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族”视角下的“民俗”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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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族”视角下的“民俗”诉求

(2009-03-16 09:07:36)转载 标签:

蒋观云

民俗

民族视角

清末

民俗诉求

文化

分类: 初出茅庐

——以蒋观云的文论为中心的考察

游红霞

载《民间文化论坛》2009年第1期

【摘要】清末深重的民族危机使知识群萌发了自觉的民俗文化诉求,蒋观云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他是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开拓者之一,在清末社会语境的浸濡下,他自觉地将学术视角投射于社会风俗的研究,试图以之达到振兴中华的理想。通览蒋观云的文论,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是其学术研究的情感基调,他的民俗研究正是在民族视角下为强国新民而做的努力。

【关键词】清末;民族危机;蒋观云;民族视角;民俗诉求

 

鸦片战争后,中国面临极大的民族危机,清末学者一面强调政治改革,一面思考如何建设新的文明,他们开始关注社会风俗的研究,韩养民讲道:

进入二十世纪之时,社会危机、民族危机、西方文化的挑战,迥然相异的文化撞击,使人们第一次自觉反思自己的民族弱点,社会风俗文化逐渐受到仁人志士的极大关注(韩养民,1999)。

蒋观云(1865-1929)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率先引进神话概念及西方人类学等理论[①],并发表第一篇具有现代意义的民俗学论文[②],奠定了中国民俗学的学科基础。于是,蒋观云成为中国现代民俗学的开拓者之一,这一点已为学界所认可(刘锡诚,2000;钟敬文,1999)。从蒋观云的文论可以见到,他对民俗的探讨是在清末社会语境的感召下进行的,是在深重的民族危机下为构建民族意识而做的努力。

一、民族视角下的《中国人种考》

清末社会的巨变,使西方的民族沙文主义、“中国人种西来”说等观念蜂拥传入,使中国人面临“保国”、“保种”的民族危机,民族主义思潮盛行于晚清学界。郑大华指出,“近代民族主义是建立在民族认同、民族平等意识和民族忧患意识之基础上的。”(郑大华,2006)在蒋观云那里,民族主义即是爱国主义:

今之昌时论道,曰爱国,又曰民族主义,二者其言皆是也。……如是,故言民族主义即为爱国主义,其根本固相通也。[③]

在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驱使下,蒋观云意识到“夫人至不知其先之自出,则爱国爱种之心,何由而生乎?”[④]便积极追溯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传统和风俗教习。蒋观云从追问中国种源入手,进而和一些先进的资产阶级学者一道,努力从民族的古史神话、传说里找出某些人物(主要是黄帝)加以宣扬,以唤起国民的民族意识和自豪感(钟敬文,1994)。

(一)以人种考证寻求民族认同

法国学者拉克伯里[⑤]的中国人种西来说[⑥]在晚清有着极大影响,拉氏认为,古巴比伦是世界文明的发源地,黄帝则是自土耳其东徙部族的酋长洪特[⑦]。蒋观云在《中国人种考》中大篇幅引介这一学说并表示赞同,他叙述道:

巴克者,本当时命其首府及都邑之名,而西方亚细亚一民族,用以为其自呼之称号。今此语之存于西亚细亚古史者,即巴克之国(Country of Bak),此民族其后有东迁者,是即中国所谓百姓。昆仑(Kuenln)者,即“花国”(Flowery land)以其地之丰饶,于后世子孙之永不能忘,既达东方,以自名其国,是即中国所谓中华也。[⑧]

在这里,蒋观云视昆仑、“中华”等为舶来品,却是为了振奋民族精神:

孰若我种人,于上古四千年前,世界草昧,舟车未兴,而超越千万里高山崱屴,沙漠出没之长道,以开东方一大国。是则我祖若宗志气之伟大,性质之勇敢为何如?而其事业之雄奇,又直为他人种之所无,足以鼓舞我后人之气概者,抑又何如也?[⑨]

接下来,蒋观云即刻意识到拉氏学说的风靡是当时知识群盲目随从的结果, “我国人不过外人云然,我亦云然而已。”遂幡然易帜,决心考证中国人种的真正来源,他在《中国民族西来辨》中对拉氏所列举的“论据”进行了逐条批判。

