。有的马还带着响铃,象一个项圈一样戴在马头下,又叫马铃或马铃兜,马儿一走起来就响,叮叮当当的。若是赶快车,马儿一跑起来就响得更欢了,就象大珠小珠落玉盘。

马锅头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有一根极长的马鞭,鞭竿和鞭绳都很长。鞭竿是用二至三根钓鱼用的细竹子用布条或绳子缠在一起的,鞭绳是用细牛皮或麻绳搓成,鞭竿下边硬实而上边细软,鞭绳吊在上面,上面的鞭竿就弯成了一个弧形。有的马锅头还在鞭竿尖上也吊或扎了一朵红绒布或红布做的花或红球,那鞭子看起来就很好看,有一点工艺品艺术品的感觉。

那时在郗柯他们心目中,最神圣的还不是马车和马本身,而是那些赶马车的人。在他们眼里,马锅头成天赶马车坐马车是极大的享受,赛似神仙!看见他们把刹车把一拉一放停下和启动马车的时候,那感觉就如后来的人停下和启动奔驰、宝马、劳斯莱斯一般!就是在那些农民眼里,马锅头也是个令他们羡慕的“光荣”职业,在那个年代,赶马车好歹也是个工作,交通工具又匮乏,“马锅头”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就连山村小学的老师们对他们都尊敬有加。于是他们就互相尊重,马锅头尊重老师是教书的、育人子弟,有知识有文化;老师们尊重马锅头是赶车的,有“实权”。后来他们混熟了的时候,老师们就可搭他们的回程车回小镇,一直坐到赤水河边,回来的时候亦可坐在拉钢管的车上。就连公社书记也对马锅头们和蔼可亲,经常搭他们的车。

有的马锅头喜欢甩响鞭,或是卖弄或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技术、绝技之类,总之就是先将鞭绳在半空中甩个半圆或划个弧线然后紧接着把鞭梢猛地甩出去于是鞭身与鞭梢就与空气产生一种特别的摩擦方式和力量,总之就是特别符合空气动力学的原理,于是就“啪”的一声发出一个响亮的声音来,象放鞭炮一样响亮!这种甩响鞭的技巧看似简单,其实非常微妙,不是长久练习或心领神会是甩不了的,全在于手臂和腕间的微妙感觉和运用。

刚开始拉钢管的时候,郗柯他们就经常站在马路边看马车过,几天后他们的胆子就大了起来,车子回程的时候,除偶尔的时候外大都是空车,他们就以哑巴、狗獾为首率先爬车,坐在马车尾部。初时爬车的时候马锅头没发现,等到他发现了一声叱喝他们就往下跳,结果十有八九摔跟斗!辛而是土路又是新路,马车又矮、速度不快,虽摔跟斗却也无大碍,顶多头脸或手上蹭破点儿皮,爬车的时候也难免磕着碰着,但他们仍是照爬不误!随着爬车跳车次数的增多,他们也有了经验不再摔跟头了,那就是先用双手抓住马车边沿跟着跑几步再双脚一蹬同时双手一撑一侧身便坐上了马车,不费吹灰之力。下车时也一样,易如反掌!也是双手先抓住车沿然后先双脚着地跟着跑几步再双手一推人就离了车跟着紧走几步或小跑几步就站稳了,轻松愉快、毫发无损!他们随着艺高人也胆子越来越大,一旦上了车,马锅头吆喝也不下来了,于是那些马锅头们就用鞭子回过身来抽他们,当然也不用到十分力。开始时马锅头一甩鞭子他们就往下跳,有时跳迟了点,就免不了挨一鞭两鞭的,多挨了几次后,发觉那马鞭看似吓人,其实也不过如此!于是就要等到挨了三至五鞭后才肯下来。有一次他们几个一起爬车,马锅头开始抽鞭子后他们几个都先后下来了,只有王老幺一个人还在车上。那王老幺头上有哥姐共十个,是名副其实的老幺,虽为老幺,但却长得敦实、肉多皮厚!他抱头缩颈,任凭马锅头的鞭子一鞭又一鞭的抽在身上就是不肯下来!郗柯他们几个则一边跟着马车跑一边数数——五、六、七、八、九……一直数到第十五鞭,王老幺才“滚鞍(车)下马!”——马锅头惊愕,而郗柯他们也赞叹不已!把他奉为英雄,以为甚是了得!就连在郗柯他们心目中以勇武著称的哑巴都甘拜下风,叽叽哇哇地对他伸大拇指!

王老幺能挨十五马鞭的英勇事迹,在乡间闻名遐迩,一时传为美谈!

在那个年头,有缘结识马锅头搭上马车,都是荣幸的事,无论是在小镇还是乡间都是如此!尤其是在乡间,上街赶场、走亲窜戚谁要是能搭上一程马车,那是无上荣光的事,人前面后都有光。特别是小学乡间从四川那边背煤回来,能搭上回程车,那更是天大的礼遇,荣幸之至!

