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儒林外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3:39:34
儒林外史的名气很大,但凡受过高中语文教育,没有不知道这书的。不但要背熟作者名字叫吴敬梓,考试的时候,还要在卷子上义正词严的写道:该书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腐朽制度,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巨著,等等。

考试归考试,这部旧小说终究还是没有几个人看的。为何?说来也简单,小说的头绪太过纷繁,前人说这书是“大醇小疵” ,算是婉转,我倒要说它是一团乱麻。这话可能偏颇,不过您看那书里的各色人物,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全长五十五回的一部儒林,您能忍到第三十回还面带微笑,我就要赞您毅力过人了。


现在的孩子们大概是压根就不看儒林这类书了。教育部痛心疾首的很,说是传统文化的衰落云云。那么儒林外史究竟写了些什么呢?简单说,不过是“反科举” 三个字罢了。搁现在,就是“反高考”,这样一部书,本朝教育部不禁它,算它命大。

至于儒林外史的读者萧条,这是事实,您总不能拎着一把AK-47逼着大家看吧。好的旧小说,自有它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不好的,亡就亡了吧,虽然可惜,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宋元的话本不论,单单明清两代,荷尔蒙过量分泌的文人们就写了数量惊人的白话小说,最后有几部能传下来呢?被禁的被毁的、只剩一个孤零零的书名的、还有那些根本没人看而永远尘封在国家图书馆的,算起来,儒林好歹还活到了今天,在许多人的书柜里当摆设,吴敬梓先生该知足了。

我想吴老先生写这部书的时候,未必要它流芳百世,大抵也是为了自己冶情,文字游戏的态度,顺手带着点讽人讽事。只不过后世的人看中了他的讽刺,给这书赋予了太多的沉重,似乎反封建反礼教全指着它了。这种千斤重担,吴老先生哪承受的起。您看儒林这书里的文字,处处透着一股轻松的气味,我仿佛能看到老吴躲在那里笔走龙蛇,自娱自乐。您要上前叫他一声“革命家”,还不得把他气死。

老吴在历史上跟老曹差不多算同辈人,雍乾时代,前后脚,吴比曹早生了大约20年。二人表面上的共同处很多,都是显宦大家的公子哥,都喜欢名士风流,家里的产业也都早早的败光了。不过,老曹家那是飞来横祸,老曹没办法,只好过苦日子,然后把一腔悲愤,化作旷世奇书。老吴则是有计划有意识的自己散尽家财,从此飘泊于江湖之上,兴高采烈的过那无拘无束的日子,然后胡乱写了本叫儒林外史的东西逗大家玩。要说名士,老吴这才是真名士真顽主呢。

关于老吴的败家子风范,鲁迅的小说史略也寥寥提了一句,说老吴“性又豪,不数年挥旧产俱尽,时或至于绝粮”。他挥霍家产的法子,按胡适所说,本监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这就是嫖。古人说话喜欢云山雾罩,嫖不说嫖,要说寄情声色。那就寄情声色吧,在这方面,老吴和明末的声色大拿冯梦龙实在是天生一对。

儒林这部小说里,有不少旧时妓院的段子,写虔婆写乌龟写妓女写嫖客,个个生动。名义上,这故事是假托明代,实际上,大都是老吴自己的亲身体验,您瞧书里他对南京各大青楼的熟悉,就知道了,他写的是真正的“生活小说”。

说到老吴和冯梦龙的风流相似,在写小说的才力方面,我看二人也颇近于一类。老吴和老冯大概都只适宜去写短篇,而没有长篇之才。我的意思并非短篇比不上长篇,三言的光采照人,丝毫不比五大奇书逊色,只是短与长,各有各的写法。鲁迅的短篇小说您觉得如何?我觉得极好,可是鲁迅先生未必善写出色的长篇。老吴亦然,实际上一部乱七八糟的儒林外史已经暴露了他的长篇才力有限。在驾驭宏大复杂的故事方面,不好意思,老吴的表现只是下品,跟他的小兄弟老曹比,差的没边。