论据一:黄帝即巴克族首领奈亨台

拉氏认为:

中国黄帝有熊氏,熊字之音,正合于迦勒底名王那昆德(一译曰奈亨台)。据西方古史,纪前二千二百八十二年,有该王率巴克族东徙之说,东徙即移住中国。

蒋观云对此表示“(拉)氏所据古史,惜予未及见。”虽然依据西史记载,那昆德(奈亨台)确为一代英杰,但蒋观云认为,依照当时的条件,那昆德(奈亨台)不可能率领巴克族来到中国,中国并非其殖民地。因此,拉氏的理论实际上就是“理想上之立论也。”蒋观云又据我国古史的记载,证明史上从无“黄帝西来事”,“绝无西来痕迹”等等,彻底推翻了拉氏的说法:

今拉克伯里氏,既硬主一西来见于胸中,求其说而不得,乃无端凿空,以我国有熊之国号,牵合那昆德之人名,可谓徒劳而可笑者矣。其他谓:彼那昆德前,所谓莎公一世(一译萨罔第一)者,纪事用火焰形之符号,即我之炎帝;所谓但克者,尝制象形文字,即我之仓颉:其牵强无稽,大略称是。

论据二:“百姓”意为“巴克种”。

拉氏讲道:

中国古典,百姓二字,百即巴克,姓即种族之谓,百姓盖言巴克种。巴克者,迦勒底首府及都邑之名,彼其民族,即用为自呼之称号,故百姓二字,即中国人自呼其种族由来之元音。

蒋观云道出“百姓”一词与“种族”毫不相干:

我考百姓之义,我国旧说,有曰百官(郑注)者,有曰庶民者。前者之说,以古有赐姓之事,受姓者当然贵异,与平民别,以言贵族,则诚是矣;然与种族之义,相去则远。

遂诘问道:“拉克伯里氏不引我古典则已,既将附于古典,则其论据何能自存?”

论据三:“中华”之名源于“花国”(昆仑)

拉氏说:

昆仑即花国之谓,黄帝西来,道经于此;既达东方,追念其地丰美,将示后世不忘,遂以自名其国,即所谓“中华”。

蒋观云根据史书的记载,否认了这一说法:

夫我国五千年前,是否自名其国为“中华”,于史无见。故今人且有谓我国自古无国名,有朝名,即以朝名为国名者。“(我国在五千年前),自认其为“中华”,已属不当。

……

况我纵自认为“中华”,亦未尝认“昆仑”为“花国”。

我国自来注“昆仑”二字,每为高山之意;蒙古语谓“昆仑”为横,言其山东西横列,此皆毫无“花”之义。既不认“昆仑”为“花国”,则虽自名为“中华”,亦与彼毫无因果关系。

拉氏还提及,中国的文化与西方多有类似,西史中记载的古代风教又与中国多有相似之处等,蒋观云都指出“彼古代所云,我姑不疑其伪;然人事类似,窃以为无关于文明之传播,而无关于人种之移植。”蒋观云批驳拉氏的论据“支离附会,不一而足”,并阐明中华民族的同源性:

中国现有之人种,可大别为五:曰满洲,曰汉,曰蒙古,曰回,曰西藏之五者。或以地别,或以势殊,语言固不尽同,信仰容多歧异,试为探厥源泉,稽其本实,无非神明之华胄,黄帝之子孙也。[⑩]

他还认为汉族与所谓戎狄,在血统上本为同一种族,其后判然分离,端在文化上“有进化与不进化之别而已”[11]

在深重的民族危机面前,蒋观云的民族观代表了清末知识群为构建民族认同的努力,也从本质上揭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内涵。1907年,蒋观云进一步讲道:“合汉满蒙诸民族皆有政治之权,建设东方一大民族国家,以谋竞存于全地球列强之间。”[12]

