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美巧相逢宛如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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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如意缘》、《银如意》、
第一回     天水佳人洗蛾眉充白面 司空学士开花径代红丝
璧美荆山,兰看空谷,教人何处垂青目?蛾眉扮做俏书生,谁人不道风流足。
鸳侣难求,鸾期莫卜,玉堂怎得金莲屋。借他柳隐与花迎,方才有个人如玉。
右调《踏莎行》
话说前朝,浙江处州府丽水县小蓬莱山中有一地方,叫做列眉村。为何叫作列眉村?只因这村中四山环绕,秀色耸出,一望有如双黛,故相传得名。这列眉村虽然风景幽异,却去郡百里,远在万山深处,别是一天,人迹罕到,所以知之者少。村内有一个乔木人家姓赵,闻他祖上在宋朝就有做过宰相的,历来仕宦不绝,只到近日,方才都习农桑,将读书一脉,竞无人料理。虽书不读,却因山中地广人稀,田地甚贱,家家以耕种为事,遂致饱暖者多,饥寒者少。这一村虽然有千余人家,赵姓是个大族,到差不多占了一半,故赵姓子孙,最为繁衍。内中有一人,叫作赵本,娶妻温氏,二人甚是恩爱。到了三十以外,只不生子。二人着急,各处祈求。到了三十六上,方生了一个女儿。虽然不是儿子,只因生长艰难,便也欢喜。因替他起个小名,叫做如子,盖取就与儿子一样意思。这如子生得脸儿雪自,发儿墨黑,唇儿通红、眉儿碧绿,身几花嫣,腰儿柳弱,手儿笋尖,肩儿玉亸,眼儿比秋水还鲜,脚儿比金莲还小。赵本夫妻,已成了乡下人家,见了这样一个女儿,怎生不爱。最奇是生如子这一年,合村的桃李,并无一枝开花,盖因秀气都为如子夺了。
正是:
阳有精兮阴有华,故叫遍地吐云霞。
有人占尽阴阳美,桃李如何敢放花。
不期这赵如子生来将秀气夺尽,刚得到十岁,而赵本夫妻早相继而亡,止剩得如子一人。却喜这列眉村中,富庶者多,风俗淳厚,没有小人作奸起衅,故容得如子一个小女子,领着一班村仆村妇,将父母安葬了,依旧照常耕作过日,并无闲说。
如子此时已是十岁,况心灵性慧,每每暗想道:「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孤独一身,何以自立?若日日但习学些女工针指,如何有个出头日子。」因又想道:「我又闻得,我赵姓乃旧族人家,历来仕宦不少,怎到如今,就并无一个继续书香了?」因又想道:「时常闻得读书的人方能出仕,若只居乡种田,如何能够显祖宗?我家尚有公受的祖上遗书。高高封锁在那里,何不取出来一看,看他上面是些什么,便能出仕?」因叫仆夫取出锁匙,将封锁的书橱一一开了,取出几卷来看。看来看去,却认他不得。因又想道:「书必要人教训,方知义理。」因访得有个叔祖叫做赵习古,久在村中开一个书馆,因着人送了他两挑米,请了他来,要他教诲。赵习古因说道:「你女孩儿家只该习些女工。明日大了,招个女婿。撑持你父亲的门户就够了。读书何用?」如子道:「女工的事,女孙已知一二了。今闲居无事,求叔祖教训几个字儿,明日大了,写写账目也好。」赵习古道:「既是这等说,果然识见个字儿也好。待我或早或晚来教你。」自此之后,如子便朝夕诵读,渐渐识起字来。读到十二岁上,读着了书中滋味,便时刻不能释手,遂将家中所藏的书籍,尽数浏览。浏览完了,又到族中将分去的也借来观看遍了。先学做诗,后学做文。及到了十四五岁上,竟读成一个饱学的儒生了。此时,叔祖赵习古已死了,他学问虽然有成,却无一人知道。每于花朝月夕,于是自吟自赏。到了十六七岁,有人来与他议亲。他暗想道:「我生了这等一个容貌,又习了这等一肚皮的才学,若等闲埋没在个村夫俗子之手,岂不可惜。」凡是来求婚的,遂都一概谢去。谢便谢去,心下却细细踌躇道:「幽兰生于空谷,谁则知之?宝剑必悬之通衢,方有识者。我赵如子生在这列眉村中,若只在这列眉村中求配,便将这列眉村翻转了,料也无一人可为我赵如子作得配过。若守株待兔,自应甘老,若苟且就婚,定明珠暗投,安能比貌无惭画京兆之眉;较才不愧坦东床之腹。除非移居郡就,域者人可知我,我亦可以知人。若尘埋于此,便是虚生此身了。」因又想道:「我不幸父母早逝,又无伯叔兄弟,单单只我一个女身,学动便有形迹,动人耳目,怎好轻易妄行。莫若悄悄地改装做一个男子,起个黑早,偷走到郡城中去看看光景,料也无人知道。」自动这个念头,却又忍耐了几时。然朝思夕想,便就忍耐不住。因瞒着人做了几件男衣,又叫人折了一顶儒巾,又叫人买了一双小小的靴儿,暗暗穿带起来,打扮做书生模样。又叫一个中年仆妇装做家人,贴身服侍。又叫一个老家人收拾行李盘缠跟随。家中事务,尽托付得力家人照管。诸事打点停当,选择了一个好吉日。起个绝早,竞悄悄的走离了列眉村,一径望郡城而来。
此时正是三月艳阳天气,一路花柳争艳,十分有景。如子看了,甚是欢喜。心下暗暗想道:「外面风景如此,若不出来一游,岂不辜负繁华,令春光笑人。」因在路上或是看看山林,或是看看水,行了一里,到坐有二二里的工夫,故一日走不上二三十里的路。直到第四日,方才得到郡中。恐怕饭店中人杂,不便作寓,因寻了县前一个观音庵儿住下。
到次早起来,因问庵僧:「吾闻处州乃东南胜地、不知谢灵运当时游石门洞与遇一仙女的浣纱溪处,可还有遗迹在那里,指示一游否?」庵僧道:「怎么没有,有便有得,都在深山中,荒荒凉凉,没甚好看。相公若要游览耍子,到是城东有个司空学士的花园,十分齐整。内中千红万紫,十分可爱。且主人甚贤,每每说得投机,即便款留。相公若要耍子,到是那里有些妙处。」赵如子听了道:「既是此园有些景致,就去看一看再思量往别处未为不可。」遂等吃了饭,叫家人在庵中照管行李,自家却带了仆妇,慢慢的向城东而来。才走不得一二里路,早看见或三五个,或六七个,或在前,或在后,都纷纷讲说是去游司空园的。赵如子便不问人,竞随着众人走去。又走了数里,方走到了。因定定神,方绥步而入,细玩园中风景。但见:
桃三攒,杏四簇。花间红树;莺百啪,燕千啼,鸟弄管弦。东数行,西数行,杨柳分垂绿幕;高几片,低几片,落花乱砌锦茵。左一折,右一折,尽是朱栏;前一层,后一带,无非密室。厅堂耸秀,玲洗巧石迭成山;池沼澄鲜,清浅活通泉作水。晓日映帘拢,氤氲春色;东风吹径路,杂踏花香。四壁图书,列海内名公题咏;满堂玩好,皆古今珍重琳琅。只就到处风流,何殊金谷,若论其中有美,无异桃源。
赵如子看见园中风景繁华,十分爱羡,便随着众人东西赏玩。正赏到得意处,坐在一片白石之上,要打帐题一首诗以纪兴。只见一个青衣家人走住面前,说道:「家学士老爷在后厅,因看见小相公少年儒雅,要请去会一会。」赵如子忽然听见,略暗想道:「主人与我素不识面,为何请我?」因辞说道:「我乃过路闲人,因闻贵园名胜,偶尔随众一游,并无介绍,怎敢进谒大人。敢烦管家代我回复一声。」青衣家人道:「家老爷甚是爱才,今既已看见小相公儒雅风流,谅是多才,定要请去一会,怎肯等闲放过。」赵如子还要推辞,早又是一个披发童子走来请道:「家老爷立候相公去一会。」赵如子见主人再三邀请,无可奈何,只得随这家人童子走了进来。才走到阶前,早看见司空学士行到方中,立在厅前迎候。赵如子见主人有礼,忙趋到厅前深深一揖道:「晚生小子,孟浪游园,正愧唐突有罪,乃反辱召赐登尤,何幸如之。」司空学士连忙答礼道:「声气未通,本不当轻屈识荆,然珠玉照人,又不忍失之当面,故不避小嫌,率尔邀驾。今幸得亲丰范,方遂鄙怀。」揖毕,拱入厅傍一间亭子上来。原来亭子上已先有七八个少年书生坐在里面,由一个门客陪着。众少年看见司空学士又邀了一个少年书生入来,递俱立起身来相见。相见毕,各各叙齿坐了。左右献上茶来。茶罢,司空学士因问赵如子道:「尊兄既蒙赐顾,台姓、贵表并尊居万望见教。」赵如子因打一恭道:「晚生赵白,贱字非玉,借居县前观音庵里。匆勿不及修刺为罪。」司空学士听了太喜道:「好个非玉!赵兄连城妙境,果然非玉之可比。」司空学士一面说话,众家人早一面备了三四个攒盒洒肴在亭子中间。司空学士就邀众少年去饮。赵如子因同众少年辞渤道:「轻造宝园,得睹芳菲,已自过望,怎敢又叨盛款,何以克当。」司空学士道:「荒园得蒙诸兄过赏,三径生解。草草薄醪,聊代卖浆之敬。」众少年见主人多情,只得叙坐而饮,正是:
人为看花杂沓来,花因客赏更争开。
谁知诗酒留连意,却是东君暗选才。
你道司空学士为何设酒留众少年而饮?原来司空学士有一爱女,年方及笄,欲选一婿,以坦东床之腹,一时未得其人,故借游园之便,叫家人只检少年人物风流者请来一会,再托杯酒盘桓,以探其有才无才,暗为选婿之地。已非一日,故这日又邀了众少年到亭子留饮。饮到微醺之际,司空学士因说道:「我学生最爱诗酒,今既赖花鸟与春光有灵,得屈诸兄到此小酌,可谓有幸矣。然人心苦不知足,更欲邀诸兄少留数行珠玉于壁间,以志一时之胜。不识诸兄能忘主人之不贤而慨赐一题否?」众少年正饮得兴头,忽听见司空学士要他们题诗,便默然皆不出一语。赵白看不过,只得答应道:「诗酒乃文人之衣食,有何不可。但恐巴人下里,不能入阳春白雪之目,故诸兄逡巡不敢耳。」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金玉决不作瓦砾之鸣,诸兄若肯赐教,自在汉唐三百之上。我学生也不敢轻听,请先饮一巨觞,以代洗耳何如?」因叫家人筛了一大爵,拿起来,对众人一饮而干,道:「我学生量本不洪,勉饮此者,聊以表求教之急耳。」众少年见司空学士吃了酒,苦逼题诗,知难回他,却又自做不出,只得同推到赵白身上,道:「赵非玉兄既以诗酒为文人之衣食,应有佳句以应司空学士之命,且请先吐琼瑶,以发诗兴。或者晚生辈得其鼓舞,以步后尘,未可知也。」司空学士细看众少年,已注意赵非玉如孤鹤之在鸡群,一时不便单索他题,得众人一推,便乘机说道:「既诸兄同推非玉兄,则非玉兄之珠玉不容再秘矣。但无空求之理。」因叫家人奉酒一觞,以润诗笔。又各各斟酒一杯以陪。又命家人送上文房四宝。赵白一来也要试才,二来面皮怕羞,也回不出,因受了道:「既承贤主人之命,又辱诸兄相推,安敢固辞。但请司空老大人命题。」司空学士见赵白竟不推委,满心欢喜,因说道:「非玉兄美少年,白具新颖之才,若出一陈腐之题,便不足以窥其妙。」众少年俱赞说道:「老学士所论,最为有理。且请教,诗题如何便不陈腐?」司空学士道:「我想,禽兽与人同情,人既愿得佳偶,物亦宜然,故我学生欲将『莺求友』三字为题,以求非玉兄赐教,不知如何?」众少年俱随口赞道:「好一个『莺求友』!又恰合时令,正好索赵兄佳句。」赵白听了,也不赞好,也不道嫌,也不推辞,但默默拂开一幅花笺,提起笔来。轻轻而写。先写题道:
赋得《莺求友》以应司空老学士之教
春情悄悄逗芳心,逗得黄鹂也不禁。只觉自孤花外啭,不知谁是柳边寻。
愁他无意藏娇舌,笑我多情空好音。倘得交交还呖呖,双飞双宿过春深。
列眉村晚学赵白非玉氏题
赵白题完,随即双手呈与司空学士道:「俚言聊以塞责,污目之罪,万望见原。」司空学士见他落笔便写,先已惊倒。及见他顷刻做完送来,便觉骇然。接了展开一看,早吐舌道:「清新俊逸,原来非玉兄是个才人。」再读到中一联,一发赞不绝口道:「意中意外,浅浅深深,无一宇落人齿牙,真匪夷所思。」及读完结语,不禁拍案大叫道:「何幸今日无意中揭遇非玉兄这等仙才,真快事也!」叫家人斟了一卮酒,亲自出席,送与赵白道:「赵兄美少年,相去二八也还不远,能读书几何,就能如此风流儒雅。真是天聪天慧,使人起敬。」赵白听了,忙谦说道:「后生小子,孤陋之学,荒涎之才,只合弄文村野,怎敢当老先生如此青目?不胜内愧。」司空学士道:「我学生岂妄谀人者。赵兄佳作,不独清新占翰苑之高,而又娇艳夺香奁之秀,实非等闲所能及也。」又读一遍,又赞赏一回。方传与众少年道:「请诸兄一看,以为如何?」众少年彼此传看,无不交口称扬。赵白因说道:「小弟拙作,无非抛砖。后来居上,还望诸兄挥洒一番。」众少年因辞谢道:「赵兄珠玉在前,小弟辈纵搜索枯肠,办自惭形秽矣。」此时,司空学士一片神情,已经注在赵白身上,料想众少年没有人胜似赵白,故不复索众少年题诗,故众少年痛饮了一回,遂各各辞去。司空学士也就不甚苦留,任他去了。惟赵白起身了三四遍,司空学土只是不肯,说道:「天色尚早,还有一事要求教。」赵白因又辞道:「晚生天性原不善饮,今饮醇过多,不独心醉,身已醺醺无主矣。」司空学士道:「既是赵兄不欲困于酒,怎敢相强。」因立起身来,「且到内书房去煮茗解醒何如?」赵白心下虽要脱身,当不得司空学士殷殷款洽,一时难于苦辞,只得随他又到书房申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花有清香,月留淡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青眼误借弹词款婚姻 俏心深偷和诗送消息
陡遇奇才,醉心已注,红丝欲缚相称誉。苦辞寒素劣书生,齿牙声逗清新句。
试问谁传,谦言有孺,寸心已肯陈蕃寓。怜才默吐动才人,影儿留下从容去。
右调《踏莎行》
话说司空学士见赵非玉少年,人物风流,又且诗才高妙,心有所属,故苦苦又留到书房中,叫家人煮茗解醒,与他攀谈。赵白恐怕露出本象来,几次起身要辞去,司空学士因又留下道:「学生再三宵赵兄者,盖有一句心腹之言欲与赵兄商量,不知可敢唐突否?」赵非玉道:「老先生有何教谕,晚生自当拱听。」司空学士道:「我学生有一小女,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姿容,我学生也不敢自誉,薄薄还有可称,颜为愚夫妇所钟爱。往往蒙同官亲友来求,因富贵中纨绔居多,无一人可称王谢,故红丝赤绳,尚悬而有待。今见赵兄少年,风流儒雅,又慧才天纵,洵当今之荀倩也。天使亲接芳青,未免动一企慕之心,故勉强流连,欲有所请。不知寒门弱息,可能少留赵兄之意否?」赵白听了,暗笑其误,却只思量脱身,因忙打一恭道:「山野小子,只合求偶村姑,怎敢妄想天姝仙子,若蒙格外垂青,真不世之奇遇也,妾敢自外?但今日已久矣,敝寓观音庵,尚遥遥数里,且暂告退,容诘朝斋沐再请,何如?」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赵兄既不鄙夷推拒,则尔我一家。荒园虽陋,岂无一榻以留宾,何必匆匆而去,不畅所怀。」赵白道:「主人投辖,周是深情,但恐陈蕃之榻非坦腹所宜居,还是辞去再谒,不至涉于流荡。」司空学士听了,愈加欢喜,道:「赵兄不独才美风流,而又能持身以礼,真快婿也。赵兄既欲辞归,不可不少带春色。况天色才昏,归途咫尺,不妨尽醉。」因命家人去重备酒。赵白复辞道:「晚生初至贵地,昏黑路生,恐涉履不便。」司空学士道:「这个不消虑得。纵使深夜,亦自有灯火肩舆相送。」正说不了,家人的酒樽早已取至,赵白竟辞不脱,只得又复坐下对饮。饮不得数杯,赵白又要辞去。司空学士笑道:「赵兄若不肯饮,想是少年重于声色,不喜静饮。我学生有一小婢,名唤小红,惯弹琵琶,待我唤出来卯一曲以侑觞,或者赵兄方肯开怀。」遂一面命家人去叫。赵白忙辞道:「蒙先生浓情,已胜于公瑾醇醪十倍,岂在声色?但恨沟壑易盈,万望垂谅。」
正说不了,只见家人已唤了一个小女子出来。只好十二三岁,虽当头挑起一个凤翘,却四围发尚披肩,身穿着一领谈谈黄杉,罩上个绣花比甲,红红白白,打扮得十分俊俏,手抱着一面小小琵琶。刚走到前面,司空学士就吩咐道:「我叫你出来非为别事,只因这位赵相公不肯吃酒,你可细细弹一曲好琵琶与赵相公听。若是弹得好,奉得赵相公一杯酒,我就赏你一颗珠子。你若奉得赵相公十杯酒,我就赏你十颗珠子。你若是弹得不好,奉不得赵相公酒,我就要罚跪了。」那小红领了学士之命,因放下琵琶,忙斟了一大杯酒,双手送到赵白面前放下。因说道:「赵相公请酒,待婢子弹一曲奉侑。但弹得不佳,赵相公休笑。」赵白接了酒,忙说道:「酒我自饮,琵琶固所愿闻,然怎敢劳动。」赵白一面说,那小红取了琵琶,轻轻弹动,低唱道:
山坡羊变调
郎君俏,郎君悄,不脂不粉,偏胜如花貌,如花貌,宜嗔宜喜还宜笑。一睑儿尽皆文字娇,满身上都是风流窍。花见了,早魂消,鸟见了,应惊叫,人见了,谁一个不心欢乐。若是肯相伶,情愿与他同偕到老。
那小红口中唱,手中弹,齿牙之音又娇,弦索之声又俏,紧一阵,慢一阵,疏几声,密几声,殊觉动情。赵白听了极口称赞。小红唱完,立在面前催酒。赵白虽量不加,然到了此际,只得勉强饮干。小红见酒饮干,因又斟了一杯奉上,依旧又取琵琶去弹。赵白连忙止住他道:「佳音妙手,非不倾听快心。但恨贱量不胜杯斝,焉敢复劳。」那小红那里肯听他说,竟拨动琵琶,娇娇媚媚,又弹唱了一曲。弹唱完,便立紧催酒。赵白实不能炊,因再三推辞。司空学士听了,因解说道:「赵兄既量贵不欲多饮,然诗才高妙,除非赏一首弹琵琶诗,则又胜于饮酒多多矣。」赵白听了大喜道:「若蒙免饮,情愿献丑可也。」司空学士见肯做诗,更加欢喜。因命家人奉上文房四宝,又叫小红立在面前催诗。赵白遂展开花笺,先写题目道:
赠红姐弹琵琶
其一:
花前觅念奴,江头忆司马。
既愁弹者稀,又虑知音寡。
其二:
春凤起纤指,明月满怀抱。
尊前倚醉听,只觉弦声俏。
其三:
齿音莺语娇,手影花枝俏。
最是使人怜,慨弹不遮面。
赵白写完,就叫小红送与司空学士道:「醉后散言,聊以免饮,实不足以尽红姐之万一,幸勿见哂。」司空学士忙接在手,展开便读。才读的两三句,早见他满脸都是笑容。及读完了,因赞美道:「可惜非玉兄生在今世,若生在唐时,岂容太白独擅《清平调》之名。若论此诗之妙,该贺千钟,无奈非玉兄苦苦推辞。若竟不饮,岂不辜负。也罢,也罢,今只奉十杯,非玉兄只饮三杯,做我学生不着,代饮七杯,何如?」随叫人斟上。赵白见了,忙推辞道:「三绝原不成诗,止不过为免炊强呈丑耳。既垦丑,又不能免饮,则呈丑之谓何?还望老先生谅而免饮。」司空学士笑道:「题诗是免琵琶侑觞之饮,既已免矣。今之饮是为贺诗。如此佳作,若不痛饮相酬,则笔墨之气,何能得吐?小红可再弹一曲,以侑赵相公之饮。」小红听了,因而重拨冰弦,低低弹唱道:
山坡羊变调
才情妙,才情妙,题诗纵笔,一似风雷到。凤雷到,超唐跨汉齐周召。一句句,无非风与骚;一字字,都是名和教。笔头尖,花正娇。墨池里,龙潜跃。锦笺上,乱纷纷珠玑落。弹琵琶,文运交,忽然遭此风流品藻。
小红弹完,即放下琵琶,走近赵白面前催酒。赵白一面强饮,即笑问道:「红姐的佳音妙手,固已快心悦耳,妙不容言矣。但不知所唱之词,还是旧章,还是薪制?」小红道:「文章陈腐,老爷厌听。婢子所习,皆是大相公花前月下所制之新词。」赵白听了,又惊又喜,因对着司窒学士说道:「原来红姐所弹之妙词,皆是令公子长兄之新制。晚生乍一倾听,就疑非等闲所及,今果出令郎之彩笔。古今才美,真不虚也。但可根远人耳目疏浅,又匆匆草草,不曾请得一见,殊因为愧耳。」司空学士道:「小儿司空约虽也从事圣门,但才指挥笔墨,便思吞吐风云,等闲之残编遗唾,皆不挂其眉睫,老夫屡屡戒之。竞不知有最可笑者,今年十九,婚已及期,而朱门嫌其无实美,金屋疑其徒虚名,媒灼纷纷,一不应承,而转托名游学,东西浪行,欲访薴萝之旧迹,觅桃叶之遗踪,今竟不知何处。痴癫之状,岂不令识者葫芦。可惜不曾见得赵兄,若见了赵兄,年又少他,才又胜于他,人物又秀美于他,他自应心折而不敢作狂奴故态耳。奈何偏偏相左,可谓无缘。」赵白道:「俗言『观于海者难为水』,令公郎天纵美才,而寻常袜线固难入眼,何况晚生又祙线中之一线;焉敢妄视艺兰?然不亲芝兰不知香之幽永,今虽不能面识荆州,而笥藏之珠玉,得借观一二,犹识荆州也。不识老学士肯赐一览否?」司空学士道:「小儿才虽谫劣,而挥毫敏捷,吟咏实多。老夫恐益其狂,每置而不览,故无以应教。若不遗葑菲,小儿书房中,案头壁上,定多存者。赵兄何不下榻于此,或好或丑,细览而定之,使彼知所从违,则受益多矣。」赵白此来,原为访婿。前听琵琶二调,风流香艳,私心已动。后又见司空学士数其恃才之过,若非才美,则何所恃。又未见其人,因索其诗,既许观诗,又何辞下榻。因乘机答道:「下嘤鸣之榻,览切磋之诗,实后学快心事也。但孟浪游园,不胜唐突,一罪也。过叨杯斝,百暮不休,二罪也。今载枕籍五车,纵观四壁,茗荛小子,岂不犯分,三罪也。况无端入室,枕秘窥观,余罪种种,恐触公郎之怒,实不便从命,还是暂且告归,再来为正。」司空学士笑道:「书房乃诵读之所,又非内室,学者共此斯文,又何秘之窃,况父留之宾,岂避于子。且小儿虽伤于狂傲,然狂傲者皆不生敬畏之人。若见了赵兄,恐一片服膺爱慕之心,又过于老人。赵兄明日相合自知。」赵白道:「老先生既殷殷垂爱小子,小子若再苦苦推辞,便是自绝于天了。况归途入夜实不便行,只得要大胆借寓了。」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赵兄既肯下榻,快心事也。须秉烛春园,以观桃李之夜妆何如?」此时赵白面前赏诗之三杯酒,初苦辞不饮,后又谈及司空约之才美,情有所注,又因红儿在前,低低催促,早不知不觉,已饮干七八。司空学士见了大喜,因又叫红儿弹新词奉酒。说说笑笑,直吃得赵白果有九分沉酣之意,方叫家人移烛,送赵相公到大相公书房里去宿。正是:
萝善缠兮藤善牵,东边忽接到西边。
此中虽说无援引,默默生情信有缘。
赵白到了书房中,见其诗书满架,琴剑分悬,案头的玩器与四壁图书,甚是富丽,真令人观之不尽,赏之有余。然而,赵白的意不在此,单看司室约的佳作,观看或诗或赋。见了几首,虽题不相属,然词意清新俊逸,无一句一字袭人齿牙。吟咏数遍,甚觉快心。童子又送上茶来,吃了两杯,一时沉酣不觉尽解。不忍就寝,因而据案,又将案头的篇章细细检阅。忽在书中检出一副棉笺,那锦笺上有七言律侍一首。细细看去,题目却是:
访美
嫌他花柳不温存,蹙出风流是黛痕。
醒眼看昏真入梦,惊情若定假销魂。
容非闭月焉生爱,盼不垂青谁感恩。
横塞朱门与金屋,不知何处薴萝村?
