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这件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05:00:11
堂妹写了篇悼念亡母的文章,说那天是她的忌日。我不大记得了。乡下都是按阴历算的。
  大娘病逝的时候我没回去,路遥而又脱不开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办丧事,死了之后随即偷埋了。近几年乡下执行火葬政策,所有的死人为了逃避被火烧,都是不声不响地拉出去挖坑埋了算完。至亲围着棺木哭几声,流少许或多许的泪,这人的一辈子就结束了。
  偷埋毕竟是不得已之举,所以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亡者一周年忌时,一定是要大办的,像办真正的丧事一样。只是悲伤的气氛大约是没有的。大娘的一周年,也是大办的。据说请了两班响器,很是热闹。我依然没有回去。
  听母亲讲,大爷对我的不回去颇有怨言。他说:她妈死了她也不回来么?
  我妈死了我当然要回去,这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我不怪他说话失礼,毕竟我失礼在先。尤其是他是长辈。可是我对他也颇有微词。大娘下葬的时候,全家人披麻戴孝出殡,大爷却请了摄影师来要拍下这凄惨的场景,说到以后闲来无事看看,白花花的一片,多好看!周年忌的时候嫌不够热闹,专门请了两台班子,比赛着跳脱衣舞,场面粗俗不堪。
  我也只是失于礼数而已。
  我始终觉得,不在场的悼念也是一种悼念,或者它更深沉,更能抵达人的内心。况且,对于一个不善于在公众场合表达自己情感的人来说,它更具有意义。
  人的成长,其实就是一个积累经验的过程。而在这些经验当中,接受死亡是最令人痛苦的经验。年幼的时候,觉得世界很美好,周围的人都好好地活着,起码自己的亲人都好好地活着,偶尔听到死亡的消息,也是很遥远,遥远得如同一个抽象的概念,跟自己的生活毫无相关的。
  那时候很幼稚地想,所谓的死亡只是离自己很远的陌生人的事,永远不会到自己生活中来。永远不会。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这仿佛是一种信念。
  这信念的第一次受挫是姥姥的去世。姥姥死的时候六十九岁,住在大姨家。我刚上高一,寄宿在大姨家。那天晚上我住在学校里。第二天中午回去吃饭,看到表弟在院子里哇哇地哭,说姥姥不好,大姨送她回夹堤了。我傻,想他哭得这么伤心,姥姥身体真的很不好,可是没想到已经死了。
  或者已经有预感,只是不愿意让自己相信罢了。下午回学校,唱了一路歌,那些感伤的忧郁的歌,很能契合自己的心情。后来有村人向表弟告发我,说:你姥姥死了,你表姐高兴得唱歌,你还哭什么哭?
  我没办法为自己申辩。如果我说我用歌声来表达哀思,他们一定把我当作怪物。我已经够怪物了。
  三天后大姨回来,我心虚地问姥姥怎么样了,大姨叹息着说:傻闺女,你姥姥已经死了。我惴惴几天的心,终于得着了确切的消息。悲伤突如其来,我站在廊下哇哇大哭。当然,这哭声来得太晚了些,它像凉了的黄花菜一样不合时宜。
  我参加了姥姥的葬礼。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葬礼。
  我和众多吊孝的女人蹲坐在灵棚内,望着那口阴森森的黑棺,闻着它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气味。我想象不出躺在里面的姥姥是怎样的形状。我躲在那些哭丧的女人堆里,想着姥姥,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双手捂脸,闭上眼睛,试着像别人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可是我依然哭不出来。把眼睛都揉红了,也哭不出来。
  面对已经死亡的姥姥,我深感惭愧。
  我后来一直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的姥姥死了我却哭不出来。虽然对姥姥的感情不是很深厚,可是总比大堂嫂亲近得多。后来总算想明白了,其实我是哭过的,在大姨从夹堤回来的那天。只是我不适应葬礼的那种气氛。它不适合任何非表演性质的直抒胸臆的情感表达。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姥姥已经六十多岁,且久病在床,对她的或早或晚的去世,我自己也是应该有心理准备的。不像大堂嫂的死,令人猝不及防。
  那一年我大约上高二,一个周末回家,刚进村,一个人过来对我说,你那个新明嫂死了,喝药死的,你知不知道啊?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的心慌乱得怦怦直跳。可是我不能相信。怎么可能呢?大堂嫂才二三十岁的年纪,身强力壮的。她和大堂哥关系和睦,膝下一女一子,刚盖了新房。她有什么理由非要寻死呢?
  我回到家,从父亲那儿得了确证,默坐一会,心里堵得慌,不知道该怎样,于是骑着车子去夹堤找同学。走到大爷家门口的路上,上坡,被一头牛迎面撞倒,母亲正好过来,于是大哭。号啕不止。母亲猜测道:是不是因为你大嫂?
