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把人当人的“戮文化”

不把人当人的“戮文化”
杨连宁
当中国人热衷于发掘食文化、茶文化、服饰文化和“醉了神州”的酒文化等宝藏时，我以为，如果不是有意隐恶扬善，还应当顺便发掘一下“戮文化”。什么叫“戮文化”？当然是指杀人文化，指野蛮地剥夺人的生命的文化。杀人还有“文化”？当然有。杀人畸多，杀人的手法畸多，杀人的创意畸多，就能积淀为文化，还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不是吗？要说申报，我坚持认为，中国的“戮文化”应当携酒文化双双申报。什么叫双双？中国大陆每年严重酒精中毒逾十万人，死亡过万人，酒文化不也就是一种“戮文化”？这两个文化，不但够格世界文化遗产，还可能够格吉尼斯世界之最。
梁启超认为，中国人是人类历史上杀戮率最高的人，应称之为“戮民”。从中国人口曲线的波动，可以看出人口消灭的频仍。纪元前21世纪的夏禹时代，中国约有1350多万人，战国末年减至1200多万人。汉初人口回升为3000万，汉平帝元始2年达到5959万人，三国之乱后再度锐减。明末清初的战乱使人口在1661年仅为2107万，回升至康乾时代开始突破1亿。据梁启超、余天休统计，从秦统一到1929年的2140年间，国家规模的战乱发生160次，累计时间896年，平均每3年中就有1年战乱。攻伐征剿，杀戮不停。从纪元前206年的西汉到1908年溥仪登基前，历代皇帝208人，平均寿命38岁，其中三分之一死于非命。父子相弑，兄弟阋于墙是家常便饭。上层如此薄命，百姓能不涂炭？仅20世纪以来，先是初叶有上百万人死于内战，接着8年抗战中有2200万人丧生，国共内战死亡500多万人。甚至和平环境下的3年饥荒中，至少有2700万人饿死、病死。
信手翻开史籍即可举例：
——以杀人起事和平抚。明末张献忠曾兵分四路“草杀”，平东，抚南，安西，定北四路兵马互做杀人竞赛，杀妇女多于杀男子。事后，各路将军还是因为所报首级太少，以纵逆通敌罪名受剥皮死。同时，都御史项忠在湖北郧县一带“平乱”，一次杀人90多万立功升迁。
——以杀人祭祀。巴比伦王乌尔墓殉藏59人的考古发现曾震惊世界，而殷墟考古发掘出殉人数千人。据可靠记载，秦穆公墓殉177人。秦始皇死后，胡亥“命后宫无子者皆从死，”帝陵宫观270处“以美人充之”。妇女殉死，童男童女殉死，史前式的野蛮一直延续到近代。
——以食人救荒。汉末有兄弟与伴避乱，遇粮绝则兄弟杀伴而食。兄弟两人竟遇赦无罪。孔融曾为两兄弟辩护，认为他们杀伴而食合乎尽孝与亲疏有别这两条原则。明末陕北大旱，小孩或独行者出安塞城外往往失踪。后来发现有人烧人骨为柴，煮人肉为食。食人之人不过几天面目红肿，内发燥热而死。同时河南“南阳大饥，有母烹其女者”。1960年甘肃定西有干部下乡，遇一妇女终日哭泣，后发现她原有一儿一女，饿及濒死时煮食女儿肉救了儿子。
——以人肉为珍味美食。明末降将任珍，烹家丁肉盛之银盆，召众将饮酒食肉，称其美味，大嚼而尽。文革中，广西有一个群众专政队，半夜从“牛棚”中摸出一名“牛鬼蛇神”，杀后炒肉尝鲜。
——以人肉入药或贩卖。民间有食肝补肝，食心补心和童肉大补之说，因而，弃婴、溺婴常有人食。有取人血和脑浆治病的，还有做人肉酱、肉脯、肉包子卖的。
——以杀人示警。朱元璋在各州县设有“剥皮亭”。官员一旦被指控贪污，即被剥皮，悬皮亭中，以示警戒。文革中江西“民办枪毙”，处死“现行反革命”中，最小的9周岁。
——以戕杀显示义、亲、孝、贞。有剖腹自戕以示清白的，有割肉饲喂亲人的，更有无数妇女以妻、妾、婢等身份自缢、投井、吞金、绝粒、服毒而从父、从夫、从子的。
——以杀人取乐或满足好奇心。有打赌孕妇腹中胎儿性别并当场剖验的，有沸油煎炸幼儿以看其跳跃哭号的，有刳活人腹中米豆喂羊的，有取人血煮粥喂马的。
——以酷刑惩前毖后。吕后把戚夫人“断手足、去眼、熏耳、饮暗药，置厕中，称为人彘。”纣王晨“膏铜柱，下加之炭，令有罪者行焉，辄堕炭中，妲己笑，名曰炮烙之刑。”先秦即有墨、劓、剕、宫、膑等损毁肢体、残阙官能的刑罚，仅死刑就有绞、剖、枭首、弃市、凌迟、定杀、棒杀、斩、曝尸、磔、车裂之分。官衙有杖责、炮烙、拶指等，宫内有赐鸩、人彘、瓮置等，民间还有沉梯、沉笼、坠崖、火刑、生瘗（活埋）、凿颠、抽胁、囊扑、炮掷、击脑、点天灯、骑木驴等私刑。仅举吃官司常见的杖责为例，受杖人嘶声哀号，头面撞地，尘土塞嘴，胡须磨脱，静脉血管寸断，肌肉组织溃散。重责的往往无药可治，不久即死。
以上洋洋大观，不一而足。颇具规模的肉体消灭和肆虐的嗜血性，能不叫“戮文化”都难。杀戮的类别之繁杂，手法之多样，不足以形成一支值得学者研究的文化？人变为工具、手段、武器、附属物、牺牲品、交易物、警示器、筹码、信物、食物、玩物等等，正是人不成其为人的过程。人不成其为人，还形成为蔚为大观的文化，这才是申报时最具特色的核心价值，当然，也是最有落选风险之处。这也就是说，咱们的杀戮形成为文化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种文化能不能张扬。换言之，咱们敢不敢申报，不在于“戮文化”本身不过硬，而在于申报人心理过不过硬。
中国人有着从历史中挖掘民族和文化优越性的传统，这传统有着强烈的好恶感和取舍标准。于不堪回首的历史灾难，尤其有自我慰藉、自我麻痹的健忘能力，有着屡罹灾难却迟迟不觉醒的昏聩。难以从残酷的灾难中汲取教训，只能归结为咱们良知麻木。既然良知麻木，可否申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