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世龙:未名湖水润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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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向明兄发起写未名湖,大善,尽所能以支持,本意在摇旗呐喊,及至奉命为文,因所入北大在沙滩,与未名湖未曾一日相处,以湖为题,久久无从下笔。读到马嘶学友的《未名湖性灵》,忽怦然心动。
使北大精神能具备“盛唐气象”和“少年精神”,不正是存在于沙滩红楼那里,由一代代文化巨人、大师和莘莘学子们共同创造和培育出来的的气韵,流到燕园,与未名湖灵动、深邃、博而雅的另一股“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的燕京精神融合为一体的结果吗。
于是写了下面的文字。
我是在一个没有欢乐,充满肃杀之气的秋天进入北大的。
那是1948年,我从四川省立成都石室中学毕业后,到上海投考,结果是考上了北大地质系和浙大史地系,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如何是好?
我的祖父希望我到浙大,因为那时国民党控制的平、津、唐三大城市,已处在共产党控制地区的包围之中,北平随时都有遭遇战火的可能;我的父亲则要我上北大, 出身武汉大学史学系和北大文科研究所的父亲,希望我成为一个不必问政治的自然科学家,当时北大地质系已享誉国际学术界,有利于达到这个目标。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选择,关键在我自己。
如仅就兴趣而言,我对设在浙大文学院中的史地系兴趣更大,他那里也是名师云集,校舍和生活条件更优于北大,我还得到获有奖学金的通知。
但在最后,我选择了北上。父亲很高兴,几十年后,在台北他的遗物中,找到我1948年在天坛祈年殿前拍的照片,背面有他工整的字“这是我在北大地质系一年 级上学的大儿子”,据闻他曾复印多份分赠亲友。其实我之北上,并不是听了他远离政治准备做科学家的训诫,而是恰恰相反,出于对这个“民主堡垒”的向往。尽 管那时我对民主自由并无多少认识,但我知道在北大是很自由的,中国需要科学更需要民主。
在北大,我终于介入了政治,并与父亲南辕北辙了。
父亲没有想到,尽管他在书信中要我不问政治,但他一生的言行和我这个家庭的传统,一直在教育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家本寒微,世代务农,清道光年间因科举得中而转入缙绅之列,大概是感激国恩,总是教育后人对这个国家要多负点责任。父亲可以因抗议五卅惨案而退出正在就 读的教会中学,还曾因参与政治活动被军阀拘捕;在武大一面读书,一面办刊物宣传抗日救国。他之所以反共,主要并非意识形态不同,而是以为共产党是被苏联控 制的。现在要我远离政治,是亲身体验到中国政治非书生所能为,他已成过河卒子,无可奈何,希望我回到学术。但言教不如身教,我仍走上了他不自量力的书生问 政的老路,只是选择有不同,
看看我在北大的学友,不少人的家长是所谓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包括当朝的军政大员,似乎都应该站到国民党一边,却也是作了相反的选择,以致在文革中多被怀疑为别有用心,混进来的,但联系到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北大的环境,便可知完全合乎逻辑。
北大是戊戌变法留下的唯一成果,他本身的存在和在此兴起的新文化运动,都是这个旧传统中的觉醒者要求变革的体现,他们对旧营垒了解很清楚,是比较后作出的 理性选择。他们呼吁接纳来自西方的民主与科学以救亡图存,其言其行都是以国家民族的利益为重,个人和家庭被摆在次要地位甚至被忽略。
我在中学时就知道女大学生择偶有“北大老”之说,老在哪里?按学生的年龄,一样年轻。老就老在自己的心态,自以为担负着天下的兴亡,用新的“天理”,压抑自己的“人欲”。
殊不知抹杀了个人,北大人向往的自由民主就成了空中楼阁,奋斗的目标也变成了抽象的概念和符号,还有什么意义!而且又有多少罪恶是在假借这些名义以通行, 古代的帝王便是以此要求他的子民的,那时君国不分,认识不到不奇怪。而如争取民主自由却又抹杀个人独立之精神与自由之思想,可谓缘木求鱼了。
但长期以来,每以为不考虑个人才是修养到家了,其实是一种缺陷,从沙滩出来的北大人,存在着精神上的干涸,难怪人家说你老。而如不修补这一缺陷,很容易转而为专制服务。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个人也是被抹杀的。