综上,蒋观云的民族观经历了从认同西来说到否定西来说,再到把中华民族视为统一实体的曲折过程。这样的转变,蕴含着蒋观云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其观点是一脉相承的,目的都是为了追溯中华民族共同的历史渊源和文化传统,捍卫中国文化的独立性,他说:

当种族并列之日,而讲明吾种之渊源,以团结吾同胞之气谊,使不敢自惭其祖宗,而陷其种族于劣败之列焉。其于种族保存,与夫种族进化,有取于是焉必钜矣。[13]

(二)以神话研究唤起民族意识

田兆元说过,中华民族的统一并不是种族血缘的统一,而是文化的统一(田兆元,1998:344)。仅从考证人种来源捍卫中华民族的主体精神是远远不够的,如同谢林所说,没有神话,便没有民族;神话是同民族一起产生的(谢林,1997:135)。蒋观云也试图从中国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找寻民族共同的文化传统,以唤起民族意识的觉醒。这时,蒋观云所谓的人种研究实际转变为神话与古史的研究。

田兆元认为,中国核心的神话是龙和黄帝。而“在中国文化发展后期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以黄帝为核心的五帝系统是各种族对这个民族归向的标尺。”(田兆元,1998:344)黄帝是民族凝聚力的象征,王夫之尊奉黄帝为华夏域之奠立者,清代的民族主义者也将其视为民族始祖。蒋观云将黄帝视为“伴民族主义之发生而复活者”[14],黄帝遂成为其重点论述的神话人物。

蒋观云叙述道,黄帝于中国人种有繁衍之功:“渡河而北,以布展我人种之势力者,当首推黄帝。”[15]并且,黄帝有诸多丰功伟绩,如发明舟车,“舟之造作,则实自黄帝始。故亦以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而以属于黄帝氏有作之后。”[16]而且,黄帝利用“舟楫之利”将中国的版图大大扩大了:

古代踪迹,率偏于河以南之一方(今陕西、河南、山东地),而居中国之中央部,即所谓中原是也。然至黄帝之时,一破此界限,而遂收河北之地,以归版图,我人种之疆界,至是为之一廓。试探其理由,则以当日发明用舟之故。[17]

更重要的是,黄帝奠定了中国人种的独立性:

黄帝既建都河北,拓地北方,遂有北逐荤粥之事。我人种之部居,治跨河而繁衍其两岸,至今盖不能不仰黄帝赫赫之功。[18]

在蒋观云看来,“黄帝”是一种文化符号,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他列举黄帝的功绩,旨在“发潜德之幽光,振大汉之天声”[19],彰显其民族主义思想。1905年,蒋观云又竭力通过“种名”和“国名”的探讨,以唤起中国作为一个“民族”的整体精神。[20]

蒋观云的《中国人种考》视野开阔,具有世界眼光,他将“人种”问题进行了多方面的阐述,其论题包括西亚文明的起源,西亚种族,中国人种来源诸说及其评论,中华各族的来源,始祖信仰,各类神话等。这些都是人类学讨论与关注的对象,在当时无疑是新的知识体系,对中国的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一些史学大师如吕思勉都深受影响。在现在看来,仍然是中国学术史上的前沿论题,也是民俗学所关注的议题。蒋观云还谈道:

夫农作之民,习于静,故尚保守,惮远出;游牧之名,习于动,故轻远徙,敢冒险。(注:至进工商之民,又好动而尚进取。我中国数千年,政教制度,人心风俗,皆本源于农。详见余著《宗农国》一书。)[21]

这段话阐明他对中国社会风俗本质特点的深刻认识:源于农耕社会的主静保守。于是,《中国人种考》这部人类学著作就此转向风俗研究,这种转向一方面为民俗学在中国别为一科奠定了基础,一方面体现了蒋观云基于民族意识的民俗诉求。

二、由研究风俗实现强国新民的理想

蒋观云认识到中国传统文化远落后于其他民族,为使中华民族能自树于世界民族之林,遂从批判中国的社会制度、民族性质开始,探讨风俗层面上的诸多弊端,进而提出移风易俗以强国新民的民俗观。