钢管运到后期,马锅头和路边的农民们都混得很熟了,回程的时候,车上大都坐满了男女老幼和他们的背篼、农产品和杂物。其时马锅头们早已不用鞭子抽郗柯他们这些爬车的山娃儿,有时还教他们甩响鞭,但没一个学得成,非但如此,那鞭梢回过来还把自己的脸抽了几鞭,火辣辣的比马锅头抽的还疼!

大约半年,钢管就拉完了。钢管拉完后,马和马车又运过了赤水河,马锅头就走了。

………

星期六下午,郄柯就早早跑到华华家去耍。放学后母亲来喊他回小镇的家(其时郄柯家又已从渡口搬到了小镇中学父亲那里),他磨蹭着不愿回去,要在华华家耍星期天,母亲也就由他。天快黑的时候,二人又忽发奇想,商议着要一起单独到学校睡,郄柯平时有一把宿舍的钥匙。但他从未和他们一起在学校里睡过,开始华华父母不准,但他们赖着要去,他父母也就不管他们的了。

学校本来是有一个做饭兼看校的当地校工。那时学校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偷的。教师们的家当也极简单,不过帐被床单碗筷,再有无非是教学用品。多年来也没发生什么窃贼之类,也许还没有人想到要偷那形如空庙一贫如洗而又神圣的学府之地,倒也有点夜不闭户的味道。那看校工也形如虚设,有时星期天也没住校而是回家了的。这校工有点馋嘴,那时生活艰苦,吃肉不象后来那样随便想吃就吃吃来吃去连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最后变鸡吃虫吃蛆!那时小镇街上有的居民就在家里养猪,有猪圈的养在猪圈里,没猪圈的就养在家里成了家庭的一员。养在家里的一般都比较干净并且训练有素,拉撒都会找地方,有点类似后来人们养的宠物!那时人们要杀一头猪也不容易,无论农村街上,按规定要卖一半给国家(食品公司),所以条件好点的就养两头,一头自己杀一头卖给国家。那时山村小学的教师们相对来说条件稍微好一点,平时或快过年的时候听说小学附近周围有哪家杀猪了,就免不了总有老师鼓动老师们凑份子钱打平伙,那时吃肉叫打牙祭,凑份子钱买东西就叫打平伙,实质就是后来的AA制,只是原因动机不同,那时是因为穷,大家都请不起客。凑份子钱的时候郗柯母亲就要凑两份,不然郗柯母子就只能分得一份,郗柯记得那时他人虽小却很吃得,吃的饭量和肉一点不比男教师们少,因此母亲不得不凑两份钱。在私人那里买肉要比国家价贵一点,郗柯记得要一块多钱一斤。每次打平伙买的肉多少不等视钱的多少而定,钱多的时候每人可买一斤生肉,少的时候可买半斤。买肉的时候老师们都选膘最厚的宝肋肉炒回锅肉,每次吃饭分肉的时候从五六片到十来片不等。偶尔的时候老师们也买三线(三花)肉炖坨子,附带炖一锅海带或萝卜或其它豆类菜类什么的。这时候分肉就不论片而论坨!炖的其它东西就不用分了,舀一大钵搁在桌上随意!

郗柯无意中曾发现过做饭的校工偷嘴。有天晚上他看见厨房门开着他在里面切肉,他就走进去看他切肉,郗柯人小脚轻走进去他没有听见,走拢的时候郗柯看见他正拿了一块肉往嘴里塞,他看见郗柯时怔了一下,随即在菜板上拿了一大片肥肉送到他嘴边,郗柯见那么一大快又白又亮的肥肉有点吃不下就摇头,他就把肉一下又塞进了自己的嘴里又另选了一块稍小带瘦肉的给郗柯郗柯就张嘴接住了,校工叫他不要给老师们讲。郗柯知道他占便宜他不出老师们还要分他一份。但郗柯诚实守信包得住话也不想惹事生非不但没对老师们说过连对母亲也没说过。

今晚他见郄柯和华华晚上要住这里,郄柯他们也巴不得他回家,免得碍手碍脚碍眼的不自由,于是两厢情愿,那校工交待几句就回去了。

于是郄柯二人就在学校里无所顾忌地到处翻越尽情游乐起来,玩了好一晚上直到万籁寂静才回宿舍去睡。

睡到半夜,狂风大作,把郄柯和华华惊醒了,风声的呼啸带着竹林树木激起的涛声一阵接一阵,吹得门窗乒乓作响,有的门窗和松动朽木处还吱吱嘎嘎的响,仿佛有人开门,甚至还有人走路的声音,仿佛就在门外。郄柯和华华这才想起这座空旷的老庙里只有他们两个,又联想到平日间听惯了的鬼神狐怪的故事,吓得毛骨悚然,把被盖紧紧卷起,大气不敢出,如临末日如见鬼魅,瑟瑟发抖。平日间这学校里他们几个跳山将撵山狗哪个旮旯角落没拱遍,对每一个地方都了如指掌,只要是进得去人的地方都钻进去了,连神殿后面的地下室都不放过,平日间也没觉得怎么可怕,现在才觉得这老庙原来有些阴森可怖、瘆人。

