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一个“院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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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一个“院士兵”
本报记者 余建斌《 人民日报 》( 2010年09月12日   01 版)

臧克茂近照
臧克茂,1932年出生,浙江大学毕业,装甲兵工程学院教授,中国工程院院士。入伍55年,特别是在身患癌症和多种疾病的17年里,仍坚守教学科研一线,先后主持完成20项国家和军队重点科研项目,攻克多项核心关键技术,为我军武器装备现代化建设做出重大贡献。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2项,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2项。被表彰为全国优秀科技工作者、全国优秀教师。荣立一、二、三等功各一次。
他从没当过官,始终是普通一个兵,即使评上院士后,也依然是一名“院士兵”;
他的人生仿佛既受命运眷顾,又受命运折磨,但不如说,又是他自己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他的女儿说,在外人看来,我的家庭或许很不幸,父母都身染重疾,但爸爸用他的乐观让多难的家充满温馨。
从军55年、78岁的臧克茂,是一名坚强乐观的老兵。
刚“入伍”,就“转业”
9月1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装甲兵的60岁生日,60年的辉煌历史,他的名字无法绕开。
但接近耄耋之年的他不愿“拔高自己”,觉得年纪大了,说不来那些话。一定要说时,他就说,“我只是教员队伍中的普通一员,做着教书育人的分内工作,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为装备建设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他说的也都是实话,当时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参军入伍,完全是服从组织分配,从西子湖畔来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
入伍后的第一年,小地主家庭出身的他竟然第一个入了党,“竞争”的有同一批参军的大学生,也有不少解放前的老战士。这件事影响了他一辈子,“从此下决心要努力。这不是假的,是真的这么想!”
1966年,哈军工整体撤编,他和战友们集体转业,依然是教师,但脱下了军装。“成了离群的孤雁。”不穿军装的他感到失落。十年后,终于有了一个参加军事院校教员选拔的机会,他如愿再次穿上了军装。
二次入伍,他激动得夜不能寐。一到北京,就跑到王府井的中国照相馆,穿着军装照了张标准像,像刚入伍的新兵一样兴奋。
但刚“入伍”的他,马上又遭遇“转业”:原来在哈军工海军系教电气课程,来到装甲兵工程学院,需要对一无所知的坦克领域补课。那一年,已经47岁的他开始人生二次“学习创业”。
就像一根甘蔗,越吃到后头越甜。近20年后,65岁的他到了退休年龄,又被作为保留专家延长退休年龄,到2007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时,他已推迟退休11个年头。直到现在,他还稳居“一线”。
他上下台阶从来不要人扶,在家里还爬上摸高自己换灯泡,他觉得自己脑子还能思考问题,“没感觉自己那么老,好像跟年轻人差不多,还能继续工作。”
讲到这么多年最难忘的一件事,他想了想说,“还是入党,没想到第一年就能入党。”
“党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他补充说道。
一场战斗
人生的这根甘蔗,不完全是甜的。
1993年初春,寒假期间,61岁的他拿到医院检查结果:膀胱癌。他一下子愣住了:癌症,一个平常只在报纸上看到的字眼,竟然和自己联系了起来。
当时,他带头搞的“坦克PWM炮控装置”研制正在关键时期。他作出两个决定:一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患病,要不肯定不能继续搞试验;二是一定要在病情无法控制之前把课题解决掉。
对于当时的这两个决定,他事后不经意地说道,“只是抱着治病和工作两不误的想法,没有及时向组织汇报。‘遇到困难自己想办法克服,不给领导添麻烦’、‘轻伤不下火线’等等,是经常发生和很平常的事。我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同事。”
为了隐瞒病情,他除了让老伴知道,连三个女儿都没告诉。每次去医院检查,他不用学院配备的教授专车,独自乘公共汽车前往。一次手术后,他疼得下不了手术台,护士扶着他坐到手术室门前的椅子上,没想到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无法起身。等他回到家时,内衣已被血尿浸透。