(一)批判中国风俗的落后性

1,批判中国的封建制度

中国沿袭已久的封建制度会带来很多社会问题,蒋观云认为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滋生整个社会阿谀奉承的恶劣风习,造成人才不得其用的状况,社会日趋落后。蒋观云在《海上观云集初编》之“正例篇”中指出在封建专制社会中,富、贵、通的权力都由统治阶级掌握,统治者用人的标准,往往是那些对他们屈服、谄媚的愚者和不肖者,而不用统治者“无以制之”的智者和贤者。蒋观云总结道:

中国之制,贵者未必贤且智也,而贵者若无不能为之事,贱者未必皆愚不肖也,而贱者若无一能为之事。

这种状态导致的后果就是“国家因之失理,社会因之退化,终必有受其祸者,而岂小故哉。”

第二,封建制度使广大民众沦为君王的奴隶,进而养成奴性十足、萎靡不振、顽固守旧的民族性格。蒋观云对之非常鄙视愤恨,如《有感》:

落落何人报大仇,沉沉往事泪长流;凄凉读尽支那史,几个男儿非马牛!

这首诗旨在唤起民众的觉醒,打破封建制度。还有一些诗句如“先除奴性斯为贵,但解方言未足奇”、“愿争自由死,宁肯生为奴”及说唱体诗《奴才好》也表达了同样的思想。梁启超也指出:“我国民不自树立,柔媚无骨,惟奉一庇人宇下之主义。”(梁启超,1995)他们所批判的社会恶风,正是古人所说的风俗不纯。

蒋观云极力改变中国的社会制度和民族性格,遂倡导社会平等观,认为“国家愈文明,其要求平等之心愈切,而野蛮之国反是”[22]。如《卢骚》:

世人皆欲杀,法国一卢骚。民约倡新义,君威扫旧骄。

力填平等路,血灌自由苗。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

第三,封建制度酿成了封建伦理纲常的意识形态,蒋观云认为会导致落后的社会风俗,比如祖先信仰风习,他在《四岳荐舜之失辞》[23]中阐明了这点。蒋观云指出,“四岳”荐舜作首领仅因舜“父顽母嚣弟傲能和以孝”,这点远“不足以正南面正万民”。于是,“观四岳荐舜之失辞,而可以见中国最古伦理之思想矣。”他总结道:

中国崇拜祖先之风俗盖自唐虞时而已然,故禅让者,关一国之大事,而当时之典礼,则曰受终于文祖,盖隐然含有家族之意味。

以上,蒋观云叙述了封建制度的诸多腐朽之处,便提出“废专制、用民权,而中国立维新、立变法。”[24]的维新变法主张,这与其日后倡导的移风易俗思想相一致。

2,剖析中国的民族性质

蒋观云认为,“人智日益进步,必日趋于合而不趋于分”[25]。梁启超也说:“人者,动物之能群者也。置身物竞之场,独力必不足以自立,则必互相提携,互相防卫,互相救恤,互相联合,分劳协力,联为团体以保治安。”(梁启超,1995)他们都主张国家的个体应联合起来,中国的民族性质是怎样呢?蒋观云一语中的:“(中国乃)家族主义的民族,而非国家主义的民族。”[26]“家族的民族”有严重的弊端:

家族的民族,非国家的民族,故有天亲之联合,无人治之联合;有伦纪之秩序,无法律之秩序;有家世之感情,无邦国之感情。而其弊也,有营私心,无合群心;有循俗心,无独立心;……[27]

这种民族性质会酿成落后的民族精神,使人们缺乏公德心:

是以私斗则勇,公斗则怯;和利则明,公利则暗;和利则报之,而公义忘焉;私德尙有之,而公德阙焉。[28]

