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泓：民初有个黄远庸(南方都市报 2010-5-2)

民初有个黄远庸
类别:人文历史   浏览量:86
版次:TM05   版名:南方评论 历史评论   稿源:南方都市报   2010-05-02
作者:范泓 原创   编辑此文
■月旦人物
◎ 范泓 文史学者
有一年，与蓝英年先生聊天，谈当年“中国三少年”往事，这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三位人物，因其在民初创办《少年中国》周刊，标榜“屏绝因缘，脱离偏倚，主持正论公理，以廓清腐秽，而养国家之元气”而闻名一时。蓝先生的父亲蓝公武即为“三少年”之一，另外两位，是张君劢(嘉森)和黄远庸(远生)。蓝公武与张君劢同庚，生于1887年，黄远庸生于1884年，但黄远庸却不幸死得太早，民国四年，即1915年，被人狙杀于美国旧金山都坂街上海楼菜馆，年仅31岁。
作为名记者，黄远庸横死海外，在当时，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因为他是民初以来因文字贾祸而丧命的第一人。不过，黄远庸之死，与三年后(1918年)汤化龙在加拿大被国民党人王昌所刺杀如出一辙，可见其党争之下革命暴力手段已逾越法律和理性的约束。有人尝谓：黄为袁世凯的“帝制派”所杀，这不过是一种推测而已。到了1975年，台湾史学家沈云龙发表《黄远庸其人其言》一文，国民党元老黄季陆即打电话给他，告知刺杀黄远庸的凶手乃侨胞黄某某，沈以为“这是极其可靠的政治内幕”。然至1980年代，又有新史料披露：当年刺杀黄远庸系国民党美洲总支部所为，其时该部负责人为林森(子超)，刺客即林森手下的一卫兵刘北海。我相信这个说法其来有自，冯自由当年在《革命逸史》第三集《林故主席与美洲国民党》中就说过，“旧金山党员多向子超先生探访黄之历史，子超先生答曰：‘黄远庸乃进步党第一流策士，解散国民党及削夺民党各都督兵权，皆其主谋，深得袁世凯信用’云云……”(中华书局版，页378)。
国民党之刺杀黄远庸，固在诛锄袁世凯之走狗，“以卫共和，而彰天道”。但事实上，黄远庸反对的只是暴力革命，在政治上与梁启超等人的进步党为近，内心并不赞成帝制，甚至认为今日政府徇私弄权，“无异于前清，故一切法定机关，皆同虚设。……袁世凯作总统无效，袁世凯即有人推戴作皇帝，亦决无效也”。黄远庸虽是清末进士，但并不妨碍他在思想理念上的转型。辛亥之前，黄远庸留学日本，研习法律，学成归国，“调邮传部，奏改员外郎”。辛亥之后，即脱离官场，对彼时的官僚政治深恶痛绝，曾说过这样的话：“毒蛇之毒，封豕长蛇之凶，犹不及中国之官场”。之后，辟律师业务于北京，并任上海申报驻京记者，其间多有撰述，交各报刊发表，“其为文横肆锋利，辞兼庄谐，尤工通讯，幽隐毕达，通俗浅近，别具一格，所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是也”(沈云龙《黄远庸其人其言》，台湾《传记文学》第27卷第1期，页61)，其中包括袁世凯柄权时代北京政象及党争之内幕、洪宪称帝毁法乱纪欺骗人民之鬼蜮伎俩，以及民初外蒙独立、张振武案、宋教仁案、中日交涉等经过，“无不尽情摘发，报导翔实，以是人争传诵，声名籍甚”，弋公振在所著《中国报学史》中称其为“报界之奇才”。
民初政潮迭起，党会纷立，其主要势力分为三股：一为袁世凯所卵翼之北洋军阀官僚派，二为孙文、宋教仁、黄克强所领导的国民党，三是梁启超、汤化龙所领导的进步党。在国会，进步党的席位仅次于国民党。黄远庸在清末，曾与友人创“宪友会”，民国成立，隶共和党，然惟其党见不深，对上述三大势力均有不满，曾撰《对于三大势力之警告》一文，奉告袁世凯“勿专从操纵政党上着想”，告诫国民党“勿专从对待袁氏个人着想”，希望进步党“勿专从对待国民党着想”，而是大众齐心一致，“各自殉其所信以尽瘁焉，各自输其诚以相容纳焉，则国步庶有几希之幸耳”。如此谏言，终未得三方面所接受，仍复相互排击，黄内心失望，乃于1913年登报声明，“自今而后，余之名字，誓与一切党会断绝连贯的关系”，并在《少年中国》周刊发表《不党之言》，严词抨击“以权势小利诱人入党”、“非其党者不得任官”等扩张党势之种种手段，并公诸于众，可见其对此厌恶之深矣！
1915年洪宪帝制议兴时，袁世凯面对黄远庸的种种抨击，“阳示宽容，阴欲罗致，收为己用，此自是世凯手段毒辣处”(沈云龙语)，亦因此导致国民党人对黄远庸大为不满，藉口其有袒袁之嫌，“益以夙昔积恨不能平，则必欲杀之而后快”，革命党人的“会党意识”终使黄远庸无逃于天地之间，惨遭刺杀，手段之狠，与当年反满的“天地会”并无二致。然而，从事实看，黄远庸实属冤死，虽然受命为文在意帝制，未敢峻拒，拖延了七八天才写，且仅此一篇，而后即遁走上海，并致函梁漱溟，称自己的那篇文章并非怎么赞成，“皆东坡所谓此故我非真我也”，而袁世凯看了并不满意，示意再作，黄远庸始终不肯迁就，最后只有逃离北京，再往海外，以其好友林志钧的话说，“那几天，是他一生中最不幸的境遇，又算是他人格争死活的最后一关”，倘若黄远庸对袁世凯竖起了降旗，“那么我们今日也再不必提黄远庸三个字了”。
1917年，林志钧搜集黄远庸为上海《申报》、《少年中国》周刊、《庸言报》、《亚细亚日报》、《国民公报》、《东方杂志》等所刊之论说、时评、杂著等近五十万言，辑成《远生遗著》一书，凡四册，交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实为研究民初政史之绝好参考资料”，只是黄远庸之死，以及三年之后汤化龙再被杀，从另一侧面，突显民初政争与党争的“杌陧不宁”，正如沈云龙所言，“结果袁氏固自食其果，身死名裂，而国民、进步两党亦两败俱伤，遂致酿成南北大小军阀累年混战不休，越三十余载之久……”历史正是这样走过来的，可又有谁能为之负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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