赵白细细看了两遍,又惊又喜,因而暗想道:「细观此诗,访婚亲切,殊不减我择婿。但可恨秣马秣驹,徒思窈窕,偏不识河洲之路;而椟中有美,空韫深山,又苦无炫售之阶,却将奈何?」沉吟了半晌,因又想道:「此人诗才之美与十九之年,已有确据矣。至于人物秀美,虽其父谦曰不如我,今想来实未必不如。即使稍逊,而男子丈夫之去取又不在此。我两人虽风马牛不相及,今忽睹此一诗,未必非御沟中之红叶。红叶既能传彼之心,则此红叶,又安知不能传我之心。何不和他一首,递个消息,使他知香奁尚自有人,庶不叹薴萝不知何处也。」主意定了。因见前诗之锦笺甚长,遂和一律于后,先写:
步前题原韵
香必香奁香自存,岂知花月浅留痕。
无因无想休寻梦,不识不知空断魂。
玉杵捣成仙女聘,桃花流出洛媒恩。
薴萝涎慕垂于古,西子而今别有村。
列眉村赵如子奉和
赵白题完,又前后吟诵了数遍。原唱既欣赏不休,和章亦读而自喜。把玩多时,恐书童倚立伺侯,只得将诗夹在原书中,忙忙睡了。
到了次早起来,梳洗毕,就即辞出。书童忙留住道:「老爷尚未起,小的怎攻轻放相公去,还求相公少侯片时。」赵白道:「我候自不妨,但恐老爷知我守候,寝之不安,转忙忙为我而起,岂不相碍。何不待我且回寓去一看,侯老爷起身时再来相候,庶几两便。」书童道:「赵相公若是去了就来,实为两便。倘或去后又别有事稽身,不得闲来,老爷一时要人,却叫小的那里来寻相公。」赵白道:「我初到此间,一人不识,那有别事。况老爷曾许我有婚姻之约,此终身大事也,正要求媒作合,焉肯自误而反有不求之理。你但放心。」原来司空学士与赵白讲小姐的婚姻时,这个书童正在旁边伺候,是亲耳朵听见的,今见赵白说还要求媒来议亲,便信以为真,道:「赵相公既是这等说,自然是要来的了,请便可也。」赵白见书童肯放,忙带了仆妇,转缓缓的照旧路走出园来。一路暗想道:「司空学士误认求婚;我昨日满口应承者,只思一脱身便改换头面,你东我西,不复相见,无处予言之责,何必又烦口角。不料《访美》之诗,又出其乃郎多情之笔墨。笔墨之多情,则一片之深心自在风影中求实际,矧彼之所求,又正我之所愿售,倘同声相应,一旦成全,则鼓钟琴瑟,总是一家,异日何以相见?则此时之君子,又不得不早为异日淑女之地。」一路算定了主意,回到庵中,忙取了一幅笺纸,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于上,用封筒封好了交与庵僧道:「我去后,司空学士老爷家倘有人来寻我,可将此付之。」一面又称了三钱香资,谢了庵僧,遂叫老家人收拾了行李,竟飘然而去。正是:
试问游鱼何所求,忽然摆尾忽摇头。
漫夸香饵安排巧,谁识吞钩是下钩。
赵如子匆匆而去,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学士,自见了赵白,以为风流儒雅,可焕门楣,故苦苦留饮以醉其心,再三留宿以致其情。到了饮完送入书房时,自已大醉,故不曾吩咐得书童,叫他留下赵相公,故次日起身就问道:「赵相公何在?」书童回说去了。因惊问道:「你怎么不留下?」书童道:「小的留他,他说要去央媒来求婚,故小的放了他去。原说老爷起身时他就来的。」司空听见他提起婚姻,也信以为真,以为必来。不期等到午后,竟不见一痕踪影。等得不耐烦,因叫一个家人领了书童到观音庵来寻问。庵僧回说道:「赵相公早回庵,即收拾行李回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在此。」因取出付于家人道:「可以此回复老爷罢。」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这封字儿去回复老爷。只因这回,有分教;费尽猜疑,参不透个中哑谜;百般揣度,看不破暗里机关。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赵如子恐错过两题勾引句 司空约要分明一访列眉村
行游欲觅娇娃聘,睢鸠空叫声无应。蓦地暗惊讶,桃源路未赊。
幽兰空谷里,彩凤深藏已。寻识苦无门,教人欲断魂。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家人与书童同到观音庵来寻赵白,不期赵白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与庵僧。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字儿回复。老司空学士见说赵相公去了,满面生嗔,暗想道:「婚姻美事也,从与不从,只消实说,谁来强你,为何竟自去了。莫非痴心妄想也与小儿一般,或者别有隐情。且看他留下的书上如何说。」因将封筒拆开,抽出书来要看。那里是书,却是一幅笺纸,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司空学士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怜才既许结朱陈,应为坚持淑女身。
两榜若标郎姓字,洞房花烛自生春。
司空学土看完诗,方回嗔作喜,道:「原来不是辞婚,竟有志功名,恐怕匆匆草草,不成模样,故飘然而去。此志士之所为,殊可敬也。但可惜彼此许可,不曾说个明白。」既又将诗看了两遍,因又想道:「若据他『应为坚持淑女身』这句诗看来,不独许可。且有劝勉之意在其中,断非妄言无意者。只得留此诗以为证而待之。且他《莺求友》诗上写着『列眉村』,但下知列眉村却在那一乡,须等大儿回家,与他说知,叫他去访。他还有些细心,肯东西寻问。」想罢,只得丢开。
原来司空学士这个大儿子叫做司空约,表字默爱。生得骨秀神清,仪容丰俊,望之凛凛然攸人生敬,亲之又温温然使人生爱。且聪慧过人,在十四岁上,就文章出众,案首进了丽水县学。到了十八九时,举止风流,宛然一个玉人。人见了,都道是卫玠复生;诗文高妙,落笔疑带风云,人看了,尽惊为青莲再世。具此才美,故眼空四海,看人不上。常常对人说道:「不逢欧阳修之主司,必不登第,不遇西子之佳人,必不仪婚。」以此,父亲替他议婚,皆一概辞了。因恐在家父亲又以此事相迫,故托名游学,东西游赏。因慕西子之名,此时正游到西子湖上。谁知西湖之比西子,是赞西湖山水之美有如西子,不是说西子湖就是说西子。司空约东游西游,只见西湖,并不见有西子,情兴早减了一半。再看见香车内缓飘轻薄,尽是绮罗;画舫中淡抹浓妆,无非脂粉,求一春山之黛,秋水之眸,了不可得。赏玩到此,愈觉情兴索然。欲要回去,又恐怕后有绝色,一时错过,因而又捱了许久。忽一日游到吟泉亭,只见亭壁之上,有人题了七言绝句道:
谁定西湖西子名,盖怜水性与山情。
若真要识吏光面,还向蓬莱细品评。
司空约看完,暗暗吃了一惊道:「此诗恰象是为我而作,不知何人?」因看诗尾,却写着「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司空约看了一遍,不禁又惊又喜,细细思量道:「此诗若说不是为我而作,怎我肺腑之事,皆被他道出,若说是为我而昨,我的心事又从不曾告人,他怎能知道得这般亲切?况且这『小月老』乃媒人之称,『牛马走』是太史公之号,又不知实是何人?这『列眉村』却在何处?与我毫不相关,怎诗中有寓,指点的甚是分明,真不可解。莫非他人之心与我之心暗合?这且漫论,但所言西湖徒有西子之名,其实欲识夷光,须向蓬莱细访,此言却似确有据。我今在西湖上寻访久矣,并无踪影,有意无意,但以此诗为识,且归去寻访一番,再作区处。」遂有个打点回处州之意。虽说打点,而无奈六桥三竺,游女如云,闺人似水,朝窥陌上,夕览归囗,只管耽耽搁搁。不期一日,忽游到断桥旁边一个临湖的大酒楼上,只见楼壁上又有人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道:
好将青眼大睁开,休泥虚名想又猜。
一日羞花虽是貌,千秋咏雪却须才。
但求彩笔无惭色,莫叹香奁安在哉。
四诲求凰若无路,桃花流水小蓬莱。
司空约看完又吃一惊,忙看诗尾,却仍是「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九个字,不禁满心欢喜,因朝着诗,深深一揖道:「此诗,我之恩人也。再三指点,不啻耳提面命,明日归访蓬莱,倘有些风影,若非天意,便是鬼使神差,真侥幸也。」算计定了,到次日一刻也不留,竞收拾起身,回处州而去。
不数日,到了家中,拜见父亲。司空学士就问他道:「你这些时游学在于何处?」司空约道:「在于武林西子湖上。」司空学士道:「西子湖乃浙江名胜,游览的佳人才子半无下。下知你曾访着几个佳人,几个才子?」司空约道:「孩儿要说,父亲大人又要责备孩儿狂妄。美人无非珠玉装成,名士尽皆浮词套习,至于天姿国色,饱学鸿才,实不见一人。」司空学士听了大笑道:「你东西奔走,却访不出,就坐在家中,到访着一个。年纪比你还小两岁,人物之美,如花如柳,如金如玉,也形客他不尽。说来你还未必肯信,我也不说了。至于诗才,信笔即题,却又吐新抽细,匪夷所思。」因叫书童取出《莺求友》并《赠小红弹琵琶》三诗送与他道:「你细看自知。」司空约接在手中,才看得三五句,早惊得吐出舌来。看完了又看,直看了两三遍,方才说道:「若论《赠小红弹琵琶》这三首绝句,虽说风流香艳,若叫孩儿属和,尚可勉强支持。至于《莺求友》这样咏物题目,却做得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出神入化,真令人搁笔,甘拜下风矣。」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我儿,你如此说来,还可谓之服善。但你一向不服人者,是无人可服耳。我前日因见这赵白人物风流,才情敏捷,为你妹子动了个选婿之心。我因留饮,与他言及婚姻,他已满口应承。不知为着何事,到次日竟不别而行。及我着人到寓处去寻问他,去便去了,却还留下一首七言绝句,回报婚姻之意。」因又叫人取出与司空约看。司空约看了道:「报婚姻已甚明白,但不知忙忙而去,却是为何?」司空学士道:「我正为此蓄疑,一时分想不出。今喜你回家来了,可为我细细一想。」司空约应承道:「容孩儿慢慢想明,回复父亲。」司空学士道:「既如此,你且去歇息。」
司室约出到书房中坐下,且不想赵白为何而去,且先想这列眉村却是何处,怎西湖上二诗写着列眉村,为何家中几首诗也写着列眉村。莫非湖上题诗之人就是家中这个题诗的赵白?若说是一人,地方相去数百里,时俱不久,怎么分身得来?若论是两个,怎么恰恰的都住在列眉村,真令人不可解。想了半日,再想不出,只得丢开。
到晚间,吃夜饭,又吃了几杯酒,微带醺酣之意,因想道:「才子虽说难得,今却又有这个赵白,怎女子中,访来访去,竟无一人,真可叹也。」因持起笔来要做诗感慨,忽然想起:「我前日已做过一首,夹在书中。不知是怎生用意,今已忘记,若要再做,不至雷同方妙。」因在书中检出,打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忽吃一惊,只见诗后早有人和了一首。未看诗,先看和诗是何人,恰又写着「列眉村赵如子」。及至再看其诗中微意,却是争佳人自有,而深讥他不知防来。看看诗,又想想缘由,却没头没脑,弄的满肚皮都是狐疑,因查问馆童道:「我不在家,这书馆中有谁来往?怎连我做的诗都被人偷和了去你竟不知道。」馆童道:「书馆中并无闲人敢入,止是数日前老爷留赵相公宿了一夜,他便东看看,西看看。若说偷和诗,除非是赵相公,再无别人。」司空约听了,又暗想道:「他既曾留宿于此,这和诗自然是他无疑。但不知为何不写赵白又写如子?或者如子就是他的别号。他诗结句又明说出『西子如今别有村』,若非果有其人,怎好如此下笔。但湖上二诗,又指点我到蓬莱去寻访,莫非这列眉村就蓬莱左边?两处诗意,劝我寻访,若自同心。但不知『小月老牛马走』又是何人?」想了半啥,忽然有悟道:「原来『小月』二字再加一『走』字原是一个赵字,其余充非助词,使人猜疑。如此看起来,则两地之诗,总是姓『赵』之人,在我司空默爱可谓大有情矣。既暗暗为我用情,我若漠然不知,虽辜负了他一番用情,也还于心无愧;今既察出其情而不知感激,又不能寻他一谢,则草木之不如矣,怎还敢以才子自负,而妄想佳人以为婚好。细细算将来,湖上之『小月老』既是和诗之赵如子,和诗之赵如子即是赵白,『小月老』与赵如子既属风影,而赵白虽不知去向,却实有其人,为今之计,只须寻访赵白,此事方得分明。欲寻访赵白,只须查着了列眉村,方有着落。」算计定了,因叫一个能事的家人,去访列眉村在于何处。
家人去查访了两日,方才回来报道:「城中地方自无村名,乡下地方惟有乡图好查,若问村名,知者甚少。小的再三访问,并访问不出。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交钱粮的老人家,问他列眉村地方,知道往东南上去,约有百里以外,是三十五乡二十七图地方,直在蓬莱山背后,俗名叫做赵家坳。列眉村乃古时的名号,故近日没人知道。这老儿说便说得有些相似,却不知是与不是。小的欲要自到地头去访问明白,来回复往,却要两三日工夫,恐怕大相公等得心焦,故先来说明,然后好去。」司空约听见说在小蓬莱山背后,又听见说是叫做赵家坳,十分中已有八九分对帐,便满心欢喜道:「这老儿听说大约不差,不消又费两番手脚,你明日可叫人备马,就跟我同去罢。」家人答应去了,正是:
情急心忙处,浑如箭在弦。
千重与万迭,恨不一时穿。
到了次日,司空约起个绝早,竟骑一匹快马,带着家人出城,望东南而来。家人得了底脚,一路上问一声列眉村,无人知道,改口问赵家坳,无人不知,故一村一村问来,皆不曾差错。饶得马快,急急赶到赵家坳,天色早已昏昏黄黄矣。就在村内寻个人家借住了。急急收拾了夜饭吃,而乡下人家俱已关门闭户矣,无人访问,只得睡了。
到了次早,一起来就先问生人家道,「你这地方有一位赵相公,名字叫做赵白,号是非玉,我特特来拜他,你可知道住在那里?」主人道:「我这赵家坳,虽说姓赵的颇多,却多是种田务农之人,连读书的也无一个,如何得有赵相公与相公往来,莫要差误了,不是这里。」司空约道:「明明白白是这列眉村,列眉村既是赵家坳,怎么得差。只怕这村里赵姓人多,你还知道不尽。」主人道:「这地方又不是通街活路,有人搬来移去,或者不知。这山坳里人家都是积祖相传,不增不减,有数的人家,某人叫甚名宇,某人住在那里,某人是长一辈,某人是小一辈,某人锄那一块地,某人种那几亩田,就是另分出一房,或是生了一个,或是死了一个,也都是晓得的,怎么出了一个读书相公,惊天动地,反不知道。相公若不信我的言语,请吃了饭,再细细到别家去问。」司空约听了说,竞呆了,不好再问。果然吃了饭,带着家人又到各处去访问,谁知或东或西,四下里都问过,尽皆回说:「我这乡村中,都只以耕种为生,并无一个读书之人。就是隅然天生了几个认字的能人,也只好认得『百家姓』与『上大人』罢了。怎么敢称相公。这是断断乎没有的。相公不要空费了神思气力,只怕这个姓赵的不是赵家坳人,不是说错了,就是听差了,还须回去问个明白,方才好寻。」
司空约寻了半日,并无踪影,一团高兴,扫得冰冷,只得回到主人家,叫家人沽了一壶酒,闷闷的吃得烂醉。满肚皮无聊,没处发泄,因叫书童在拜盒里取出笔砚来,磨浓了墨,就在大路旁一个小庵前一堵粉壁上,题七言绝句一首道:
既吐情丝百尺长,应传消息付春光。
如何访过蓬莱路。布见桃花流水香?
访友不遇,黄岩司空约默爱题
题完了,又自读了两遍。正低徊叹息,忽见个长须道奴,手托着一个方盘盘,却供养着一尊小小的鬼谷子的神象,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课筒,摇来摇去,口里念着:「吉凶有准,祸福无差。」在面前走了过去。司空约看见,忽触着心事,因叫住他道:「老师父,可替我起一课。」那道人就在小庵前一块石头放下盘儿,取出课简里的三个铜钱,递与司空约,叫他向天祷告了。然后手里摇着,口里念着,先排成了内象三爻,却是折单单一个巽卦。又摇又念,后又排成外象三爻,却是单单一个干卦。合起来,却是一个天风垢卦。因问司空约道:「此卦相公要问何事?」司空约道:「我自郡城特来到此,要拜访一个朋友,却再三访问不出,不知有此人没此人?是此地不是此地?不知还是说差了,还是我来差了!老师父替我说个明白。」道人道:「此卦应爻甚旺,其人如金如玉,怎说没有。不变不动,正是此地,说的也不差,你来的也不差。但此垢卦,婚姻之卦也。相公此来,该为婚姻,怎么说是访朋友?若是访朋友,便阴阳相左,自然不能相遇。却喜青龙持世,伏变六合,今虽不湿,终须大遇。断断不何因今日之不遇,懈怠了寻访之心。」司空约道:「此来虽说是访友,访友之情却实是为婚姻。」见道人起课说着了他心事,不胜惊异,因说道:「我来访友者,原为婚姻也。今既访友不遇,只恐怕这婚姻就要错过了。」道人道:「垢者遇也。原该相遇,因被日神冲破了,故遇而不遇。然日神之冲,不过一日,垢之终身,直包些身,那里得能错过。错虽不能惜过,但伏而又伏,冲而又冲,变态多端。一时不能即合,须宽心待之,又要上紧访求之,方万万无失。还有一说,此卦官鬼为媒,若金榜题名,戴了纱帽去求更妙。」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称二钱银子谢了道人,然后又复到主人家里。
此时,心下稍稍宽些,因叫家人又沽了一壶酒来,想一想,吃一杯,又吃得半醺。情兴复生,因又叫家人移笔砚,依旧到庵前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舒眉寻访且劳神,哑口周旋更苦辛。
云里月光明又暗,镜中花影假还真。
无端指引偏怜我,有意相亲却哄人。
若虑不坚思试验,千回万折不嫌频。
题完诗,要回城晚了,只得又在主人家借宿了一夜,到次早方才谢别了主人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柳无条而弄色,花不见而生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赵如子苦留意再题勾引句 司空约不放心二访列眉村
三番四覆明勾引,神交题尽风流蕴。消息倩东风,知音耳早聪。
寻踪重再访,姓字并无诳,颠倒小蓬莱,春光梅已开。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约亲到列眉村寻访赵白不遇,回到家中,没头没脑,又不好回复父亲,欲要丢开,又因起课的说后来大好,又不敢放下,每日思思算算,甚费踌躇,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自在司空学士家辞出,因他求婚,便要脱身回去。只因又见司空约的《求美》诗,又风流,又有深情,属意其人,故俏悄的和了一首,透个消息,使他好来寻访。又打听得他处州本乡本土,没有绝色,又慕西子湖之名,故托名游学,竟到西湖上去寻访。恐和诗中这个消息,一时不得到他眼耳中,「倘他湖上别谐了配偶,则我和诗这番情况,岂不虚费。且我回家株守空山,毫无用处,且西湖天下名胜,既要在诗文中弄风雅,则西湖咫尺,安可不到。借此访他,也到西湖中去一游,不但观览风景,倘能遇巧,再透一个消息与他,也是一件快事。」算计定了,遂雇了一只小舡而去。
不数日,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寓处住下。也不访僧,也不交友,每日只是独往独来,浏览那山水之胜。只见宝马香车,三竺六桥的游人不绝;彩舟画舫,里湖外湖内的吹鼓不休。人千人万,怎能知司空约在于何处,这个消息却怎生传递。想来想去,这想出个众中传信的算计来,故题两首挑逗之诗;一首七言绝句,写在冷泉亭壁上,一首七言诗,写在断桥的大酒楼上。看不出滋味的,不过徒读一番罢了,若遇着有心之人,触发其中痛痒,便自然关情。要穷源究本。初题诗甚以为计,过了几日,又不知司空约看见与不青见,未免又费踌躇。然而无可奈何。又因心爱《救美》之诗,注意在司空约身上,无心复去他求,料难久住,也就买舟回去。
回到处州郡城,恐怕撞见司空家人,遂不敢入城,竟在城外转了回身。看看到列眉村口,便远远住下。到次日绝早,先打发老家人并仆妇先拿了行李回家,自己却以为女儿在家,无人认得,故仍是男装,侯天微有亮影,便从村口走了入来。不期才走到小庵前,早看见庵壁上有人写了龙蛇飞舞的十数行半真半草的大字在上面,心下暗惊道:「此村壁如何得有文人字迹?」忙走近前一看,方知是两首诗,前一首是七言绝句,后一首是七言律诗。大惊,以为奇事。急急看是何人所题,却又正是司空约名姓,吃了一惊不小。因想道:「如何反在此题诗?」惊疑不定,只得细细看诗。看完了诗,参详诗意,方知司空约两首消息惧已传到,故来追求寻访。恰又不遇,因而题诗致意。赵如子看得分明,不禁满心欢喜。因又看一遍,默默将诗记了,不敢久留,遂忙忙走回家去。却喜山野僻静,竟无人看见。
既到家,众家人妇女来见。略问问家事,便先开了书楼,走到上面,取笔砚将二诗录出,再细细玩味。因解说道:「说『情丝百丈长』与『无端指引』,是指西湖上二诗而言也。他说『哑口周旋』,是感激我暗暗题诗也。其馀『桃花流水』与『明暗真假』、『哄人』诸句,方是不遇而少致其怨。我前一见他《求美》诗做得缠绵亲切,便知他是一个有心多情之人。今见了我湖上二诗,便急急来寻访;寻访不见,便再三致怨;又恐我是试他不坚,复自表其诚。若非多情,若非有心,焉能及此。且所题之诗,细密如蚕吐之丝,清新如澄江之练,而笔香墨彩,字字可人,愈令人放他不下。但可惜男女嫌疑,难于会面,斧柯隔绝,无计关通,却如何区处?」又想道:「他到此寻访了一遍。见无踪影,自看得从前许多指点,俱属荒唐矣,岂不将他一片热肠都弄冷了。为今之计,除非借他试验之言,再通一个消息与他方妙。」又想道:「若要通他消息,不须另生枝叶,只须将他题壁二诗,再和个分明,他便不复生疑了。」算计定了,便先和他绝句道:
虽说山长水又长。如何寸寸论春光。
桃花流水依燃在,寻着源头自吐香。
又和律诗道:
才美虽然交有神,其中滋味半甘辛。
花心深隐休寻错,柳眼低垂要认真。
但愿心中知有我,不须牙冷笑无人。
河洲何事桃夭美,全赖东凤吹拂频。
赵如子和完,棉笺写出,启落款是「列眉村赵白奉和司空默爱兄过访不遇有感之作」。因想道:「诗已和了,写已写了,但怎生能够到他眼中?」若要又改装自到郡城去寻门路,只觉得太自轻了;欲要托人寄去,却又并无一个往来之人。欲要叫老家人送去,又恐怕露了形迹,被人跟寻将来,窥见底里;欲要借名投了进去且就走开,只觉躲躲藏藏,不甚公器,寻思了半响,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了。只须叫老家人送到前番寓的观音庵里,只推说不认得的司空学士家里,转将寺僧送去,便来去任情,两不相碍矣。」算计停当,因将和诗用封筒封好,上面写着:「送上司空大相公开拆」,又注着:「台字默爱」。又吩咐了家人:「这书可交与庵僧收了,你即悄悄走了回来,不可又被人看见。」老家人领命而去。
到了郡城,此时是五月天气,日子渐长,到了观音庵,天还不晚。恰恰遇着庙僧,就取出封简来,递与庵僧,因说道:「我家相公向日在此打搅,今有一封书儿,要送与司空老爷家大相公,困我认不得他府上住在那里,欲求老师父着人巷我转送送去。明日我家相公来总谢罢。」庵僧接了书道:「不打紧,明早就替你送去。你相公几时来?天将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了罢。」老家人道:「相公也要就来,我还有事要出城。」遂忙忙辞了出来,别处去宿了,正是:
明人做暗事,半露半遮藏。
若问能何在,机关是作忙。
到了次日,庵僧受了赵家人之托,不敢怠慢,因自己将书送到司空学士家里,交付与管门的家人,道:「这是列眉村赵相公着人送来与大相公的,因他认不得府上,故转托我送来。大叔可收明了交入去,不要差池。」管门人接了道:「知道了,老师父请回罢。」庵僧自去。管门看得平常,只等大相公起来,吃过饭,方才交了入去。
司空约初接了,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及拆开开细看,方知是赵白和题墙的二诗,早满心欢心。再细细看诗,见诗「休寻错」、「要认真」等句,皆是责备他寻访得不仔细之意,愈加欢喜道:「如此看起来,果是我寻访得不仔细。既是列眉村没有个赵白,则此三诗,却是谁人和的?若说这赵白不住在列眉村,为何列眉村口墙壁的诗,他就看见?细细想来,还是我前日粗心浮气,访得不详细,乡下人耳目粗浅,识人不广,故致我虚往返了一番,转受人之讥诮。倘或再往,又是如此,却将如何?」因想起道:「他送书来,毕竟有人,细问其人,自然知道。」因叫管门的家人进来问道:「这赵相公送书来的人今在何处?」管门人回道:「这赵相公送书人不曾来,是观音庵和尚代他送来的。」司空约道:「既是庵僧送来,你可去问他庵僧,赵相公的管家还在么?如在,可同他来,我有话问他。」管家人领命,忙忙去问了来回复道:「赵相公的管家因不要领回书,故投过书就回去了。」司空约听了。甚是懊悔,道:「他既有人来,就该问他个详细。岂不为妙,偏偏不巧,又放他去了。明日去寻访,未免又要费力。」因又想道:「这赵白前日突然去了,父亲曾命我访消息,打听着落,因寻访不着,故不曾复得父亲之命。今他既送此二诗来,虽还未见其人,然二诗俱在,便是消息,便是着落,岂可不通知父亲。」因拿了二诗,自走到后厅来,寻见父亲说道:「前日父亲曾吩咐孩儿想赵白无端而去,故孩儿一时也想不出,因问明了列眉村即是赵家坳,孩儿来到列眉村去寻访赵白。再三寻访,只是不见。一时心不细,因题了一绝一律于村口壁上,以致怀疑焉有之意。不想这列眉村中原有个赵白,见了孩儿二诗,甚是不悦,故和了二诗,叫人送来与孩儿,深怪孩儿访之不细。」一面说,一面就将二和诗奉上父亲,道:「请看便知。」司空学士接了一看,不胜大喜道:「此果然是赵生之诗。其人既果在列眉村,则来去不为虚妄矣。」司空约道:「他去来虽不为虚妄,然儿虽通声气,却实实未见其人,意欲明日再去一见。倘前言不爽,将妹妹的婚姻再申定一番,岂不更妙。」司空学士道:「我前要你推测者,恐他指东划西,其言不足凭耳。今列眉村与赵白其人其地俱实,则『金榜标名』与『花烛生春』一诗,亦已盟之久矣,何须再订,再订反觉多事。况今秋乡试在迩,莫若让他与你乡试过,看中与不中,再作道理。若只管去琐琐,未免有伤女家之体。」司空约听了道:「父亲所教甚是,且放下再处。」遂退了出来。又暗想道:「父亲所论已定者,乃赵白与妹子婚姻也。着是赵如子和我《求美》之诗,许我『西子如今别有村』,至于西湖上小月老指我小蓬莱之路,分明又是我的一段婚姻,却才现得一影,尚不知形在何处,若不急去访,岂不失之千里。就是赵白两首和诗讥刺我访求不细心,亦无非还要我去重访耳。测其要我去重访之心,未必正图一识其面,一叙寒温耳,定然有美玉蕴于椟中,要人识取耳。我若茫茫漠漠,不知领会,岂下辜负了他三番四复之深意。其人若只寻常,也还罢了,倘是个绝色佳人,岂不自误。莫若瞒着父亲,还去一访,看个有无好丑,也好放心。」主意定了,遂推托有别事,又悄悄到列眉村来寻访消息。正是:
有消有息不须寻,消息全无怎放心。
不放心寻消息在,放心消息竟沉沉。
赵如子得了老家人送去诗的回信,以为二诗到了司空约那边,定来重访。要仍与他一个不见面?不独要将他重来寻访之兴扫尽,竟要连后面婚姻之路俱阻塞断了,则从前两番和诗,俱属无用,若真真与他欢然接见,将前后事一一说明,又恐怕太容易了,使人看得等闲,后来做事,便不钦敬,便不猛勇。只打点取个巧,微露半面,以为龙首,使他窥见,惊惊喜喜,信以为真,却深藏半面以为龙之尾,使他不得见,猜猜疑疑,留以结婚姻之大案,则从前指点,足令人生感,向后功名,又不敢不勉矣。这些机关,皆是赵如子平时打点在胸中,今日正当其时,只得要用。却又喜得他恰又有一个寡居伯母王氏,又没有儿子,虽有些田产,因所用不多,竟不料理耕种,所收甚薄。与如子却是亲房,过从甚好,一月之中,到有大半月住住如子家里。见如子长成,日日为他亲事着急。如子因将这段婚姻之事,俱细细对他说了,要他作个引头。又喜得他恰住入村来的大路上,正好招邀。这伯母王氏,一一俱问明白了,便回家去,日日坐在门前守候,只侯了七八日。
这日将晚,方看见一位少年官人,生得风流俊秀,穿着一身纱衣,骑着一匹骏马,从村口入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家人、一个小童子,又一健仆挑着行李。王氏看见,知是那一窍,便故意现身走到街中使他看见。此时是五月二十日,家家耘种甚忙,又天气初热,路上行人甚少。司空约进得村来,便勒马叫家人去寻旧寓的主人。恰恰的旧主人夫妻都下田去了,门是锁的,家人见了,只得向前另寻人家。远远看见有一妇人立在街中,因忙走上前向着那妇人道:「我家相公有事到此,因天晚了,要借你家暂住一夜,明日重谢,何如?」那妇人故意看了一看道:「我家又不是饭店,如何下客?但看你相公是个贵人,不妨得,请在老身家下停住。」即则家人将行李搬进来,那妇人连忙将茶送上。吃毕,司空约即问道:「你此处有个赵白相公,可认得么?」赵妈妈道:「既有其人,如何认不得?」司空约道:「既是认得,为何我前次来,村头村尾都问遍了,也无一人知道?」赵妈妈道:「这不知,定有个缘故。你且说来,待我老身与你认认看看。」司空约道:「这个人姓赵名白,表字非玉,年纪才十七八岁,生得人物清秀,就如花朵一般。明明有人,为何再问不出?」赵妈妈道:「若问赵白,莫说外姓没人知道,就是我老身同一赵姓,也不知道,就到家谱上去查,也没个赵白相公。又执定有人,难道是说谎。此中差错,有个缘故。」司空约道:「有甚么绦故?求妈妈见教。」趔妈妈道:「待我说与你听。」只因这一说,见面胜似闻名,闻名又不见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司空约访假名真着急 赵妈妈明勾引细商量
儿女悄心肠,弄尽机关矫。时露闺中姓字香,惊喜方知窈。
诗句久怜知,识拜今非少。欲窥无计奈如何,百丈情丝绕。
右调《卜算子》
话说赵妈妈被司空约逼紧,要问访不出赵白是何缘故,只得说道:「人有真名真姓,也有假名假姓,若问是真名真姓,自然一问就知;若问假名假姓,却叫人如何晓得。」司空约道:「一个人斯斯文文,又不犯罪,为甚改了名姓?」赵妈妈道:「相公有所不知。大凡乡间人生出来,父母取名,多近村俗。及长大了。要充做文人,入城拜客,小时的村俗名字难于出口,故改个新鲜名字,好去装模做样。相公若执此假名相访,如何有人知道。」司空约听了,沉吟道:「这也说得有理。」因又问道:「若果系假名,这是断断乎访不出的了。」赵妈妈道:「这也还有问法:或是排行,或是混名,或是乳名,或是小名,若与他相厚得知他的,这到一问就有人晓得。」司空约暗暗寻思道:「我又不曾与他会面,他的混名、小名如何得知。」因叹了一口气道:「我来这一番,多分又要落空了。」遂不复再问,连酒也没兴吃,只吃了夜饭,赵妈妈就送他到一间干净房里,叫家人铺了床铺,就睡了。睡了一觉,醒将来左思右想,再不能复睡。因睡不着,只得又思。忽想道:「赵白非玉四字,文文雅雅,象是个改的,故问不出。这和我《求美》诗的赵如子这二个字虽不村俗,却还古朴,不象个造作出来的,明日问一问,看是如何。」因想出这条问路来,心才定了,方又睡着。
到了次早,天一亮就起来梳洗。梳洗毕,就叫童子入去请出赵妈妈来。先奉一揖,相见过,就问道:「赵白既是假名,访问不出,且搁开一边罢了,但还有一个姓赵的,也是赵妈妈一族,却定要求赵妈妈见教。」赵妈妈道:「相公既如此下问,若是认得的,再无一个不说之理。不知相公还问何人?」司空约道:「还要问一个赵如子。」赳妈妈听见问赵如子,不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不言语。司空约见妈妈吃惊,象是有些认得之意,不胜欢喜。既他不言语,忙又问道:「妈妈既认得,万望见教,我好去进拜,为何转不言语?」赵妈妈道:「赵如子是有一个,只是与相公一天一地,大相悬绝,怎么无因无依,忽然问起他来?真不可解。」司空约道:「他就是前朝宰相的嫡派子孙,我们诗礼人家,也可交接。他既多才,我也从事笔墨,怎么就问他不得?」赵妈妈听了,不觉大笑将起来,道:「相公错会了意了,我且请问相公,这赵如子,相公曾与他会过面么?」司空约见问,沉吟了半响,方说道:「实不敢瞒赵妈妈,我与赵如子唯在诗文中往来,可称神交,都实实未曾会面。」赵妈妈听了方笑说道:「这个才是。」司空约道:「赵妈妈这等说来,定是认得的了,万望见教。」赵妈蚂道:「这个赵如子,就是本族赵姓疏远些,也还有不认得的。唯老身与他是亲房,故知道的亲切。但有一说,却实实不敢对相公说明。」司空约道:「这是为何?莫非怪我初到此间,不曾尽得个薄礼便只管琐琐奉渎?」说罢,就要叫家人去备礼。赵妈妈忙扯住道:「老身还有饭吃,岂为礼物。相公既是这等罪我,老身只得要直说了。」因邀了司空约进到内一层,方对他低低说道:「这赵如子不是男人,就是老身嫡亲的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从来未曾出门。不知相公为何知道他的名字,谆谆问及,故老身吃惊。」司空约听见说是女子,不觉也吃了一个大惊,竞呆了半晌,暗暗想道:「怪道他和我《求美》之诗,亲亲切切许我『香自存』,『西子有村』。我还认作别有所指,准知皆自道也,皆自荐也。这段深情,属意于我,真觉『花月留痕』之为浅也。」想到此,愈想愈觉多情,满心欢喜。赵妈妈道:「老身粗人,他的性情怎能深识?此皆是舍侄女时常对我是这等说,故老身得知,传说与相公听。他的自安自乐,老身一时那里说得他尽。相公若不嫌絮烦,待老身略举数端,说与相公听着。」司空约大喜,道:「老亲母若肯见教,胜于锡我百朋矣。」赵妈妈道:「第一是妆盒中,脂粉从来不设,又且鬓发如云,并不屑髢,总一总,双鬓堆鸦,挽一挽,盘龙盘凤,光可照人,影能夺目,真令人爱杀。至于不言不笑,气自温然,言笑自如而端庄莫犯,又令人起敬,莫说绮罗生媚,就是一件韦布之衣,一穿到他身上,只觉比锦绣俏丽三分。一双小脚,那有三寸长,行来稳重,绝无燕子轻狂之态。略言其人物,虽云是绝世,却是天生,非他所能增减,这还可解,若论性情,不独今人少有,只怕古人也稀见了。诗书就如性命,看到得意处,连饥饿都忘了。或是题诗,或是觅句,一弄到笔墨,便终朝不倦,午夜无暇。若有一字不妥,一句不安,便推敲再四,寝食惧废,必妥必安而后己。若做了一首得意诗,或得了一快心之句,便对镜中也致喜色,梦里亦闻笑声。沉酣于笔墨如此,若是一个男子,取功名只须唾手耳。就是居室,虽无画栋雕梁,却一尘不染,有如仙苑。就是一饮一馔,虽不烹凤庖龙,即炊黎煮藿,而精美不减上方。就是咋夜供相公的鸡黍,也是舍侄女处去移借来的,老身家里莫说没有,就有,也不能烹庖适相公之口。相公,你道这等一个女子,人家娶了去,岂不享尽终身之福。」司室约听见赵妈妈说出赵如子许多好处,不觉都喜得痴呆了。因又问道:「令侄女既如此才美,自不出乡,为人争娶,毕竞还静守香奁而待字?」赵妈蚂道:「舍侄女虽生如此,却韬光讳彩。老身所说的这些好处,不独各村外姓不知,就是左右近族,亦知之不细,唯我老身与他是至亲姑娘侄女,也不瞒我,凡事俱细细说与我知,我才略知一二。不知相公有甚前知之法,忽然到此问起他来?」司空约道:「有个缘故,本该相告,但此时碍口,尚不敢轻言,且求少缓说罢。」外面清吃饭,司空约走了出来。
吃过饭,就叫家人封了十两银子与两匹尺头,叫童子拿着,依旧走到内里,寻见赵妈妈,与他说道:「我晚生此来拜访如子,只认如子是个朋友,不妨通名姓进谒,不期竟是令侄女。男女嫌疑,怎敢妄想,本该安分退回。只是我闻如子之名,有如春雷灌耳;我思如子一面,有如大旱云霓,一时阻隔,匆勿便回,已是不能甘心。今又蒙老亲母垂爱,指示了许多才美,愈令人放他不下。欲求老亲母用情,又因草草而来,不曾备得一芹以申敬,不敢轻求,今万不得已,先具些须薄礼,以表诚意,望老亲母荐存之,勿以为罪,方敢有请。」随则童子将银子与尺头送上。赵妈妈见了,因笑嘻嘻说道:「相公有何吩咐,只管说来,定当效命。厚赐决不敢当。」司空约道:「老亲母若拒而不纳,便是痛绝晚生,使晚生不敢上请了。」赵妈妈道:「受是断不敢受,相公既如此说,权且收下,待事后再返壁罢了。」因将银子并尺头送了入去,复出来问道:「相公实实有何吩咐,不妨直说。」司空约道:「晚生也无他请,所请者,金屋在内,丽人在外,无计窥令侄女之一面耳。救求老亲母开恩,或所淀西子之纱,或所凿东邻之壁,使饿眼微微一饱,便感恩无尽矣。万望老亲母见怜而为之设法。」赵妈妈听了,直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论起这些事,有些繁难。他从小就不曾到门前来顽耍。这浣纱之遇,不须提起。他住居虽非朱门金屋,却也深深数重,这东壁那里去凿窥。本该一口就硬硬的回了相公,但思相公一个贵人,再三以礼求我,若不委曲设个法儿使相公偷窥一眼,只觉不安。若要为相公弄个巧,只恐人口嘴不稳,明日舍侄女知道了,岂不怪我。」司空约听见赵妈妈有些口风,忙忙上前一跪道:「若蒙老亲母垂怜指示一路,出老亲母之口即入晚生之耳,有谁得知,虑他口嘴不稳。万望老亲母勿疑。」赵妈妈见司空约情急跪求,忙笑嘻嘻挽他起来道:「见一面虽也快心,却只好当做行云流水,相公怎就这等着急。相公既这等着急,我老身也顾不得他怪了。但这件事,不是我老身夸嘴说,除了我老身,任是诸葛重生,子房再世,也算不出甚么妙计来。」司空约大喜,因再三问道:「不知老亲母是甚么妙计?万望见教。」赵妈妈因近前一步,低低对司空约说道:「这也不是甚么妙计,只因你思量要凿壁,却凿不到的内里,你思量要他出来浣纱,他却绝不出门。唯我老身与他既是亲房,又过的相好,我老身一年四季,到有三季住他家。他一月中,也常到我家来看我一两遍。相公若要见他,只好将我家做个浣纱之地,庶几取个巧儿,得能一遇。」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道:「老亲母这一算真神不知鬼不觉,妙不容言。但不知几时方能够得诱令侄女到此。」赵妈妈道:「我那侄女儿,他的性情聪明,警察不过,我昨日叫人去问他借酒肴去,他己知我家有过客借寓,他如何肯来?若要他来,相公且速速搬移到别处,悄悄去住两三日,不可露影,动人耳目,老身却假装有病,他自然要来看我,等我打听定了他来看我的日子,我暗暗先邀了相公来,将相公藏在草堂旁边的柴房里。他来时,少不得要到草堂上来坐,相公就可在柴房隙里饱看了。」司空约听了,不胜大喜道:「老亲母如此算来,则我晚生快睹仙姿似乎有三分侥幸。但人心苦不知足,既得陇,又望蜀。老亲母早间说令侄女沉酣于笔墨,题诗直如游戏,不知到这日,可能令他到草堂上弄弄笔墨,与我晚生愉观其挥洒之妙!」赵妈妈道:「只怕他在家贪恋着诗书笔墨,不肯到我家来坐枯禅,说家常俗话。若是肯为我来了,我先在草堂上铺设下纸墨笔砚,不消我去开口兜他,他便自然要题长题短了。但他自题,不知是新是旧,相公见了,未必垂青。相公既要看他的才情笔迹,何不先打点三四个难题目,待他来时,我叫他当面做了与相公看,相公方知他才情不比等闲。」司空约听了愈加欢喜,道:「得能如此,又是万分侥幸了。老亲母既如此吩咐,我晚生且暂时移去,再暗暗来讨信。」赵妈妈点点头道:「只得要如此了。」
司空约遂忙忙走出外堂来,与家人说道:「这赵相公既访不出,我们只得回去了。」家人听了,遂忙忙将行李收拾起来,又将骏马牵出门外,备了鞍辔。司空约假假的辞谢了赵妈妈,走出门来,上了马,带着家人童子,竟出村而去。正是:
明明来又明明去,惟识来明去不明。
不是三回兼四转,如何显得出人情。
司空约出了村,远远的另寻个人家住了,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妈妈既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急急来见如子,将前后事俱细细与他说了一遍。赵如子听见司空约苦苦要见他一面,至于重礼跪求,知他是个多情有心之人。甚是欢喜,又是感激。赵妈妈因劝他道:「他前来一番,空了回去,已甚苦了。今番若不与他偷窥一面,便觉不近人情了。」赵如子道:「见是怎么不见,只是一说就见,一来似乎太易,二来又不知他心坚与不坚,还要伯娘善为之词,稍缓他十数日。他若甘心守候不生怨尤,其用情不又加一等乎?倘躁而急就,则又当别论。」赵妈妈笑道:「贤侄女怎些曲折都一一算到,可谓心细如发矣。既是这等说,我只得试他一试看。」遂辞了回家。
过不得两日,天已黑了,赵妈妈正要关门,只见司空约换了一身旧衣,悄悄的走了入来,朝着赵妈妈深深一揖,低低问道:「老亲母打点的事情怎么了?不知可有个定期么?」赵妈妈见了忙答道:「事情虽已是稳的,但有事耽搁,日期却还未定,候得十数日方好。只怕相公性急等下得,却将奈何?」司空约笑道:「老亲母怎说此话,我晚生只愁事有差讹,若事可望,莫说十数日,便是一月,便等一年,我晚生也不敢性急。老亲母但请放心,但前日老亲母所说的题诗,我晚生已拟了四个在此,老亲母请先收下如何?」赵妈妈道:「这个使不得,我若收下,倘他明日信笔做出,你道是我预先传题,不显他的才情了。相公请原收了,到当日临时付我可也。」司空约听了,欣然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美喜碎心,才惊破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窥半面销魂欲死 现全身信笔题诗
词曰:
既已漏春光,宁不甘身守。权宜持正绝无痕,才是莺求友。
彤管骤风云,题得花和柳。准拟乌纱百辆迎,牵尽红丝偶。
右调《卜算子》
话说赵妈妈以窥壁之日期未定,要守候十余日,以试验司空约之心坚与不坚。谁知司空约甘心守俟,不生易悔。赵妈妈传与如子,如子方欣然许见。及至定期相见,司空约已痴痴的守侯了十余日。
到了临期这一无,司空约起个绝黑早,吃饱了,就遮遮掩掩的闪到赵伯娘家里来。赵伯娘接着,随即将他送到草堂西半边一间堆柴草的厢房里来坐下。因再三嘱付,在内不可声响。司空约应承了,随即将所拟下的四个诗题,递与赵伯娘。赵伯娘接了,忙忙出来,将厢房门锁上。
此时是六周初间,天气才热,池内的荷花都开了。赵伯娘叫人彩了许多来,检好的,插了一大瓶,供养在草堂之上。自却假装做病后新起的模样,却在草堂旁边赏玩。草堂中间却横铺着一条长书案。书案上,一头却放着一方大石砚。石砚上,却斜横着一块香墨,石砚旁,却是一个笔筒、一个水注。笔筒里,却竖着三四管毫笔;笔筒旁边,却是一条书界尺,压着七八张笺纸。书案中间,却是小古铜炉现烧香,案桌上早放下西个茶瓶。一个仆妇,却在草堂上东半边靠着前槛的壁间煽炉烹茶。事事俱端正的,只候如姑娘到,却不见来。因他是自来看病,又不好去催。只等到将近小日中,方才一乘小轿,两个田夫抬了来。因是一家,直抬到草堂前方才歇下。赵伯娘看见,忙迎到堂前,叫仆妇替他开了轿门,请他出来。
起如子走出轿来,内穿一领半旧半新的白纱衫子,因是来问安,不好穿白,外面却又罩上一领玄色的花水杉子。下面穿一条素洒线的荷花裙子,却不为金莲遮掩,而金莲之举,更觉分明。头上乌云,盘成金髻,单横插着一枝碧玉簪儿与一根金柁,其余珠翠,并不饰装。望将去,竟是一片空青,走将来,恰似一泓秋水。司空约在厢房隙里看见,只惊得神魂都断了,身子将酥了。早听见赵如子走上堂来,对着伯娘说道:「闻知伯娘饮食违和,三四日前,侄女就要来问候,不期有事耽搁,故来迟了,望伯娘勿罪。」伯娘道:「连日身休偶然有些不爽,也非大病,怎么又劳你记念来看我。」说罢,就请他在东半边靠着书案坐下,伯娘就坐在西半边陪他。仆妇送上茶来,他因是一家人,又不分宾主,又是时来惯的,茶到面前,他也不拱不请,拿起来就吃。仆妇又捧出些果子来,他也不为礼,只检可口的便吃。
吃了半响茶,方放下茶杯说道:「伯娘虽感天好了,但天气渐炎,还要保重,也不可十分劳动。」伯娘道:「劳动是不敢劳动,但睡莅房里,殊觉闷气,心下欢喜出来散散,却愧毫无智识,不能开发。幸今贤侄女来看我,正合我意,何替我闲谈闲谈,使我心中爽快。」如子笑道:「侄女年纪幼小,晓得甚么,伯娘反要问我?」伯娘道:「诸事且莫论,只这两首诗,我看见贤侄女朝夕吟哦不去口,其中若没些会心的滋味,决不贪恋若此。贤侄女不妨对我说说,使我欢喜。」如子道:「诗之为教,圣贤取其美刺,居六经之一,其中立意甚深,侄女一闺娃,虽曰酷好,如何得知底里。既伯娘下问,只得窃据所知者而推测之。大都人有喜怒哀乐之七情,皆欲畅遂而不欲闭塞,故此有所感有所触,不能一一告人,故借吟咏以宣之。吟咏不能遍及,又借笔墨以传之。此诗之所以为性情所贵也。侄女的性情,幼失父母,又鲜弟兄,其不能畅遂而闭塞为何如?况孤独一身,凡有感触,又无人可告,若不于长吟短句中发泄其一二,则此喜怒哀乐之七情,不几枯死耶?故侄女于朝夕间吟咏不释者,非博名高,不过欲救活此七情耳。」伯娘笑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贤侄女今日的七情,还是死的,还是活的,可要救救?」如子听了,不禁也笑将起来,道:「侄女的性情,今正在半生半死之际,伯娘若有意垂怜,替侄女救救也好。」伯娘又笑道:「我心虽要救你,却恨无妙药,今喜得半月前有一个少年过客在此借宿,他想是害了侄女之病,口里不住声的吟哦,临去匆匆,却遗下一个题目的药方在此。我老身不在行,不知好与下好,贤侄女可看看,若不大俗,可发兴题他见句与我老身看看,豁豁我的心眼,也不辜负你来看我一番。」如子道:「题目在那里?」伯娘遂在铜界尺压的笺纸下取了出来,递与如子看了。见一个是:「落日池上酌」,一个是:「清风松下来」,一个是:「荷风送香气」,一个是:「竹露滴清响」,惧是赋体。如子看完,十分惊喜道:「此诗人美题也,又合时宜,只得要奉伯娘之命了。」遂移过笔砚来,就有个要题诗之意。伯娘忙止住道:「且慢,吾听见人说,李白《清平》,出之醉后;张旭露顶,方传草圣,岂有个香奁生韵,彤管构思,而无一卮润润笔墨之理。」一面说,一面仆妇早拿出一盘家常的果品肴馔来摆在案上,又一个仆妇便斟一杯香醪奉上,又斟一杯与伯娘相陪。
如子虽按杯在手,微微而饮,因属意在诗上,便不甚说话。饮不到两三杯,胸中诗兴发作,便推开了面前炉香等物,取过一幅长笺来,铺在案上。忙舒纤指,磨起墨来,提起笔来,轻轻挥洒。有时兔起,有时鹘落,有时停毫而注想,有时泼墨而纵横,有时得佳句喜而衔杯,有时搜枯肠定而搁笔,题诗之幽情俊态,无不堪画堪描。伯娘坐在旁过细细观看,见他风流百出,还打帐催热酒来助他之兴,早见他喜孜孜放下笔,对伯娘说道:「幸不辱命。」伯娘见了大喜,因说:「贤侄女题诗,怎这等敏捷。可借你伯娘是个土木偶人,全不知昧,空费了一番心想。说便这等说,你既为我做了,也须朗诵一遍与我听听,住我病体霍然,也不枉了贤侄女来看我一番。」如子四诗做得得意,正要吟咏一番,宜畅其妙。恰值伯娘叫他朗诵,正合其心,遂取起诗笺来,先念题目后念诗,念一句,就解一句,直将诗意之徽妙都解将出来,连伯娘听了也有眉欢眼笑,以为精妙入神。
如子正要高谈阔论,使人倾听,此时六月,不期一阵狂风吹起一天黑云,欲做大雨之意。两个抬轿的田夫忙忙进来催道:「天要下大雨了,快快回去罢!再迟了,便走不及要住下了。」如子听了,便立起身来看看天,道:「这雨只在顷刻了,伯娘,只好再来看你了。」伯娘恐怕留下他遇着雨许多不便,只得听他慌慌张张上轿而去。正是:
病装邀至谁人力,雨意催归都是天。
若不弯弯还转转,安能成就好姻缘。
如子去后,赵伯娘方开锁放了司空约出来。司空约走到草堂上,一声不做,先深深的向着赵伯娘大拜了四拜。赵伯娘忙忙扶起他来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我司空约虚生了十九岁,无一日一时不思量美人与才女,却不曾见一个不涂脂粉之佳人与一个拿得起笔来的才女,每每叹沉鱼落惬俱是谎说;咏雪题蕉无非虚言。若非老亲母今日开恩,使我凿东壁而窥,那里得知人世上原有如此之美人,这般之才女。今日虽死,也不为虚生了。」赵伯娘听了,就让到如子坐在位上坐下,笑说道:「相公一个大贵人,怎说些小家子话。今日舍侄女人虽看得分明了,只怕诗是远听,还不仔细,幸得方才慌张而去,诗稿忘在案上,相公可再细看看,果是如何?」司空约道:「诗稿我见令侄女卷在手中,只道他带去了,正要托老亲母暗暗抄来,不期遗忘在案头,真快事也!」忙忙取过来,再细细一看,只见第一首是
赋得落日池上酌
影转炎才去,萍开风早来。
思凉先到酒,手滑已擎杯。
水气夕如动,荷香晚更催。
快心深浅酌,未使玉山颓。
第二首是
赋得清风松下来
苍阴聊偃息,凉气正飓飓。
触耳带涛意,拂衣飘翠思。
阻枝吹欲断,隔叶到何迟。
起立就高枕,炎烦了不知。
第三首是
赋得荷风送香气
忽从萍末起,悄悄窃莲心。
投鱼宛知己,遗芬如惠音。
袭人情不浅,扑鼻意何深。
只恐南熏息,池空没处寻。
第四首是
赋得竹露滴清响
夜气湿苍翠,满林垂绿珠。
凝枝停木铎,漏箨咽铜壶。
冷韵嫌泉急,闲声厌雨粗。
此君天籁静,听有宜如无。
司空约看完了又看,直喜得满脸笑却堆将下来道:「古人相传才女之侍,不过一句一联而已。从未见赐体之诗,顷刻之间竟做了三四首者,且无一字不香不艳,不切于题,诚诗人中之大匠也。怎叫人不敬之爱之而痴心妄想也!」此时,案上肴核尚未收去,赵怕娘因叫人送上酒来,道:「大相公若不嫌残,请饮一杯,赏赏四诗何如?」司空约接了酒道:「仙人余沥,胜似琼浆,分明爱我,何敢嫌残。」一饮而干,仆妇斟上,又饮而干。于是,看看诗又吃,吃了又看,一霎时就是十数杯,宣吃得熏熏然。忍不住,又出席向赵伯娘一跪,道:「我晚生有一句不知进退之言,要求老亲母垂听,不知可敢上告。」赵伯娘忙忙扶他起来,请他坐下,道:「既已相知,相公有话,不妨直说。」司空约道:「我晚生虽年幼不才,却爱才有如性命,一向无人,尚奔驰四诲去访求。今既见了令侄女西子复生之仙貌,杜陵再世之美才,生也于此,死也于此,断不他图矣。不知老亲母可肯垂怜,将红丝一系?」赵伯娘道:「相公贵介,舍侄女村姑,若欲再作浣纱之遇,亦有何难。只可惜相公说迟了,舍侄女已有所许矣。」司空约听了不信道:「那有此事,这是老亲母明明拒绝我了。」赵伯娘道:「我若要拒绝相公,为何今日又装病哄他来与相公偷看?」司空约听了,方吃惊道:「正是呀!若果许了人,我司空约就是死了!」遂惊慌半晌,又说道:「这且慢论,且请问老亲母,今侄女既有所许,所许的却是何人?」赵伯娘道:「这事连我也不知道,只因前日与舍侄女闲坐,劝他早早嫁人,他说:『不消伯娘费心,我已许与人家了。』我问他:『许与甚么人家?』他说:『不是村中人家,说出来伯娘也不认得。此时且不消说,后来自然知道。』我又问他『人家不说也罢了,且说是那个的媒人。』他说:『媒人不是人,却是两首诗。』我又问他:『两首诗如何做得媒?』他说:『一首原唱,隐隐求我;我一首和诗,明明许他,岂非媒人。』我又问:『诗既如此唱和分明,想是会过面了。』他说:『一男一女,婚姻尚未结成。如何见面?』我又问他:『既未见面,又无媒灼通言,那里去行财行聘?那里去问姻期?此乃渺茫之事,如何认真?』他说:『婚则我又有诗订了道:金榜若标郎姓字,自然花烛洞房春。』」司空约听见赵伯娘所说,皆是他心窝之事。真喜得眉欢眼笑,手舞足蹈。因又问道:「老亲母所传说的令侄女这些话,果是真么?」赵伯娘道:「若不真,我那里得知。」司空约听说是真,更加欢喜,因又问道:「老亲母可知这题原唱的诗人是那个?」赵伯娘道:「舍侄女以婚事虽暗约,尚未明扬,不曾说出其人,我怎么先知?」司空约笑说道:「这个人,老亲母不知,我晚生到先知道了。」赵伯娘笑道:「这个未必,莫要哄我。」司空约道:「凡事正要求老亲母周旋,焉敢哄骗。」赵伯娘道:「既不哄骗,你就说这个人是谁?」司空约道:「不是别人,就是我晚生。」赵伯娘听了吃惊道:「怎么到是相公?」司空约道:「令侄女这首和诗,现在我处,怎么不是我。」赵伯娘听了又惊又喜道:「和诗既在你家,为何不早认?」司空约道:「和诗虽在我家,只道出之他人,焉敢妄认。今据老亲母说的原唱与和诗紧紧相对,方知和诗正是他,原唱正是我。老亲母若不信,待我细细念与亲母听一听,方知是实。」因高高先念出来《求美》的原唱来。念完了,又将他伏韵奉和的也朗朗的念了一遍。赵伯娘听得分明,不胜欢喜道:「这等看来,果是一痕也不差。相公,恭喜了!」司空约道:「是便是了,但俱是诗中无端的意,竟未曾有意一言,况我之原唱,虽是求美,却是泛论,未尝深深注意于他,他的和诗『西子有村』虽明明指点,却出之偶然,焉敢以为实据。今幸蒙老亲母无心中说出令侄女许可之高情,我晚生在春梦中方有所感悟。然细细想来,他之高情与我之感悟,俱属空悬,无一实际,不知老亲母可能发一慈悲,将两地苦衷,寻个巧机道破,使他知我之至诚,令我受他之垂爱,多端的归于一定,岂不彼此俱有个着落。」赵伯娘听了,连连摇头道:「这个断使不得。」司空约因问道:「为何使不得?」赵伯娘道:「相公,你不知我那侄女儿的性情最难捉摸。纵是多情,必须持正。他正在相公面上和诗可许,虽不无君子好逑之思,然未见其人,却非私意。我老身若于其中妄添口舌,巧弄机关,倘被他慧心察出,不独向后无增,只怕转要于前有损。」司空约听了吃惊道:「晚生短见,若非老亲母提醒,几乎做出。」沉吟了半响,因又说道:「据他金榜洞房之诗,谆谆勉励,敢不努力而前!但思秋春两闱,一去经年,渐疏渐远,倘此中之高材捷足,又生他变,教我如何放得心下?」赵伯娘道:「此事相公但请放心,我侄女儿做事认真,一言诉来毫厘不苟。若无坚忍力量,他父母亡过久矣,一个十余岁女儿,且莫说他治家之才日有所增,只就读书而言,若操三歇五,不终始如一,安能至此。至于婚姻一道,他既心上有人,焉肯变而苟就,岂至今日?相公只管放心,努力功名,遂他之望,其余都在我老身身上。相公若再不放心,可题诗一首,将心中所疑细细写出,交付老身,等相公去后,倘有风吹草动,我便悄俏送与他看可也。」司空约听了,不胜欢喜。道:「老亲母所教,言言金石,敢不如命。」因取过笔砚,磨起墨来,题诗一首:
求美常愁美不知,何期流入俏诗脾。
题虽黑黑八行宇,已是红红一缕丝。
唱出鬼神先遣也,和来天地实闻之。
好将百辆安排定,少待乌纱御不迟。
司空约写完,双手送与赵伯娘道:「晚生心事,尽于此诗,求老亲母取巧呈于今侄女一览,则感恩无尽矣。」赵妈妈接了道:「这都在我,相公不消虑得。今秋闱甚近,只消努力功名,令婚姻早遂,也可完佳人才子相逢之一案。」司空约听了,不胜之喜,见有酒,又放量饮了数杯。此时下过一阵雨,天已睛了,遂起身谢别。赵妈妈道:「此时正在嫌疑之际,我老身也不敢强留。」遂送司空约出门而去。有分教:心上人无梦,路旁目有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刻骨镂心无暇鹿鸣先报喜 怜才注意忽闻有女且停骖
词云:
相成约,秋风且喜升鹏跃。升腾跃,杏花有待,报知闺阁。
无端嗅味山溪壑,离巢又作青冥鹤。青冥鹤,默观举动,算无虚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自躲在赵妈妈家窥见了赵如子之美貌美才,便欢喜无尽,一心一意,竟专注在他身上。到后来,又查出和《求美》的诗人恰正是他,更欢喜不胜,以为婚姻有望。赵妈妈劝他持重,不要露象,恐被如子看轻,故辞了回寓。住过夜。次日起个早,竟回郡城。一路上思量道:「我父亲因他题《莺求友》诗题得妙,认他是赵白男人,故留他宿了。他因留宿,方和我的《求美》诗。既是一人,为何不落赵白之款而写如子之名?细细想来,这赵如子二字是他女子真名;和我《求美》之诗,要以美自显,故不写假名;恐为后日婚姻之一玷,故赵白之人再四求之而不得。而今日偷窥,已与如子觌面矣,由此再思,而男女真假已了然明白,故回复父亲的那首七言绝句还以为是为妹子,孰知他『坚持淑女身』。『金榜标郎姓字』。皆是和了《求美》诗为我而言也。」想到此处,满心欢喜,以为这段婚姻,大有指望。因又想道:「我看他一个千古的佳人与绝世的才调,莫说他谆淳以金榜相期,就是他无此意,我一个青年才子,若不戴个乌纱,着件金紫,也没本事到他家去娶。」因思想的快活,欣欣策马,未晚就到了家。因回复父亲道:「前日父亲所说的那赵白,孩儿细访,原来不是个男人,却是个女子假充了出来,要卖才游戏,故访来访去,再访不着。」司空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个女子!我就疑男子中那里有这样美貌者,故我叫小红弹琵琶奉他酒,他虽题诗赞美,却不十分注意。就是我议及婚姻,他口虽含糊答应,却只苦苦辞归。及至问起小红所弹之词是你做的,又闻知你青年多才,就要讨诗文看。因我说你书房中有,他方才肯留宿,故次日即去。原来是个女子!细细想其行藏,毫无疑矣。但他留别之诗为何又叫你妹子坚持淑女身,待郎登金榜?」司空约道:「这不是说妹子,是孩儿有一首《求美》诗,他属和了,大有许可之意,故回复父亲之诗。『淑女身』是隐隐自指,『金榜题名』是脱脱勖孩儿也。」司空学土听了大笑,大喜道:「原来有这些曲折。他既是女子,则妹子之婚责备他不得了,他既有意和你的诗,此乃美事,我儿当努力功名,速成其事,万万不可迟了。」司空约见父亲许了,满心欢喜,因而辞出。正是:
才之求美美求才,都在心窝摆不开。
一旦访来消息好,这回须不要安排。
司空约自此留心功名,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题诗归去之后,过不到晚,赵妈妈自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拿着他的那一首诗来见如子。先将他许多惊喜叹服之言说了。又将他求婚,回他许了人家,及细问和诗,方知两人正是一人,婚姻有在,故喜而去,努力功名,以为婚姻之地;自不放心,临去又题了一诗,以寓恳求之意。说罢,因袖中取出付与如子。如子细细看了,见其诗语质朴,不用一痕脂粉而别弄天姿,风流绝世,因对赵伯娘说道:「斯人有才若此,侄女不嫁,更嫁何人?但不知上苑春风,终可能吹到此?」赵伯娘道:「贤侄女这到不消虑得,我看他一去奋发功名之念,皆为侄女婚姻而起,那里更去别想。」说罢去了。正是:
愁来无处觅,喜得又生疑。
除见良人久,皆为辗转时。
过不多时,已值秋闱之期。司空约努力向前,三场得意,早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榜才挂出,报才到了,他且不去吃鹿鸣宴,忙叫家人去买了三尺红绫来,他题诗一首于上道:
有余不尽感春思,先扳秋风第一枝。
若问许多惊喜意,请都留待杏花时。
写完封好,叫前日跟去认得赵家的那个家人连夜送将去,又另封了十两银子,作一封,并送与赵老亲娘,然后方去料理他中举的正事。这个家人领了主人之命,那里敢停留一刻,便只检近路走去。不四五日,早赶到赵家坳。
此时八月尽间,赵如子以为,秋闱的得失正在此时,城东这一带又绝无一个读书人家,就是城中报了,也无人报到此深山家来,又无亲切处,怎好叫人去打听,未免心中怀闷。赵伯娘见他郁郁,又近重阳,因接他到家来消遣。这日,如子才进到房中坐下,忽外面司空家人早送到银、信。赵伯娘忙出来相见。接了银、信。细细问他,方知司空约已中了第二名经魁。就以伙食款待,留他住下,忙忙入内报知了如子。如子忙将信拆开一看,那里是信,却是一首报喜之诗,读完了,见他注意谆谆,不胜之喜。欲要和他一首,又思量道:「两心虽爱慕相通,却俱在冥冥悄悄,只好暗会,那敢明宣。就是他今日报喜,无非报与伯娘,以寓其意,我若和诗,便非闺人之体。」因而忍住,听伯娘收拾银子,自打发他去。临去时,伯娘只说道:「拜上相公,多谢厚仪,相公恭喜,尚未及贺,我老身又不晓得写回字,可对相公说,这边的心事都在我身上,只要相公春风得意,也要象今日早早通个信来,便见他始终不忘,贵贱不弃的高义了。」家人应允而去。
回到郡城衙里,此时主人尚未曾回。老家主学士问道:「你为何先回?」家人道:「小的是大相公差往赵家坳赵家去报喜,故此顺便回来。」学士听了,不禁大笑道:「好个痴儿子,才中了,连家里也不说一声,转差人先到赵家去报喜,可笑之极。」笑了一笑,因又想道:「这女子若果是赵白,却也怪他不得了。待他回家时,到不如我替他做成了罢,免得他去赴春闱要记记挂挂。」算计定了。等了半月有余,司空约方才事毕回家。回家又忙了半月有余,方才稍暇。学士因对他说道:「人生于世,凡事皆当听命,唯婚姻之事,要在尽力图之。你今苦志读书,功名前一半已经到手,后一半自然要去努力,不消我为你用力了。至于婚姻间,你各处访问,并无一人,今既访着赵白是女子,又与你唱和中暗相许可,这是婚姻之最美的了。彼时就该行聘,因你还是一个白面书生,未有寸进,恐不足动他爱敬之心,故因循下来。今幸你高登秋榜,已露头角,我何不为你托显达能人行厚聘去定这赵白。虽才甚美,却生身村野,今见你新贵去求,我想再无不从之理。聘定既妥,使你无忧无虑,安心进京去春闱鏖战。便白战胜,倘模糊而去,单凭两首唱和之诗,执以为据,此去快亦半年,半年之中,倘有一变,虚渺难争,岂不误事。你以为何如?」司空约道:「大人所论,可谓擎抬婚姻之主脑矣。但在他人则可,独此女子却又不然。」学士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这女子,孩儿窥他虽说是个美人,却是个美人中之君子,故自恃才美,只要求人才美,入他之意。又性定情一,始之所注,即终之所存,其余浮艳,似乎动他不得。况他前次回复大人之诗已有『两榜若标郎姓字』之句,孩儿今番自期之诗又有『少待乌纱御不迟』之句,今才一榜,尚未带乌纱,若慌慌张张就去行聘,未免要为美人所笑。笑还犹可,只恐他道孩儿不是个大受之人。转了一念,便无及矣。望大人姑且置之,且看孩儿春闱之际遇何如?若复侥幸乌纱请命,恐他也不能转口。倘或失利,那时再求大人挽回。方不差讹。」学士道:「我所忧者,蜂蝶颠狂,恐花不能自主。你既拿得稳,只得听你,说过也就罢了。」不期司空约既中之后,知他未娶,求亲的一发多了。司空约初还缓颊而辞,到后来被人苦缠不过,便不免厉语而辞;再缠之不已,竟至出恶言毒语以拒绝之。谁知来求之媒既已受人之托,不敢生怒心,又以为成全婚姻美事,任你恶言毒语,他俱不放在心上,只是来缠。司空约被缠不过,想出主意来,凡来求亲,竞斩斩截截一口回他聘定过了。媒人问他是那一家,司空约道:「下是显达人家,是乡村小户,说来也不知,你问他做甚?」虽回去了一半,却还有许多朝夕间来琐琐,司空约无耐,只得拜别了父母,竟择吉日,早早的走进京去赴春试了。正是:
求美唯愁不足观,谁知辞配也烦难。
托名只道推开去,不道其中起祸端。
司空约被缠不过,只得借已曾聘定之名,脱身进京而去,且按下不题。不料因辞婚言语唐突,触怒了一个乡绅,姓沙名鹄。虽是一个举人乡官,却曾做过一任御史,故此在府县也还行得通。因有一女,闻得司空约已中秋魁,便思量要将女儿嫁他,再三央人来说,司空约只是不允,到后来又回说已曾聘定。沙御史见二三其说,不肯深信,司空约虽已进京去了,他还放心不下,暗暗差人出来,在司空约学士家前后细细打听。不期跟司空约到赵家坳去的家人童子仍跟了司空约进京去了,学士在家的家人却无一人知道,故以御史家人来访问,俱访问不出。只有才中了就差家人到赵家去报喜,因学士笑了一番,故传得家人尽都知道,遂被沙家访去,报与御史。御史因想道:「他既报喜到乡间,比不得城中,一个新贵女婿,自然要惊天动地,而转到是乡间去访,客易得知。」遂叫了两三个能事家人,分头到赵家坳去访。不期赵家报喜之事唯赵妈妈与如子得知,其余人家,那里晓得些影儿,故沙御史家人访来访去,并无消息。这一日,忽一个家人看见赵妈妈立在门前,因闲话说起道:「一个女儿招女婿,女婿又中了新科举人,又曾差人来报过喜,也要算做一件兴头、为人羡慕之事;又有地方是赵家坳,又有姓名是赵家。不知为甚村前访到村后只访不出。」赵妈妈因在旁插嘴说道:「这赵家坳地方宽广,东一湾,西一曲,那里得一时便能访遍。况乡下人老实的多,那里管这些闲事。你们城中人,既然明白,何不竟到这新中的新举人家去一问,便自然知道,为甚没头没脑的只管在此瞎撞?」那家人听了,不觉将笑起来道:「承指教这个访法,难道我们就不知道。但我们的访法利于暗不利于明,故情愿在此瞎撞。撞来撞去,少不得要撞出个头来。我们访不出着落,地方也要访出来;地方访不出,叫县官行牌也要查出来。愁他怎的。」赵妈妈透出他的大意来,便不多言。慢慢的走开,取个巧暗暗将此事报知如子。如子因说道:「此无他。不过是因己之婚姻不遂,亦欲将人之婚姻打破。但我之婚姻尚有影无形之际,故他不得不在此捕风捉雪而逞其精神也。说便如此说,但恶人之为害最不可知,避之宜早,去之宜远。况司空此去,急急荣归也须明年春夏之交,我孤处于此,未免要扰波及。况我男妆又惯,何不仍改做一个儒生,也去观观上国之光,一来远祸,二来也可体察体察司空之举动,不知伯娘以为何如?」赵妈妈道:「好是好,但虑你闺中弱质,恐受不得远路风霜,却将奈何?」如子笑道:「女子要炼成男子的气骨,那里怕得风霜!」如子算计定了,遂在家打点收拾出门不题。正是:
咆哮四境奸人计,静女机关只寸思。
流水行云拿不住,冥冥悄悄许谁知。
却说司室约自谢绝了这些求婚之人,脱身北上,以为春闱若是得意,则婚姻也有可望,于是一路并无他想,欣然前进。一日行到曲阜县地方,骡轿就要抬了过去,司空约道:「圣人宫墙咫尺,安可不瞻谒而竟行。」因检个大歇店住下,斋戒沐浴了,到次日起个清晨,备了香烛,步行去瞻礼。瞻礼过,方走出庙门来,只见齐齐整整的两个老家人,手里拿着红帖子,从旁斜迎着,当面走了前来,叫一声:「司空相公,老仆有一事要禀上相公,求相公少停王趾。」司空约突然看见,摸不着头路。欲要挥斥他,却又见两老仆谆谆醇醇,不好轻发。轻立住脚,怡怡然回他:「你是谁家?有何话说?」那老仆方朗朗说道:「老仆乃中极殿赵大学士家的家人。因学士老爷在日勤劳,殁于王事,不曾生得子嗣,唯生得一位千金小姐。亏夫人抚养,至今已是一十七岁。不幸前年夫人又殁了,家中事体唯小姐一人支持。幸得小姐才能出之天性,府中之事治得井井有条。又且恩威并济,府中内外大小,无一人不感其德而畏其威。这还说是粗事,就是女红精美绝伦,也还不足为奇,唯有诗书笔墨之事真不可解:在五七岁时,老爷在家常指点提拨他一二;后来老爷羁身纶阁,我家这位小姐又无师,又无友,只因聪明出之天性,又加朝观夕览,竞读成个佳人中之才子,往往题诗候问老爷,老爷都被他惊倒。如今年已及笄,求亲的络绎不绝。他如今上无父母,中鲜兄弟,都要在他自家主张,故凡来求亲者,他也不回允,只请他来隔帘坐下,出诗题考试。做不出与做的不美的,自然自家含羞受辱而去,不敢开口。因此曲阜一县,不论在城在野,再无一人敢来求婚矣。人虽不敢来求,然小姐的婚姻却尚无着落,故小姐又想,一县之人才有限,而天下之人才无穷,故着老仆们在外打听,若有青年才子,或求瞴仕,或上公交车,或好学出游,或报恩思省,倘花生彩笔,不畏留题,毫吐珠玑,敢于争座,故小姐有名帖在此,请去隔帘一会,以逐诗场之鹿。若匆匆道路,逐逐风尘,只知金穴之荣,不识香奁之味,便请及早挥鞭,不能久留投辖。」老仆说完了许多话,便将手中的名帖送上与司空约看。司空约接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中极殿赵大学士遗女赵宛子拜求诗教」十六个大字。司空约看了,又惊又喜,因暗想道:「论起来,我之婚姻既已定于列眉村之和诗,则今日之事,竟行可矣,不当又去缠扰。但一南一北,忽同一赵姓,而如子、宛子又恍若联枝,则此中天意,殊觉甚奇。况他又谦有礼,全非暄吓之求,何不随招一往,观其动静?若果秀发香奁,灵留彤管,岂下又添闺阁中一番佳话。倘涉迂谈,笑而谢之,亦未为不可也。」算计定了,因对两家人道:「原来赵小姐才美若此,又殷殷下求若此,本该趋侍帘前,遥闻珠玉,但恐潭潭相府,过路书生焉敢登金屋窥仙。而白面微词,难于上渎。」老家人道:「这个不妨,赵府小姐题诗选婿之事,府县皆知,行之己久,相公但请放心,不须过虑。」司空约道:「既如此说,登堂求教可也。但此时太早,恐妆镜未完,过于催促,期于傍午来谒何如?」两个老家人一个先回去报,这一个便随了司空约到下处去等侯。只固这去,有分教:较才论美,是一是两;辞婚求聘,愈出愈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百拜香奁自愧书生命薄 经年选阁甘怜淑女无缘
词曰:
心坚已,笙簧思入情人耳。情人耳,隔帘对较,一番惊喜。
情缘占却眉村里,笔尖写满鸾笺纸。鸾笺纸,料应无福,婉辞连理。
右调《忆秦娥》
司空约听见老家人说出赵宛子请考诗之事,一则惊喜不定,又恐错过才美,故满口应承,到下处吃过饭,将近日中,老家人就再三请他去考诗。司空约因见赵小姐有名帖相招,只得也用了一个名帖,上写着「浙江处州府丽水县新中式举人司空约拜领诗教」二十个字,叫家人拿着,竟随着老家人望相府而来。不多路,到了府门前。司空约定睛一看,只见墙阙肃静,虽无炎炎之势,却气象潭潭,尚不至于冷落。先前告示,俱已零落。见照墙上,实贴着告示一张。司空约忙走近前一看,只见上边写的是:
山东巡抚为禁约事:照得:赵少师半世忠勤,殁于王事,上为天子之所哀怜,下为臣民之所痛惜。最可悲者,子嗣无承,宗支欲斩。今唯金屋一珠,琼楼片瓦,推恩别姓,衔忠魂之余脉;继志诗书,展良相之遗才。语追风雅,无人不拜乎香奁;句压汉唐,有美皆输心彤管。但红丝未系,不能请命子严慈;连理欲谐,聊托良媒于笔墨。此选婿之变体而合乎名节,选婿之奇思而终归于正。故本院嘉其得情合节,因命其垂帘举行之。但恐地方奸人不遵相府选婿大体,见良人酬唱出入,吉士赓和往来,借端生衅以肆其奸者,着地方指名报称府县,仰府县逐名拿解大院,以凭惩究不贷。
司室约看完,方走到府门前,叫家人将名帖递与老家人道:「烦你入去通报一声。」老家人接了道:「请相公进到大厅上坐下,老仆好入去通知。」司空约只得随他入到大厅上坐下。老家人入去不多时,早同着先归报信的那个老家人,又领着两个小童子,进入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家人便立在厅门口伺候,不敢进厅,唯两小童随他入到厅中。才立下,早有两个老仆妇从帘里走出来,对他说道:「家小姐在帘内候教,请司空相公行相见之礼。」司空约听了,忙深深对着帘子拜了四揖。揖完,两个仆妇就移过一张金交椅来,请他对帘而坐。司空约此时又无人相对,用不着谦谦逊逊,只得安然坐下。早又一老仆妇在厅旁棒过两杯茶送上,司空约忙取了一杯在手。老仆妇随将那杯茶送入帘去,随即拿着空盘出来,对着司空约说道:「请相公上茶。」司空约听了,忙对着帘子打了一恭,欣欣而饮。饮完,老仆妇接了杯去,先前的两个老仆妇就抬过一张书案来,横放在司空约面前。书案上砚池笔墨并大小笺纸,都安排的端端正正。司空约见了,就打帐题一首绝句,送入请教。还不曾动笔,帘内早又出一个中年仆妇来,对着司空约说道:「向来考诗,小姐恃才,往住信笔戏诗。今闻司空约相公才过李杜,又系蟾宫贵客,不敢等闲着笔,故命老仆妇请命相公;还是限韵分题,还是言情问答?」司空约因说道:「小姐才名已轰轰播于四境,小子膺服不遑,何敢摹拟有请。但小子既系路人,又属新进,今幸蒙下招,谨当领题以俟考,而小姐过于谦让,不独不出题赐考,转欲分题对较,小子何人,乌敢当敌。欲竟推倭而退,又非来意,万不得已,聊献数言以博闺仙之一哂。」此时,案上砚池之墨,两小童已磨得端端正正,司空约因取过一幅小笺来,信笔题一首七言绝句于上,道:
何幸高登宰相堂,帘前如海睹春光,
自惭落落一枝桂,香近香奁不敢香。
题完,就卷一卷,递与仆妇道:「心虽无穷,才调仅此而已,求小姐不妨叱教。」仆妇持了入去。只好一盏热茶时侯,只见那仆妇早将小姐和韵的一首诗笺持出来送与司空。司空接了,展开细读,只见和的是:
漫美青云接玉堂,细看终是外风光。
河洲彩笔成知己,始觉关睢千古香。
司空约初来之意,只以为相府闺阁,有名无实。及见了和诗,见其略去功名,但求才美,识已过人。而和诗又敏捷如声之应响,方惊倒半晌说不出话来。正打帐再题一诗以明敬服,只见那仆妇早从帘子内又送出一幅诗笺来,忙接了一看,那又是一首七言律诗,不禁又吃一惊,因而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是耶非耶请留评,何事低徊感又惊。
明镜窥人应对照,啼莺求友定嘤鸣。
花枝正借身无主,道路谁知春有情。
若使其中弯且曲,何妨直示一分明。
司空约看完了诗,见美人注意甚深,诗才清空一气,宜如说话,惊喜得心窝中都是奇痒,那里还敢说谎,只得直直和诗一首道:
大声只作鼓声评,一旦闻雷敢不惊。
虽喜浪身才对照,却悲痴口已先鸣。
为贪柳絮因风句,负此桃花潭水情。
肝胆吐完无可吐,分明终恨不分明。
司空约题完,忙又付与仆妇送入,因高声隔帘说道:「肝胆尽矣,求小姐垂谅。」仆妇接了入去。不顷刻,仆妇又持了一笺出来,付与司空约。司空约展开细读,却又是一首五言律诗,上写道:
花枝既占春,非朱定是陈。
薴萝在何地?柯斧倩谁人?
有甚红丝引?曾窥玉貌新?
一词无假托,方信事为真。
司空约读完,见诗意谆谆细问,恐他是假托,愈不敢迟疑,因又取过一幅笺纸,信笔而写道:
水天发鲜春,从他飞燕陈。
列眉村是地,诗月老非人。
慨许乌纱聘,休惊青眼新。
虽无形可据,一片已真真。
司空约一面题完,即一面叫仆妇送了入去。因又想道:「律诗述事,无非大意,叙述不明,只疑有隐。」因又题《柳梢青》词二首道:
列眉村里,有美赵家如子。巧扮书生,往来花下,细细求连觅理。
诗逢知己,和将来,早吐柔情满纸。惊心潜访,访出娇贮,方惊方喜。
其二:
良缘有以,一片痴魂定矣。唯望乌纱,但思金榜,欲结风流首尾。
何期到此,忽从天,又睹仙宫桃李。福难面享,才不双全,多应是死。
忙忙题完,又付一仆妇送了入去。词虽送入,只以为语近推辞,多应触怒,未必复答,不期顷刻之间,早和了二词,叫仆妇送了出来。司空约接了一看,却和得韵脚楚楚,一字不苟,写的是:
东昌城里,妾是赵家宛子。姓既相同,名仍相逐,人事似存天理。
人人有以,细思来,隔别无过一纸。他才得就,我再强成,应多悲喜。
其二:
若询所以,我自甘心已矣。捷足既先,顽蹄再逐,未免成龙现尾。
莫嫌多此,才场中,有杜何尝没李。洞房花烛,白面乌纱,别长生死。
司空约读完二词,见其用意,情有为情,义有为义,而吐词又不谦不强,且下笔如风驰雨骤,并无沾滞,无论闺阁无人,就求之才子中,恐一时也未见其人,不觉私心又一时服倒,只得又题一首七言律以表服膺之意,道:
斗才始觉笔锋尖,让美方知花性恬。
只认娥眉隐见影,何期彤管作龙潜。
后先同鹿悲先逐,大小皆乔恨莫兼。
到此有言无口说,唯应九叩谢垂帘。
题完,又付仆妇道:「烦致上小姐。说我司空约命薄缘悭,不早来此。多感小姐垂帘盛意,特此申谢,也不敢再劳小姐赐答。相府潭潭,不敢久留,请竟行矣。」仆妇持了入去。司空约正打帐立起身望帘拜谢,不期那仆妇又持一纸和韵的诗笺出来,付与司空约道:「小姐说,小姐的情意尽在和诗中,请司空约相公细玩自知。事既不谐,也不敢久留相公,请竟行可也。」司空约又接了诗笺,忙又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一时惊喜上眉尖,梦醒谁知睡未恬。
春色枝头虽早占,天香云外岂能潜。
两心只要才相合,二女何尝美不兼。
且卷且垂分内外,听他明月上珠帘。
司空约读完,见诗意深微,直透骨髓,一时惊喜欲狂。此时厅上群妇林立肃然,又不敢露出狂喜之态,竟呆呆坐着,就象个痴人一般。但自已说出「请竞行矣」,小姐又传语,不敢久留,无可奈何,只得立起身来,朝着帘子深深拜了四揖。又内外不交淡,无言可说,虽迟步低回,无过片刻,只得忍着苦心,凄凄凉凉走出后厅。来到了厅外,早有两个老家人接着。送到大厅外,方有自家加家人接着,同出府门,照原路回去。一路嗟呀叹息。殊不胜情。回到店中,呆呆坐着,并不言语。请他吃饭,略略吃些就不吃了。催他起身进京,但摇头说:「且慢。」遂在店中昏昏闷闷的过了一日。到了次早,还打帐相延,当不得轿马人夫,苦苦催逼,无可奈何,方才起身而去。到临出门时,犹题《柳梢青》词二首于卧房壁上道:
笔花飞瑞,自认一时无对。不料香奁,挥风洒雨,使人惊愧。
贪心已遂,才美两峰登最。何意垂帘,彤管蛾眉,又来争位。(其一)
一挥一洒,早又散成五彩。情系丝丝,心迷醉醉,怎生布摆。
前盟难改,后约敢申山海?且逐京尘,百狂千结,听天分解。(其二)
落款是:黄岩司空约题。题完,方才上轿而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赵小姐自垂帘考诗以来,从无一人一诗可当其意,今日忽见司空约人物既青年如玉之润,诗调又落笔如神,殊觉属意。不期谈及婚姻,又早有人,闺阁体面,又不敢苦苦强争,只得谦谦逊让。让便让去,只觉放他不下,若要再求一可对之人,却又绝无影响,来免恹恹困倦,有些不爽。众仆妇看见,知道为司空约婚姻不成之故,因暗暗嘱咐老仆上心去寻访过路的少年贵客。一日,老仆忽然寻访着了一位张都堂的公子进京去谋选。这公子是江左人物,到也生得清清秀秀。年才二十一二,虽胸中无物,只因笔下写得出几个字儿,又借父亲的声名,便咬文嚼字,认做文人,在人前施展,谁敢道他的破绽。这日,老仆遇见他,见他人物也还不丑,遂将赵小姐垂帘考诗选婚之意对他说了。这张公子久已有亲,连儿子亦已生过,却瞒着只说没有,却欢欢喜喜,又换了一身华丽衣服,竟跟着老家人摇摇摆摆到相府来考诗。到了后厅,垂帘之下,也不知行相见之礼,也不问作何考法,见有一张交椅对帘放着,便公然坐下,也不开口说了。小姐隔帘看见,知是一个蠢物,欲待他题诗取笑几句,又恐怕失眼于人,伤于轻薄,仍正正景景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叫仆妇送将出来。厅上伺候的仆妇见送出诗来,便又忙将放纸笔墨砚的书案抬了到张公子面前放下,便将小姐送出来的诗安在上面。张公子见了,忙展开一看,见是一首诗,因认得上面的这两三行的字儿,便装出诗人模样,高声朗朗道:
闲花野草若逢春,枝也精神叶也新。
试问帘前题彩笔,不知可是画眉人?
