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的灵魂能走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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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普通的灵魂能走
作者:郭梅尼
《一个普通的灵魂能走多远》写于 1984 年,发表于 1984 年 11 月 10 日《中国青年报》。通讯中的主人公袁和没能看到这篇通讯就于 1983 年 6 月 20 日不幸去世了。她得的是可怕的癌症。然而,她的生命故事却被人称为“关于勇气的一课”。
郭梅尼在这篇通讯中找到了一个普通人的力量渊源,那就是一代奋斗者渴望国家兴旺发达,渴望中国能够以强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渴望祖国母亲从根本上改变被西方经济强国压迫和奴役的命运。记者从袁和身上读出了这种精神,并且把它写出来了。
“只要勇于探索和奋斗,一个普通的灵魂也能走得很远很远。”
——袁和
1983年6月22日、23日,美国马萨诸塞州的蒙特·荷里亚女子学院降了两天半旗,既不是纪念已故的总统,也不是哀悼什么知名人士,而是沉痛悼念一个中国留学生。
马萨诸塞州的4家报纸,刊登了这个中国留学生的事迹和照片,把她的事迹称为“关于勇气的一课”。
今年5月,这个中国留学生所在的学校,第一次颁发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袁和中美友谊奖金”,奖给对中美文化交流有贡献的人。
这个中国留学生究竟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在异国他乡赢得了这样的尊重,产生了这样的影响?
于无路处辟新路
1980年8月14日。一个瘦小的姑娘,提着两个沉重的箱子,在坎坷的石子路上艰难走着。其实,地上并没有路,只有坎坷不平的石头和洼地。姑娘用那细细的胳膊,艰难地移动着笨重的行李箱,汗水顺着她的面颊,顺着她的背脊流淌着……
“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她想起了鲁迅先生的名言。
是的,自己也正在走一条坎坷不平的路。只有更多的人不怕这坎坷,不畏这艰险,才能走出一条成功的路来。
她,就是袁和。
她正在深圳罗湖桥等候出境,突然,一对男女撞进屋来。那男的操着一口上海话向屋里的人大声狂喊着:“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卖掉了,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再也不做中国人了……”
袁和的心一震,像被人用鞭子抽打了一样,激起了满腔愤怒:这个从我家乡来的人,他可以憎恶一切,但他悔恨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简直是对我们民族最大的侮辱!是的,中国人是穷,而且饱经沧桑动乱。但是,中国人不甘愿这样贫困。假如中国人不愿、不能改变中国贫穷的面貌,我们这个民族早就要灭亡了。
“他为什么永远也不愿回来了呢?”平息了愤怒,袁和进一步深思。“是不是在十年动乱中受过委屈,遭过灾难?……对动乱和反复我也厌恶;对那不可选择的前途,我也曾失望过……”
在那动乱的年代,袁和是上海一家里弄生产组糊纸盒的小工。她常常哀叹落泪,埋怨自己生不逢时,遇上这个动乱的年代,高中还没念完就被迫停学了……“前途在哪里,理想在何方啊!”
1972年,袁和认识了中国科学院石油化工研究所所长杨允植。杨老60多岁了,仍旧怀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一天,他告诉袁和,他向中央申请,要搞“人工合成粮食”的科研课题。
“人工合成粮食?!”袁和从来没听说过。“你为什么要搞它?”
杨老激动地谈起这几年四川武斗,加上天灾,造成严重的饥荒。“人民需要粮食啊!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们有责任!”
袁和手捧着杨老给中央的呼吁书,激动得双手颤抖。人民的深重灾难,杨老的科学家的责任心,使袁和感到自己肩上的沉重责任。她想:在科学技术遭到大扫荡的今天,还有人敢于逆流而上,大声疾呼要搞科研;在这前途莫测、人们丧失信心和希望的时候,还有人挺身而出,关心国家和人民的命运。她感到脸上热辣辣的;我才二十几岁,却只关心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假如人人都像我这样,我们的中华民族不是就没有希望了吗?!