说到儒林的故事结构,前面说了,这书并没有一个主线,也没有贯穿到底的主人公,而是一堆人物,不停的在串场。大体上,张三出场,绕着他写了两三回故事,然后张三就此人间蒸发,换李四上场,再写几回,然后换王五。鲁迅的说法是,“虽云长篇,颇同短制”。这样说很有些道理,但也不全对。读三言二拍,每个小故事干净利落自成一家,觉得个个精彩。可老吴把一堆短篇捏到一个长篇里,在里面勉强加一些前后关联的串场辞,读来的感觉是什么?我想说,这完全是支离破碎。

不过儒林外史这个怪异的叙事方法还是很有一些人喜欢的,虽然我有点受不了它,但是不可否认,它的这个写法在中国前无古人,开一代风气。忘记在哪看过的一个说法,把儒林说成是清代的意识流小说,这个就太过牵强附会了。我猜老吴也是一不留神,才把长篇弄成这么一副模样,并非刻意的要标新立异。

胡适也说,儒林一书,并无预先设计好的结构。我看以老吴落拓纵酒的名士气派,他才懒得呕心沥血去编什么错综复杂的故事呢,红楼他是断不肯写的。他大致也是随想随写罢了,仿佛明清笔记体小说的体裁,最后一看内容太多,干脆凑个长篇了事。

老吴之后的一些旧小说,可以看到许多儒林外史的影子。特别是晚清的那几部,比如官场现形记,几乎完全是儒林的翻版。孽海花和海上花列传,您有兴趣的话翻翻,大略也是参考了儒林外史的路子。更晚的民国张恨水,他的小说春明外史,您瞧象不象儒林呢?上大学的时候还看过台湾一个家伙写的小说叫<新儒林外史>(还是叫儒林新史?记不清了),写当代台湾的知识分子百态。不必说,也是照猫画虎。

老吴有这么多人学他,这个让我有点奇怪,大概还是因为那样写来轻松顺心,不太累吧。写某人写烦了,随时换主人公,至于读者的感受如何,作者才懒得管你。

虽然,我不喜欢儒林的结构混乱,但是它的文字我很欣赏。应该说,文字的细节相当生动耐看,在这方面,老吴并没有脱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本色,他的才华,我至少要给他80分。且不说范进中举那几个脍炙人口的小段子白描极好,即便是书里少为人知的一些故事,您如果仔细一读,看他人物对白的自然贴切,写景写物的灵活简洁,便可知他的语言能力原来甚为出色。

正因为这书的大处乱,小处妙,我以为看儒林外史的一个好方法,不要拿起来从头读到尾,而要随手翻开一页,接着往下读去。读厌了,抛开一边,哪天想起来了,再拿起来瞅几眼。小时候看家里的儒林,三番五次的看不进去,还要硬看,那时并不知,这书原不是让人一口气看完的。

儒林里的那些明讥暗讽,小时候读书,只喜热闹故事,所以也不觉得它好,大概小孩子们也都是不会喜欢的。如果今天哪个孩子告诉我,他看懂了书里的世态炎凉,那我倒要离这个孩子远点,小小年纪便如此透彻,日后只怕是个杀人于无形的家伙。

另外儒林里的许多内容,也要一定的阅历之后才有能力欣赏。比如书里写到许多明代读书人聚在一起开PARTY的场面,又是诗会,又是名士大宴的,一群老气横秋的家伙在那里谈诗论经,侃八股打机锋,大略都是老吴的亲历,无怪今日的花朵们不爱读它。那些东西的有意思处,大了之后,再读,方得明白。大体上,镜花缘和儒林这类显示才情的旧小说,都是写给成年人看的。