看一看未名湖那边,也是向往民主自由,但仔细体察,就会发现,他们是从西方文化的角度来吸收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出发的原点与北大就不一样。外表是中国宫 殿式的建筑,内里是“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再从学生的来源看,出身于现代工商业,来自大城市和教会学校的显然比北大多,常被认为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情 调浓郁。
1949年,燕京大学的地下党公开后,他们的负责人邀请教授座谈,在桌上铺了桌布,还摆了一个花瓶,便被认为有资产阶级思想,加上他的女朋友又是出身于资 产阶级家庭,问题就大了。被要求到一个工厂去工作,也就是改造思想。不从,那就得退出共产党,他真的退了,回到香港。这件事使我感到震动,所以记到现在。 现在看来他有什么错呢?不过是多一点人情味,懂得珍惜人生。
但我在那时并没有这样理解。
有一件事使我的妻子德坚埋怨我一辈子。那是在1960年代中,她将给孩子做衣服剩下的两块花布,做成窗帘挂上。这里是清华大学二区,用工棚改成的矮小平 房,大家都不讲究,窗户前多是乱糟糟的,德坚收拾后再挂上窗帘,一下子就变了样,我回家时远远就看见了,但进门不仅没有夸奖,而是叫快把窗帘摘下,不能与 众不同,她争吵一番后委屈地摘下,此后反复抱怨一直到头上长起白发,我只有无言。我常慨叹别人受到精神奴役的创伤,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
什么是未名湖的气韵?我以为她的特色就是在催动人性觉醒的率真,德坚的身上存在这种气质,而我则有失落。
要说起来,德坚和未名湖也真的有一段因缘。1950年她从香港回来,与几个同学在燕京大学旁边赁屋而居,房间很小,温习功课在燕大,吃饭也是在燕大学生食 堂搭伙,整整一个夏天。那时的燕园也是开放的,一些燕大的同学还给过她们许多帮助。更深层的原因是她上过好几年教会中学,与未名湖当时的文化氛围有共同之 处。
影响我和德坚成长的文化背景有很大的差异,我出生在四川的一个小山沟,她出生在得海外风气之先的广州。她上过教会学校,我是不予考虑。我苦读资治通鉴,她 读圣经。我选择共产党,是从探讨中国社会的发展规律和共产党的纲领作出的理性抉择,她则是以基督救世的情怀去理解共产主义。她以为别人都像她那样透明单纯 和善良,往往仅凭情感善善恶恶,行事不顾后果;我则从中国历史中看出社会的复杂和政治的险恶,诸葛一生维谨慎,思虑多多。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都希望中国能 摆脱贫弱,人人都过上自由平等幸福的美好生活,所以在中国大陆鼎革之际我会留下,而她则从香港回归,我们的结合在偶然之中有它的必然性,待人处世各有不 同,少不了争吵,但在根本上却又一致。
1956年几个和德坚一起分配到清华的同学,因为对基层领导有意见,被打成反党小集团,我和她都认为这应该是人民内部矛盾,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在随后的 整风鸣放会上去发表意见,结果这些同学再次定为右派,她也招致了处分;文化大革命中,她又出头给一个被关进精神病院的陈里宁寻求公道,带来了更严重的后 果,被关押和监督劳动近十年。都是为他人而贾祸,按照我的思维方式就不会像她这样干;我更多考虑现实,她则偏重理想。有时不免埋怨她义无返顾给个人带来灾 难,但又完全清楚,她并没有错。是德坚进入我的生活,使我的生命得到充实,增加了朝气。当然出于现实的考虑也不能说是错,没有恰当的方法,理想只能是理 想,从沙滩到未名湖,应当是一种互补。不过作为一个沙滩出来的北大人,我感受更多的是未名湖水滋润了沙滩。
1956年在未名湖畔出现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活跃局面,证明了这种良性互补的效果,虽然仅仅是短暂的存在,但已能使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的生机,当然,这又是一种理想,而据说理想主义者现在快绝迹了。
又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对萧伯纳说,我们结合吧,生出的孩子像你那样聪明,像我这样漂亮,该多好。萧翁回答,如果孩子生出来,像我一样丑陋,像你一样愚蠢,那该怎么办。
当然是编造的,我凭记忆写出,更不够准确。但提出的问题确实值得我们注意。现在不是到处都在讲文化,歌颂国粹吗,实际上又在迷恋来自的西方声色狗马。小心中国文化中的丑陋与西方文化中的垃圾结合,沙滩和未名湖也都有他的两面。
这似乎有点扫兴了,但不能不看到。
陶世龙,2005年2月17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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