袁和多么想伸出手臂帮助杨老做点事,可是,她一点也不懂什么是合成化学。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知,那样无能为力。
“不懂,我还可以学嘛!有一天,我也能为人工合成粮食贡献一分力量。”从此,她开始自学化学。
高度的民族责任感化成奋斗的动力。袁和在那动乱的年代,历尽艰辛,自学完大学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英语等课程,1977年我国恢复高考制度,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第一次招考,这个糊纸盒的小工,不放弃任何一次可以力争的机会,勇敢地要去报考。
“高中都没上完就想考研究生!发疯了?!”人们议论纷纷不敢相信。街道革命委员会曹副主任就是不肯给开介绍信,卡了她50多天。袁和直告到区、市招生办公室,才报上了名。这位曹副主任还扬言:“她要是考上了,我把名字倒过来写!”结果,在考化学所的几百名竞争者中,没有上过大学的袁和,专业考了第4名。1978年8月,袁和正式被录取为中国科学院化学研究所研究生。一年半以后,她又取得了美国马萨诸塞州蒙特·荷里亚女子学院提供的学习和生活费用的奖学金,得以赴美留学,攻读硕士研究生。
袁和依依不舍地越过了罗湖桥,又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回头深情地望着罗湖桥边……
啊,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里是我的祖国的大陆……突然,她又想起那个男子的狂喊:“我再也不回来了……”
不,祖国,我是一定要回来的!我不能让这些贫穷落后的东西,在祖国的大地上存在下去。作为子女,我发誓要改变它!我要加倍学习本领,探索一条使中华富强的路。
和发达国家的对手竞争
来到美国,袁和深深体会到,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里学习,和在自己的祖国学习,是大不一样的。
开学后,袁和第一天去上有机化学课。在国内,她从来没有听过老师用英语讲课。眼下,她感到老师讲得那么快,自己连做笔记都来不及。
“老师,我跟不上你讲课的速度,你能不能讲慢一点?”下课后,袁和向琼·史密斯教授请求。
琼·史密斯扬了一下眉毛,冷漠地说:“我习惯讲快,你跟不上就到低一班去。”
第一次做实验,其他同学早就开始做化学反应了,袁和还在忙着查字典,看实验的要求是什么。同学们告诉她,缺少仪器可以到储藏室去拿。袁和跑到储藏室,所有的索引卡片上只有英文名字,而她只知道这个仪器的中文名字。无奈何,只得在几十个仪器架上一个个去找,幸好她还认识那仪器的形状。好不容易开始做反应了,反应的中间产物需要测核磁共振。袁和坐在核磁共振仪面前,根本不知道该按哪个旋钮。这种仪器国内只有很少的单位有,过去,袁和连见都没见过。
“你能不能示范一遍给我看?”袁和向琼·史密斯教授请求。
“你不会自己看说明吗?”
袁和捧着厚厚的说明书,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操作。琼·史密斯经过她的桌子,看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问道:“你几岁了?”袁和不解地看着她,心想,美国人不是最忌讳问年龄吗?
“31岁了。”袁和还是回答了。
琼·史密斯看了看袁和,又问:“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读书?”
“……”
袁和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是的,琼·史密斯是可以自傲的。堂堂哈佛大学的女博士,导师是世界著名的合成化学家。她比自己小两岁,已经是助理教授了。而自己呢,才刚刚是她的学生!
“我觉得自卑吗?”袁和反问自己。“不,我的大学是里弄生产组;我的第一课是抄教科书;我的导师是艰难困苦。我如果有她那样的条件,也能够做得像她一样出色!”
“我不怪她。”冷静下来,袁和想。“她怎么可能理解一个中国学生经历的苦难和奋斗呢!”