前面说到儒林的讽刺,这部小说被本朝学者称颂,多因它反对旧体制的思想。这方面,我不是什么研究文史的,无意多谈,只能说,我不太喜欢这种腔调。讽刺自然是它的特征,然而一部小说,不去看它的故事跟文字,单以今人眼光去解析它的所谓教育意义,这是后见之明,没准儿还是胡说八道。谁又知道老吴写这书的本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您说他是反八股反礼教,我还要说他是反清复明呢。

对老吴的讽刺手法,鲁迅评价很高,认为是说部中第一本讽刺之书。这个说法,大致被后人全盘接受下来。先生喜欢儒林,有他的个人偏好在里面,他说儒林是“婉而多讽”,他的阿Q正传,又何尝不是这一路呢。

其实儒林这部书对读书人的挖苦还是很用力的,有时候,老吴简直就是跳着脚在那里大骂,这架势无论如何,不能算鲁迅所说的“婉”。如果说,这本小说还有一两个罕见的正面人物,那就得是王冕和杜少卿寥寥几个了。这几个都是些什么人?不用说,都是吴老先生那样的名士,不屑于进学做官的。老吴自然不会骂他们,骂他们不就等于是骂自己嘛。

王冕,都知道他放牛画荷的故事,看了儒林,原来他也是一名士。他的出场在全书第一回,也是小说所写的第一个人物,老吴说的清楚,“借名流隐括全文”,借着大赞王冕,老吴说出了他心中的那番寂寞。书里怎么写的王冕先生呢?“自造一顶极高的帽子,极阔的衣服,遇着花明柳媚的时节,把一乘牛车载了母亲,戴了高帽,穿了阔衣,执着鞭子,口里唱着歌曲”。这种洒脱人物,老吴的雍乾时代哪里见得到,魏晋才有。

另一个正面的书生形像,杜少卿,小说里的这人非常无味,远不如牛浦郎这种鸡鸣狗盗的反角写得有意思。这个人物的出场也比较晚,大约在三十回之后才开始有大量镜头对准他。不幸的是,儒林这书自那以后就越发的凌乱无章,我想老吴写到三十回,胸中一口闷气也出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二十多回,大抵是敷衍完事。

见过若干关于儒林的索隐,说书里这个散尽家财的风流杜少卿就是老吴自己,他写老杜,是夫子自道。我不敢说这索隐不对,只想说,我不太赞同这种考据的意义。以前看了一本索隐集成,列了许多历史人物,和儒林中的虚拟人物一一对照。比如书里的马二先生是指冯粹中,凤老爹指甘凤池,等等。这些东西,我想和红学索隐一派的功能差不多,存此一家,看着有趣。

最后简单聊聊儒林外史的版本问题。和中国大部份的旧小说一样,因为不同的刊刻,儒林的版本也很混乱。一般来说有三个版本:55回版,56回版,60回版。这里面,55回版据说是老吴亲笔,还好,他总算是写全了,不似老曹的半截而废。

我一直看的是56回版,最后一回是后人篡加,写万历皇帝下诏,大祭读书人,把书里的演员名单全给过了一番。这一类的大团圆结局屡见于旧小说,比如说岳全传等,最后一定是皇上大封群臣(包括群鬼)的模式。所以,当时我只觉得眼顺,并不觉得是伪造。

后来大了,知道关心书的版本了,才发现这个大结局系伪,那种受骗的感觉,真是一言难尽呀。60回版的,后人又给老吴平空多添了4回,我一直没看到过这个版本,就不多说了。

范进中举之外,严监生该是儒林外史另一个出名的段子了。这位老兄临死前不肯咽气,伸两根手指,就为灯里点了两根灯草,恐费了油。这种伟大的吝啬精神,西方的葛郎台与夏洛克,未能及也。

某年某日,一友夜访。我屋里开了一台灯,还开着一台电脑。朋友不说话,对我竖起二指。我不解,她说:两个光源,费电。我顿悟,赶紧关上灯,借着电脑显示屏的微光,依稀看到她露出了吴老先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