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园:闲话北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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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几年前读冯友兰先生的《三松堂自序》,觉得其中写北大、清华、西南联大的几章很可玩味。虽然我个人的经验不同却无端地以为冯先生的三校比较精彩:或许正是这一类的前在经验,把我的个人感觉掩没了。
一九六四年我考入北大时,北大大而无当的校园里全无轻松气氛。那正是“四清”时期,校内一派革命景象,只令我感到不适。倒决非不想革命,只是觉得吃力而已。我的同学的姿态气概,已往都只在电影小说里看到过。我这才知道,我所读过的中学,在我的家乡也近于“贵族学校”的,比起京城或其它南方大城市的学校,实在只是算作乡村中学,我自然是十足的乡下人。记得当时喜欢穿农村妇女式的大襟衣服,中学毕业照也是穿这种衣服拍的;报到那天,先到的同学半开玩笑地说,看了照片,以为是个很老实的农村妇女。又说,人还没到,信到是来了。那是同考到北京的中学同学写来的,无非约着一起玩玩。但我不久后就知道,我们那所“乡村中学”在男女交往方面,又似乎风气超前了。而那正是革命时代,即使年轻的男女革命者,也不便随意往来的。至于文革期间风气一变,则是后话。
尤其令我敬畏的,是大城市且名校出身的同学,那些器宇轩昂的男生和风度不凡的女生,他们的见识、口才,都更令我自惭形秽。“仪态”这是这难以描述的,但就有那么一种味儿,今天叫做“派儿”的,我只有羡慕的份儿。到很晚的“后来”,我才看穿了那种“北大作派”,或者说“派儿”,令你即使到了陌生的远方,也能凭着那味儿,辨认出你的校友来。
你很难将大言的“大”,与大气魄的“大”剥离。大校的大,确也系于气魄。我疑心那大而无当的校园,也参与了气魄的制造——谁说得准呢?风气因陶染而成。至于我自己,虽在进入北大前已习惯了抑制,也似有某种情欲被唤醒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是“后来”,我又相信了北大的“大”对其间人物的致命影响。那种对大境界的渴望很可能就此悄悄地伴随了你一生,即使最终只落实于大话,只成为对你的纯粹嘲弄。其实不唯北大,通常名校学生,都有几分狂。我所读过的中学也如此。其积极效果,是有可能使你逃脱委琐。纵然落到了极不堪的境地,骨子里的那点傲气,也够你撑持一阵子尊严,所谓“倒驴不倒架”。消极处却也在此:或许要为你的不肯趋附付一点代价。这令人约略想到贵族的命运,虽然明知有点拟于不伦。我的确发现我的校友在北大北京之外,比起别个更难于生存。当然这或许只是由于我观察的粗疏。其实道理很简单,这个民族留给狂狷者的生存余地从来狭窄。至于校园文化,与社会向有疏离,纯粹的校园动物,很可能永远地失去对社会的适应能力。当然这多少也属于危言耸听。
话说得远了,再回到前文革时期我所在的北大。我还得承认,对新环境的适应不良,自惭等等,多少也因了女孩子在那个年龄难免的虚荣。最初一时,我的那些女伴在我眼里是那样耀目,即使因风气所限,她们不得不将美好的躯体裹在简陋的衣着里,也能令人感觉到美的辐射似的。美而革命,实在是一种幸福。
令我倾倒的还有高班学生。记得曾有一位沈姓女生领我们做操,那自信与干练,就令这一群中学女生羡慕不已。其实她并不美,吸引了我们的,是所谓“风度”。这沈姓女生已不在人世,是文革初期自杀的,我并不确知其原因。听到这消息时,似乎也并不震惊。只是恍然记起那身姿,怅然了好一阵子。