袁和回想起自学道路上的日日夜夜……
在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走自学的路简直是一场搏斗。要自学首先要有教科书。袁和跑遍了上海所有的书店,书架上不是政治书籍,就是大批判的小册子。上哪儿去找教科书呢?好不容易从一位教授家找到一本,但这是教授唯一的一本了,不能给她。
“借给我吧,我很快抄完还给你。”袁和恳求着。
教授看着那厚厚的书本,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看袁和,终于点了点头。
晚上,袁和在灯下用手一章一节地、工工整整地抄着。抄着抄着,那书上的字开始跳动,一行行都迭在一起了……她的手已经酸得握不住笔,不得不闭上眼睛伏在桌上休息一会。
突然,她想起古人为了读书,将字刻在竹简上……“我现在抄书,总比他们要轻松得多吧。”她又抬起头来抄呀,不停地抄……
那一夜,她没有睡。但就是这样,也抄了近一周时间,才将整本书抄完。当她用线把手抄本装订起来的时候,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骄傲。
“这是我自学的第一课啊!”她激动地想。“自学的第一步就是坎坷不平的。”
自学光读课本还不够,还得看许多参考书。可是,因为袁和当时只是里弄生产组的工人,没有工作证,她连图书馆的大门也进不去,只好四处去找人借“借书证”,混进图书馆去。
一天,管理人员揪住袁和,指着借书证上男人的照片吼着:“这不是你的借书证。”袁和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好象干了什么丢人的坏事,周围的人都看着她。她想申辩,可是,不容分说地就被赶出了图书馆。
正是中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着。袁和用铅笔敲着图书馆大门的铁栏杆,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恨:为什么这个智慧的宝库不能让所有的人享受?为什么这个传播知识的地方要有人把守大门?难道就因为我在生产组干活,我的社会地位低下,就没有权力跨进这知识的大门吗?!
……
自学的苦难经历就像一座发动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办要一回想起这段经历,就会产生巨大的动力:自学那样艰苦的日子都过来了,难道今天我就不能和这发达国家的对手竞争吗?
竞争?!
“竞争”这两个字,在“左”的思潮下,几乎是一种禁品,但对袁和,却是一种强大的动力。
刚考进研究生院时,袁和被分在英语乙班。唯有甲班是外籍教员。同学们都想直接听外籍教员讲课,因此,学校又一次举行了分班考试。大家公认是英语最好的一位同学却不去参加考试,袁和不解地问她:“为什么?”她说:“谁知道外国人会出什么样的题,要是答不出来,连我导师的面子都丢了。”
不去竞争就能保持住面子吗?袁和想,有些人一天到晚只怕丢掉面子,却不怕失掉进取的机会。为打开新局面而勇于尝试,虽遭失败也没什么丢脸的;放着机会不去尝试才真正丢脸哩!袁和从不放弃每一个可以努力的机会。
“我偏要去试试。”袁和对自己说。
“我偏要!”“偏要!”袁和常常这样讲。她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姑娘,长着一副瘦弱的外表,却有着独立不羁的刚直性格。当时,研究生院的女生,大都穿着蓝色灰色的制服。袁和想:难道女科学家就是清教徒吗?破旧的衣服是灵魂圣洁的标志吗?她自己动手做了一些色彩鲜艳的衣服,经常换着式样穿。好心的大姐劝她:“你在北京,在科学院,怎么能穿这样时髦的衣服?”
“偏穿!偏穿!”
慢慢地,其他的女研究生也越穿越漂亮了。
英语分班考试要考三场,每次都要淘汰一大批。第一场笔试,袁和勉强做完了所有的题,比甲班最差的学生只多得几分。
第二次考试是听力测验。放第一遍录音时,袁和只听懂了一个词——“鸡”。考场上不少人都像她一样皱着眉头,有的放弃了机会离开了教室。袁和拼命地给自己鼓气:
“再试一试,别轻易放弃……”
放第二遍录音时,袁和憋住气,捕捉住每一个听见的词。突然,她领悟了:这是一个瞎子买鸡的故事。交卷的时候,袁和高兴极了:“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袁和争得了最后一场口试的考试权。但她从生下来还没和一个外国人说过一句话,她将怎样和外籍教员对话呢?不巧,抽签拿到的题目是描写飞机。“天哪,我这一辈子还没坐过飞机哩!”她请求让她换一个题,还没等换,美籍教员已经出现在门口。
“Next(下一个)。”教员叫着。
袁和硬着头皮走上去,急中生智用英语告诉白克文先生:“我从南方来上学。坐在火车里时,我想坐飞机会快得多。可是机票太贵我买不起,只好等毕业后有了钱再坐飞机。”
白克文先生听着这流利的英语,微笑着说:“Very Good!”
公布考试结果时,很多老大学生奇怪:这个中学生怎么会把他们竞争下去的呢?