张公子诵完,连声赞道:「好诗!好诗!果是名不虚传。」送诗出来的仆妇立在旁边,见他赞好,便乘机说道:「小姐的诗,公子既然看得入眼,请公子属和一首,也见得公子的大才。」张公子听了欢喜道:「小姐这样用古典的妙诗,除了我张公子,恐也无人和得他来。既如此说,待我和来。」因磨墨舒纸要写,心下却暗想道:「他问我『可是画眉人』,『画眉』定是画梅花了。为何却写这个『眉』字,想是古字通用,我何不改正了,见得我有才。」因提起笔来,摇头摆脑,生起一个草稿儿。做了又涂,涂了又改,弄了半晌,方才另用一幅笺纸誊出真来道:
不须别自去寻春,请看翩翩裘马新。
若问梅花谁画出,学生正是画梅人。
写完,又自读了两三遍,甚是得意,因付与仆妇道:「此诗乃我依小姐原韵细细和的,一字字都针锋相对,须请小姐留心看,便可当得一个媒人。」仆妇接了,送入帘内,与小姐一一说了。小姐晨开看了,不觉笑将起来,因暗想道:「如此丑驴,本该取笑他一番,使他知辱才好,但先少师谢世,门庭冷落,与这些土木较甚么短长轻重。」因又依原韵题了一首绝句,微寓讥讽,叫仆妇照旧送了出来,与张公子道:「小姐说,公子之诗,妙不容言,但错请媒人,还领另换一个。」张公子听了,忙忙接诗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当年笔黛悄生春,却是湾湾异样新。
忽尔眼稍横枝影,这「梅」不是那媒人。
张公子读完,虽说面皮老辣,被小姐冷饥热诮,早不禁满面通红,万不得己,转勉强笑道:「我是一时游戏,小姐怎么就认真起来。」欲要再做一首诗遮饰,却又心慌意乱做不出;欲待发作几句,却又内外隔绝,无处生衅。坐了半晌,见众仆妇默默的林立伺候,自觉没趣,只得立起身来说道:「小姐既怪我错请了媒人,今日且回去,明日另请了一个来何如?」也无人答应他。说罢,只得冷冷落蒋走了出来。
走到相府门外,方有自家的家人接着,请他上马。才离了府门,不上一箭之地,忽遇着李吏部的公子,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满身华服,家人簇拥而来。张公子的父亲在京做光禄卿时,张公子随父在京,与李公子原是相好的弟兄,今日一个进京,一个出京,忽然在此撞见,甚是欢喜,因而两人俱跳下马来,作揖相见。先叙了几句别后的寒温,然后问及今日到此,却是为何。彼此一看,各各会过意来,不觉都笑将起来。李公子因说道:「这等看起来,自是小弟无福来迟了,想已被吾兄高才捷足,先得之矣。」张公子皱着眉,摇着头说道:「没相干,全不在此。我因来早了,摸不着头脑,受了他一场闷气,正无处发泄。总是吾兄的造化,我对你说了备细,包管兄后来者居上。」李公子听了,又惊又喜道:「兄受了甚么闷气,又有甚备细,万望传授于弟,倘能成了,感激不尽。」张公子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暗暗装村,明明出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豪华纨绔目不识丁 现任公卿直言无隐
诗曰:
生长豪华,蠢牛尝学麒麟走。不知自丑,强要求婚媾。
引古称夸哂,叹终朝呕嗔入口。央寻细剖,方觉颜儿厚。
右调《点绛唇》
话说张公子被李公子立逼着,要张公子传授考诗的备细,张公子一肚皮闷气,正要借李公子替他发泄,困挑他说道:「这赵宛子小姐容貌虽不曾窥见,若论诗才,却实实有几分过人之处。但可恨他眼底无人,不识贵贱,信着笔一味讥诮于人。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打听得他为人尖酸,见他做了一首诗出来,只认做是诗文丈接的好意,因信笔也做了一首和他。谁知他于诗中暗用古典捉人的白字,以卖弄他有才。我想,新慕名来的宾客,纵有一差二误,也该包涵,就和盘托出,竟不顾人的死活。本当发作他几句,又因他是个相公的女儿,又隔了帘子,虽说讥诮,却无声无色,没人知道,因此忍耐了出来,暗气暗恼。吾兄若进去,我小弟传兄一个心法:任他题出来,只笑笑受了,要求婚,切不可做诗和他,便任他尖酸,却就无奈我何了。」李公子道:「他一个死相公的女儿,纵有才取笑于人,也只好取笑那没来历之人,若是兄与我大臣之子,就是赵相公现在,却也不敢轻薄,何况死后之遗女,怎敢取笑于人。他若弄弄嘴儿,我就与他一个没体面。」张公子听了大喜道:「如此方妙。不然,则你我贵介,俱无崖岸矣。今日暂时别去,候兄考诗后,看光景再商量。」说罢,就拱了手,各自上马,意气扬扬,或来或去。张公子回寓,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到赵相府门前下了马,两个老仆就要问他讨名帖,李公子因说道:「朝廷能有几个吏部尚书?尚书能有几个公子?我李公子谁不认得?这名帖恐亦不消了。」遂昂昂然竞往里走。走到前厅内,老仆妇只得又引他到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仆便左右立着不敢入去,他便不管好歹,也竞走入去。及走到厅中,也只几间大屋,却关系宰相体统,只觉深深沉沉,肃肃穆穆,别自不同。李公子据一张椅子坐下,见两傍虽列着七八个仆妇,却悄然无一人敢上前说话。李公子坐了半晌,见无人瞅睬,只得开口向一个老仆妇说道:「我是北京吏部尚书李老爷的亲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闻知你小姐的诗才高妙,特特慕名而来,要请教一首,万勿见拒。」老仆妇听了,忙传命入帘而去。不期小姐此时已在帘内窥见李公子的行状,大都肥头胖脸,是个酒肉气象,绝无文章趣昧。因他传语求诗,欲要取笑他两句,又见他口口吏部,声声公子,知是一个狂妄之人,恐惹是非,遂含忍住了,转称赞道他一首七言绝句,使他当不起而生惭愧。因题道:
醉中往往自称仙,曾在长安市上眠。
若果《清平》题不愧,笔花应吐作青莲。
小姐题完,因叫仆妇送了出来。与李公子道:「小姐题诗在此,要求公子和韵。」原来李公子是个酒徒,往往吃醉了便倒街卧巷,胡言乱语,吐得满身秽污,人都呼他做龌龊李酒鬼。只因人惧怕吏部威势,不敢盛传,他却自家原也晓得。今忽见小姐之诗开口就说他「醉」,就说他「市上眠」,就说他「吐」,又有了张公子先入之言,只认做真是取笑于他,一时之间,直急得他暴跳如雷,大声乱嚷道:「我一个活尚书公子,与你死阁老的女儿,也相去不远,你就知道我龌龊李酒鬼的浑名,也不该就题诗当面抢白,这等可恶!」正还要发作,只见帘内走出一个仆妇来,对着李公子说道:「小姐请问公子,这诗看得是那一句那一字伤触了公子,指说明了,再发作也不迟。若是诗中之好歹尚有不分明,只轻信人挑拨之言而胡涂跳叫,未免遗识者之笑。」
李公子听了,愈加焦燥道:「我李公子无书不读,连文章也做得锦绣一般,终不成这一首歪诗就看不分明。你说我胡涂跳叫,我今说破了,看可是胡涂。这诗开口就说『醉中』,岂非取笑我是个酒鬼?又说我在『长安市上眠』,岂非取笑我醉后曾跌倒在街上?又说我『吐作青莲』;我酒吃多了吐是时常不免,但我李公子满腹皆鱼肉珍馐,又不食酸薤野菜,那见得便吐作青莲,岂非伤触于我?我今一一说破了,再有何说?」只见帘子内又走出一个仆妇来,说道:「小姐说公子所论,字字皆肝胆之言,甚是有理,但恐诗有别趣,不是一人一论就可说得尽的。倘公子有高明的好朋友,不妨再请教一位,若论这诗也如公子之言,小姐情愿囚首到公子行台来谢罪。若是推尊,不是讥诮,还求公子凡事谨慎。」李公子道:「我如此说明,他还不服,也罢,我就再烦个朋友作做证见也不难。但我是过路之人,相识朋友俱不在此,曲阜朋友我又不认得;惟王抚台在此做官,除非将此诗去央他看个好歹,便彼此没得赖了,不知你小姐可有胆气与他看去。」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说道:「小姐说,此诗若蒙王宪台一评,则死生惟命,今日且求公子暂存厚道。」李公子在前已发作了几句,后见小姐一味温和,并不唐突,今又约定请抚台看诗,那里好说狂妄之言,只说道:「我今且去,明日自有抚台作主。」说罢,依旧昂昂然走了出来。
到了寓中,又细细将诗看了两遍,见说他「醉中市上眠」、「吐作青莲」,愈看愈恼。到次日清晨,就收拾袖了诗,骑着马,来见军门。到了军门前,竟不顾好歹,竟拨通拨通的击起鼓来。守府门的职役看了,惊忙来问,是吏都尚书的大公子,又不敢十分发作,只得好好款住,叫人暗暗传信入去。王抚台听见是吏都李尚书的公子从京中出来,不知为着何事,只得先叫差官出来请公子到宾馆中坐下,然后迟了半响,方走出来相见。逊坐了,就问道:「贤契荣归,不知为着何事,这等匆匆来见教本院?」李公子道:「朝廷政事,道路闲人何敢烦问。惟境内大臣之女,巧借考诗名色,而取辱过路大臣之子,似乎有伤老宪台大人之雅化。」王抚台听了着惊道:「据贤契说来,恰是为赵少师令爱而发。但久知此女无论才学出群,即其为人,亦谦谨异常,绝不以笔锋之利而伤剥贫士,何况大臣之子。不知贤契有何所见,而愤愤作此不平之鸣?万万不可信人过耳之言。」李公子道:「晚生只身过此,并无同人。因久慕赵小姐诗名,因往求一诗以为荣。虽未曾具祝敬,其过失于草草,亦不为大过,奈何竟信笔题诗四句,将晚生在京师醉吐丑状俱细细描写出,与人作笑话,恶毒之情,其实难堪。无人可诉,只得来控禀大人,少为戒饬。」王抚台道:「只怕没有此事。」李公子听了含怒道:「晚生如此受辱,老大人犹溺爱为之不信,幸而其诗尚存,请大人一览,辱晚生不辱晚生自见矣。」一面说,一面就在袖中取出赵小姐的原诗稿呈与抚台。抚台忙接了展开一看,看完,不禁大笑起来道:「本院就说赵小姐一个多才有养之闺秀,决无取笑辱人之理。此诗乃贤契一时性急看差了。」李公子道:「四句诗又无甚深意,明明是说我好酒醉了,往往跌倒在长安市上,吐了满地,就似画的青莲一般。老大人就要与他遮饰,恐也遮饰不来。」王抚台又笑道:「本院忝列督制,焉肯为遮饰,况此诗字字出于古典,引借贤契才美,皆可考也,何用遮饰。」李公子道:「老宪台就说醉倒市上是赞晚生好处,请问老宪台,这醉倒市上称仙又吐作青莲,是那一朝、那一位才子的古典?」王抚台道:「大凡诗家贤美今人,不便称扬,往往借前朝同姓才子以寓推尊之意。今赵小姐因男女考诗,难于面加誉美,因贤契姓李,故借引唐时大诗人李太白之高风侠况以表扬贤契之高风侠况。此加厚于贤契之美意也,贤契为何转疑其取笑?岂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公子听了吃惊道:「据老宪台这般说来,这李太白也会吃酒,也会吃醉了睡在市上,也会吐作青莲?」王抚台道:「杜工部《饮中八仙歌》,盛述李太白『自称臣是酒中仙』,又称其『长安市上酒家眠』。又因李太白别号青莲,故赞贤契笔花吐气,应作青莲,非言吐酒也,贤契奈何转认做取笑?岂不辜负这女子待贤契一团好意?」李公子听了,沉吟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抚台因又说道:「贤契不须沉吟,若疑本院存私党护,可将此诗呈与尊翁老先生一览,则其好歹彰彰然明白矣。」因将原诗送还李公子。李公子见王抚台论诗凿凿有据,言事侃侃甚公,口才软了,因说道:「细聆老宪台老大人谆谆曲谕,看此到是晚生多疑有罪了。本再诣赵小姐帘下少申荆请,只缘进省甚急,不能久住,统容进京,自竭诚致谢可也。」说罢,即别王抚台出来,正是:
诗情岂许俗人知,胡乱看来羞可知。
纵是蠢人颜面老,也应削去半边皮。
李公子被王抚台解出诗中好意,带讥带笑,甚觉没趣。回到寓处,也不敢去见张公子,竟悄悄的起身往北去了。张公子在寓,还要候李公子之信。后访知他错看了诗,见军门讨个没趣,悄悄去了,自觉无颜,也须得悄悄去了,正是:
小人弄轻狂,多在热闹处。
及到决撒时,又会潜逃去。
李公子考诗之后,愤愤而去,赵小姐不放心,叫人打听,方知亏王抚台解明诗不相伤,自抱羞惭而去,因自想道:「我只以为考诗选才,定逢吉士,谁知考了多时,竟不获一可儿。只一司空,不期他先已有聘。大都是我命中不该配合佳偶,故强求无用,莫若甘老闺中,以延先少师数年之脉。若叫我以珠玉作瓦砾,苟且从人,这是万万不能。就是李公子之事,王抚台见诗,虽知非我之罪,然一女子,不安分闺阁中而垂帘考诗,亦未免多事,何况考来考去,未尝有一实际。」因吩咐老家人道:「自今以后,考诗之事,我不行了。不但不去寻访,就来领考者,也须一概辞去。」老家人道:「既不许人考诗,则抚台老爷这张告示贴在照墙上也是多事了,可要洗去?」赵小姐道:「洗去更好,免得留迹。」
众家人领了小姐之命,正走出府门要叫人用水洗告示,忽见一个少年,正看完了告示,喜孜孜走到府门前,对着老家人拱拱手道:「我学生一路访来,闻知府上小姐许人考诗,故特特走来,要求老丈通报一声,感激不尽。」老家人忙忙回复道:「小相公昨日来还好,今日来迟。不凑巧了。」那书生听了吃惊,因问道:「这是为何?莫非考诗原是虚传?」老家人道:「考诗行了许久,怎是虚传。只因近日有一位贵公子来考诗,不合生了些口角,故小姐恼了,吩咐我们从今日为始,凡有来的,一概谢绝,不许再传。」正说者,只见又是两个老家人,一个提着一桶水,一个拿着一张梯子,到对内照壁上去洗告示。那书生看见是真,连连跌脚道:「我怎这等无缘。急急赶来,偏不前不后收拾告示。」又想了一想,因上前对着老家人深深一揖道:「我学生虽说来迟,却尚在未收告示之先。敢求老丈用个情人,入禀一声,倘或小姐念远来之苦。开恩一考,也不可知。若定下破例,我学生去也甘心。」老家人见那小书生苦苦求他,又见那小生生得俊秀异常,也怕失了对头,因答道:「既是小相公这等相托,只得大着胆入去禀声小姐,允与不允,我却不能专主。」那书生道:「如此多感。」老家人遂转身入内。不期小姐不在后厅,已入内阁。老家人不敢入去,只得转叫一个仆妇到阁中去传语道:「外面又有一个书生要求小姐赐考。」小姐听了大怒道:「我已吩咐过叫他一概辞去,为何又来缠扰?」仆妇不敢进言,忙走出后厅,回老家人道:「小姐怪你缠扰,甚是不喜,还不快去辞了。」老家人讨了个没趣,急走到府门外,先摇着头,对着那书生道:「相公请回罢,考诗是万万不能。」那书生听了,惨然失色。默然无语,呆呆的立了半响,方想出主意来,忙叫跟随的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笔砚并一张笺纸来,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付与老家人道:「小姐既不容考,我道路之人,怎敢相强,只得快快去了。但来此一番,无限深情,两不相照,岂不辜负。万不得已,留此一诗,待我去之后,敢烦老丈传与小姐一览,虽也无益,算得一时行云流水的影了。」老家人见那书生眷恋殷殷,不好又抢白他,只得胡涂接了。那书生见老家人接了诗笺,方拱拱手凄然而去。正是:
才与才交自合宜,相逢一定燥诗脾。
谁知不遇空归去,眼慢眉低行步迟。
那书生见了老家人接了他那幅诗笺就要送进去。因见小姐才怪他缠扰,「若再送诗入去,岂不又是缠扰,更益其怒?欲要搁起不送入去,又恐怕有看见的报知小姐,又怪我隐匿了。」想来想去,忽想道:「缠扰之事小,不过骂我几声罢了,倘或隐匿误事,便罪重当不起。」算计定了,便将诗笺拿到后厅来,依旧交与仆妇,叫他转送入去。仆妇道:「小姐方才保怪缠扰,你怎么不知事,又来缠扰!」老家人道:「不是我欢喜缠扰,无奈我命里晦气星进宫,恰恰撞见这缠魄之人。回已回绝了,不料他临去之时又题了这首诗央烦我送入。若不送入,明日小姐知道,一定要罪我。」仆妇听了,只得替他传了入来。赵小姐此时考诗之举一时止了,却选婚无路,未免情思恹恹,只焚了一炉香,在那里细玩司空约之诗。忽仆妇送到诗笺,他看见诗笺,也不问长短,竟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未看诗,先看字,早见龙蛇中隐隐带簪花之体,十分秀美,已自喜动颜色,再细看诗时,却是:
柳也娇柔花也红,如何恋恋只司空?
若非笔墨才相对,定是蛾眉画不工。
小姐看完,不觉吃了一大惊,暗想道:「他讥俏我『才相对』、『画不工』,这都罢了,怎我恋恋司空他都知道,这人定是个奇人了。」方问仆妇道:「这诗笺是那里来的?」仆妇道:「我不知道,是王用叫我转送进来。王用现在后厅候信,小姐要知详细,须去问他。」小姐听了,那里还等待的,即起身走到后厅来问老家人端的。只因这一问。有分教:才联班谢,义结英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触目惊心急向蛾眉争坐位 输情到底何妨月老定双栖
词曰:
星月相随,内中藏得深心意。吃惊诧异,乔作风流婿。
两事皆宜,才美从无忌。良谋议,切须牢记,等待上林试。
右调《点降唇》
话说赵小姐因诗笺上只恋恋司空,道破他的心事,心下着惊,要知其人,因忙忙走出后厅来。叫老家人问道:「这题诗的是个甚么样人儿?」老家人道:「是个小小书生,年纪只好十七八岁,生得身材容貌,比花还娇,比玉还润。老奴初奉小姐之命,正出去洗告示,恰恰遇着他来求考。老奴已再三辞他,他那里肯听,只苦苦的打恭作揖,恳求老奴替他代禀一声。老奴被他缠扰不过,又见他人物非凡,故大胆传禀小姐。后见小姐发怒,方才严词厉色,也将他赶逐去。那书生无可奈何,去便去了,却象有万千心事不能对小姐说的一般,在府门前叹叹气,跌跌脚,就转折了有几千百遍后,忽算计,自开拜匣,题了这首诗笺,再三央我传入。见我接了诗笺,应承他送入,他方才去了。老奴怜他苦情,故又大胆替他送入。」小姐道:「这书生你可曾问他姓名?今寓在何处?」老家人道:「老奴一言不答,他还缠个不了,若再问他姓名寓处,他那里就肯回去。」赵小姐道:「这不怪你,皆是我一时性燥,不曾问的备细,仓卒中唐突他去了。但此人题诗甚奇,我今急欲见他。你须莫辞辛苦,可为我细细找寻了去。必要寻着了。请他来隔帘一会,我自重重有赏。须要用心!」说罢,小姐入内去了。正是:
差之只毫厘,失之便千里。
凡事须小心,不可随怒喜。
老家人领了小姐之命,又不敢推辞,只得走出来与众弟兄商量,道:「他一个小书生,又不是显官,又不曾问得姓名,曲阜一县,不知多少人家,叫我那里去寻?」众弟兄道:「他是个过路之人,未必有亲戚朋友,要借住,不是庵观寺院,便是饭店。况此去不久,今日决不会起身了,要走也得明日。可央两个认得弟兄,一个守南门,一个守北门,他岂能插翅飞去?然后你在各处找寻,包你寻着。」老家人听了欢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央了两个相好的弟兄去守南北二门,自却同着两三个认得的分头去找寻。
你道这小书生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赵如子。一来因沙御史在赵家坳地方上东西作横,跟寻踪迹,二来又恐怕司空约在一时得意,改变初心,自随左右,便好提撕点醒;三来帝都风景不可不观。因此,自仍改了男妆,依旧叫老家人照管行李,仆妇扮做家人随身服侍,一打听司空约北上,他就悄悄的进京而来。一路上观山玩水,行行住住,到也不甚辛苦。一日,行到北边地方,虽听得有人传说曲阜县赵阁老家的一位小姐,不但生得美貌,又大有诗才,因垂帘招人考诗,以为选婚之地。如子听了,自以为燕赵佳人,姿容秀美,为或者有之,至于考诗之说,只怕还是虚传其名以高声价,也还不在心。忽一日,行到曲阜县,因要打探赵小姐的诗才消息,便就早寻了饭店中住下。及问起赵小姐的考诗之事,无人不称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如子听了,见称赞俱出之俗人之回,也还不足深信,因候饭吃,仆妇铺开了行李,请他去到店房中少憩。如子走到房中,还未坐下,早看见东壁上有人留题,写得龙蛇飞舞。忙忙走近壁边去看,方知不是诗,却是两首《柳梢青》词儿。细玩词意,见其内中有「香奁浑洒,使人惊愧」,大有服膺之意。又看到「彤管蛾眉,又来争位」并后一词,细想其意道:「彤管蛾眉,是赞女子,此词题在此处,一定是甚么才人推尊赵小姐之意。赵小姐虽不知可能当此推尊,然此二词,却字字风雅,自是才人之笔,不知何人?」及看后面的落款,却写着「黄岩司空约」,不觉大惊道:「原来还是他。」心下暗暗着忙道:「他既如此属意赵小姐,则我之婚姻危矣。」及细细再看,见有「贪心已遂,并前盟,改后约,敢申山海」之句,方略略放心道:「观此数语,尚来尽变初心。」沉吟了半晌,忽又想道:「他朱门,我蓬户,已自悬殊,所恃者,数行诗耳。今看此二词,赵小姐之才,司空约已自服倒,则数行诗又不足恃矣,所恃者前盟耳。但我与司空始俞盟,又无实据,不过在和诗微存一线耳,有影无形,认真亦可,若不认真,亦无理与他争论。」细想到此,则这段婚姻危如朝露了。低忖了半响,忽又想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赵小姐既许考诗,莫若随众也去一考,若有瑕隙可以指摘,再当别论。倘果霸占香奁,争他不过,只合甘心退听。」故吃了饭,即带了仆妇,问到赵相公府前来,要求小姐考诗。不料正收告示,再三拒绝不可,无可奈何,因一时愤激,故题了这首七言绝句,闷闷回来,无兴进京,要打点次早南还,听天由命。
进到客房,才坐不久,早听得店主人在房门外问家人道:「相公方才可曾到赵阁老府中去请考诗?」家人答道:「去是去的,却是不曾考诗。」店主人道:「正为未曾考,外面赵府中有一位老掌家要请相公补考。」赵如子在房中听得,慌忙走出房来问道:「果有此事么?」店主人道:「赵府的老掌家寻不着相公,几几乎急杀,现在外面,怎么不真。」正说不了,那老家人等不得,到房门外来,一眼看见了赵如子,早喜得眉欢眼笑,道:「造化,造化;一寻就寻着了。」原来这个饭店乃曲阜县通街上的大店,故往来住客多住于此。此时赵如子见是来请考诗,直欢喜得喜气洋洋,问道:「你府中小姐既不许人考诗,却又来寻我做甚么?」老家人道:「我那里知道,自送进相公的诗笺去与小姐看了,小姐说我误事,便急杀人叫我来追赶相公。我只愁赶不着,还要受他责罚,今幸大造化赶着了。相公可快去,其中事故,相公到那里自然知道。」如子听了,暗暗欢喜,不敢装腔,竟随着老家人重到赵府而来。正是:
心不抽不细,情不扯不长。
虚处再三嗅,方知别有香。
老家人将赵如子引到府中大厅上坐下,恐小姐怪他不问姓名,就问如子讨一个名帖入去,禀知道:「题诗的相公已寻请到了,有名帖在此。」赵小姐听见说书生寻到了,忙走出后厅,取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黄岩列眉村书生赵白题首拜求盟考。」赵小姐忽着见列眉村三字,又见书生姓赵,不觉暗暗吃惊,道:「原来这个书生也是黄岩列眉村人,所以认得司空。」因又想道:「但司空词上指摘是赵家如子,这书生却叫赵白,莫非就是他一家?可请他后厅帘下来问个明白。」因传语:「请赵相公到后厅帘下相见。」赵如子到后厅帘下,就要对着帘子行相见之礼,早有仆妇止住道:「相公且慢,小旭尚未出来。」因移一张椅子请他坐下。如子才坐定,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手拿着他的原名帖向如子道:「小姐请问赵相公,既住在列眉村,又姓赵,则列眉村里有一位才女赵如子,想自然是认得了。」赵如子突然听见问及赵如子,不禁满面通红,一宇也答应不出,只呆了半响,方勉强支持道:「认是认得,但如子乃一女子,又不出户庭,与小姐南北分途,相去二三千里,不识小姐为何知道,无端问及?」仆妇正答不出,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道:「小姐说,相公若认不得赵如子,则赵相公前诗中为何知道小姐恋恋只司空?」赵如子听了道:「此事其中委曲甚多,非传语所能详,除非面见小姐方得明白,但内外隔别,万万不得,只好待我聊题数句,陈其大概罢了。」仆妇听了,忙将放笔墨笺纸的桌子抬到他面前放下。如子见了,展开一幅花笺,提起一支笔来,也不说甚么,竟题诗一首道:
和诗默默识司空,才美相亲结始终。
此是列眉如子事,是谁传说到齐东?
如子题完,付与仆妇送入。送入不多时,早又送小姐和诗的花笺来递与如子。如子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和的是:
有枝有叶事非空,江上峰青曲已终。
若更闻名思见面,齐东应变作河东。
如子看完,见赵小姐信笔应酬,意中意外,无不曲尽,知是真才,司空服膺,不为容溺,因暗想道:「我之怜才与人之怜才无异,我既属意司空,焉能使赵小姐不属意司空?若使司空因我而拒绝赵小姐,则何异司空因赵小姐而弃称于我。况他朱门,我蓬户,已大相悬,所恃者才耳,才既不可恃,而才已矣。今感司空虽不变心,然人情变态多端,焉知今日之不变,能保后日之终不变哉?变而再加,收拾晚矣。莫若就才美之情义而约以双栖,不独赵小姐遂心,而司空之喜可知矣。」主意算定,因又题七言律诗一首,以致意道:
彤管才难既美哉,何况花从相阁开。
观海司空应笑水,闻名如子自惊雷。
双生才貌非无意,三占风流岂不该。
南北分途谁作合?列眉赵白是良媒。
如子写完,与仆妇送入。不多时,仆妇又送出和诗来。如子细读道:
诗造河洲已美哉,道途连理敢旁开。
顺心慰我有如水,逆耳愁他不畏雷。
若肯双眉容并画,便虚一席也应该。
但思月老红丝定,难作红丝添设媒。
如子看完,深服其应酬敏捷,分解入情,因只想道:「如此才女,闺中师友也,若私存抹杀,则未免伤于妒而流于忍矣,岂怜才之本心。」因又题一首道:
才美相怜性所甘,自来一说两相贪。
虽然道路分南北,料想心情无二三。
妒忌排场如我占,风流担子情难担?
他时潦倒英皇梦,方信良媒事不惭。
如子题完,仍叫仆妇送入。既送入去,如子却暗想道:「如此险韵,难道又能和出,吾不及也。」正想未完,仆妇送出花笺道:「小姐和诗,请相公细看。」如子接了,不胜惊服,因细阅其诗道:
齿滑牙酥苦也甘,我馋焉敢笑人贪。
后失已自差分寸,撮合何劳说再三。
不识良言疑漫语,反将喜信作忧担。
若能果续红丝后,百拜红丝也不惭。
如子读完大喜,因又题五言一绝送入道:
双牺既不远,独占又何心?
请以此为定,佳期待上林。
诗送入不一刻,又送出和诗来,如子读道:
婚姻一时事,义盟千古心。
从今枝叶敛,不复鸟窥林。
如子读了大喜,因对仆妇道:「小姐既有此美意,乃终身大事,非信口之言,可邀深信,烦请小姐至帘下,待我赵白大拜四拜,以表此心此事之不苟。」仆妇领命而入,须臾,又出来传说道:「赵相公既认真有此好意,更加欢喜。请赵相公少坐片时,容备些三牲纸烛,隔内外各盟盟天地,以为终身之托。」如子听了大喜。静坐不多时,只见众仆妇二牲香烛纸马俱已安排的端端正正,请如子在外厅拜,小姐在内厅拜。拜完天地,然后请如子与小姐隔帘对拜。拜完,竟要请行。小姐叫仆妇留下道:「福物喜酒,不可不少饮一卮。」如子听见说福物喜酒,不敢苦辞,恐动小姐之疑,因坐下吃酒,竟欢欢喜喜吃了数杯,微带醉意,方才谢别回寓,约来春有信。正是:
相逢原不识何人,爱美怜才一旦亲。
虽近乍欢还乍喜,其中认得十分真。
如子回到寓处,暗暗细想道:「我之才美,自负当今一人,往往不放人在心上,谁知皆空浅眼。就是今日走来,还只认赵小姐是个相府闺人,易于炫美,谁知竟是一个今古高才的奇女子。我之首唱,言情说事,已备极委婉,和答自难,不料他一情一事,和答的更委婉,如何怪得司空服杀。如今想来,司空苦苦辞他,犹知念我,也要算做一个不负心的古君子了,但愁他爱才念重,到底不能谢绝。况赵小姐之才,清空一气,除去婚姻,实是闺中一好朋友,若必以妒忌私心而计绝之,不独伤上天生才之心,即我平生爱才之念不几自悖乎?况我既以妒面弃人,又乌知人不可以妒而弃我?弃我弃人,俱非美事,故我方才与他隔帘定了双适之盟,使他不设想,我可安心,大是快事。但不知司空在京近作何状,莫若且进京去打探他一个实信且作道理。」因到次早,即起身进京而去。正是:
情无实际焉能放,心若虚悬怎得安。
虽说到头无一变,于中偏有许多般。
赵如子进京,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自见了赵小姐许多诗词,虽说不敢一时负如子之盟而再三辞谢,然一片身心,未免朝朝夕夕为其所系。忽想道:「我求才求美久矣,怎数年之中绝不能遇一奇才女于,今忽逢此千古未有之二奇,真奇事也。前只一人,到也死心塌地,不作他想,不期今日又忽遇此人。欲待置之不理,争奈他题韵诗词,风流秀艳,字字销人魂魄,却怎生放得他下。欲待再作痴想,只觉于前事有碍。」想来想去,并无妙处。忽又想道:「我想如子爱才不减于我,除非将赵宛子诗词一一寄与如子去看,侥幸他一时生爱,慨许双栖,便是一天美事。却又恨南北睽违,凭谁寄去,又凭谁致此殷懃?若要自致他,须待春闱之后,借报捷而略露机关,此时如何突然去得?春闱虽也不远,又恐怕赵小姐相府芳名播远迩,天下岂无高才捷足,倘一旦先为得去,岂不可惜。」踌躇无计,只得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归家为妻子有病,急急赶到家中,而妻子既死。哭哀了一场,殡之后,便思量续娶。一时大乡宦人家,虽争来议亲,李公子却想着赵小姐名头,又听见王都院盛你他诗才之美,又见解明了前诗是赞美他,不是讥诮他,遂痴心妄想,要娶他为妇。欲要自求王抚台为媒,又因此一番,恐他推阻,因想道:「进京禀知父亲,要父亲写书来托他,使他推托不得。」算计定了,便忙忙进京来禀知父亲,要父亲出力。只因这一说,有分教:八座威严,不能屈一弱女;九重明旨,究竟成就闺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奸人播弄计可瞒天 淑女深心巧能回护
奸人只欲图弄巧,如簧弄舌求婚好。一旦达天聪,音书下有功。
怜才心更悄,暗暗使人晓。极力为周全,周全种玉田。
右调《菩萨蛮》
话说李公子死了妻子,要娶赵小姐续弦。欲待自去托王抚台为媒,又因有前看诗一番错误。恐他看轻,不肯出力,因算计朦胧父亲去请他为媒,便压定他,使他不敢推诿。遂忙忙赶进京来,对父亲说道:「孩儿不幸,媳妇死了,不独中馈久虚,而嗣续一脉,尚无以副大人之望,今访知已故赵少师之遗女,才面且美,今欲父亲大人致书王抚台,央他为媒,与孩儿续了这头亲事,使孩儿琴瑟和谐,安心诵读,以继大人之书香一脉,万望大人垂爱。」李尚书道:「这头亲事,门户到也相当,但我闻他这个女儿大有才名,己立盟娶,考诗选婿,只怕默默不肯嫁人。就是王抚台去说,他若不听,王抚台亦无可奈何。」李公子因说道:「孩儿不敢瞒父亲大人,前日孩儿过曲阜,已经考过诗了。既是蒙他垂爱,故孩儿方作此想。大人若不信,现有赵小姐隔帘题赠孩儿的诗在此,可以为证。」因将前诗取出,呈与父亲。李尚书接了一看,见诗中借李青莲称赞于他,虽亦是诗家常套,却无一字轻薄,也要算个好了。因问道:「他既题诗赠你,你可曾题诗和他?」李公子要谎说题和,又恐怕父亲索看,呆了半晌,只得笑说道:「孩儿因怕他眼高,实在不曾和他。」李尚书道:「不和到也看不出浅深罢了,但只是他考诗择婿,若不见诗,恐无以服其心。」李公子道:「赵小姐虽说考诗,其实见诗甚少,若有好诗,得婿久矣,岂至今日尚低徊帘下。观其题赠孩儿之诗,实实有见分羡慕门楣之意。父亲大人若肯情王抚台往执斧柯,定然乐从,望大人勿疑。」李尚书听了,又沉吟半晌,方说道:「我吏部体面,从不求人。求人为媒,虽不关系朝廷,固自不妨,但恐儿女不识大体,一概支吾,未免近亵。我儿既定然要娶他,莫若待我上一疏,请旨着王抚台去为媒,便觉冠冕而无阻挠矣。」李公子听了,欢喜不胜,道:「若请得圣旨,便万无一失矣。」就催父亲上疏。李尚书一时溺爱,便不体谅人情,竟上一疏道:
吏部尚书李仁谨奏,为恳恩赐婚事。臣待罪铨曹,尽心简拔,既春复秋,淹忽老矣。仅有一子,又壮年丧偶,箕裘一顾,殊觉寥寥。今访知已故少师赵懿有一遗女,贤淑多才,正堪为配。本欲遣媒往聘,因念少师已故,又失慈亲,纳来系丝,竟无一主,臣团少师既为国殒躯,不及为遗孤作主,而皇上恸念劳臣,若不降旨作主,令其遗孤得所,岂不令劳臣伤心于地下乎。是以微臣具疏恳祈圣恩,饬下抚臣,着其往传圣旨,细谕臣恩,使其遗女欣然从钟鼓之乐,则不独少师衔感于九泉,即臣父子竭力犬马亦不能报鸿麻于万一矣。事出于渎,临发不胜主臣待命之至。
这本上了,早有赵少师一班故旧传知,甚为不平,都说道:「怎么赵少师这等一个才女,转要落在龌龊李酒鬼之手?」你传,我传,忽不觉传到司空约之耳。司空约听了,甚是着惊,因想道:「若论赵小姐之才,便是李吏部亲身自求,也还推托得来。今忽下此圣旨劫着,倘一肘朦胧准了,却教他一个少年孤女怎生摆布?又打听得这个李吏部儿子是个酒鬼,甚不成人,倘落在此人手中,这冤屈却那里去叫。欲要为他出一分气力,却又未曾会过试,尚系一个书生,怎敢与吏部尚书作对。」左思右想,只得隐忍住了。
过不得数日,因李吏部阁中情热,早到下圣旨来道:
赵少师殒身王事,遗女未嫁,朕甚念之。今李家宰有子未婚,似好逑也,着直隶抚臣王懋往襄其事。倘情理相宜,即谐琴瑟,毋辜朕意。
圣旨下了,李尚书父子十分欢喜,以为这头亲事拿在手中。只有司空约闻了此信,直惊得哑口无言。满肚皮气苦,又不敢向人诉说,每日只是无聊无赖,咄咄书室,叹息而已。忽一日,出去打探消息回来,看寓处的家人凛道:「相公才出门,就有一个老家人送了一封书来,说是机密紧要的,叫相公着过,千万留心。问他是谁,在那里作寓,并不肯说,只说看了书自然知道。放下,忙忙去了。」司空约听了,摸不着头路。及拆开书来看时,书中并不写姓名,又不叙寒温,只写道:
才难,才难,自古叹之。即远在天涯,犹思乐就,何况仅隔一帘,诗词相接,而竞漠然不惜,心何忍也。虽别有所念,不敢负心,是君之义;然君既念人,而人谁无义,岂不念君,况才之慕美不啻美之慕才。闻两才相爱,已许两栖,誓不改移,好合之期,拟于春榜之后。不意突遭强暴,于中作祟,一对雷霆赫赫,虽不能动淑女之心,然指事陈情,未免引前盟以为证。恐君不识两淑女之用心,一时气馁,不敢应承,致淑女坐虚,而奸人得以借口,则为害不浅矣。特此通知,当事若奉旨相询,幸朗朗言之,不可疑贰。至嘱,至嘱!