“浪漫”与“革命”向有宿缘。倘若浪漫而又封闭,“革命”几乎是激情的仅余的出路。我至今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文革前夕北大校园中躁动不安的气氛。刚进入一年级,我所在的班里就组织了批判小组,靶子是游国恩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当时我们叫它蓝皮文学史),以区别于那本“破字当头”红皮文学史)。游先生不可能对此氛围无所感觉,否则他不会在每次课堂前先将毛主席语录一丝不苟地写在黑板上。也有照旧用了响亮的京腔讲他的宋词元曲,且在李清照的“愁”字上回旋不已的,只是这位先生肯定不知道,他的学生正格外起劲地记笔记,以便备足批判材料。即使已入老境,我也不想说这只是些儿童游戏。当时的我们是十足庄严的,虽然未见得真以为天下兴亡在此一举。
今天的年轻人已不能想象那一代人的话题。其实也如眼下青年的说刘德华、张国荣,有几个时时挂在口头的名字。挂在我们口头的,是两位年轻而笔势凌厉的批判健将的名字;其中的一位,即后来进了“四人帮”的姚文元。偶尔在晚饭后,有男生找我聊天,谈的无非是这一类的大题目。我们绕着未名湖,有时竟绕着校墙一圈一圈地走——这已在当时的风气之外。但我知道,那话题实在是很革命的。
这是“前文革”时期。充斥在空气中的激情与暗示,令你时时有所期待,对笼统的“变动”以及具体的“事件”。尤其“事件”,你的期待总不会落空,即使那只是小小的事件。比如某家刊物的封底油画中埋伏着几条反动标语以及人像等等。晚间在寝室里,一伙人仔细研究千方百计找来的这刊物,事件的神秘性令人兴奋不已。这种“期待”此后更被文革所鼓励,又被文革所消耗。持久的兴奋与期待之后,多半是刻骨的疲惫。到七十年代初下乡插队,心境已一片冷漠。那两年里像是很少读报纸。那地立缺纸,大字报一上墙,就被农民一块块撕下来卷烟抽了。无所期待,也不大有好奇心——除非有关再分配或回城的消息。直到七○年九月那爆炸性的事件辗转传递到偏僻乡间,才重又具体地感觉到了“政治”。此刻的北京怎么样了?
“前文革”之为文革的前奏,或许只有在北京且北大这样的所在,才能令人感知。身处此境,你才相信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那张大字报正属于你所期待的,虽然你的期待并不这样具体。你等着那终究要来的,你等着有什么炸开那充满虚伪的平静。你等来了。
而我自己却在“等来”之前先已崩溃。这是另一回事,先不去说它。
我不能假惺惺地说我有什么“先觉”。事实是,我体验了那浪漫的“革命”对一个心性柔弱、决无革命气概的女孩子的吸引;此后更有对于这种与其说是“革命”无宁说是知识者的“革命想象”的持久迷恋。这似与我的性情不合,但这是真的。还记得一九六四年的“一二·九”,班里开晚会,我请求熄了灯,在黑暗中朗诵了高尔基的《海燕》。“革命”实在是“青春事业”。十几年后重回北大,读现代文学的研究生,由三十年代文学中,读到的就是青春浪漫的“知识分子的革命”,尽管文字粗率,那属于年轻人的热烘烘的气息,是我所曾经熟悉过的。五四则是北大的青春时代,生机淋漓。我一再觉察到北大人保有青春的努力,却相信大校亦如大国,也会衰落的。这样说或如枭鸣,只让人厌恶,不说也罢。
之二
一九七八年考回北大,实非我自己所愿。文革中期离开北大时,我曾打算和个鬼校永别的。却如鲁迅《在酒楼上》所写,苍蝇般绕了小圈子,又飞了回来。人的想到所谓的“命”,多半也在这种时候的吧。
刚回北大时,我甚至怕走某些太熟悉的地方,比如原中文系办公室所在的二院(或是五院?)。那一带在我,有种冷酷的味道。但我还是渐渐安下心来。这一趟“重来”,使我有机会进入另一个“北大”,是我已往疏于了解的。我只是到这时,才注意到燕南园的西式住宅,留心弥漫在燕南园、朗润园一带的不易描述的气氛。而我十几年前进入北大时,也如我的同学,眼光总是由这种所在漠然地掠过的。后来我还走进王瑶的先生的客厅。我与师长辈打交道一向局促,但这间客厅影响于我此后的生活是这样大,从我第一次走进它时就注定了。由遥远的事后看来,不也是“命”?