袁和在心里说:“我不过比你们多一点尝试的勇气!”
今天,袁和又面临着一场更加严峻的竞争,周围有着更强的对手。袁和还是那股劲儿:“我偏要!我偏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向这个陌生的国度挑战,和发达国家的对手竞争。无非是多花点时间,多花点精力。我就不信,人家能够做的,我不能做!”
两个多月后,袁和感到语言上的障碍渐渐消除了,功课和实验也不那么困难了。但是,一个更大的难关又挡住了她前进的路:医生向她宣布,她患了乳腺癌。
袁和真是一个无畏的开拓者,她忍受着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接连做了两次大手术。她给朋友写信说:“我想,我大概不会死。因为还有那么多事情等待着我去做。我并不绝望,从来不……人生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和危险。我想我是勇敢的……”
在动了第二次手术两星期后,袁和就回到教室,正赶上考查。琼·史密斯告诉也,可以不参加考,但袁和还是考了。琼·史密斯拿着袁和的考卷,惊讶地对另一位教授说:“我真不敢相信,她缺了那么多课,却比其他的学生都考得好。”期终考试时,琼·史密斯告诉袁和,她可以要求延期考试。但袁和说:“现在就去试试。”考试结果,袁和得了A。琼·史密斯感叹地对一些教员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像袁和这样的好学生了。”
琼·史密斯和袁和成了好朋友。袁和用她的勇气和独立的性格,赢得了琼·史密斯的尊重;袁和用她的行动证明:中国人不低于世界上任何民族。
在死亡的威胁下夺取硕士学位
1982年4月,一场暴风雪袭击了新英格兰地区。它凶猛地向袁和扑来,要吞噬这纤弱的姑娘的生命。
4月18日,波士顿癌症研究所的化验结果和专家小组的诊断宣布:袁和的癌症转移了!
“这怎么可能呢?!”袁和问医生;袁和问自己。
一年半以前,袁和做完两次大手术,外科医生明明对她说,没有任何转移的迹象,无需进一步治疗了。那时,她是多么高兴啊!她以为,那可怕的肿瘤已经从她的身上被赶走了,永远地赶走了!她和那些健康的同学一样去上课,去考试,去做实验。她已经忘记自己曾经得过癌症,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病人。可是如今,这可恶的肿瘤又回来了!
狂风呼啸着,像万把钢刀,撕碎了袁和的心:命运啊,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残酷?!为什么这不幸和痛苦都落到我的头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去吸毒,可以让你减轻精神上的痛苦。”一位同学告诉她。
“吸毒?!用吸毒的幻觉来减少精神上的负担吗?”她反问自己,“不,我的精神没有患病。我为什么不能振奋我的精神,去和肿瘤搏斗呢?”
晚上,袁和躺在床上,看见窗前悬挂着的一盆艾草。虽然天气是那样寒冷,那小草却顽强地从泥土里钻出来,不屈地挺立着。她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的生命就像这小草,这癌症就像这呼啸着的野火。难道我就等待着这野火将我吞没吗?不,我不死,我要动员自己全身的力量和勇气去和癌症搏斗!
