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眼神_见识狱神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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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红楼梦》,一个不可或缺的方法,就是进行“田野考察”。比如书里讲到明角灯,什么是明角灯?就是用羊犄角为原料的一种外壳透明的灯具。它是怎么制作的呢?有人说是用羊犄角熬成胶,再冷却为薄片,嵌装在框架上。其实,北京厂桥地区,至今还有一条羊角灯胡同,那里在清朝曾集中着若干羊角灯作坊。四十几年前我在那附近一所中学任教,曾访问过当时已是耄耋老翁的制灯师傅,蒙他详告制作方法:用罗卜丝汤将精选的羊犄角煮软,然后用一组楦子撑大撑薄那羊犄角,最初用的楦子如同纺锤,最后的楦子则有如西瓜,制成的球形明角灯上下有口但周遭无需框架。此外,像书里提到的腊油冻石、西府海棠、枫露茶究竟是怎样的事物,以及角色对话里出现的“黑母鸡一窝儿”“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的含义,还有为什么不说“死去活来”而非说“七死八活”等等,都是可以通过踏勘、寻访、采风、询老有所收获。

  古本《红楼梦》(正式书名多称《石头记》)第二十回有署名畸笏叟的批语:“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并说明是在狱神庙中“慰宝玉”。第二十六回又有署名畸笏叟的批语:“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这都是在透露曹雪芹的《红楼梦》后二十八回的内容。茜雪作为宝玉的丫头,在第七回里出现,宝玉支使她去问候宝钗,到第八回,就发生了“枫露茶事件”,宝玉醉后拿她杀气,导致她无辜被撵。从那以后一直到前八十回结束,茜雪不再出现。但曹雪芹是使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手法,这个角色到了八十回以后,贾家败落,宝玉被逮入狱,却又出现;而且在狱神庙那一回,茜雪还“呈正文”,就是说那一回里,她会成为主角。这是曹雪芹全书布局的一大特点,比如迎春、惜春在前七十回一路当配角,但是到了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迎春“方呈正文”;而第七十四回“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惜春“方呈正文”。那么,在八十回后的某一回,茜雪“方呈正文”;而这一回故事发生的空间,则是在狱神庙,“狱神庙”三个字也一定是入了回目。

  狱神庙是什么地方?监狱里会有神庙吗?所供奉的又是什么神祇呢?

  我一直想在北京找到清代狱神庙的遗迹,始终不能如愿。2006年10月,我到了河南南阳市内乡县,那里有一座保存得相当完整的清代县衙。这我是早就听说,也极想参观的。进入以后,发现那县衙果然“五脏俱全”,与北京紫禁城并称“北有龙头,南有龙尾”,也确实有其道理--是与清代最高权力运作中心配套的基层的权力运作中心的完整标本。它的仪门西侧有一偏院,院门两侧有狴犴的浮雕,狴犴是露着锋利獠牙的怪兽,古代把它作为监狱的图腾,让人见之悚然生畏。这就是所谓的“南监”。于是我马上想到:既有监狱,里面会不会有狱神庙呢?走进去细看,呀,果然有狱神庙!这可是清代的原物啊!曹雪芹笔下的狱神庙,应该大体上就是这个样子。

  南监外院坐北朝南,是小小的庙堂。东西厢房都不大,是狱卒室。这一组建筑构成了监狱的前院,院南两个鬼门之间的墙根下有口水井,井口出奇地小,就是最瘦弱的囚犯想投井,也难把脑袋身子塞进去。鬼门里头分别是男监和女监以及阴森恐怖的刑讯室。

  我细细考察狱神庙。虽然经过翻修,塑像、壁画全是近二十年来新补的,但大体上还是反映出当年的格局氛围。所供奉的狱神右手捋须,神态慈祥,原来是传说中的舜时良臣皋陶(“陶”要读作“摇”)。皋陶应该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司法之祖,那时民风淳朴,侵犯他人的罪人很少,皋陶对判决为有罪的人,实行人身限制,方法很简单:在地上用树枝画一个圆圈,把罪人画入其中,在规定的时间内,不许其越出圆圈,这就是“画地为牢”。但是,随着社会财富的增加,以及人性深处的各种复杂因素的上旋,损害他人和群体的罪人增多了,手法也越来越狡猾歹毒,对他们画地为牢不管用,于是便产生了高墙严守的监狱。监狱的产生及其流变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这里不去探讨。我感兴趣的是,在吏治那么腐败、司法那么黑暗的封建社会里,监狱里毕竟还存在着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无论是初入狱的还是待判决、已判决乃至即将被转移和处决的犯人,都还允许他们到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一般是在朔日和望日,也就是阴历初一和十五),暂时超越人间的司法权力,去向一位蔼然可亲的狱神进行心灵交流,祈求他能保佑自己逢凶化吉,或者能沉冤昭雪、无罪开释,或者虽然罪有应得,祈盼能够少受酷刑折磨、得到宽恕轻判,纵使被判死刑,也还总能在狱神前求个来生的保障。

  狱神庙是个具有特殊心灵感应的神秘空间。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后二十八回里,会写到这个空间。贾宝玉曾经那样粗暴地对待茜雪,致使她被无辜撵出。贵族府第的丫头最怕的就是被撵,那一是等于被钉在了耻辱柱上(金钏就因此跳井“烈死”),二是会被转卖或“拉出去配小子”,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面临经济上、生活品质上的全面沦落。金钏、坠儿、司棋乃至晴雯的被撵,终究还是因为她们自身有“茬儿”,茜雪没有任何“茬儿”,仅仅是因为宝玉当时喝醉了耍贵公子脾气。当然,宝玉连嚷“撵出去”所针对的本是他的奶妈李嬷嬷,但那时他和贾母住在一个大空间里,惊动了贾母,最后迁怒茜雪;茜雪含冤被撵,按主子的“游戏规则”,也是“顺理成章”的。宝玉从那以后,显然已经把茜雪完全忘怀。但是,“盛席华筵终散场”,贾府忽喇喇大厦倾,树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腾。以前有意无意得罪过的,有的就会“冤冤相报实非轻”,比如第九回闹学堂吃了亏的金荣,就会对入狱的宝玉羞辱称快;而就在宝玉陷于人生最低谷时,忽然茜雪在狱神庙中出现,不是来报复,而是不计前嫌,来对他安慰救助,这样的描写,该具有多么大的震撼力!曹雪芹他无论是写人性深处的黑暗,还是写人性深处所能放射出的善美之光,都能力透纸背,不能不令我们叹服。

  见识了内乡县衙的狱神庙,对于进一步探佚曹雪芹真本《红楼梦》的后二十八回意义非凡。我还打算就《红楼梦》里的内容进行更多的“田野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