公德心于国民的生存发展很重要,梁启超指出:“公德盛者其群必盛,公德衰者其群必衰。公德者诚人类生存之基本哉。”(梁启超,1995)蒋观云认为,公德心的缺乏会导致风俗的衰败:“素缺于公德之教育,风俗日习于浇漓。”(梁启超,1995)这样,中国的思想风俗便缺少国家思想、没有团结力和进取精神,滋生自私、虚骄、不争、守旧等落后意识,导致国民两大病症:藐人病与恐人病。[29]蒋观云分析道,中国人一直陶醉在“天朝帝国”的梦幻之中,认为“天之下惟有地,地之上惟中国居中央,有文教,其余皆夷狄,无教化者,此数千年来所抱之谬想也。”到了近代,这种“藐人病”则转化为一种“恐人病”:“(在庚子之役后)北方之风气,遂一改排外为媚外坚强独立之志,为列低炮所轰散,而添一种柔媚滑黠之点于气质中,为保护其生命之用。”[30]中国国民从“自大”到“自卑”的转化,是社会风俗的退化,直接导致“亡种之祸”。

“家族的民族”会带来极为严重的后果,蒋观云遂强调“国家”的重要性,他呐喊道:“呜呼!我种人而果无自造国家之日乎?则余敢豫言曰:我种人之无道德性,而人心风俗,怪厉而不可问,必有为全地球之所无者,而无国家则无道德。”[31]“吾人今日,莫大于造国家,莫急于造国家。”[32]在这里,蒋观云旁征博引,把民族性质、国家与社会风俗联系起来,说明民族性质直接决定社会风俗的走向,彰显出一种宏观、大气的学风。

蒋观云对中国民族性质的剖析,实质上是对社会风俗的一种批判,显示其广阔的学术视野,也昭示其风俗研究的民族视角。

3,揭示中国风俗的特性

《海上观云集初编》之“风俗篇”是研究风俗问题的专论,蒋观云论道,

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沿用“周制之俗”,有“文而弱、诈而好礼,散而不能群,知有家而不知有国,谄上而骄下,荣仕宦而好利,畏强而凌弱,自奉厚而公心薄,无独立之性”等诸多弊端,蒋观云将此归因于农业社会:

中国之所以数千年用周之俗而不变者,则以周之俗本于农,而中国地势便于农。以射猎游牧耕稼工商,分人类进步之次第,中国入于耕稼之期最早,出于耕稼之期最迟。[33]

可见,源于农耕社会的主静保守是中国风俗的特性,“我中国数千年,政教制度,人心风俗,皆原本于农。”[34]蒋观云还论道:

中国之俗,略可言已。安田里,重乡井,溪异谷,别老死,不往来以为乐者,中国人之俗也;欧洲人则欲绕游全球,奇探两极,何其不向类也!重生命,能屈辱,贱任侠,而高明哲是非然否,争以笔舌不争以干戈者,中国人之俗也;而欧洲人则知心成党,流血为荣,争宗教杀人无算,争国政杀人无算,何其不相类也![35]

以上,蒋观云从十多个方面对中欧习俗的对比,揭示中国人具有农耕社会的保守、主静、怀古、忍让等特性,而欧洲人则正好相反。其文风痛快淋漓,体现出维新派的风格。这种用中欧风俗的对比来表明作者对中国风俗的理解方法,具有那一时代的特性。后来陈独秀、梁漱溟等人阐述中西文化的差异时,采用了这样的模式。今天看来,这种表述有些简单化,但在当时,这种比较文化学的研究,对于中国风俗的认识,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地揭示中国风俗的特点,具有一种爽朗的学术风格。在冷静地分析了“风俗”后,蒋观云突转笔锋,对中国的陋俗鄙习展开尖锐地批判。

4,批判中国的陋俗恶习

吸食鸦片、妇女缠足等是晚清最突出的陋俗,《清稗类钞》有载:“女子多缠足,不轻出外。男子吸鸦片者甚众,亦好赌博,烟管赌具,几视为日月要物。”(徐珂,1984:2187)维新派将戒除妇女缠足作为一项社会革新运动,蒋观云也将批判的眼光直指社会陋俗:

然自秦汉以后,我种人体格之高下,虽未可得载籍而稽,而大致有退而无进。而一种丑态怪状,出现于后世或近日,而为古人之所无有者,其大较有三事也。一鸦片烟鬼,使我种人其色灰败,志气隳丧者也;一八股先生,使我种人蹐跼佝偻、俯仰不扬者也;一缠足妇人,使我种人气血天伤、肢体残缺,以害传体者是也。[36]