亲人和朋友寄来了热情的信,他们鼓励袁和“勇敢地和病魔搏斗吧,中国的明天需要你!”袁和看着这些来信,感受到极大的勇气和力量。
我不能死,中国的明天需要我!我不能死,在罗湖桥边我立下了誓言:我是一定要回祖国去的,我要为改变自己的祖国贡献一分力量。
袁和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生和死对人只有一次,意义却完全不同。对于我来说,生命的意义不仅是活着,而且是创造。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它的长短,而在于它是怎样度过。”
在死亡的威胁下,袁和不悲观,不颓丧。她微笑着面对生活。她给朋友的信中写道:“不要为我难过,请记住,我永远都是笑的。”做完手术后的第十天,袁和便坐在游泳池边,观看美国和加拿大选手的水上芭蕾舞表演。运动员们穿着彩色鲜艳的游泳衣,随着优美的音乐,在碧绿的水中翩翩起舞。袁和的心随着他们一起飞舞起来。“多么优美啊!”她觉得生活是那样美好,她又一次冲出了死神的魔爪,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在死亡的威胁下,袁和更加热爱生活。她去学骑马,去学滑雪。在那大雪覆盖的银色世界里,路边的房屋和松林都埋在白雪之中,她简直像置身在童话里一样惊喜。她滑过山坡,滑过松林,夕阳的余辉,正在树梢上欢快地跳跃,把林子里墨绿的松树映照得绚丽多彩。四周是那样宁静,只听见滑雪板穿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就像音乐一样的美妙。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离大自然是这样近,近到可以听见大自然的呼吸……
在死亡的威胁下,袁和更加思念祖国,关心祖国的命运。她做了大手术后,还到美国的许多地方,去旅行调查,联系中国改革的实际,考察美国社会的发展,研究哪些问题是中国可以吸取的,哪些是中国可以避免的。她激动地对朋友们说:“看到美国人民创造的物质文明,我并不对自己的民族产生悲观。相反,我认为,中国是大有希望的,中国的经济发展,有着无限广阔的前景,只要找到科学的方法和体制。”她是靠奖学金生活的,到美国后,靠打工才还清了赴美的飞机票钱。但她还是尽力出钱参加和组织一些活动,介绍中国的文化,让美国人民听到中国人民的心声。在去世前半个月,她还忍着剧痛到美国“扶轮社”(一种国际性的福利组织)去演讲。
在死亡的威胁下,1982年7月14日,袁和通过了她的硕士论文答辩。
那天,学院召开了隆重的学位授予典礼。袁和穿着长长的黑色学袍,一步步走上台阶。校长把硕士学位证书颁发给袁和。
袁和接过证书,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黑色的硬皮,激动地朝台下望去,只见所有的教授都在向她微笑,所有的朋友都在向她挥手。她想唱,想笑,可是,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涌,滴在长长的学袍上……
是啊,谁会相信,一个连中学都没毕业的里弄生产组的小工,能够通过化学硕士论文答辩?谁会相信,一个来美国两个月就患了癌症,动了两次大手术,一年多后又广泛转移的中国女子,能够在两年的时间里获得化学硕士学位?
当得知袁和的癌肿已经广泛转移到全身时,校医悲哀地向袁和的导师说:“袁和永远也不可能穿过校园,走上台阶,获得她的硕士学位了!”
可是今天,她走上来了!那黑皮的硕士证书就拿在她的手里。这是在死亡威胁下写成的硕士论文,这是用意志和勇气夺得的学位啊!
袁和的思潮汹涌,她想起了许多许多……
啊,我的同时代的青年朋友——被文化革命耽误了的整整一代人。我们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我要把我的硕士论文献给你们,愿和你们分享我的快乐!
——记得手术之后,她开始锻炼自己的左臂,那难以忍受的剧痛,疼得她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她真想甩掉锻炼用的绳子。“可是,不能,还得坚持锻炼。我一定要像别人一样用两只手臂去学习和工作。”
——记得她的导师第一次对她大发雷霆:“你懂不懂怎样做实验?”这是因为别人装高压氙气漏气了,教授误认为是她。袁和满肚子委屈,却连替自己辩解的英语也不会说。可是,由于她的勤奋刻苦;由于别人做几次实验不能成功,她却能几十次地实验,直到取得成功。有一次,她竟整整做了70次。教授渐渐对她改变了看法。当教授听到她癌肿转移的消息时,止不住流泪了。教授亲自开车送袁和上医院,对医生说:“她在癌肿转移疼痛的情况下,3天前的考试又是全班第一。”
——记得考上研究生后,那些曾经因为她是个糊纸盒的小工而瞧不起她的人们,马上改变了看法说:“哎呀,这下子找对象,要留学生才配得上啦!”如今,这些人们又会怎样看呢!袁和写道:“一个人的价值,不是以社会地位来衡量的。一个在社会最底层糊纸盒、擦皮鞋的小工,不是和研究生、留学生有着同样的灵魂吗?只要勇于探索和奋斗,一个普通的灵魂也能走得很远很远。”
中华一定要腾飞