司空约看完,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觉大惊,又不觉大喜,暗喜道:「这书是那里来的?却又无姓无名。若说是事外之人,却怎得知详细如此,若说是事内之人,如何得有此人?且说『两才相爱』,『已许双栖』,『誓不改移』,若是两才相近,情或有之,但如子浙东,宛子燕北,实系风中马牛,虽梦魂有机,亦未知来去之踪,焉能慨许双栖,盟之一字?此语甚似荒唐。若认荒唐,却情亲意切,若历历不爽,真令人莫解。赵小姐帘前之约,我若一口应承,今日遭此强暴,便可挺身争辨,正悔当时瞻前虑后,失此灵机。若两美果愿双栖,便是我司空约终身之福。」但细细想道:「人情世事大相悬绝,怎能如书中所说,只不知今日之书从那里说起。」沉吟多时,又想道:「我细看此书之言,甚是有理。他说『才难』,我想人才到了赵小姐,夫岂易得。书中又责我在帘下『诗词相接而竟不知惜,心何忍也』,责得我真真痛切,实实无词以对。书中如此关情着力,莫说真心相为,就是诳我之言,却字字关于婚姻,便蹈之受害,亦义所当为,何须再计。但圣旨才下,王抚台不知作何区处,赵小姐不知作何分辨,我怎好轻易出头,决裂其事?且打探个的信再作道理。况会试在迩,莫若且捱过了,倘能侥幸,有所理论,又易于听了。」遂忍耐住,但朝夕着人打探王抚台奉旨后的消息。
原来王抚台接了圣旨,知是李公子自知曾出丑,不敢复装体面,因撺掇父亲,弄此手脚,压倒赵小姐,不敢不从。却暗想道:「这赵小姐是个大才女,考诗选婿,也不知选过多少诗人,并无一人中意,何况李公子一字不识,如何能肯曲就。况又有前番丑态,画了自供,却教人怎生挽回?但圣上不知就里,被他朦胧了,我若奏明,便是与李吏部作对头了;若奉旨竟行,却教赵小姐一孤女如何摆市?我今先差一役暗暗先去通知赵小姐,看赵小姐如何举动,再作区处。」因差人先悄悄去报知赵小姐。
且说赵小姐自从与赵白隔帘订盟之后,便谢绝考诗之事,每日只在深闺之内守候金榜之期。过了些时,并无影响,有贴身的侍妾常提拨小姐道:「前日那个隔帘与小姐定盟的赵相公,人物又生得美丽非常,年又青,才学又好,既来考诗,诗又入得小姐之眼,怎不自求小姐作配。却苦苦的劝小姐与他妹子同嫁司空相公,这是何意?」小姐道:「这个赵相公年虽青,却是个至意的君子。他知道我与司空相公两下里诗词已相爱慕,止碍着妹子先有成议,不曾许可,故力劝双栖,以定才美婚姻之案,不欲做破人利已之事。或者少年之志,大意不在我亦未可知。我怎好弃前之爱幕,忽移为后之爱慕,使人看破薄幸,以辱少师老爷之闺范?」众侍妾道:「小姐所论,自是不差,但我们所虑者,只怕这赵相公年纪小,说过的话有口无心,不知记得记不得,却教小姐在此痴痴的等信。」小姐道:「你们不须多虑,他原约金榜后便有分晓,今去会试近矣,且待会试过再做道理。」正议论不了,忽门上老家人送进一封书来,说是那里一位赵相公,因重资托报连夜打来的紧急。侍妾接了,传与小姐。小姐忙接开一看,书中却无名姓,只写道:
前盟已定,准拟金榜题名,欣然贱约。不意突遭恶宦昧心,又恃爵位之尊朦胧圣旨,欲横占婚姻,竞不思玉杼玄霜,非顽金蠢玉之所可捣。玉音一到,谅非小姐之所乐闻。若无权在意中,定然变生意外。再四为小姐载断:若苦苦推辞,是违圣旨;如直言好丑,岂不触怒权奸?为今之计,莫若竟引考诗之词赋作明征,已许司空之婚姻为实据,后先有定,迟早分明,此朝廷礼法名教之大伦,虽圣旨亦无如之何矣。所虑者,司空之盟未曾面订,恐小姐之气馁而不敢慷慨出言,特此报知,前盟已镂诸司空之肺腑,虽大廷召对,鼎镬相加,亦不易其词矣。请小姐放心直认,不独免祸,且可转祸为福矣。慎之,慎之。
小姐看完,虽又惊又喜,却一时摸不着头路。喜的是前盟已入司空之肺腑,惊得是恶宦朦胧圣旨,却不知恶宦是谁,正在寻思,忽老家人又忙忙进来禀道:「王都老爷悄悄差人要见小姐,说有甚么紧要的话。」小姐听了,就知是这件圣旨的事发作了,忙忙走到帘下,唤都院的差人进至后厅,隔帘问道:「不知都老爷有甚言语着你来吩咐?」差人道:「今有北京吏部李尚书老爷要为公子求小姐结亲,恐小姐不肯轻易应承,因上疏求万岁爷作主。今万岁爷倒下圣旨来,着都老爷为媒,成全此事。都老爷恐怕小姐不知,明日又不知圣旨到来,无言以对,故着小人先来说知,请小姐好打点。」小姐听了道:「这等难为你了。」因叫人封了三两银子与他作赏封,道:「你回去,烦你禀上都老爷,说我贱妾感激不尽,只好事后来叩谢了。」差人去了。小姐回到阁中,复暗想道:「谁知那个一字不识白丁弄出这等大祸来。若不是先得了这封书,有此一说可以为辞,明日圣旨到来,王都院自然要为媒,却将甚么言语回复他?」日此时天已晚了,因在灯下细佃写了一个禀帖,烦都院代奏,禀帖上写的是:
已故中和殿大学士加少师臣赵懿遗女臣妾赵宛子谨禀:为遗孤薄命,考诗择婿已定,不及仰承圣恩,恳宪天转奏事:念臣宛子,幼失少师及母钱夫人,茕茕孤立河洲,不识谁苟谁卫?恐误招恶少以辱少师,故不得己而隔帘考诗以为选择之地。不意才难,淹忽经年,并无一英一秀至前。某月日有吏部尚书李仁之子李最贵,至臣妾帘下求考诗以结婚。臣妾以其贵介,自应多才,倘能诗文作合,是所愿也。因先题一绝赞誉,求其属和。不意最贵见诗,勃然大怒,以臣妾引李太白讥诮之言,竟一字不和,怒骂而去。臣妾自是少师遗女,因孤立而受辱至此,岂不可怜,故复至今。某月日,有浙东处州举人司空约赴京会试,道过曲阜,闻臣妾之名,亦来请考。不意请考之时,分题有礼,唱和分明,不愧好逑,无惭风雅。臣妾正当受辱之后,见笔墨中之红丝欢然牵系,遂许结朱陈,允谐秦晋,已告之先少师与先夫人而谨闭闺阁,以俟百辆之迎矣。不意皇恩浩荡,悯念先少师无嗣而赐婚大臣贵子,遗孤诚不世之遭逢也。但恨臣妾命薄,已受聘书生,人伦所系,名教所关,安敢贪荣以废朝廷之礼法。谨具此禀明,恳折宪天大人转达九重,收回成命。至于辜负天高地厚之恩,臣妾宛子,虽万死不足以谢。临禀不胜惶惶待命之至。
赵小姐写完了本,因吩咐老家人,叫他明日绝早,可到都院衙门,候都老爷一开门,就烦门上执事官吏入去禀明:小姐既奉圣旨,有事宪天,只怕理该匍伏台前,以仰承圣命。
老家人到了次早,果然去央执事入去禀明,封了回信来,回复小姐道:「都老爷说,朝廷圣旨虽为小姐而下,原非有碍于小姐,却是命本院为李吏部之子求小姐之婚姻嘉礼也,本院自当来宣圣谕,那有个亵读之理。就是本院来,亦只隔帘相见,尽嘉礼也。」小姐道:「隔帘相见,虽是抚公存厚道,既存嘉礼,又有先少师之体。」因叫家人在前面大厅两半边挂起一帘子,与小姐存身,大厅中间都齐齐整整设了公座,请抚合南面而坐。打点停当,不多时,王抚台因王命在身,却不敢迟留,竞排执事望赵府而来。到了府前,早有一班家人开了中门,齐齐跪禀道:「小姐遵老爷宪令,不敢出迎,请老爷宪驾直至大厅。」王抚台摇摇头道:「宰相厅堂,岂车乌驰驱之地。」遂下了八座,举步而入。到了大厅之上,早有一班老成侍妾,齐齐跪禀道:「小姐既遵宪令,已在帘内跪接,请老爷合坐,容小姐隔帘叩拜。」王抚台道:「小姐既在帘内,礼应相见。」遂对着帘子作了一揖。揖完,便高声说道:「本院此来,乃是奉皇上之命,命本院亲执斧柯,为吏部李尚书长公子李最贵求小姐之婚。学士冢宰,俱系朝廷元老,门户相当,故圣命特降。此小姐之至荣大喜,宜钦承圣命,拜谢皇恩,以便本院好传偷李吏部,使其早择日行聘,以成嘉礼,谅小姐所乐从也。」抚公说完,赵小姐即隔帘朗朗答应道:「圣恩隆宠,敢不钦承。但恨臣妾命薄,未奉旨之先。业已许配书生。谨具下情,上禀宪天大人,求宪天大人电览,忝详朝廷礼法,斟酌名教人伦,代臣妾回奏,使臣妾茕茕孤女,不至贪荣丧节以辱先少师而为朝廷之罪人,则感宪天大人之鸿恩过于再造矣。」一面说,一面就叫侍妾将手本送上与都老爷。都老爷接着,细细看了一遍,假做吃惊道:「原来小姐未奉旨之先已经考诗定了司空约之聘,却怎么处?」沉吟了半晌,忽又说道:「这事果真么?」小姐隔帘答道:「事关朝廷伦理,安敢妄言。王抚台道:「既是这等,就是本院也做不得主张,只好据实奏闻,看圣意如何,再来道知小姐。」说罢,就走出府门,上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才逢苦李,又遇强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少年及第垂涎有女之家 丑妇洞房却恨贪杯之客
金鞍白马青钱选,才高果是惊人眼。急欲耀门楣,谁知丑是儿。
心中徒自恼,日夜鬼相吵。只道酒消愁,相嫌为楚囚。
右调《菩萨蛮》
话说王抚台接了赵小姐的手本,知道他已许了司空约,事有把臂,不至隳在李公子陷坑中,暗暗欢喜。回到衙中,就据他的手本,替他出疏奏闻朝廷,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坐在京中,虽朝夕为赵小姐之事暗暗着急,却抓不着,没处用力,只好四下里打探消息。不期倏忽之间,会试场到了,只得随众人入场。三场已毕,候到揭晓,幸喜文言星照命,高高的中了一名进士。到了廷试,又殿在二甲第一选,入翰林院。游街三日。金鞍白马,年又青,人物又风流,见了的无人不爱。在他人见了,无过欣羡一番,也就罢了,不期遇着一个请告的兵都尚书,姓晏名黻,就是北直隶人。为人耿直任性,在兵部也曾为朝廷出过些力,做过些事业,近因年老,请告在家。有一个女儿,是他钟爱。小时人物也还俊俏,不期后来出了痘子,弄了一个麻脸,亲戚中看见了,就起他个混名,叫做趷跆麻佳人。有人家子弟贪他富贵,要来聘他,晏黻或嫌他官小低微,或嫌他人物鄙陋,不肯许嫁;及至遇了贵介儿郎有些才干,情愿攀他,他又访知麻脸之名,不肯来娶,所以迟到了二十二三尚不曾出阁。这一日进士游街,晏尚书亲眼看见司空约年又青,人物又风流,又探知是处州府司空学士之子,家贯门相,种种入意。又以为他南人,未必便知他麻佳人之名,不胜欢喜。因央了房师吏科给事中张侃来做煤。张侃因与晏尚书有些爪葛,推辞不得,只得请司空约,与他说知婚姻之事。司空约满肚皮要吐露他与赵小姐婚姻之事,正苔没个门路,不便对人说起,今忽房师又为晏尚书来做媒,就打动他的机关,便朗朗说道:「老师台教,敢不听从。但门生进京之时,道过曲阜,适遇赵少师之遗女宛子考诗择婿。门生一时惊异其名,偶随众一考。不意婚缘有在,借笔墨之灵,竟许谐秦晋之好。公事稍暇,便当往践其约。不意晏大司马又有此一段冰清之高义。愧一书生不能两就,敢求老师台代为辞谢。」张房师听了道:「原来贤契已有佳偶了,但不知《齿录》可曾刻上?」原来司空约因有了李吏部之事在心,一中了便叫人在《齿录》上刻了赵氏加子与赵氏宛子之名。此虽为吏部而发,不料又适遇晏尚书来仪亲,遂叫长班取出一本,送与张吏科以为征验。张房师看完,道:「宛子是了,这如子又是何人?」司空约道:「如子乃本乡所定,宛子考诗时请愿双栖,故并列于上。」张吏科道:「既有两聘,更难相强,贤契请回罢,待我回复晏公就是了。」
司空约辞出,张吏科随即写了一封书,言其已聘,遂将《齿录》俱封在内,送与他去看。晏尚书看了,见称其有聘,便默然半晌,开口不得。又默然半响,气不过,因又取书看了一遍,见《齿录》上注的宛子赵氏,是赵少师遗女,忽然想起道:「我前日在邸报中隐隐记得有圣旨着王抚台为媒,赐赵少师遗女之婚,想来就是司空约了。我还想说道:圣上何厚于赵少师而薄于我,就不检个贵介公子赐我女儿?」再三细想,却模模糊糊忆得不真,因叫家人查出邸报来看。再细细看了,方知赐婚的是李吏部的儿子李最贵,不是司空约,因大怒道:「这小畜生怎敢假刻《齿录》哄骗于我。我若再托张房师去说,他师生情热,自然要为他回护,我莫若竟参一本,说他假刻《齿录》,违悖圣旨,看他这进士可做得稳!」又想想道:「这一着虽好,只觉太狠了些。莫若再着一个亲信之人,去将这些利害之言先通知他一番,倘他害怕,欢然允从,成了姻亲好事,岂不为美。他如不知好歹,毕竟执拗不从,那时再下毒手也未为迟。」因又央了兵都郎中左坦去说。这左坦是晏黻的旧属下,又与晏公甚是相厚,领了晏公之命,因来见司空约道:「老先生年少才高,初登仕籍,就如一双美玉之碗,什么珍羞,方令人玩之称赏,岂可掷之奉山之下,与之相抗。就是晏大司马这头亲事,屈体相攀,也只是爱老先生之才美,故再三撮合。若成就了,不独闺中有室家之乐,就是翁婚间也还有许多倚借之处,那些儿不妙,如此推阻?就是偏执不愿,也须直直辞谢,便无祸患,怎么假刻《齿录》,恰又刚刚与圣旨相悖,留此破绽与人拿把,窃为老先生危之。」司空约道:「老先生这话那里说起?我学生就是居乡之时,言行相顾,也不虚出一言以欺朋友,怎么才入仕途,就假刻《齿录》以欺朝廷而至于违背圣旨。不知老先生之言从何而来?」左郎中道:「来是有个来处,此时且不必说。但请问老先生,晏大司马这头亲事还是从也不从?」司室约道:「学生不是不从,倒恨书生无福,先已聘了两个赵氏,如何敢再辱大司马之门楣。」左郎中道:「老先生既不肯直言,我学生只管苦苦琐渎,未免有触老先生之旨,异日船到江中,有些渗漏,方信予言字字是良药。学生今日且别去。」司空约道:「学生言言实地,恐亦不至江心,望老先生不必为学生过虑。」左郎中见逊言、危言惧不能入,只得别了去回复晏公。晏公听了,不胜大怒,便要动本参他。又见他认得真实,全不转口,又恐怕其中别有缘故,参他不倒,因又忍住了,因叫人去打探王抚台奉圣旨着他为媒赐婚之事怎生回旨,再作区处。
原来王抚台本虽上了,阁中见本里称其已别有聘,是个辞局,因与李吏部情热,遂为按纳住,悄悄通知李吏部,叫作法挽回。李吏部前见圣旨批谁,以为十拿九稳,便不用些情势去关通王抚台。今见王抚合为赵小姐以先有聘回奏,便不胜大怒,因复上一本,连王抚台俱参在内,参他以莫须有之事虚斑朝廷,违背圣旨。晏尚书打听了此信,不胜欢喜道:「李吏部既称赵小姐别聘为莫须有,则司空约《齿录》上所刻已聘赵氏,未免也属荒唐了,何不趁此机会也参他一本夹攻?司室约一个书生,赵小姐一个遗孤女子,要上本辨白,有许多繁难。就上了本,阁中情面不热,谁来替他作主?赵小姐若仍归了李最贵,叫司空约不娶我女更娶何人?」算计停当,遂也忙忙的上了一本,内称:「司室约自恃新贵,不愿结婚朱陈,辞婚可也,不合妄指皇上赐婚李最贵之赵氏是其原聘,假刻《齿录》以为征,而上与圣旨相抗。及臣相访,实无考诗之事,伏乞圣明,薄其罪,而念臣在任犬马微劳,赐臣弱女为配,则感圣恩如天如地矣。」
本上了,这见得事体牵缠,难于回护,必须圣断,以便按纳不住,将本呈与圣览。皇上先看王抚台复本,内称:赵宛子因考诗择婿,已许配处州举子司空约,此系朝廷名教所关,不敢复为李最贵又执斧柯。及再看李吏部之本,内称王抚台为赵小姐回护,以莫须有之事虚诳朝延。一时委决不下,因细细想道:「赵少师忠勤素着,又殁于主事,又无子嗣,止一遗女,若果考诗择了得意之婿,朕再强他别嫁,何以慰忠魂于地下?且于礼法人伦未免有碍。倘考诗是虚,假此推托,穆穆天子乃为儿女所卖,却又不可。欲要召赵少师的遗女来面察真伪,一时惊天动地,又觉多事。」及再看晏尚书之本,却是参新进士司室约妄行假刻《齿录》,指皇上赐婚李最贵之赵宛子为原配,虚诳朝廷,违背圣旨,罪在不赦。又见晏黻所参的司空约却恰是赵宛子所称考诗许配之人,因喜道:「这易处了,只消召司空约一问便明白了。」因传旨在朝诸臣,明日廷见。
到了次早,诸臣齐集,鹄立多对,方才见九重之上,箫韶并奏,仙掌齐开,早已圣驾临轩。诸臣次第朝见过,早有当驾臣传旨,宣翰林院庶吉士司空约上殿。司空约承宣出班,又至舟墀五拜三叩头,然后躬趋入殿,俯伏丹陛,口称:「翰林院庶吉士臣司空约见驾,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天子在龙座上,看见司空约年正青春,人物又聪俊非常,满心欢喜,因向道:「你就是司空约么?」司空约道:「正是司空约。」夭子又问道:「你与赵少师遗女赵宛子考诗许聘,果是实情么?」司空约道:「若非实情,焉敢假刻《齿录》以虚诳朝廷,自取不赦之罪。」天子道:「既是实情,你与宛子所考何诗,可诵与朕听。」司空约又奏道:「宛子与臣唱和数番,诗词颇杂,恐臣口诵不清,以污圣听。伏乞圣恩,赐请笔札,客臣细细录出以呈圣览。」天子听了大喜,因命侍臣给与笔札。司空约得了笔札,就俯伏在丹陛上,展开龙凤之笺,提起兔毫之笔,先从到厅两首七言绝句写起。写完了绝句,就将两首七言律诗也写了。写完七言律诗,又将两首五言律诗也写了。写完五言律诗,又将两首《柳梢青》词儿也写了。然后将结局的两首七言律诗写出,以明许配之意。一一写完,然后呈与圣览。天子见他俯伏在丹陛上写录诗词,一支笔起起落落,就如风雨骤至,又见信笔写去,一宇也不遗忘,龙颜已欣欣有喜色。及呈上诗词来看了,见撰句英华,吐词风雅,更如欢喜,但不知诗词之用意,因召司空约立近龙座前,亲问他道:「你既至他相府考诗,为何只题一首七言绝句?」司空约道:「臣初至他府中,还疑他是虚才,不过略略识字,故但题一首七言绝句去试他。后见他回答的七言绝句,略去虚荣而早占婚姻之上乘,又见他笔墨情态甚不寻常,方知他竟是一个女才子。急急要再做一首七言律诗,去请教他,不期他早又题了这七言律诗来微露议婚之意。臣见他才垂青眼,便吐赤心,臣实居乡有聘,焉敢欺他,故以辜负之词再三辞谢。宛子恐臣推托,故又做一首五言律诗再三询问。臣虽亦做了一首五言律诗答他,但恐律诗说不分明,故做此《柳梢青》词,道出姓名、乡村,以明非妄。后欲别,又做『大小皆乔恨莫兼』之句以谢过。感不嗔不妒,宛子又做『二女何尝美不兼』之句,方才订了姻盟。故又遭际圣明,一时侥幸,方敢在《齿录》上刻了如子、宛子之名。李、晏二尚书参臣假刻,臣思婚姻嘉礼也,一物不备,淑女尚不肯于归,宛子乃宰相桃夭,自谙闺训,又非桑濮,臣如假刻,明日百辆礼迎,而宛子不应,却将奈何?万望圣明鉴察。」天子见司空约敷奏详明,龙颜大悦道:「汝与宛子考诗许聘之事,朕已侗悉是实,不须再议。本当赐汝早早结缡,但恐二大臣所请不遂,一时无颜。尔且暂退供职,以俟后命。」司空约亲承圣谕,温和洋溢,不敢再奏,只得谢恩出殿,退入原班。
天子见司空约退出,然后又传旨宣李、晏二尚书上殿。李仁、晏黻二臣闻宣,疾疾趋入。天子就说道:「二卿所奏司空约与赵宛子考诗许聘之事,假刻《齿录》,实系莫须有。朕亦曾宣他入殿,细细盘问他所考是何诗词,他竟一笔写出,毫无推阻。朕又问他诗为何而作,词又为何而作,他又一一解明,俱有情理,朕方信他是实,赦他去了。然朕细想,宛子、如子能诗,亦非淑人之事,司空约后生新进,未必便囗苟王,今李鲫有子,既欲系丝窈窕;晏卿有女,又思坦腹东床,何不待朕做个月老,二卿撮合,两尚书门楣显要,二新人才貌出奇,这段婚姻,美如锦片矣。不识二卿以朕此举为何如?」李尚书肚里虽明知晏尚书女儿是有名的麻婆子,甚不情愿,晏尚书心里头亦明知李尚书的儿子是个出类的李酒鬼,大不欢喜,却当不得天子竞当做一件大人情,两个尚书又同立在殿上,那里好说他的儿子是个酒鬼,又不敢道他女儿是个麻子,天子突然说出,又不曾打点,天子立等回奏,二臣又不敢退延不对,只得忙忙跪奏道:「微臣儿女之事,怎敢当圣恩垂念,顽子劣女,亦不敢攀八座门楣,还望陛下且暂止丝纶,容臣熟商其宜,再请恩命。」天子只认做是他二人谦让套辞,遂降旨道:「此婚实是相宜,朕意已决,二卿不必过辞。」此时许多阁臣俱在殿上侍卫,天子因顾问道:「众卿以朕此举有当于礼否?」众阁臣忙跪奏道:「冢宰之子,才子也;大司马之女,淑女也,是一时之好逑佳偶,欣蒙皇上赐婚,上合天心,下协人望,诚二臣之厚幸也。」天子听了,龙颜大悦,道:「众卿亦以为然,则朕非过举矣。」因召钦天监问道:「今日是什么日辰?」钦天监奏道:「今日乃黄道大吉之日,宜结婚姻。」天子听了,遂命侍臣撤御前的金莲宝烛与御乐,并上方的许多金花彩缎,面命诸臣「代朕往襄嘉礼。」诸臣领旨,一时闹轰,以为大荣。李、晏二尚书苦在肚里,那里还敢再分辨一句,唯有连连拜谢圣恩而已。正是:
倚官请旨赐婚姻,拿稳强他花烛新。
不道天心原有合,仍留才子配佳人。
李、晏二尚书蒙圣旨赐婚,一时金莲御乐并百官亲迎,囗囗十分荣耀,也便混过了。到了结亲之后,妻子看见丈夫是个一丁不识的酒鬼,丈夫看见妻子是个满面圈点的佳人,朝夕相对,彼此如何过得。若是李酒鬼是情知才学不及司空约,只该娶个趷瘩麻佳人,安能消受的赵小姐。况晏小姐乃皇上赐婚的,虽云貌丑,也是钦赐,还宜和合为是。晏小姐若是个知命之女,晓得自家面孔不俏,安分守己,也可忍耐,谁知晏小姐心中大是不然,道:「我这样容貌,反嫁了一个酒鬼,总是爹爹做错,不该去请圣旨,只把司空约骗入家中,强逼成亲,不怕他飞上天去。如今皇上什么全大臣体面,就赐起婚,那司空约白白的被赵小姐占去,细想来,到成就了他,对我如何气得过。须寻个事端,则爹爹摆布他一番,方消我恨。正是:
只怨他人巧,不知自已呆。
闺中空算计,到底有安排。
只因这一想,有分教:才子回家,佳人会面。毕竞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司空约苦陈情无伦无党 赵如子感生怜有始有终
情牵绊,问明底里心方坦。心方坦,果钉双栖,感恩无缓。
衷情细剖言词款,听来却是三冬暖。三冬暧,情礼俱周,随行同伴。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蒙天子圣恩,审明他与赵宛子考诗是真,许婚是实,不须再议,但恐眼前就娶,未免伤李、晏二尚书体面,故令其以待后命。司空约虽感激圣恩,却暗晓得触了二尚书之怒,定然要移祸于他。又见前书虽然朗烈,依他而行,成就了一大好事,却不知毕竟是谁人寄的,又不知赵宛子可也知道。赵宛子就是也有书通,他知道了,与我一样应承,赵如子远在东南,岂能晓得,定要怪我贪恋宰相门楣,竟不料理贫贱之事。为今之计,莫若上一本请旨省亲,暂辞回去,一可还乡央赵老亲娘辫明不得已之心事,二可避两尚书之暗祸。算计定了,遂上了一疏,请给假省亲。当事见他翰林无事,也就拟旨准了。正是:
从权承圣命,愁他未必知。
谁知路途上,是你系红丝。
司空约见圣旨准了假,便忙忙打点回去。一日,回到曲阜,要思量见见赵小姐,问他一声,出手本与王抚台,称说与我已结婚姻,可是他的主意,明日好对赵如子叙其委曲。因此婚姻要待圣谕,正在嫌疑,却不好自往,遂寻了一个冷静下处,因叫认得的家人悄悄去寻见赵府的老家人,叫他来细细问个端的。老家人见司空约已中了进士,来寻他,定然为婚姻之事,遂暗暗进去禀知小姐,领了小姐回答之言。「向日我与小姐考诗之时,虽蒙小姐垂爱,有个许可婚姻,我只为居乡聘了,心虽感激愿成,却答应得模模糊糊,不曾清白。就是小姐也说得是两可之话。不期圣旨为李吏部求婚时,人皆传说小姐朗朗烈烈出手本,硬称与我结婚姻,叫我不敢不应承。应承便勉强应承了,恐怕内中不确。虽喜圣恩认真了,谕我待后命结亲,却未曾对会,就至今日,还叫我想一想心惊胆碎。故今日特来请教小姐,这事可是小姐自立的主意?」老家人听了道:「这结婚姻的已有人两边说定,又设誓拜天盟定,怎么司空爷还不知道,又要来问?」司空约道:「我实不知是谁来与小姐设誓盟定,万求告我。」老家人道:「前日有一位赵相公来与小姐考诗。两人考诗因考得俩下十分相爱,因说起司空爷的诗好,我小姐与司空爷对考时,原有个许婚姻之意。无奈司空爷自说已与本乡的赵如子结了婚姻,不敢复又应承。那赵相公就说,赵如子是他亲妹,果然许了司空,其才不减小姐。既两才遇在一时,何不结了姊妹,共事司空,也是一桩快事。我小姐听了,满心欢喜,遂设祭礼、香花、灯烛,隔帘内外,结了双栖,方才相别,就说到京报与司空爷。故前李吏部请了圣旨下来求婚,小姐就出手本求王抚台上疏辞婚。又蒙圣恩准了。此事人人皆知,为何司空爷不知要问?难道赵相公不曾来通知?」司空约听了,又惊又喜,暗暗思想。因又问道:「这赵相公叫甚名字?」老家人道:「他初来帖子上,我见他写的是赵白。」司空约听见说的赵白,就暗暗吃惊道:「我向认得赵白就是如子假托。若果是如子假托,如子一个弱女,怎能走数千里绝远之路,定然另有个赵白。若另有一个,则前日投我的那封书不写姓名,自然是这个赵白写的了。这等想起来,这赵白既是个少年风流才情,又与赵小姐相怜相爱,为何不自求,转为我司空约一力谋成双栖这段快情美举?求之古人亦不能有,真令人感激不尽!」因对老家人道:「这事是有书来说,因他不写姓名,我说有三分疑惑,今日方才明白。烦你多多拜上小姐,我在京恐仇人算计,故请旨归省且暂避几时,侯朝廷后命下了,方敢求囗迎小姐。此时嫌疑之际,不敢到帘拜谢,万望小姐念此深盟,安心稍候待。」老家人道:「小姐也因避人仇口,礼节毫不敢行,亦望司空爷垂谅。」彼此再三各申情礼,方才辞去。正是:
瞎行只道全无谓,细想方知大有心。
漫道一时皆说破,谁知还有几层深。