装甲兵工程学院的退休教授赵碧君说,同一个教研室、同一个家属楼,5年后她才得知这个30多年的老战友身患癌症,“简直让我难以置信,那时候我们每次见面,他还亲热地打招呼,没感觉他有这么严重的病。”
穿刺、活检、理疗、化疗……频繁的手术,导致血小板和白血球数量降到正常人的一半,体重骤降20多斤,尿频、尿急等症状不断加重。给研究生和本科生上课,为了不显露出异样,他会提前赶到教室,和学生聊聊家常。为了减少排尿避免尿血,他早上不喝汤水,只吃干馒头。尽管如此,病情仍然难以控制,经常下课铃一响就要匆匆赶回宿舍,换下被血浸湿的内裤。
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长时间的超负荷工作,常感到头晕乏力,一次洗澡时竟跌倒在浴室里,头部磕破,缝了6针。第二天一早,他戴上一顶大棉帽捂住伤口,照常出现在实验室。
1995年,他率领队伍研制成功了我国第一台PWM炮控装置,这个炮控装置正式列装后,一举使我军主战坦克火炮瞄准时间缩短47%,命中率提高35%,静默待机战斗时间增加了1倍以上。这个成果最终拿下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和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
坦克训练场上,射手轻松操纵,十几吨重的坦克炮塔,眨眼间就能实现360度转向,发现目标后停得又准又稳,对瞄准镜内的敌目标可以做到“发现即摧毁”。
“两军相遇,先敌开火、首发命中,这是陆战之王克敌制胜的重要法宝。”他为之自豪。
或许他更应该为之自豪的,是和人生的这一场战斗。
和癌症搏斗了17年,他的笑声更加爽朗。
不后悔
即便是聊天,他也经常会习惯性地停下来,微笑问一句,“你听懂我的意思没有?”别人表示明白后,他继续又讲起来。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在三尺讲台上至今已有55个年头。“当一辈子军校教员,我不后悔。”
他自认为是普通教员,觉得只有不停学习提高水平,才能再给别人“一碗水”。上世纪90年代,自动化控制技术刚刚流行,为了把新技术引入授课,他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起床,赶到十几公里外参加地方高校举办的培训班,学完回来再给研究生讲课。
他的思路很独特,有人称赞他经常关心学生,他的说法是,“只有经常关心学生,才能力所能及帮助他们解决困难。”
他认为,学生飞得越高越远,自己越有成就感。1993年,正值试验关键阶段,他推荐得力助手马晓军到清华大学攻读博士,马晓军几次恳求,先帮忙完成试验,以后再去读书。他不同意,说“机会难得,等学成回来,还有更重的担子等着你去挑。”并给马晓军资助了学费。
对这件事,他在人前笑着“澄清”:“学费不是我个人掏腰包,是我们的课题奖金,我没有那么高的风格。”
做他的学生很幸福。寒冬腊月的晚上,学生在坦克车场看护试验设备,他挂念得睡不着觉,半夜里熬好热粥用保温桶送到车场;为了让学生参加学术交流开阔眼界,他求会议主办方把准备好的标准间换成大通铺、软卧票换成两张硬座,让学生搭上了“顺风车”……
他觉得硕士生宋小庆有读博潜力,主动提出让其考博士,学费也由他包了。宋小庆回到装甲兵工程学院做老师,他帮忙反复修改教案、传授经验。宋小庆参加授课评比夺得第一名,白发苍苍的他坐在最后一排拼命鼓掌。看到恩师那样高兴,学生早已热泪满眶。
同样是宋小庆,写了一篇3000字论文交给他审改,他不留情面地修改了32处,用红线一一标出、认真修订。像这样用红笔写满批注的论文,他的学生几乎人人都有好几份。
他自己则是学生的最好教材。他如果没有到过现场、没有亲自看到试验过程,心里总是不踏实。2005年夏,坦克炮塔内温度超过50摄氏度,73岁的他坚持钻进坦克。冬天,炮控系统在黑龙江进行寒区试验出了问题,他迎着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赶到滴水成冰的试验场。
评选院士,他说没那个胆量,自己条件还是不行,“做一个事情应该有点谱,院士标准很高。”他还把他认为说得太满的话从申报材料上去掉。他75岁当选院士,正好在最高年龄杠上,按要求需要6个院士提名,但结果提名支持他的有8人。
他患癌症17年,老伴也身患罕见多发性硬化病26年,生活难以自理。上班前,他要给老伴挤好牙膏、倒好水,准备好当天的药,还要把切好的水果放在老伴床前。出差他会提前在冰箱准备好饭菜和酸奶,把老伴每天要吃的药分包、装好,方便服用。为了老伴他自学针灸,先在自己的身上练习手劲和针感,常常没扎准穴位,疼得冷汗直流。为此老伴心疼得直流泪。
他说,“我感到她是把一辈子交给了我,也就是过去所说的托付终身,不管顺境逆境、健康疾病。”
“20多年过去了,我妈妈还能这样,医生都感到是一个奇迹。”他的大女儿臧华超说。
2007年11月2日,是臧华超的生日,她接到父亲的电话以为是说生日快乐,“没想到爸爸告诉一个激动的事情,他评上中国工程院院士了。”
女儿们迫不及待赶到家里向父亲表示祝贺。他竟然像孩子一样有些羞涩,握住老伴的手对女儿们说:“没有你们妈妈的支持,我走不到今天,为这个家庭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的是你们的妈妈。”
不经意间,来自江南农村的他已是耄耋之年,他没有什么最大的心愿,只是想完成手里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