“……我的病情又有了新的发展,医生说我只能活几个月了。但我仍然毫不颓丧,正在进一步攻读博士研究生……也许你收到我的信时,我已经不在人间了。但是我相信,我的生命将在更多的人中间延续下去,我的勇气将鼓舞那些为中华民族强盛而奋斗的人们……”
1983年6月20日,袁和离开了人间。
袁和的学院所在地和周围的4家地区报纸,刊登了袁和的事迹,称赞她的事迹是“关于勇气的一课”。同学们对袁和的精神佩服不已。一个美国同学说:“有的美国人得了癌症,会绝望,会去吸毒,去寻求性刺激,甚至会自杀。但是袁和得了癌症,几乎没有时间想自己的命运,而是抓紧时间去了解这个未知的世界,拼命地工作去帮助自己的民族。”
袁和病危期间,我国驻纽约领事馆总领事和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多次去探望她;许多美国朋友、华侨和医务人员奋力抢救,轮流照顾她。袁和激动地写道:“在异国他乡,我不是一个人,我有美国朋友和中国朋友,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刻来到我的身边……”
在追悼会上,聚集了许多袁和生前的好友:有美国人,也有中国人;有来自台湾的,也有来自大陆的。一位美国朋友激动地说:“我们都是因为袁和而相识的,她是我们友谊的桥梁。袁和生前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希望东西方的文化科学能够很好交流。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做了许多工作,交了许多朋友。希望在袁和去世以后,我们仍要像她活着时一样,保持我们之间的交往和友谊。”
在袁和的父母那里,我看到那黑色硬皮的硕士学位证书和厚厚的硕士论文,看到许多袁和从远方的来信,还看到一盒录音磁带。磁带盒上,是袁和用工整的小楷写的“袁和遗言”四个字。我的心不由一颤:一个人在临死前会讲些什么呢?我打开录音机,机内传出袁和那微弱、但却充满感情的声音:
“亲爱的爸爸妈妈……”
在离开人世前,袁和既不哀叹自己短暂的生命,也不惦记自己的后事怎样安排。而是怀着一腔报国之志,激动地谈着对祖国改革的种种想法。那颗盼望中华富强的心,是那样热烈、那样忠诚,和她的生命一起跳到最后一刻。
在录音的最后,她满怀激情地说:“我很骄傲,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很骄傲,因为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子,能够和癌症拼搏,向死神挑战。许多美国人对我说,这在美国是不想象的。我向他们显示了,中国人不是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只会烧饭,或者是卑躬屈膝的。很多人一讲到中国,只讲中国人怎么受苦。是的,中国人受的苦是够多的,可以说是多灾多难。但是,中国人的勇气、中国人的力量、中国人的希望,是和中国人的困苦同时存在的。只要大家共同努力,尤其是那些立志改变中国的人共同努力,中国总有一天会强大起来。我要尽我最大的努力,为中国人做点事,为中华民族的富强做点事。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在袁和的父母那里,我还拿到一张袁和墓碑的照片。在那青青的松树丛中,树立着一块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袁和之墓”4个大字。墓碑周围,围着一圈鲜艳的花朵。袁和的骨灰,就安放在这鲜花的下面。看着这青松中的新坟,我又想起那远方的来信,我仿佛听见她那感人肺腑的声音:
“……啊,亲爱的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多么想再亲眼看一看你,感受你怀抱的温暖啊……
“如果有人问我,在生命的终点,我还有什么愿望?我便回答他:我希望看到有一天,我们中华民族,能在古老的土地上振兴、奋飞,胜过别的民族!那时,我才会望着她的飞翔,微笑着,安详地闭上眼睛……”
安息吧,袁和!虽然你没能亲眼看到自己理想的实现,但是,你的精神已经在太平洋两岸传播。它将鼓舞那些为改革中华而奋斗的人们,鼓舞为中美友好而努力的朋友。安息吧,袁和!如今,改革之花已在祖国大地上开放。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的《决定》,将使古老的中华实现第三次腾飞。
袁和说得好:生和死对人只有一次,但意义却完全不同。袁和的起点很低——一个糊纸盒的小工。但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开拓,去奋斗,去创造,使生命发出了最强音,奏出了震撼我们这一代心灵的乐曲。袁和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们这一代:只要勇于探索和奋斗,一个普通的灵魂能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