  我不应,只是哭。哭声引来奶奶,大爷一家。小叔一家。大家劝,终于止住。大娘说到家来和你大哥说说话吧。奶奶说,她会说啥?别去了。我确实不会说啥,去了也只是哭。只能随母亲回家。
  回家又哭了一阵,被小弟说,大约嫌我太过矫情。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哭并不是因为和大堂嫂感情深厚,而是哭这么年轻的生命陡然早卒。我真的不明白,放着那么美好的生活不要,却为了和自己父亲赌一句话的气而自寻短见。这种行为只能按迷信的说法解释,他们说,大堂嫂夜里哭着回家时路上撞了邪气。
  喝农药或许是一种最痛苦的死法,要慢慢地忍受那种五脏六腑被烧灼的感觉,人被卡在求死和求生的半途,回旋不得。我们近族那个叫小顺的应该深有体会。幸运的是他被救活了,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喝农药了。可是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得着这人生的宝贵经验。
  有时候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况且,活着虽然艰难,可是总还是有希望在的。小顺寻死是因为家境贫寒,兄弟众多,而自己娶妻又无望。不过后来还是娶妻生子,人生还是可以继续下去的。
  在我的家族里,除了大堂嫂,还有一个正当壮年猝死的,就是我的前任嫂子。嫂子年轻漂亮,是哥哥的骄傲。可是她二十五岁时出了车祸,一瞬间香消玉殒。留下痛苦得顿足捶胸的哥哥和四岁的幼侄。
  这是死神的脚步逼得我最近的一次。我匆匆地跑回家,一路上在心里认定这消息是谬传。可是当我踏进院子,看见忙碌的准备丧事的人,腿就软了。棺材置放在哥哥的屋里,我扑在上面痛哭失声。黑漆是新上的,尚未干透,它们沾染到我衣服上,成为永久的印痕。
  我已经长大,已经学会并敢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更何况,嫂子到我家五年,虽然也有生活中的矛盾,感情却也是有的。
  嫂子是非正常死亡,她和大堂嫂一样,死后是不能入祖坟的。她的坟地孤零零在远离祖坟的地方。哥哥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流泪,发呆,彷徨。这情景想来是多么凄凉。
  嫂子是在冬天死的,十一月末。那年的春节我们家过得死气沉沉。大年初一的早上,母亲和哥哥在各自的屋里哭。
  这就是死亡的威力,它可以倾刻间使天堂变成地狱,使亲爱者阴阳永隔。如果它要谁离开,没有人能阻止得了。
  婆婆死时,我在场。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生命的消亡过程。她是食道癌患者,因为吃了一种口服药,到最后嘴里全溃烂了,说不出话来,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临终的时候,她是那样的痛苦,手脚不停地挥舞,需要人强行按住。嗓子哑了,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没人知道她需要什么。她瘦得脱了形,真正的皮包骨,碰触到她的身体,就让我心里发抖。
  她要不行了,有人主使着赶紧把她从偏房挪到正房,放到客厅的那张小床上。喊来了就近的乡村医生,医生叹口气,摇了摇头。输液瓶还吊着,可是已经输不进去了。婆婆死的时候是没瞑目的,她眼睁睁地望着输液瓶,一只手向那方向指着。这是一种倔强的对死亡的抗争姿势。她是没想到自己会死的,自始至终都没想到。就这么死了,她多么不甘心。她是那么要强的人。
  婆婆咽气,我就站在她旁边,我看着她不停地往外倒气,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微弱的尖利的,刺激着我的神经,最后归于沉寂。
  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就是这样死掉了。它简单得怪异,真实得冷漠,完全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么抒情和煽情,波澜起伏。
  婆家的奶奶活到了九十二岁高龄,也该是油尽灯枯的时候,不舍是不舍的,更多的是顺应天意的放开。她是在我们匆匆赶回家的那天夜里走的,原来瘦小枯干的一个小老太太,浮肿得变了形,可是神智依然清醒,喊她,轻微地点头。一杯水下去,从上到下,宛若一条长长的空廊,竟能听到水流的回声。她的死,像睡着一样,一声轻叹,头一歪,就这么去了。这应该是一种让人羡慕的人生至境。不知有几人能有福享受。
  循序渐进是死神特别的仁慈,它让我们试着接受生死别离,让悲伤在向既定终点的或长或短的过程中逐渐稀释。可是在大多数时候他仍是个冷酷无情的暴君,他喜欢在你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搞突然袭击,然后看着你受到重创之后悲痛欲绝的样子,开怀大笑。
  我的左耳有个毛病,一接听电话耳朵就会产生麻木感,直达头顶。这是后遗症,2007年公公去世时落下的后遗症。他2006年去国外,一年后在准备回国的前几天突发脑溢血,猝然离世。我对着电话大恸,无法言语。
  对我来说,这是目前为止,死亡所给予我的最严重的伤害。我终于明白,所谓死亡,受伤害的永远都是那些活着的人。死者已矣,他们不再有任何知觉,唯有生者,要忍受种种巨大的情感压力和因此而导致的生活巨变。
  公公的死,对我的人生是一个重创,它是一种内在的创伤,彻底粉碎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再也无法修复。我终于开始正视死亡。也终于明白,人活到这个年龄,是不应该再奢望还能像小时候一样,自己的世界圆满美好,所有的亲人都安然活着。没有死神的光临。永远没有。
  小时候常听鬼故事。害怕,却又忍不住听。听多了便做梦。每夜上床后的功课,就是在脑海里默默地把野外的那一座座隆起的坟地全巡视一遍,然后再回想那些自己所知道的已死去的人。好在死人不多。
  常常想起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亲戚,朋友,乃至所有认识的稍有瓜葛的人们。有时候也做梦,梦里不再有鬼,只有那些熟悉的音容,像所有活着的人一样和蔼可亲。梦里我没想到他们已经死了。
  我的母亲有一个愿望,她不止一次地向我说起。她说:人要是死了之后还能回来看看该多好。看看还有哪些人活着,过得怎么样了,像串亲戚一样,说说话,拉拉家常。然后再回去。
  说完之后,她叹口气:唉,人死了啥都不知道了,多不好啊。
  语气里有重重的遗憾和不满。在她看来,人死了是没啥大不了的,只要还让常来活人中间走动走动。
  以前我对她的想法嗤之以鼻,觉得这老太太越老越天真了。可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这愿望也未必不好。那样的话,死者也不至于太孤寂,生者也不至于太悲伤和绝望。
  母亲也六十多岁了,日渐苍老。我看着她,看着她,忍不住背转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