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的力量

遗忘的力量
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许知远
2007年9月6日 星期四
我总是在读，一本书，一张报纸，甚至洗发液的说明书。“这是懒惰的标志”，我经常提醒自己，“你期待别人的语言、别人的思想，占据你的头脑，这样你就省却了独自的思考。”
我在书籍里成长，这是个便捷却懒惰的方法，书本永远不会离你而去，但是一个姑娘，甚至一只小狗，都不那么容易把握．我怀疑自己选择在书本里成长过整个青春，是因为我太无能，太怯懦。
在旅途中，我更喜欢阅读，似乎文字提供了某种确定无疑的东西，以抵抗旅途中的漂泊感。我期待自己像浮萍一样随遇而安，却从来做不到，断了线的风筝的命运是悲惨，只有稳定和自由这对名词以孪生兄弟的姿态出现，一切才变得美妙无比。
一路上，我一直在读简•雅克布斯的《集体失忆的年代》，它甚至超过了我最钟爱的作家V.S.奈保尔的作品。我喜欢悲观的论调，确信乐观使人愚蠢。但就本质而言，我是彻头彻尾的乐观主义者，只有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人，才会对眼前充满悲观，因为你知道，多么严苛的批评，多么暗淡的描述，都不会妨碍你内心对美好的期待。
我听到了太多这样的论调，历史终究是会向前的，你的忧虑是杞人忧天……生活在此刻的人们，通常会忘记历史中的黑暗和绝望。我一直喜欢约翰•梅纳德•凯恩斯那句话“长远来看，人都是会死的。”如果一个中国人出生在19世纪末，并在1976年死去，这对于它来说是个多么绝望的世纪，它目睹了自己国家的被瓜分，充分体验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屈辱，当他好不容易盼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时，又开始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巨大的饥荒……对他的一生来说，历史是倒退的，而非进步的，它不总是螺旋式上升，它经常也会螺旋式下降，身在其中他只会感充满绝望，正如斯蒂芬•茨威格的自杀，他经历过美好的维也纳时光，却又看到了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当他刚刚从中摆脱出来时，又卷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集体性的屠杀犹太人……
我喜欢简•雅克布斯，是因为她陈述了这个事实，历史中其实充满了“黑暗的年代”。就像不同的人对半瓶水的判断，有的人看到了半瓶水，有的人看到了半瓶空的。历史同样如此，有的人看到了不断的黑暗之后的光明，有的人则看到了，在光明之后，总是陷入黑暗。
简•雅克布斯提到了遗忘这一命题。回顾一下整个人类的历史，多少辉煌的文明就被掩埋在荒沙之下了。建造了金字塔古埃及、墨西哥的玛雅文明，中东曾经的辉煌，不都烟消云散了，没人再知道他们是如何在三千年前，建造了如此辉煌的建筑，留下了如此灿烂的文明。
当人们开始遗忘时，一切都会消失。在这次旅途中，我不断感觉到这种遗忘感。“我们是唯一延续的文明”，不断有人对我这样说，比之古巴比伦、古埃及，中国是个例外。但中国真的再延续吗？清朝的中国人，民国的中国人，和今天的中国人真的还相似吗？
“我的父亲那一代真的不同”，在四川的雅安，一位叫李仲贤地方志学者对我说。他的父亲毕业于南京大学，1948年时来到偏僻的西康省，成为一名法官，他拥有那一代中国人的温文尔雅，“他真是那种读书人，即使老百姓把唾液吐他们的脸上，他们也会保持风度。”
在成都的金沙博物馆，我看到了出土的三千年前的蜀国文明，他们的工艺的精巧程度，今天都难以想象，今天的四川人断然做不出类似的成就。我翻阅民国作家李颉人的《死水微澜》，那个时候的成都人和现在一样吗？那个唐诗宋词、文人山水画的中国，和今天的我们真的有关联吗？
一路上走来，我喜欢中国的辽阔，我也承认在每个普通中国人都蕴涵着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你耐心一点，在他们淡然的表情之下，经常会有炽热的情绪。但是，我们精神的贫瘠，我们言行的粗俗，比我们愿意承认的要更严重，那种精神的断裂感是如此的显著。我愿意承认简•雅克布斯的“遗忘的力量”，文明经常因为骄傲而遗忘自身，就像我这一代遗忘了如何欣赏诗词元曲，如何和周围人和谐共处。传统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一代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承认这一点——美好的、富有创造力的生活往往是传统与未来之间的张力带来的——的话，抱有“存在即合理”的态度，我就和你无话可讲了。在一些历史阶段，所有事物的确有可能相互纠缠在一起，一起向下堕落。想想我们时代的不安全感，普遍性的权力与金钱崇拜，普遍性的精神生活的蔑视，我们的时代的文化英雄是赵本山、于丹、易中天、张艺谋、郭敬明，你不觉得悲哀吗，他们的存在无可厚菲，但可悲的是，我们只有他们，却没有比他们更复杂、更有深沉的人物产生。
别再用连续性、未来会更好来安慰自己了，如果几代人的整个青春时代都处于文化沙漠中，我们就处于精神的黑暗时代，即使未来会转变，但那么多人已经成为牺牲品，这难道不令人悲哀吗。我们愚蠢的教育制度，面目可憎的愚民政策，如今硕果累累，以至于绝大部分人甚至失去了反思的能力，他们对眼前生活乐此不疲。
（作者的邮件edmund.z.xu@gmail.com，他的新书《中国纪事》即将由海南出版社出版）
《2007：中国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