司空约问明了赵小姐应了是真,满心欢喜,但不知这赵白与赵如子毕竟还是甚人,忙忙赶到家中,拜见父亲。就将中进士并进京路过曲阜,与赵小姐考诗,相怜相爱,许可推辞,又值李吏部为子求婚,请了圣旨去娶赵小姐,赵小姐竞认与儿定婚,出手本央王抚台回复圣旨,以及晏尚书有女,苦苦相攀之事,后赖天子圣明,临轩审明,仍将赵小姐准配与儿,却将李尚书之子赐婚了晏尚书之女,一件事方才完了。司空学士听了,满心欢喜道:「既是这等,京中与曲阜相近,何不竟娶了赵小姐?为何又告假出来?」司空约道:「此时李吏部正掌铨选当权,见赵小姐仍配与儿,却十分没趣。天子虽赐婚晏尚书替他逃羞,却是麻面丑女,其羞更甚。孩儿若在京忙忙就娶,愈触其怒,定然取祸,故告假出来,聊以避之。况赵如子婚姻在先,焉敢有悔。且赵小姐这头亲事,儿与赵小姐实未讲清,后朗朗成承,皆赖赵如子托兄赵白在中撮合。今日事已稳成,怎敢负了前盟后面多少高义,而不先趋,偕其秦晋。故孩儿回来定省之后,也就要请大人之命,完比一伦。」司空学士听了,欢喜道:「我儿,你所论所行,旨合情理,听你自行可也,不必拘拘于我。」
父子商量定了,司室约就吩咐人备了一副厚礼先送与赵亲娘,央他转报侄女会场中了之信。自家便随后求他商量后事。不期到了列眉村赵伯娘家,赵伯娘接着,再三贺他中进士、入功林之喜,就说道:「老爷如今是朝廷上的贵人了,如何还有工夫走到这乡村来看我,又兼赐此厚礼,这是断不敢领。」司空道:「我晚生自见了令侄女之和诗,即一心惊其才美而专注矣,又蒙老亲母赐窥半面,则又不独惊才,而宛然天仙中不易得之天仙,安得不令人梦魂如系而不能少解。及至路过曲阜,又不期天地精灵,别自有在,又遇了相府一位赵小姐。与之考较诗词,其才美不减于令侄女,又名宛子,自与令侄女皆是白云明月中之第一流人。我晚生生来的痴性酷爱才美,偶遇了才美,晚生安能漠然如土木而了不动心。就是赵宛子之才美虽然爱慕,若议及姻亲,便寸心遑遑而不敢贪许。何也?以有令侄女之和诗时时在念而不敢忘也。就是后来到了京中,遭了李、晏二尚书强婚,请了圣旨,已拼获罪。幸遇讳白的这位赵兄说令侄女是他的亲妹子,不欲辜负才美,遂一力包定劝他双栖,已与宛于盟神设誓,决勿相负,恰遇李、晏之变,赵宛子就认与晚生考诗结婚,竞出手本烦王抚台回奏。赵兄又寄书与晚生,要晚生侃侃应承,不可坏小姐之事。我晚生见朝事已急,不能复来请教令侄女,又见晏尚书的本章坐守而待,空之摹想,这讳白的赵兄囗囗令侄女行的权变?只得就大胆见天子应承了。今蒙天子赐婚已定,故特特告假赶出来要请问明白,这位赵兄与今侄女不知可果是兄妹,还是女人装做男子以行远出之权?我晚生所说之言与所行之事并所存之心,不但天日在上,可以表白,就是令侄女一个慧心才女,岂不细密,怎么老亲母所说之话冷冷落落,到象罪我晚生又做了他梦的一般?」赵伯娘笑道:「我一个乡村妇人,见老爷贵人,怎敢冷落。但不知老爷此来大意还是为何?」司室约道:「我晚生前来,既蒙令侄女和了《求美》之诗,后又蒙令侄女题有两榜标名、洞房花烛之句,我晚生已感刻于心,死生不忘矣。此皆老亲母一一所知,怎到今日侥幸成名,转问起还是如何。终不然敢以一日虚名,在大才美仙人面前改头换面?」赵伯娘道:「原来司空爷是个好人,就是司空爷不以荣辱骄人,若与宰相之女对考过诗词,又相怜相爱愿结婚姻之事,这又是最才最美之上乘,岂不快心,又何必向万山中求舍侄女乡村之才美。若论和诗,却又不曾当面明和。若许金榜洞房,却也未曾当面明许,都还是隔着天未见面的猜划的影子,就明明白白赖了,还算不得负心,到不料司空爷还真真切切如此不忘。我如今只得要实实对相公说了;我家舍侄女初闻得秋闱来报喜,实实欢喜,到得后来打听得进京时在曲阜县因诗考才美,因与赵小姐互相怜爱而议论婚姻,定料其有成,故特将向日的虚和、虚许俱丢开一边矣;到后来又闻得圣旨不准李、晏二尚书之奏,但准了司空爷与赵小姐结婚之奏,煌煌圣命,舍侄女草茅贫贱,焉敢与争,故早已丢开半边,故司空爷来,使我老妇人惊讶。却不知司空爷己与赵小姐议定双栖,还有此一番美意,故今日又来,舍侄女那里知道。我须去报与他知。但不知这双栖之举,赵小姐是个宰相的小姐,如子是个乡人的女儿,成婚之时,还是分贵贱,还是分上下,还是分大小,司空爷可吩咐明白在我肚里,倘舍侄女问起,我也好答他。」司空约道:「双栖者,并栖也。并者同也,一般也。怎分得贵贱与上下、大小。娶到家中,只好分为左右夫人罢了。就是左右,也只好就年纪、生辰之长幼分罢了。」赵伯娘道:「原来如此,妙呀,妙呀!我已叫人收拾饭了,司空爷请照旧略坐坐,我且去见一见舍侄女就来,司空爷千万不可性急。」司空约笑道:「旧时十数日也等了,难道今日一日就等不得。老亲母只颐放心去,我自不妨。但只求老亲母见令侄女,将我晚生委委曲曲的苦衷细细达上,使令侄女知我晚生的本心却并无分别,便感老亲母之厚德不浅矣。定当图报,决不食言。」赵伯娘答应:「我知道了。」就出门而去。正是:
装成套子做成圈,只恐人心有变端。
到得始终全不改,方知君子性情坚。
原来赵如子在曲阜深爱赵宛子的才美,不能割舍,又感司空约只以已聘为辞,绝无贪新弃旧之情,便忌妒全消,再三与宛子订了双栖之约。又恐京中有变,故忙忙赶到皇都,一来览览皇都气象,二来又可打听司空约之行踪。不期适遇着李、晏二尚书之祸,恐怕司空约不知已定双栖之约,回旨错乱,便误了一大好事,因乘他出门,送一封书,空名报知如子、宛于已盟定了双栖之事。又写得真真诚诚,使司空约在急迫之时,只得拼着命大胆认了,方感动圣心赐他,又一面命李、晏二尚书别结婚好。此虽赵宛子与司空约所行之事,若论二婚得成,皆赵如子不嫉不妒,暗暗周全撮合之功。及赵如子打听得司空约请旨归省,知道他毕竟要来询问,遂忙忙赶了回家。既到了家,又虑司空约中了进士,又奉旨聘了赵宰相之女,恐他一时骄傲,说出轻薄话来,不如旧日,便非君子之配,故来时先叫伯娘试他一试,伯娘所以入问便先做个冷脸。今见他细述前情与历言后事,皆真真切实,一字不苟,故伯娘许了来见如子。既见如子,遂将前话细细说了一遍,如子也就喜欢。又将一番话与伯娘说了,叫他对司空约再说。伯娘听得分明,略坐了一回,方才又走了回家,来见司空约。正是:
儿女性情多,老娘会舌巧。
颠倒说将来,听者也称好。
赵伯娘回到家,司空约迎着问道:「令侄女曾察明我晚生的苦情么?」赵伯娘道:「舍侄女初意只疑司空爷贪贵忘贱,未免恨恨于心。今被我老身将司空爷与赵小姐遭此强婚,必奏明双栖之事,不肯昧心。故今日司空爷此来,舍侄女方才不怨。但恐双栖者较之独占仅居一半,不知钟鼓琴瑟之乐可得完全?」司空约道:「不是这等论。房帏好合,只怕异调而不同心。异调露出从违,便生嫉妒。若果情投意合,爱恶一般,你之所喜正我之所怜,则房帏中之钟鼓琴瑟之人调弄,岂不较之二人为更全乎。」赵伯娘听了大喜道:「司空爷说得妙,最开人的狭窄心胸。我细细想来,这赵小姐与我舍侄女才貌定然各各有些,但不知还是同心,还是异调?」司空约道:「大凡人之异调者,定是你有才压我,我无貌受你之欺,故至于参差而不相合也。若是偶见一才,你敬我恭;乍窥一貌,戮怜你爱,两心便自然一同,安有二致。」赵怕娘道:「据司空爷这等说起来,彼此有才,方自然爱才,彼此有貌,安自然爱貌,但不知赵小姐之才貌与我舍侄女之才貌还是谁高谁下?」司空约道:「若论不见面,隔别着应酬,论事又明白又亲切,绝不为词华所拟而稍留疑似,又落笔如风雨骤至不稍停留,就用时俗字眼,偏偏古雅,则令侄女与赵小姐婉婉深深,各有其妙,实实不相上下。至于赋体五言,则惟见令侄女四首超出汉唐,赵小姐则惜乎未见,然而推测之,定亦无惭。今所悬特花想之容耳。纵极美,也未必能到得令侄女,老亲母但请放心。」赵伯娘道:「司空爷既如此说来,我实实欢喜。但请问,两下里既议定双栖,路途隔越,却怎生同娶?就是两地也不能共一媒人。」司空约道:「先许自然先娶,媒人则各请其地之尊。」赵伯娘道:「依司空爷所说,则舍侄女既先许,就要先娶了。不知此地却请何人为媒?」司空约道:「此地去处州甚远,只好就便请县尊罢了。」赵伯娘道:「司空爷既是这样事都打点了,舍侄女处,我也须通知他一声,使他也好早早打点。」司空约道:「得蒙老亲母垂情,更感不尽。」赵伯娘见司空约喜他又去,只得假托承他之命,又走去与如子商量。许久,复来回司空约道:「舍侄女听了先娶之言,就哑然了半晌,后知不免,方酌量说道:『双栖者,同归之义也。纵聘不同时,而娶必同日,方于礼有合。若一先一后,未免开错落之端。倘虑远近不能突至,当先促远就近,以俟双迎之百辆。如此,则礼同、乐同、事事同,而先后之是非不入矣。』请问司空爷,舍侄女这些说话,不知可有几句中听么?」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此议,并用经权,大合情礼,妙不容言。但更有一说:父之命婚,则当告君而家娶;君之命婚,则当禀父而入婚。今遭李、晏之累,赐婚出之君命,况晚生又居翰林之职,尚需后命,只恐京婚事有八九。家婚则令侄女近而赵小姐远,京婚则赵小姐近而令侄女远。若移而相就,不识令侄女作何举动?」赵伯娘道:「舍侄女曾说,为婚而移,出门宜用婚礼移。而道远则虽亲迎,夫婿当前后隔别,左右分行,仍用父母相送之礼,方才妥贴。」司空约听了,大喜道:「令侄女斟酌得宜,我晚生深服。议婚已定,暂且告归,容择了日,请了媒人,有了行期,再来报知。」遂欢欢喜喜,别了来家。正是:
婚姻是大伦,毫厘不可减。
纵使两心同,也要费周折。
司空约到家,因禀知父母道:「孩儿省亲,假期有限,满了就要进京。进京见朝,倘圣天子之赐婚后命忽然下了,一时便要奉旨。赵宛子曲阜近,易于亲迎,而赵如子远在东南,恐非一蹴,致违君命,干系非小。今与之言明,移远就近,权居曲阜,伺候圣命。今特上请父命,以为可否?」司空学士道:「如此最为有理,汝可竟行,不必拘拘于我。」司空约得了父命,实时自至县,求请县尊为媒。又叫人去请阴阳选择个上好的大吉之日。又叫人去备花爆、烛火、彩轿、笙箫鼓乐来,十分齐整。又在列眉村口收拾出一间旧宰相的厅堂,用锦绣珠玉铺设得华华丽丽,以为迎实暂居以候长行之地。迎娶还远,地方上早乱烘拱闹了半月有余。起先还不知为甚,到此时方才知道是司空学士的儿子司空新进士来娶赵本的女儿赵如子。彼此相传,无不大惊大喜,以为奇事。自有这一惊喜,有分教:荒村扬西于之辉,茅屋生谢姬之色。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执柯斧变成姊妹 验生辰分别尊卑
相逢喜,雍雍揖让皆称姊。皆称姊,天心有在,非人所使。
怜才岂可分我尔,花貌何殊桃与李。桃与李,等得春来,齐眉共旨。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先打点了极盛的婚娶,议定后,又收抬了齐齐整整的长行轿马。到了吉期,然后请县尊为媒,同着合郡合县的鸣珂佩玉之亲朋都来助娶。赵如子知是司空约过为恭敬,私心十分感激,遂将一应产业托了赵伯娘与老家人掌管,他竟慨然要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随夫而去。正是:
此花柔弱偏存骨,似燕轻盈却有神。
时挽蛾眉作须鬓,不容人认做佳人。
司空约见赵如子婚事已妥,遂拜别父亲,远远的押着轿马进京销假,而一路无辞,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要娶赵小姐,自恃着是吏部尚书的公子,已拿得稳稳。不期认不得诗,错发一场,难往复议,只得耸动父亲去求。父亲一个现任尚书,央人说婚姻,岂不十拿九稳。准知李尚书恐他宰相门楣,难于压制,又请到圣旨来,着巡抚为媒去娶,这婿姻岂不更十拿九稳。谁知弄到临了,却娶了兵部晏尚书的女儿来家,这场羞辱,怎当得起。若使这晏尚书的女儿不十分丑陋,惹人笑柄,也还可以忍耐,争奈那晏尚书的女儿却又是京师曾出大名的屹跶麻佳人,这羞辱更加难当。欲要退回,又奈是圣旨赐婚,不敢胡弄。怒在心头,苦莫能解,朝夕间,只吃得烂醉消遣。若只自家苦恼,也还易解,谁知晏小姐的气苦,比李公子更甚。每日只槌床捣枕,怨天恨地道:「当日父亲许我嫁的,只说是新中的翰林司空约,为甚么忽换了你这个龌龊李酒鬼?若知是你这个酒鬼,我便死也不来。」大吵一场,哭一场,每日间那里得个宁静。李公子日日对着一个麻婆子,己如身坐在驴粪中,又当不得那麻婆子嫌他如臭屎,但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李公子受气不过,只得哭诉与父亲知道。李尚书听了,追悔不及,道:「我请圣旨时实实拿稳了要替你娶个才美女子。只因胆放大了些,不曾细心防备,遂被司空约这小畜生暗暗与赵宛子约会了,卖了乖去,转把晏家这个烂死尸放在你身上摆不脱。欲要算计推开,却被圣旨压定,动不得手脚。你须忍耐,且待我先将司空约这小畜生摆布他摆布,以消此闷气。」急急叫人去访察他的过失,不期他早告假省亲去了。又是新进士,又是翰林院,一政未临,那有过失,故又因循下了。忽一日,有心腹人来报道:「司空约的婚姻,圣上旦然准了,至于迎娶结亲,却叫他以俟后命。今司空约给假省亲,早趁便先娶了赵如子,岂非违悖圣旨。」李尚书听了欢喜,因与一个相好的张御史说知,要他出疏参勘。那张御史道:「圣上既面谕他以待后命,我看那司空约为人也还谨慎,怎敢违旨早娶。只怕传来之言也还不实,还须打听明白,若果有此事,上疏何难。」李尚书因又差人去打听。差人又打听了许久,方才又打听明白,来回复道:「司空爷迎请赵如子进京只候朝命实是有的。也只在月余中就到,却不曾做亲。」李尚书听见不曾做亲,就呆了半晌,因又着人请了张御史商量。张御史道:「这段婚姻,既奉了圣命,谁敢不遵,只在此中,决决寻不出他的破绽来。到不如放开一步,另寻些事故来将他调开,使他彼此照应不来,便好再弄手脚。」李尚书道:「他一个穷翰林,又无差遣,怎生调得他开?」张御史道:「昨闻得南直隶雷火击烧了宝藏库的书籍图史,要差宫去查看,何不差两个翰林,就将司空约充一个。书籍乃翰林之事,一毫也不觉。」李尚书听了,大喜道:「此算最为有理。」二人商量停当,只候司空约一到京销假,即好动手。正是:
一修大道甚宽平,好恶偏教欹且倾。
虽说一时多阻隔,到头原不碍前程。
且说司空约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如子之事虽已奏知皇上,若非皇上赐婚之正,若先自进京,虽说候命,也未免招摇,动人之念。莫菲暂住曲阜,依傍宛子,以候圣命,好为双栖之计。」但既欲暂栖曲阜,再无个不通知宛子之理。因离着曲阜许远,就差人来报知赵府。老家人道:「司空爷有双栖之议,恐一时圣命忽下,远近不及。今已迎请如子夫人的鸾舆远远来了,欲在此曲阜租借一间厅屋,暂时居住以候圣命,便于同结大婿。」众家人款住差人,暗自报知小姐。小姐听了,暗想道:「若论婚姻,本不当相通。但我姓赵,他也姓赵,我名宛子,他却又名如子,酷似一家,意同姊妹。两人面貌虽不知何如,至于诗词之才,盛传两美,该不相上下。今又恰恰会在一时,凑成一事,虽说人事巧逢,我细细想来,若无天意周全,那能如此。天意既如此,而人心反为固执,岂非自误。况婚姻之礼,男家之与女家有避嫌分别,若同是女家,义兼姊妹,无嫌可避。且他远来,我主他宾,趋迎不为失礼,况他白屋,我贵他贱,屈下转觉增荣。」自心算计定了,因叫众家人吩咐道:「南来的这位小姐,与我是敌体的姊妹,你们友见他,就如见我一般,万万不可轻亵。打听他将近十里,即用我雕绣香车、鼓乐执事人夫往迎而来,须要齐整。」众家人领命而去。宛子又在内厅收抬出一间最齐整的楼阁来,与他暂住。
且说如子将到曲阜,心中暗想道:「赵小姐倘是个恃才骄傲之人,便妄自尊大,自假借新婚,置之不理。若果是个中人物,只怕还要接我到他府中去住。」正想不完,早有人来传说:「前面十里铺亭子上,赵阁老府中有车马鼓乐人夫在那里迎接。」赵如子听了,暗自欢喜道:「果不出我之所料。」及如子到了十里铺亭子上,早有人夫奏起笙萧鼓乐来,将如子的轿子迎入铺亭之后,请换香车。四个老成家人,早送上赵宛子的名帖,复口禀道:「家小姐多多拜上大小姐,驿路无报,匆匆不及远迎,求大小姐勿罪。香车已具,求大小姐速登。」赵如子听了,假作沉吟道:「行李载途,风尘满面,怎好登宰相之堂。然承大小姐之命,又不敢违。」一面吩咐跟随照管行李,一面就轻身上了香车,随着众人,笙萧鼓乐,迎入城来。
刚进得城门,早有四个仆妇、四个侍妾迎着香车;分卫左右而行。又添上了许多相府的旗彩执事,迤逦至府门,方寸分列于两旁,让香车入门,可可入去,直至后厅之前,然后歇下。随车的四个仆妇与四个侍妾但拥车而入,却不开车。后厅中早又走出四个华丽侍妾来,将车门开了,迎请如子出车。如子才出得车门,早看见一个绝色的友子,淡装雅服,立在厅前恭候,知是宛子,不胜欢喜,就在面前相见。宛子虽一面迎接,却也一面偷看。见如子形容竞同赵白相似,只觉如子的丰彩别自不同。二人相见了,彼惊我讶,你欢我喜。如子早先说道:「小妹白屋,蒙贤姐不嫌为微,引入朱门,感且不朽。人才入境,又蒙郑重如此,未免用情太过矣。」宛子道:「才美既已牢红怜丝系,高义已在云天,尘世浮云,何足挂齿。贤姐请上,容小妹一拜。」如子道:「小妹进谒,自有一拜,请贤姐台坐。」此时,厅上已分左右,铺下两副红毡,二人略谦逊,就照宾主之位对拜了四拜。拜毕,仍照宾主坐下。侍妾送上茶来,宛子一面奉茶,一面偷眼将如子一看,只见:
雪色微红拟衬霞,天青风白吐风华。
纵然千瓣还千朵,却不容人认作花。
如子一面吃茶,一面也偷眼将宛子一看。只见:
巧压莺声娇压花,不言不笑自光华。
若从妆镜窥其品,竞是高天一片霞。
二人惊喜定了,宛子方说道:「古称才难,又称唯才爱才。小妹自先少师见背,幼小不知所从,故借考诗以代卜。不瞒贤姐说,考经二载,笔墨徒费万千,并未睹『一枫落吴江』之句。唯前遇司空,方才攀援相当而细细鏖诗场之战。及喜而订盟,方知秦鹿已为贤姐所得。才美既逢,自应甘心退听,不意又蒙令兄高义,慨立双栖之议,故今得拜识芳颜,而遂公私之愿。」如子道:「小妹枋榆之鸟也,岂知天之高大,偶遇一司空,便以为天下无两司空。及蒙司空再三垂青,小妹又以为天下无两小妹。及追随道路,悄窥相府之堂帘。方知金屋中之笔墨精华,去天仅尺五,而自悔从前之妄,故借双栖,趋侍左右,非为贤姐,实自为也。」宛子道:「人患无才,若果有才,再无不爱才怜才之理。细思小妹之仰攀贤姐与贤姐之不弃小妹,皆一才为之作合耳。今才已合,而婚期尚不知何日,何不略去前后仪文,且请与贤姐到内厅角险争奇,作片时快晤。不识贤姐以为何如?」一面说,即一面立起身来,要邀如子入去。如子听了,不胜大喜道:「小妹一向景仰贤姐者,闺阁之才也,谁知贤姐言词爽朗,肝胆分明,竟是一个阁闺中之快士,使小妹委琐套言不敢复出诸口矣。」因立起身来要随赵小姐入去。宛子见了大喜,遂叫侍妾引路,竟引入收抬下的楼阁中来。正是:
漫道蛾眉只画奇,须知一感胜男儿。
相逢多少未言事,笑里传情已尽知。
宛子邀如子入到搂阁中坐下,因说道:「贤姐与小妹既同一姓,名又相联,久已暗中结成姊妹。姊妹既已结成,而或妹或姊,却不可不早定。」如子道:「蓬门朱户,亦已定矣,何消更论。」宛子道:「朱门蓬户,此势利之言也,如何定得贤姐与小妹?以小妹论之,贤姐之议婚在前,小妹之议婚在后,前后之所在也。」如子道:「这个如何论得。小妹之议婚虽在前,然议之乡僻之里,私婚也。贤姐议婚虽在后,然闻之上台,闻之朝廷,公婚也。公私之所在,岂前后所敢议。」宛子听了,笑说道:「贤姐若此谦谦,姊妹之序,何能定得。小妹今有一词,听天由命何如?」如子道:「怎个听由之法?」宛子道:「小妹与贤姐今才相会,年齿叙及,谅来相去不远。莫若各将八字书出,长一岁的为姊,似于情无嫌而理无碍也。不知贤姐以为何如?」如子听了,连连点头笑道:「贤姐不独情高,而议论豪爽,使小妹不敢再逊。但愿甲子有灵,令小妹得安其分则快矣。」宛子笑道:「若以安分,则小妹得无不安乎。且请出尊造,看是如何?」如子道:「此时停笔而书,恐疑是假,现有命状,可以为征。」遂起身在妆镜盒里取出一张命帖,递与宛子,道:「贤姐且看便知。」宛子看了,不觉又惊又喜,道:「这事真奇了,原来贤姐之生庚与小妹竟同年同月同日而止争一时。贤姐是寅,小妹是卯,怪不得诗文一脉,往往有相通之意。」如子听了。更加惊喜道:「年月日同,或者有之。寅长于卯,则未必真,贤姐还须实报。」宛子道:「这个如何假得。贤姐既有命帖,难道小妹独无。」因叫侍妾到卧房里取了一张来,送与如子道:「贤姐请看便知。」如子看了,因连连点首道:「虽止差一时,而阴阳之理竟如此不爽。」宛子道:「贤姐何所据而见其不爽?」如子道:「年同月同,故小妹诗文一脉得附香奁之末。至于时,玉兔雕龙,贤姐所以相府;而荒丘饿虎,小妹所以蓬茅。」宛子听了,笑道:「此贤姐之多疑也。玉兔虽娇,不过娱可目之玩,怎如吟风啸月,尊力兽中之王。」如子道:「非谓虎不王兔,但赋命之形体不同,而行事之气象自别,故小妹感而叹息也。」宛子道:「气象有何差别?」如子道:「不瞒贤姊说,相府闺阁,一垂帘而天下惊其才矣。至于小妹,寄白木子万山,虽笔分子美之奇,墨夺青莲之秀,谁则知而过问之。此小妹之苦也。万不得已,因而改个男妆,外窃游学之名,内为选婿之用。故司空生如此中来也。」宛子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贤姊善于出奇。如此,且请问,前日慨许双栖,讳白的这位令兄。却是何人?」如子笑道:「从无家兄,就是小妹。」宛子听了,喜之不胜道:「原来双栖之议,却出之贤姊自心,我还虑令兄之言,贤姊未必便允,谁知令兄即是贤姊!这等看来,后面所寄之书,亦是贤姊之临机应变也。细细想来,小妹之婚,非司空有意,实贤姊之多情也。不识贤姐缘何有此高义?」如子道:「男子有才已不易得,何况闺阁。略知咏吟,便尔生怜,何况贤姊之裁雪咏月,直如游戏。几令小姊应接不来。如此之才,安得不惊,安得不服。安得不思亲近。兼之司空遇贤姐如此仙才,记念小妹前盟不肯轻于许可,其心亦云不负矣。彼既以辞贤姊为不负,小妹独不能成全贤姊以为不负心哉。况贤姊又不思独占,此双栖所以定议也。大都被袗鼓瑟,窃有愿焉,不识贤姐以为然否?」宛子听了,大喜道:「原来贤姐又能守正,又能出奇,情有为情,义有为义,真一时出类拔萃之奇女子也。小妹何幸,暗中受庇多矣。一时感激不尽,这且放开。但年齿既已叙明,姊妹自应有定,若即泛称,便非亲密,且使下人不知所奉。」如子道:「贤妹既如此推尊,愚姊只得叨僭了。愚姐既在此定了名分,居住就是一家矣,料无他说。司空可令人通知,使其早早进京销假,免人议论。」宛子道是,因吩咐老家人去传信。司空约得了信,知他二人住得相安,不胜之喜,竟脱然进京而去。宛子知司空约己去,因对如子道:「司空约既销假朝见,圣上自然知道。前云后命,不知何时方下?」如子道:「此命以愚妹揣之,只怕还有阻隔。」宛子道:「怎见得有阻隔?」如子道:「李公子望娶者贤妹也,今忽娶了晏尚书之丑女;晏女望嫁者司空也,后嫁了李公子一个酒鬼,夫妻在闺阁之中如何得能相安。既不相安,自然要争争吵吵弄出事来。及弄出事来,定不自怨做差,转要恨及司空卖告而去,必要思量陷害。以吏部之权,欲加陷害,何患无策?此愚姐听以虑其还有阻隔。」宛子听了道:「贤姊所论,字字皆人情所必然。但不知是何阻隔,须暗暗着人进京打听一番,方才明白。」如子道:「打听一番甚好,不然则使人放心不下。」宛子因差了两个的当家人进京去打听,『一有消息,即先着一个来报知。」两家人领命而去。正是:
奸人奸计设奸深,踪迹欺人没处寻。
谁道闺中小儿女;明明早已在其心。
如子与宛子二人在闺中闲论,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约到了京中,一面销假,一面即见朝。虽说见朝,此时官尚小,皇上不设朝,不过在午门外叩首而已。过不得数日,忽御史奏荐:「南直隶雷火焚击宝藏库,书籍并器物散乱,翰林官宜差庶吉士方贤司空约,行人官宜差行人贾邦桂、李助,伏乞圣裁。」这样小事,那里呈与圣览,不过阁臣看过,以为没甚紧要,就在汇奏中搭了上去。皇上见是小事,俱不细看,但批一个是字,便依旧发下来了,何曾知司空约在内。及至圣旨下了,便如雷如霆,有人催促起身,谁敢不遵。司空约明知是李吏部弄的手脚,却没法奈何,又打听他儿子在家与媳妇吵闹,因暗想道:「他家一日不安,李公子自不能忘情于我,就住在京中,朝廷的后命也未就下到,不如出去些时,免他妒忌。况他二人今已住得相安,我可放心前去。」竟欢欢喜喜叫人收拾行李,奉旨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害人者遭冤,受害者平安。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恶姻缘各自图谋 圣天子赫然震怒
心里憎嫌,冤家相对,不自知惭。一樽美酒,几块香羹,身脏皆炎。
交章各犯威严。为儿女,心肠死括,言词尖厉。借语摧残,谁肯谦谦。
右调《柳梢青》