正在惶惶不可终日,忽然天井里传来“咣当”一声大响,华华“哇”地一声扯开嗓子就嚎,哭爹叫娘。郄柯使劲地蹬他,小声叫他不要哭。倒不是他不害怕,而是他认为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要出声,以免暴露目标,让那些鬼怪或强盗寻了声来,可华华无论如何就是不听,仍是一个劲地扯开嗓子杀猪也似地嚎!

好容易挨到风渐渐停息,天大见亮,他俩爬起来锁了门,没命地逃出老庙!

从那以后,郄柯再也不敢和谁单独在庙里睡!

..........

后来外婆死了,是房后山上的石头滚下来砸死的,那一年郄柯大约读四五年级。这一年夏天,接连下好几天的雨,坝子下的赤水河涨了大水,浑红浑红的,波翻浪涌。渡船已不经常摆渡,摆渡一次,要比平常多费好多力气,还还用桡桨,要先沿河岸逆水撑上去好远,才能划到对岸去。

那天天阴沉沉的。早上外婆煨了腊肉,没有青椒,便叫郄柯姐弟到一家农户那里去买二斤回来,郄柯和姐姐拿了蓝子,去买了往回走,正在转拐过一个凸弯就要看见屋的时候,突然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河对岸许多人在喊,喊什么,河水太宽、水声太大、听不清。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傍徨,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人,对他们说:“快去看,打死人了”。姐弟俩一怔,互相对视,不约而同的说:“怕是我们外婆!”

他们忐忑不安的朝家里走,回到家里只见房子靠山的墙的已被砸开了一个大洞,母亲慌成一团,几个人在那里忙碌地搬石头,果然是外婆!

后来人们都说:“老天有灵,菩萨保佑,把这一对外孙支开了”,又说外婆“有修行,替这对外孙接了阎王爷的贴子”。

外婆死后,郄柯他们家就搬到小镇中学住了。从此以后,每逢放假和星期天,郄柯就不是回到岸边渡口上的家,而是回到小镇。也从此以后,郄柯只要从乡间小学回到小镇中学的家里,就如同从温室掉进了冰窖,从春天进入了严冬,开始断续地领受、开始了他漫长的不可言状的痛苦的生活、经历、精神折磨。虽然那时他尚是幼小心灵,但只要想到回小镇的家,就使他心里感到恐惧和颤栗。这种精神折磨和痛苦颤栗,就组成了他的青少年的生命期,使他今后一生中永远、任何时候想起来都颤栗、痛苦不堪回首!

春去秋来,郄柯在乡间小学那些美好快乐而又难忘的时光就要结束了。郄柯小学毕业那年,升中学实行的是推荐制。校长召集全体教师开会,对毕业生进行民主推荐,按照名额和上边的政策精神条件,大家一个个的议,一个个的评。学习、政治表现、家庭成份逐项进行评审。会议开了好大一晚上,除了郄柯和另一个傻子外,所有毕业生都议了,该荐的都荐了。既没谁荐也没谁议郄柯,似乎大家都把他遗忘了。或者觉得他连荐和议的必要都没有了。母亲自己也不好提,虽有些焦急优虑,但退下来想,郄柯学习不好,家庭成份又不好,半边黑,恐怕也没有多大希望。这一条退路母亲和父亲他们早已想过,反正不能让孩子耍起,郄柯总要读书,推不推荐,考不考得起,都要叫他在小镇中学做个傍听生。那时一些中小学教师因种种原因(大多是家庭有成份历史问题),子女升不了初高中的,都作如是打算。

灯阑珊,油将尽,大家打着哈欠,正要散会,忽然一个老教师想到了什么,大声喊道:“还有郄柯,这个大东瓜”!教师们轰然大笑,睡意全消,有两个青年教师笑出了泪。

于是郄柯就在这笑声中被荐上了。本来也没有他的戏唱,荐是荐上了。但后来又增加了招生,增设了一个班,把郄柯他们这一类收集在一个班里,绝大部分是家庭有点问题的。此外就是学习太差和像郄柯这样痴憨呆傻脑筋有点问题的,称为“可教班”即 “可教育好的子女”。

从此以后,从放假开始,郄柯就彻底永远告别了使他呼吸正常自由新鲜欢快空气的乡间、乡间小学和它周围的一切!告别了他的童年、告别了他的欢乐和正常自由的时光;宣告了他自由欢乐的童年的结束!从此后,精神的锁链,就锁在了他的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