我仍然不大能和老先生来往。读研究生的三年里,曾因人之托,去过一趟宗白华先生家。宗先生的家陈设似乎极简陋,两个老人(?),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全不记得当时问了些什么,只记得宗先生正如通常形容的那样,很“慈祥”。临毕业时,送硕士论文,又去了一次吴组缃先生府上。当时天气已热,我被他的家人请进屋时,吴先生正穿着背心短裤,于是便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有点狼狈。我倒因此而松弛下来。我看到的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像我父亲那样。直到我毕业,其他老先生,只是远远地看到过。系里合影,王力先生到得稍迟,笑嘻嘻地迎着大家走过来。还有一次,和同伴们在起,见到林庚先生打不远处大步走过,外衣被风吹开,觉着很飘逸;目送着,议论了好一阵子。三年下来,我所熟悉的只是王瑶先生的客厅。
但在我,这才是北大,我终于进入了北大。
“北大”系于“人物”。我得说,我的“进入”北大,多半因于当初偶尔(也一半是不得已)选择的专业。第一次打动了我唤起了某种“骄傲”的,是蔡元培长校的北大,鲁迅、周作人等等执教的北大。这北大在我三年读书期间愈重愈大,终于将我原来的那个“北大”遮蔽了。后来我又仔细读了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中的《北大感旧录》,对其中人物、由“人物”构成的人文环境不胜神往。那即使算不上最称辉煌的学术文化时代,也是一个其人物最富于魅力的时代。而“魅力”由知识背景更由性情造成。这也是我所要研究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第一代人的魅力所在。
当着文献资料不再能使我的想象餍足,我即自然地在王瑶先生、吴组缃先生们那里搜寻“那个北大”。他们毕竟是距蔡元培的北大更近的一代人。应当承认,我是在这些先生处境最狼狈时,开始注意到他们的。我看到了他们被羞辱,被公开批斗,排列在阶梯教室的讲台上示众,听说他们的或软弱或顽强,现在也还记得流传在学生中的笑料趣闻。却正是这些故事,最终使他们的形象生动起来,以至我一九七八年因研究生复试而重返北大面对王瑶先生时,那些旧事并未使我有什么不敬,倒是有一点因熟识而来的亲近感。但你大概想象不出,初回北大时,甚至称呼“先生”也有点别扭。这称呼像是废止已久;文革期间,我们是直呼“王瑶”的。
此时我们已是中年人,自以为有了充足的世故与阅历。研究老师从来是学生的一种功课。二三好友在一起,不免将其先生作为话题,以至未曾亲聆那先生教诲的,以似在想像中熟悉起来。在文革后宽松的环境中,我们首先恢复的,似乎就在对于人的鉴赏力;而我们的老师,则提供了最适于鉴赏的对象。吸引了我们的,首先是“性情”;而这性情保存之完好,甚至令我们迷惑——他们是怎样避免了戕害的?这种避免怎么可能?我还记得文革“清队”期间被安排在班上接受“群众监督”的林涛先生。即使在那个野蛮时期,林先生的优雅风度,也像是有某种感染力,比如令人不忍粗暴。去年冬天,我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校园里遇到了林先生夫妇。那是一个晚饭后,我走在由食堂回宾馆的路上。路灯与树影下,穿着白色西服的林先生笑容可掬。我在那一瞬,想:大陆出席所谓“国际学术会议”岂不正应是这等人物!
“鉴赏”也包括了对弱点的鉴赏:即使这些先生显而易见的弱点也有着更为深厚了人性内容似的。这大约因为那性情几乎始终未被柴米油盐等世俗所消磨;在其形成中,也不曾象其后人那样,被置于无休止的摩擦争斗中。此外当然还有早年置身的人文环境。文人的“性情”从来赖教养、习染而成,所谓个性魅力中已包含了知识学养的魅力。
文革之后人们想到了弥补。但有些东西的缺失,是无从弥补的。比如那不可名状的所谓“气象”,以及境界等等。贫窭会令人猥琐,无休止的摩擦争斗则有可能让人忮刻褊狭。这还是一些最浅层的。我还不敢及于某种政治文化造就的人格。在这种时候你所想到的“命运”,就不再只是纯粹个人的,那是一代人,一代知识者,一代文人的命运。可叹的是,还不止一代。至于文化荒芜学术荒落的后果,将在更长的时期显现出来。你难道不认为这时有整个人文的劫运?
于是在这个大校里,我有了一种萧条之感,想到了“大校的衰落”。北大是越来越被作为象征了,在“衰落”这个意义上,不也可以被视为象征?
一九八九年底,在上海,我目睹了王瑶先生的死。那在我,是重回北大以来最黯澹的一段日子。似乎不止先生,还有一些东西,在我心中死灭了。我突然感到了衰老——在这之前,“老”还只是我喜欢的话题而已。我自知某种状态,某种心境,已永远离我而去。我的生命中的有些东西,永远地流走了。
近几年,仍时而听到某位老先生病倒或去世的消息,已不再如王先生的死,有那样刻骨铭心的痛感,只感到一种茫漠的悲哀,不知这流逝与衰蜕将伊于胡底。
蔡元培先生的雕像,在北大的校园里,引人凭吊与追怀。那是北大校园内最美丽的所在,却非北大而是燕京大学的旧址。不知蔡先生在那里感到安适否?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