况当此震恐颠沛之时代也,而所谓鸦片、缠足、八股之病,均不若是。或废于一人之嗜好,或中于政治之弊害,或染于社会之恶习,其伤害夫一身者,不过废弃社会之个人不足惜也。而子以传子,孙以传孙,浸假而阅数十代数百年之后,举全国之人,无一非病夫,无一非鬼状,而万国将置我于博览会中,以供其玩笑,是则亡种之祸,其将验矣。[37]

他认为,吸食鸦片、妇女缠足会导致国民体质的下降,正是严复论证的“民力”问题。严复提倡“鼓民力”[38],而吸食鸦片、女子缠足对于民力“沿习至深,害效最著”,长此以往,则“种以之弱,国以之贫,兵以之窳”(严复,2002)。在蒋观云、严复等思想家看来,“民力”的“不鼓”足以导致亡国灭种。

对于八股科举,蒋观云认为会严重阻碍中国教育的进步:

我国人思想力之不能进步也,其故尚不能深知,大都其弊由于八股。八股者,置重于词句格调之间,以此为评品优劣惟之标准,而于义理之高下,初非其所过问。[39]

基于这样的认识,蒋观云主张“故吾人国今日之所最要者有二,曰新智识与新道德。”[40]

蒋观云对中国风俗以批判为主,旨在说明风俗一经形成,便以一种无形的巨大力量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蒋观云欲拯救日趋衰败的国势、唤起民众精神,于是,批判奴性与陋习、唤起刚性的国民性格,是蒋观云对中国民俗的历史与现状评价的主调。在批判社会风俗的过程中,蒋观云强国新民的风俗思想便清晰地呈现出来。

(二)倡导强国新民的风俗观

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剧烈动荡发生在许多方面,有器物层面的,有制度层面的,更有文化层面的。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在以上几个方面都有广泛参与。起初,人们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只是强调器物方面。但在甲午战争失败后,知识层呈现出惊惶、忧虑的心态,他们痛定思痛,开始面对现实、反躬自省,主张向西方学习,从而“夺彼所长,益吾之短”。于是,知识分子们普遍主张制度改革,遂有维新运动。维新派认为风俗牵连政治,企图通过变风俗以强国新民。严复认为风俗不变则会“种以之弱,国以之贫,兵以之窳,胥于此焉,阶之厉也。”(严复,2002)梁启超以“誓起民权移旧俗”自励,说明“风俗之移易,进化也。”(梁启超,1989:114)这些思想在蒋观云身上表现更为突出。

1,风俗变革的必然性

蒋观云没有孤立地探讨风俗问题,而是将其置于广阔的社会背景加以研究,从中国国情和国际竞争两方面阐述风俗亟待变革。

首先,风俗变革是中国实现“治”世的前提。蒋观云论道:

世之治乱,则以富贵贫贱穷通之数,与智愚贤不肖之数,视其比例之正反而已。比例大则大正则大治,大反则大不治;稍正者稍治,稍反者亦稍不治。

中国的情形怎样呢?“(中国)是时而富贵贫贱穷通之数,与智愚贤不肖之数,此例适大相反,而世变亦遂岌岌矣。”[41]原因何在?蒋观云认为:

专制一统,则富贵出于一人,士但揣摩迎合,投上好以博利禄而已。是故中国今日,其国家社会间,大利所在,惟出于仕宦之一途,其所以得仕宦,惟出于钻谋谄媚之一途。

这会导致“愚不肖常得,贤智常失”,“使人趋于愚不肖,而无乐为贤智”,那么社会“则日归之退化而已。”[42]欲实现“跻人类于乐境,则在德行之馨香、知识之开朗已”[43]的社会理想,蒋观云呼吁必须变革风俗。

其次,风俗变革是国际竞争的必然要求。在“风俗篇”中,蒋观云在比较中西习俗之后分析道:

夫人于其不相习也,则必相争;不相同也,则必相非。中国闭关自尊殆数千年,一旦欧洲新俗突入而扶其范围,破其科臼,彼蚩蚩之民,无辨别之能,无比较之识,无惑乎抵死不悟,直视为左道而欲杀之,新旧之争,盖由此也。

遂表示忧虑:

然而今日者,全球皆通,全球皆变,合全力以争中国之争不争、变不变,变则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中国人自兴之、中国人自主之也;不变则中国者,非中国人之中国,白种人取而带而之…危乎危乎,可不惧哉!