话说李吏部见司空约才到京即奉差而去,知自家的权势有灵,心甚快活,却当不得儿子与媳妇在家中日久鬼吵,时常劝戒他道:「这婚姻是奉朝廷特命,又赐御乐金莲,又敕百官襄事,乃大荣大幸之事。总是媳妇颜色差些,也是尚书之女,可以宽恕三分,怎么只管责备?」李公子道:「孩儿别事可以奉得父亲之命,此乃闺阁私秘之事,朝夕间要眉目相对。他若有三分象人,孩儿也还耐得,叫起来,哭起来,竟是一个麻鬼,却叫孩儿怎生消受他。若是个曲尽妇道之人,相见了欢天喜地,百依百随,孩儿还可勉强,谁知他见了孩儿,不骂醉鬼就骂糟团。他的憎嫌孩儿,比孩儿憎嫌他更甚,却教孩儿怎生将就?当时我求父亲与孩儿纳聘者,赵小姐也,父亲若竞写书央王抚台为媒,王抚台强为赵小姐出力,说他已受司空约之聘,渺茫之同,怎能回得父亲之命。后请了圣旨,圣旨又准了,可谓万分拿稳,谁知到被他花言巧语,哄过圣上,到将司空约之婚弄真了,竟赐了我这一个麻鬼。圣恩下为不深,却那里知道我们内中的许多情弊。孩儿纵不肖,是父亲的遗体,谁不道是尚书的公子,怎去受这样的苦恼?父亲若不替孩儿作法区处,孩儿就生不如死了。」李尚书道:「我岂不思量区处,但碍着圣旨在上,故轻易动不得手脚。须留心,看有凑巧的机会,我自然有个分晓。你如今且权时忍耐。」李公子见父亲吩咐,只得罢了。
过不多时,又与晏小姐相吵。晏小姐忽骂道:「你这死酒鬼与我,己是前生前世绪下的死冤家了。除非我一时害暴病死了,你方才得能够快活,着是我晏小姐活活的坑陷在你家,你这贼酒鬼便叫八天王来护卫你,只恐怕也不能够安静,到不如你早早的寻个自尽,出脱了我罢。」李公子听了,触动他的恶机,因暗暗想道:「他这话虽说得不中听,却到是实情实理。他一个尚书的女儿,我一个尚书的公子,又是圣上赐婚,百官迎娶,那得开交。他一个麻脸,我一个酒鬼,料难和好,若不死了一个,便要吵闹这一生一世。他方才说暴病死了,我想,暴病也是人生有的。何不就与他一个暴病而死,以断根绝命,岂不美哉。他父亲就有些疑心,体体面面,也不好反面无情,与我为难。就与我为难,以他家闲居的尚书与我现任的尚书赌势力,只怕官情王法,也要逊让三分,料想不至偿命。得能脱了这重苦海,便耽些利害,费些银钱,受些亏苦,也还要算做大便宜的了。」算计定了主意,便日日与心腹家人薛漏商量,要他害暴死之病。正是:
婚姻恩爱痛连肝,琴瑟调和鱼水欢。
若是你憎兼我厌,便如水火互相残。
薛漏说道:「要害暴死之病,除非饮食里下些砒霸毒药死便死了,那时面色有黑,晏尚书亲来下视,岂不看出。」李公子道:「一死了便厚殓起来。包裹的周周密密,那里便看得出来。便看得有些诡异,也只好说几句闲话,终不成那里去告了我来。」众家人一齐迎和道:「大相公说得有理。」李公子听了欢喜,遂悄悄叫人去买砒霜,要在饮食中算计晏小姐。不期晏小姐也暗暗的算计,要在醇酒中下些砒霜,断送李公子。两下惧不怀好意。
不多时,晏小姐早已将一小坛好酒暗暗的下了毒药在内。只因他与李公子两个人,见了面,不是咒,就是骂,那里好开口叫他吃酒。一个心腹丫鬟叫做锦霞,因凑说道:「小姐也不必着急去请大相公吃,只消将这坛酒明明的放在轩子里花栏杆旁,大相公不时在那边看花闲坐,闻见了酒的香气,便忍不住,自然要开吃了,何须去劝。吃了就有差池,却于小姐无干。」晏小姐听了,满心欢喜,以为有理,遂悄悄叫锦霞移酒到轩子内去不题。
却说李公子叫人买了毒药,要下在饮食中,怎奈晏小姐的饮食俱有贴身服侍的仆妇伺侯,一时急急忙忙,放不入去。欲要整理些饮食送与他吃,却不曾送惯,忽然送去,恐他动疑。因想来想去,再想不出一个好法来,心中十分气闷。一日,因气闷不过,要出门寻人吃酒散闷。将走到大门,忽见一个垂发丫鬟,手拿着一个金漆小盒,走入门来。忙仔细看来,却是晏家岳毋身边服事的秋云,因立住让他走入,问道:「秋云姐,为何独自一个到我家来?手里拿的甚么东西?」秋云见是公子,忙笑嘻嘻说道:「只因公子有些不老实,触怒了我家小姐,有伤和气,我家老爷与夫人甚是着恼。昨日老爷在郊外打围猎兽,猎得一个鸟儿,不胜心喜。回到府中,与夫人说道:『此鸟可以疗妒,若使他夫妻们吃了,到老和睦。』故此夫人今早亲自安排作羹,要着仆妇送来。因还有说话要对小姐说,故此打发我送来。」李公子听了,暗笑道:「我二人心事,那里是为嫉妒不和。止是他嫌我,我又嫌他,恨不得要他早死,我好别娶一个快活。我想买了药正愁没处下手,今乃天赐其便,何不暗暗下手,岂不了帐。」因满脸笑说道:「难得你老爷与夫人如此记念,要我们和奸,实实好意。若只使一人吃,只是一个和好,也是枉然。莫若我也吃些,有些灵验,和好起来,方不负你老爷夫人之意。」说罢,伸手取盒道:「你跟我来。」秋云见他说得有理,正合来意,遂跟他走入一间幽雅书室中。公子将盒儿放在桌上,遂转身将药藏在手中,复来开盒。只见盒内一只龙凤磁碗,盛着热气腾腾的,觉得香美可爱。道:「秋云姐,你不要笑我,我有种毛病,有人立在面前,一时再吃不下去。你可去轩子外看些花草,等我吃些,与你送去。」秋云退出。李公子略吃些,忙将毒药渗在羹中,又将手指搅匀,仍旧将盒盖好,叫秋云道:「果是香甜好吃。你见小姐时,万不可说出瞒他先吃。」秋云应允,入内而去。正是:
丑人只道自家好。强汉何从肯服输。
若使两人朝暮共,自然水火不同炉。
李公子见秋云去远,不胜快活道:「难得这般凑巧,是他娘家送来对象,就药死了,也赖不到我身上。从今再没人敢嫌我了,只寻人访问,娶个美貌佳人与他作对,才满心愿。」一时想得十分得意,叫着薛漏说知,使他入内暗暗打听消息,自已走到轩子中看花,等候里面动静。闲看了半晌,遂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候。不期坐下,忽有一阵酒香扑入鼻中,因想道:「此处那得有此妙物?我这几日被他磨灭得连酒兴都减了,今日正要出门借酒消闷,恰又凑巧。索性在此等个长短,去吃也吃得放心。」想定了主意,只坚忍坐着。争奈这酒的香气一阵阵的随风飘送,李公子早已满口流涎,浑身发起痒来,遂坐不住,立起身来道:「这香气不远,莫非家中人藏顿在此,日里不敢吃,等到夜间来吃?我何不寻着吃了他的,岂不有趣。」便在轩中随香嗅去。嗅到轩尽处,果见有个青坛。忙走近揭看,是满满的一坛好酒,浓酝异常。一时满心快活,双手捧到轩中,遂不管冷热好歹,竟将嘴插着坛口,一气吃了半坛。因停住暗笑道:「料想这晏麻子此时吃了毒药,万无生理,我今吃醉了,再有谁人骂我酒鬼、糟团了?」因想得快活,正又要吃,不觉身上连打了几个寒噤,道:「不好,不好。我因一时嘴馋,吃不惯冷酒,这酒不吃罢。」说不完,早一个天旋地转,跌倒轩中,不知人事。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起伤人意。
若是两不嫌,决然无此事。
且说秋云走入小姐卧房,正值小姐对镜画眉搽粉,丫鬓与他抿鬓簪花,因问道:「谁着你来!」秋云道:「老爷夫人因记念小姐,昨日老爷猎得一件罕物,夫人整治了,着我送来,要看小姐吃光回话。说是小姐吃了,与公子恩爱,再不作吵。」晏小姐听了,因叹口气道:「你这痴丫头,又来说痴话了。你岂不知我香闺生长,赋就娇客,只指望老爷择配,嫁个美貌才郎,终身和好,方不负我这朵鲜花。已择了司空约,说才高貌美,满我心愿,谁知他又推辞已聘,可谓书生福薄矣,却得老爷爱我心切,上本要他婚娶,已立意嫁他,谁知这李酒鬼不知自量,妄想天鹅,要娶赵小姐。这赵小姐却是司空妄指聘定,一时各家二上本章。那晓得皇上看见我两家男女皆未婚娶,竞强媒硬配,将我嫁了过来。当夜朦朦惶惶,被他点污身体,至今悔恨不了,已立行人道他和好,只愿他早死,他还痴心,吃醉走来,风风颠颠。要我容他。对他非嚷即骂,这些时已嚷骂得他失魂丧魄,再也不敢来歪缠了。」秋云道:「小姐如今不要憎嫌公子了,可请吃老爷夫人送来的物件,包管小姐与公子恩爱到老。」晏小姐一面开盒,一面摇头道:「我一朵好花,怎肯插在粪土之上。我今已有了好算计,埋伏停当,谅这酒鬼跳不出圈去。」因在奁匣中取两枝银簪,一连来取吃了数块,也觉香美好吃。却一眼看两枝银簪上,霎时变黑。小姐看了大惊,连忙放下不吃,道:「莫非内中有毒?」说不完,早已两睛直挺,顷刻跌倒。正是:
是女思量美丈夫,也须有色得欢娱。
若然嫫母东施色,试问欢娱有也无。
众侍女忽见小姐暴死,一时惊惶无措,一面入内报知。李尚书细问,方知送来饮食中有毒,忙着人请医生看治,又着人去晏尚书家报信。不一时,医生来看,说是误食砒霜,幸而早知。尚可有枚。使人杀羊取血,同粪清来灌。正要灌救,忽家人仆妇齐赶入房报道:「老爷夫人,不好了,公子不知为甚么事跌死轩中,浑身青紫。」李尚书与夫人听了大惊,一面吩咐救小姐,一面同医生来看公子。果见公子横跌在地,半坛的酒尚在身旁,急得跌足痛伤。这医生忙近前用手在公子身上遍摸了一番,道:「老爷夫人不必过伤,公子还可有救。想必酒中误食砒霜,冲入两肢,亏得是冷酒,酒性是缓,不致断肠,若再迟一刻,便无救了。今只须用羊血粪清灌救可活。」李尚书与夫人听了,慌忙使家人灌救。正灌救时,几个仆妇来报道:「亏得粪血,已将小姐救醒了。」李尚书使夫人入内去看媳妇,自己同家人且救公子。
此时,已有人报知了晏尚书与夫人,一齐赶来。晏夫人自往内与李夫人作吵,晏尚书来寻李吏部作对,说他谋害了女儿,因气忿忿赶入轩中发话道:「一个朝廷大臣,怎么纵容不肖子持顽杀妻,是何道理?」李吏部听了,怒说道:「你这护短的畜生,全无闺训,终日反目,也还事小,你怎么将毒药藏在饮食中,着人送来害他二人?我方才审问秋云,方知我儿子也吃了送来的饮食,你的女儿致救醒了,我的儿于尚救不醒。必俱是你害得七颠八倒,怎么反来怨我?如今决不与你干休。明日奏闻圣上,少不得朝中自有公论。」晏尚书一肚皮怒气,听见女儿已是救醒,气己平了一半。又见李公子横倒在地,只得一面分辨饮食中并无毒药,又一面吩咐家人请夫人同小姐回家。自己走出外来,佯怒而去。这边将李公子直灌救到半夜方才救转,已是淹淹一息,急切不能言语。李吏部不胜痛恨,连夜草成一疏,到五更入朝。不期这日天子有事在宫,不出视朝,只得将本章烦内臣转达御览。早有人报知晏尚书。晏尚书着慌,只得也上一疏,也托内臣转达。
过不一日,天子驾临使殿,批览奏章,内臣送呈二疏,天子先看李吏部的本章,只见上写道:
臣李仁谨奏:为大坏纲常,唆女杀婿事:臣待罪铨曹,止有一子。前因丧偶择娶,得蒙皇上深恩,赐婚于致仕臣晏黻之女为配,已及半年。岂意晏黻当时惧罪,恐违圣恩,勉强曲从,故临行告戒。女遵父命,视夫寇仇,是以常闲鸳被,难邀半臂之欢。岂意为续鸾胶,反受终身之累,必欲夫死心方快足。今于本月某日,晏黻遣婢女秋云,乔送疗妒之羹,内具砒霜之药。臣子无知,偶遭其毒,已经殒绝。幸天怜臣之后,赖医苏全灌救得生,尚自奄息在床,生死未定,臣切痛心。伏乞陛下念臣犬马有年,大张干断,请敕法臣明正晏黻之罪,离异其女,使臣得安效命,臣子得生矣。无任惶悚待命之至。
天子看完,又看晏黻本章:
臣晏黻谨奏大臣失体,有乖家教,纵子绝伦事:臣昔致于休,年将耄耋,箕裘无继,止有弱女,正在及笄,未赋桃夭之好,久行选择,难逢坦腹之儿。臣日夜营心,不能少懈也。前蒙皇上隆恩,赐婚李仁之子李最贵,臣以为门楣有幸,感戴无穷。孰知李仁种恶类奸,纵子仇杀前妻。惧其势焰,莫敢谁何。得漏法网,不自知儆。今又复起兽心,视臣衰朽退位,视臣女蒲柳陋质,不遂其欲,是以朝夕设谋,百股凌辱不堪,不得而已。臣女提防,已非朝夕。臣妻往往劝解,无奈水火难同。忽于本月某日,臣女遭中蛊毒,绞腹痛绝。幸得早知,同妻赶救灌醒,携女急归,方离虎穴,命若丝悬,使臣未有不为女痛心者也。今李仁不行责子之过,转为遮怖,反诳奏陈。臣固可欺,岂可欺于皇上耶!治家如此,则政事可知矣。伏乞皇上削其职,惩其子,大正纲常伦理,使朝野知有国法,庶免效尤,臣女虽孀,没齿无怨。谨此奏陈,待命之至。
天子看完两疏,龙颜不胜震怒,即降旨着刑部将本内人犯审明。旨意一出,刑部即着役拘审。只因这一审,有分教:郎才女貌遂心欢,丑妇蠢男皆得意。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佳人才子大团圆 丑妇蠢夫皆遂意
察出真情,君恩广布阳春。不贤丑妇,酒鬼儿郎,从今各悔前事。
才子佳人,美满声,成就莺求友盟。始信双栖,于飞二女,乐自天生。
右调《柳梢青》
话说晏、李二臣,各为子女齐上本章,一时朝廷震怒,敕下法司勘问。这法司姓诸名贤。甚有风力。因接了旨,细细想想道:「这事非关朝政得失,不过两家各为儿女起见,原无大事,止因赐配,故此交章,触怒圣容,着我审明回奏。合该拘审,只是我出晏、李门下,又且旨意不曾说是削职审问,审问时殊觉不便。若不审问,何以复旨?」因又思道:「我见他们本上说是彼此相谋中毒,何不拘他夫妇来审明回奏?」因欲差衙役出去。又想道:「既欲周全大臣体统,又岂可令其少年子女出入公堂?我想既是夫要毒妻,妻应死矣,妻若毒夫,夫应死矣,怎肯同食同死,又且相救俱存?其中必有隐情秘密之事。今一旦拘审,自然奉旨而来,倘两人俱不吐实惰,我难道好用刑法?我今须得如此方得明白。」遂唤过衙役吩咐一番而去。正是:
论情论理万千般。若不求明心岂安。
执法徇情俱有错,从今始信做官难。
众役分头行事。有几个衙役到了李吏部家,着人进去禀知。李吏部自出厅中,众役跪禀道:「我家老爷今早接旨勘问,宜该老爷与晏老爷并公子与小姐同去听勘。只是我家老爷体念大臣,曲护周全,不敢有伤国体,是以只求老爷将平日服事公子的相信之人,与小的们带去,便可回旨。若留匿一人,审出来拘,反有不便。」李吏部道:「既是你老爷如此周庇,岂有留匿。」随即着人唤出,与众役带入衙来。早见那几个衙役也将晏府中服事小姐的丫鬟仆妇带入衙来。
此时,已有人入内报知,褚法司坐出堂来。众役将两家男妇带见,各跪两旁。褚法司道:「今日审问,原不与你众人相干,因你家两位老爷本中说,公子与小姐互相毒害,我老爷不知内中委曲,故此唤来。如今也不必个个推求,只问你们,男妇中平昔是那个最得公子小姐相宠信之人,实实说出,即放汝等回去,我老爷并不难为。」众人见法司说话和快,便你我相推,却推薛漏、锦霞来道:「这二人是公子小姐的心腹。」褚法司即唤近前,怒喝道:「你家老爷本中说,公子小姐皆是你二人暗谋下毒,今日见我老爷,若不实实招出,定用刑法。」薛漏忙磕头道:「这事并不与小人相干,此乃公子自作自有受的事,小人死也不敢承认。」法司道:「你且说,你家公子怎么自作自受?说得明白,我便饶你。」薛漏只得说道:「只因我家公子素性爱色,不知那里跷得赵少师有位小姐才貌双全,苦要老爷为他婚娶。不期这小姐先受了司空约老爷的聘定。我家公子心不甘服。苦求老爷上疏争娶,却得天子赐婚,将晏小姐嫁了我家公子。谁知这晏小姐是个京师有名的趷跶麻脸佳人,公子十分不愿,却是老爷再三劝道:『皇恩浩荡,不可违旨』。公子只得忍气成亲。不期成亲之夜便就吵起,以致你见我嫌,我见你憎,直吵闹到如今。一日,因晏小姐忒骂得狠毒,说是冤家相对,若不先死了一个,冤家怎得开交。公子听了,因起了念头,要毒死晏小姐,却没处下手。恰值这日晏老爷送了食物来与小姐吃,公子乘空下了毒药。只道小姐中毒必死,故欢欢喜喜走入轩中,着小的打听。及打听了小姐中毒死信来报公子;不期公子也死在轩中。这是公子毒死小姐的事,小人知道。毒死公子的事,小人实实不知。」褚法司听了,只是暗笑,正要再问,只见锦霞忙跪上前道:「原来公子起了这样恶心肠,要害我家小姐,怪不得我家小姐也要害他。」褚法司道:「你家小姐既有此美名,必能自谅,怎么又憎赚公子,就要毒他?」锦霞道:「我家小姐脸上虽有花斑麻点,却亏铅粉搽涂,又能簪花插翠,自负绝色佳人,想配才子,不嫁匪人。故此我家老爷为他费尽机关,终年选择。忽却一日,有个新中进士司空,因见他年少清俊,料他未娶,央谋说合。谁知司空一味拒绝,说是聘了赵小姐。我家老爷细细访问,遂上一本,要他俱罪就婚,不想天子知司空已聘赵小姐是实,竟将我家小姐赐婚了李公子。这李公子是个酒鬼,醉后无德,又且一身秽臭难当,故此小姐心中大恨错嫁了他,每日不容他见面,时常说道:『我这一样香喷喷的美貌佳人,怎同这个龌龊酒鬼作对?』因要算计他早死,故此将毗霜藏在酒中,放下轩内,知他每日到轩,看见有酒,自然要吃,吃了必死。不期这日,公子恰害小姐,他又恰恰吃了小姐的毒酒,双双惧死,却得两下俱得救转。只此实情。」褚法司听了,微笑道:「原来有这些情弊,圣上如何晓得。我老爷自有本章入朝。你们众入且自回去。」遂退入内衙,违夜写成一疏,次早入朝呈上天子。天子从头看去,只见上写道:
法臣褚贤谨遵圣谕勘问事:臣勘得晏、李二臣子女,男非子建,常怀美色之求;女岂夷光,窃慕才郎之配。是以名门非拔类,就愿于归;望族少才华,漫牵红兔。十年待字闺中,数载鳏居潭府。一朝春到,俄闻燕语花香;顷刻阳和,早遍莺啼柳媚。闻风思聘,不道宛子已约司空,见美致身,讵料司空久婚如子。以致两相怅望,互结幽怀,一欲夺司空之娶,一欲求赵女之婚,各诉其父,各达天听。而陛下干断秉衡风化。以为司空、赵女,较才,爱才,已盟订终身,虽未成婚,岂容妄议。垂念李仁勤政,晏黻有功,不加遣责。各有子女,因其事,而合两姓之欢;察其情,以遂三星之愿。此乃皇上洪恩而至公切当者也。岂知成亲未久,两下相嫌,晏女嫌男糟粕模糊,人起浑名酒鬼。李男嫌女斑麻趷跶,自称绝代佳人。是以身近心冷,形乍亲而神先厌,终朝怨詈,晓夜更张。几次喧拳,直欲并命是超生;数番擦掌,看作拼死为解脱。以致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因而两下蓄谋,各自暗藏毒药,巧处下手。适晏母送羹馈女,李男邀入秘室,入药送进。晏女不知而食,自应死矣。李男得计,自谓将来无可厌之人,静候轩中。忽闻酒香,开坛渴饮。谁知此酒乃晏女设此机关。未有好酒之人见酒而却走也,一时内外双双同毙,幸得各父母灌救。前启辗转,不察委曲,各称毒害子女,交章渎听。臣今勘出实情奏闻,伏乞主裁。
天子览罢,有动于心,因想道:「当日司空约这段婚姻,朕欲即使谐伉俪,因恐他新进后生,触大臣之忌,故使缓之,以待后命。他也知机,就忙忙上表养亲。后来假满来朝办事,这些时,到也忘记了他这段才美姻亲,到是朕误了他。如今有个主意,他两家男女各嫌貌丑,若论相女配夫,丑男配丑妇,理之当然,怎么自不知愧!若将他二人处置一番,益生怨恨,怎得和好?若要断离,又无此理。欲要责备晏、李治家不正之罪,却又为儿女闺中不和之遗累,又非盛世所宜见。何不命司空约与赵成亲,他二人男才女貌,自然是对玉人,相钦相爱,不失夫妇之理,使他丑夫丑妇,勤勷内外,他才晓得才貌不及司空,丑形不如赵女,自然悔悟,自羞自惭,转得和好。此乃以德化之,则不罪而罪之也。」因传旨宣司空约上殿。早有内臣奏道:「前因南直隶雷火击伤宝藏库,书籍、器皿散乱,已奉旨查理,尚来复命。」天子正欲开言,早见班部中走出一个人,俯伏金阶奏道:「臣庶吉士司空约,前蒙圣恩,差往南直隶查看雷火,修辑散乱书籍。臣到日,查看雷火,止伤损了外面数间小房,并未击伤宝藏库。臣因不敢稽留,星夜还朝待罪。适才朝见毕,不敢僭越奏陈。不意陛下宣臣,臣只得奏明复旨。」天子忽见司空约俯伏奏事,不觉龙颜满心欢喜,道:「贤卿来得恰好。朕因昔日权作冰人,误牵二姓作合,以致各生嫌怨,皆因才貌不扬。卿与赵女以诗才作合,可谓好逑矣,朕今日只得又做月老,使卿完此一段姻缘。朕今有个主意。」因宣李仁上殿道:「卿有子而不能责其过,反为掩饰,本该治罪,但念卿政事有补,不加切责。可同晏黻各带子女到曲阜,使他夫妇服役司空约与赵女成亲,学习闺范,方知才美作合,与众不同,岂容妄求。若要不洗心涤虑,改过前非,罪不轻宥矣。」遂命赐司空约金莲宝炬,锦彩百端。又敕直隶抚臣王懋撮合,勤勷盛典。李仁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与司空约一同谢恩退出。正是:
只道炎炎可夺人,误将儿女结朱陈。
世间丑陋应多姣,且去双双学大宾。
这一番,司空约是奉旨娶亲,十分荣耀,一应大小官员俱来送贺饯行。不日起身,望曲阜而来。这李仁与晏黻虽觉惶愧,然亦自悔家庭训教不严,酿成此祸,深感天子洪恩,不加罪责。今奉了旨意,只得各带子女,跟着司空在后而行。
且说如子与宛子当日相见,定了姊妹,静候闺中。因恐司空约进京,晏、李二人嫉妒,甚是放心不下,打发了两个家人进京,悄悄打听。打听了来说,奉旨往南,知是中伤。复又知李公子与晏小妞彼此下毒,父母各上本互参。如子听了着惊道:「两家上本,必要究问李公子晏小姐婚姻不愿之故,幸得司空先己出京。」过不一日,有人来报:司空约进京复命。如子道:「他两家事情尚未宸断,今勿匆进京,岂不见机生恨之情。」因又着人打听了来说:「司空约奉旨婚娶,不日就到。」以致许多事情,细细报知。如子与宛子听了,俱各惊惊喜喜。宛子道:「皇上既已赐婚,却遣晏、李二臣并子女来服役,这是甚么缘故?岂不又是一番多事。」如子道:「贤妹未及细察,这是圣上用意深微,大为才人生色,抑且消尽蠢痴的妄想。」宛子道:「为才人生色,愚妹已知,这蠢痴妄想,却是怎么缘故?」如子道:「只因他二人不知自己丑恶,不能安分,互相怨嫌。若知才与才合,美与美并,方是好逑,彼今见我们与司空才相若,貌相当,内反子心,男见司空必生抱愧,女见贤妹与愚姐,必致怀惭,岂是司空之配,贤妹之偶,始知丑与丑为缘,自无怨尤而安分矣。此乃皇上不罪之罪,而曲全其夫妇之好也。」宛子听了大喜道:「贤姐之论,实愚妹所不及也。」
过不一日,早是王抚台先差人来报知,一面为赵小姐料理家中,一面差官迎接司空到衙歇息,又一面着阴阳官择了吉日良时。先一日送晏小姐到赵府中与二位小姐催妆,又令李公子同着傧相临期承值。到了这日,司空约乌纱绛服,打着翰林执事,李吏部与晏尚书及王抚台并合城官员,各用执事员役送亲。一路上鼓乐暄阗,流星爆竹。将到赵府门前,三声炮响。李公子引着一班傧相,将司空约接到大厅上站立,然后迎请二位小姐出阁。不一时,早见晏小姐引着一队众侍女仆妇,搀扶着两位小姐走出厅来。此时厅上厅下,灯烛辉煌,异香绕室,簇拥着两位小姐。司空约居中,赵如子居右,宛子居左,共立红毡。一时李公子与傧相赞礼,晏小姐与众侍女搀扶,先拜了夭地,又拜谢了圣恩。司空约因是钦赐完婚,不及迎请父母,使人在上面排了两张大椅,同着二位小姐,朝上拜完,然后夫妻交拜了四拜。拜完,送司空约夫妻三人同入洞房,共饮合卺筵席。外面的筵席是王抚台为主,相陪李吏部与晏尚书以及各官,也说不尽十分富丽。这司空约与赵如子、宛子共饮合卺,三人是才美相合,俱不作人间闺阁态,因而说说笑笑。或说一回诗文,或致一番思慕,你谦我让,你见我是玉人,我见你是仙子。此时司空约左顾右盼,喜入心窝。酒过半酣,遂命撤去筵席,因笑问道:「百岁良缘;今夕为始,不知二位夫人置下官于何地?」赵宛子笑道:「妾与郎君作合,皆赖赵白慨许双栖,只问赵白便知。」司空约含笑请问如子。如子笑道:「郎君解人,当日议双栖之意为何,又不必问妾。」司空约早会意,忙一眼看入锦帐中,已设得长枕大被,因满心欢喜,催促侍女出房,拥了如子、宛子,同入锦被窝中,共受无穷之乐。正是:
花样娇枝柳样柔,你贪我爱乐风流。
相传虞舜英皇美,不道司空二女俦。
外面众官,直畅饮到半夜方各自撤归。
到了次日,司空约拜谢诸官,因而三朝,满身无不风光畅美。因念及李公子与晏小姐夫妇不合,今又奉旨羞辱,心甚不安,遂与如子、宛子商量,内外劝美。此时李公子早已自知才貌不及司空约,怎能配得赵小姐。这晏小姐见赵如子赵宛子各擅才美,以已形之,怎能嫁得司空。今得司空约与二位小姐彼此内外劝合,无不依允。司空大喜,遂一面相请王抚台并李吏部、晏尚书来,大开筵席,与李公子、晏小姐作和合筵席,又一面着人收拾东厅以及花园,使他作卧房。此时李公子与晏小姐果然嫌念俱消,十分和好。李吏部与晏尚书见子女欢好,知是全亏司空约与二位赵小姐劝好之力,过了些时,各率子女拜谢。司空约与如子、宛子彼此殷懃相好。又过了些时,因钦限难违,遂相约一同进京。
到了京中,次早朝见天子,各谢恩毕。李吏部与晏尚书细述司空约与赵如子、宛子郎才女貌,庶不负才美姻缘,又述自家子女皆赖司空约夫妇劝好。天子听了,龙颜大悦,以为配合得宜。过不多时,司空约因在京事冗,遂着人将二位小姐接入京中同享快乐。因司空约在院中才情风力,直升至侍讲。因念父母在家,无人侍养,遂告假养亲,带领二位小姐拜见父母。此时如子、宛子各生二子,司空约到假满入朝,又做了官。数年,直做到文华殿学士。因想恩荣已极,遂急流勇退,告致来家。不久,父毋前后谢世,司空约曲尽子礼,功名已灰,只与如子、宛子终日陶情,怡然山水,复又教子成名,将宛子所生,入籍曲阜,接继赵少师一脉,又将如子所生,接续了列眉村赵姓一脉。后来四子各登显宦,司空约与如子、宛子安享四十年清闲之乐,前后继殁。至今有人称颂其事,因而谱出,题曰:才美巧相逢宛如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