竞争是大势所趋,那么,“人心风俗”的变革也势在必行:

今者二十世纪,全地球皆将进于工商之时期也。工商之世,而政治不与之相宜,则工商不可兴,故不得不变政,变政而人心风俗,不与之相宜,则政治不可行,故不得不改人心风俗。

这里,蒋观云将“人心风俗”与社会的“进化”结合起来,说明“人心风俗”必须与“政治”相适应,才能与“工商之世”相适应。于是,“人心风俗”是社会变革之重要一环。

2,提倡移风易俗思想

中国的鄙俗必须改变,清末资产阶级已掀起一股“移风易俗”的浪潮(尤育号,2005)。“移风易俗”在我国有深厚传统,荀子首倡这一命题:“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荀子,1988:381)先秦很多政治家如商鞅之辈,同样主张根据政治和社会需要移风易俗。到西汉,董仲舒阐发道:“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董仲舒,1962:2499)汉武帝则正式将移风易俗理念上升为官方意识形态,“令二千石举孝廉,所以化元元,移风易俗也。”(班固,1962:167)这些传统思想为蒋观云所吸收,遂将风俗视为社会改造的物化对象,但他并非食古不化,而是将移风易俗思想置于清末的社会语境下予以阐释。

蒋观云在《海上观云集初编》之“忧患篇”中总结出我国的内治、外力、学术技艺、远谋深虑、坚志宏力都不及欧人,必须通过变法来实现政治、学术、风俗、技艺等方面的进步。他意识到政策“有矫俗之政,有循俗之政”,所以“变法之事,必因其历史,必因其社会,必因其风俗,必因其人民历来之性质”[44]。在“风俗篇”中,蒋观云将风俗分为射猎习俗、游牧习俗、耕稼习俗和工商习俗几个演进阶段,20世纪初全世界都将进于工商时期,而中国“入于耕稼之期最早,出于耕稼之期最迟”。所以,“今夫中国,风教因已相安,制度固已相习,使早能锁国,国能绝交,虽循此旧俗,无进步之可言。”这时,蒋观云的移风易俗思想便彰显出来:“夫风俗者不能数百年而不弊,及其未弊也而改之”,并强调:“变则中国人之中国,中国人自兴之,中国人自主之;不变则中国者,非中国人之中国,白种人取而代兴之。”

总之,祛除陋俗、学习西俗、借风俗以鼓荡人心、让政治宗教与人心风俗一致,以达到增强民族竞争力和强国新民的目的,是蒋观云民俗思想的主要内容。这是一种洋溢着深厚民族情感与民族意识的观念。

结语

综上所述,以学术研究唤起民族意识、挽救民族危亡,是清末知识界总的学术趋向,反映了“救亡”与“启蒙”的时代主题。蒋观云是当时先进知识分子的典型,他心怀救国救民之志,从探讨“人种”问题、研究神话传说等方面来捍卫中国传统文化,从而建构起中华民族的主体精神。通览《中国人种考》及相关文论,我们可以见到蒋观云创作的民族情怀和民俗研究的民族视角,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是其学术研究的情感基调。正如董晓萍评述的那样,蒋观云通过探讨神话传说,证明中国各阶级都是一个人种,拥有共同的风俗,与异域人种相比,中国人在家族、道德、政治、宗教、国体等观念和行为上都有本身的特点。这导致了中华一体说,从而在民族内部产生了新的认同意识(董晓萍,1999)。并且,蒋观云认识到中西文化的差距,他深刻批判传统文化的糟粕,提出移风易俗以强国新民的民俗观。蒋观云的民俗思想体现出他在民族视角下的民俗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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