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化文命运最后的抉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2:05:06
面对命运的再度抉择
这几日吴化文深感焦虑不安。
屋子很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是否存在都值得怀疑。吴化文斜倚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听任那墨汁般黝黑的夜幕肆无忌惮地把自己浸没。8月的济南,溽暑蒸人,额头、脖颈、胸窝、腋下,到处都汗津津的。可他懒得开灯,也懒得打开电扇。当夜幕如墙帷般将他与世隔绝开来时,唯独这粘滋滋的汗水能使他感受到生命的代谢,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神思怠倦,意念慵惰,眼前似乎张开了一个黑洞,整个身躯正沿着洞壁悠悠下沉……
砰,后脑勺重重地叩在椅背上,痛得他眼冒金星,神智顿时清醒起来,昏昏睡意不翼而飞。
月亮升起来了,一道银辉柔柔地泄进屋来,暗影中的一切霎时间变得生动了。
吴化文走到窗前。
窗外,张家花园的亭台楼榭在月光下显出十二分妖娆。意念的视野继续向外辐射。“泉城”济南的中心城区灯火阑珊,黑乎乎一派沉寂,往日那壮观的万家灯火看不见了,内战的阴影把古城推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吴化文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蒋家王朝的统治已到了穷途末端。
自去年夏秋两季以来,国内的战局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国民党军队则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至今年春天,形势益发急转直下,国民党军队又从“全面防御”被迫转入“重点防御”,不得不收缩战线,猬集一团,以嫡系精锐部队为核心,固守重要战略点线。可是,这仍然阻止不了解放军的进攻锋芒。从1948年3月11日到21日,短短10天内解放军就连克胶济路西段的14座城镇和广大地区。4月2日,守备潍县的国民党96军陈金城部又陷入解放军的重围之中。为解潍县之围,第二绥靖区司令长官王耀武急电蒋介石,将驻守河南开封的整编84师吴化文部调来济南。随即又命他随同整编73师等部,齐头东进,增援潍县。吴化文深知解放军围点打援的厉害,一路进展缓慢,以求保存实力。果然,待吴的先头部队刚过淄河,潍县已被攻陷,吴化文闻讯后立马掉头,未损一兵一卒,重新回到济南。
此谓“兔子战术”。戎马生涯几十年,吴化文凭此战术已不知平趟过多少夺命关隘,避开过多少明枪暗箭。
军队是吴化文的吃饭家伙,没有军队就没有饭吃,没有饭吃就会饿死个龟孙的。这道理太简单了,吴化文焉能不懂!?
潍县失利,吴化文驰援缓慢,殊料王耀武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好言抚慰,百般关怀,还将此富丽堂皇的张维之花园送给吴化文权充寓所。
呸!王耀武的那点心眼儿还蒙得了俺老吴。他倚重的不是俺老吴。而是俺老吴手下的数万精兵强将。
值此党国的多事之秋、危难之时,理当精诚团结,共渡国难。说得不错,你倚重俺老吴,俺心领了。至于打仗么,那还得看着办。
就在一个月前的1948年7月,第10绥区的李玉堂部在兖州陷入解放军的重围之中,徐州“剿总”司令刘峙命吴化文率整编84师及整2师之211旅南下增援,吴化文心虽不满,但表面上又不得不服从。他磨磨蹭蹭地出了济南,一路上故伎重演,行动滞缓,慢如蜗牛。从济南到泰安,百余公里路途,足足耗费了十几天。坐镇南京的蒋介石闻迅龙颜震怒,亲下手谕严督,吴化文这才不得不端起架子赶路。可是,刚过大汶口不多远,兖州那边已是城陷人亡、全军覆没。第10绥区司令李玉堂只身逃往徐州,整编12师师长霍守义被解放军活捉。
战讯传来,吴化文立刻命令:“后卫改前卫,快给我撤!”
吴部仓惶而逃,殊料刚刚折回到大汶口,84师的主力161旅就陷入了解放军的伏击圈中。枪炮一响,161旅顿时溃不成军,悉数被歼,旅长徐日政被生俘。155旅464团亦有两个营同时被歼。吴化文胆战心惊,撇下161旅,率残部马不停蹄,星夜逃遁,这才回到济南,保住一条命。
161旅被歼,仿佛割走吴化文的一块心头肉,痛得他心如刀搅,嚎淘大哭,连续数日不思茶食。家人见此莫不惶惶,不敢近前。唯独一向受他宠爱的三姨太尚能与之接近。
三姨太姓林名世英,30岁出头,熟识文墨,聪慧机敏,是吴化文的老家胶东掖县人。掖县在抗战时期即为我根据地,林世英在那里长大,颇受民主进步思想的影响。其四弟林世昌在北京朝阳大学求学,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对林世英亦有不小的影响。
161旅的覆灭,也在林世英的心里投下了不小的阴影。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从十多年前她被吴化文纳为姨太太之后,便将一生荣辱贫富系于丈夫一身。夫贵——妻荣;反之,一损俱损,一败俱败。她知道,眼下丈夫正面临人生最最危重的一道关卡,能不能顺利地越过去,不仅与丈夫,也与她本人利益攸关,密不可分。161旅在倾刻之间化为乌有,岂非预示着丈夫未来的前途?!私心忖度,林世英不寒而栗。
妇贤夫祸少。面临命运的再度抉择,林世英不能不向吴化文晓以利害,陈明智愚,以尽贤妻之责。
“绍周(吴化文字绍周)”,林世英端着一碗参汤走进卧室。
吴化文面若死灰,斜倚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闻声稍稍抬了抬眼皮。
“绍周,你这样下去岂不害了自己?”林世英声调凄婉,哀怨动隋,“吃点东西吧。徐旅长虽然被俘,可是84师还有上万将士要靠你把航,身体垮了怎么了得!”
“唉,”吴化文长叹一声,睁开了眼皮。抬抬手腕示意:“先放着,我一会就喝。”
“不行,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有什么话喝完再说。”
“唉,”吴化文又是一声长叹,顺从地接过参汤,举到唇边,小口啜饮。
“绍周,”林世英看着吴化文,小心地斟酌着措词。“周村、张店、潍县、兖州都丢了,济南已经成了一座孤城,你可要从长计议啊。” 吴化文一怔,旋即举起参汤,仰着脖子一口饮干。
“世英,不必多说,你的意思我明白,是不是要我见你那个表亲?”
“见不见随你,我不过……”林世英见吴化文如此直截了当,不觉又有了几分忐忑。所谓表亲是指称林世英姨家的一个表弟,叫李昌言,是中共地下党的情报工作人员。抗战胜利后,受中共掖县特委的指派,潜入济南,利用和林世英的亲戚关系,对吴化文进行策反。林世英在他的启发教育下,逐渐明白了许多道理。作为三姨太,她对解放区不许纳妾的法令尤其心向往之,渴望早一天结束卑怯的小妾生涯,谋求她在吴家的合法地位。两个月前,她在同吴化文交谈时,不意泄露了表弟李昌言的情况,告诉了李昌言正在从事的工作。不料吴化文勃然变色,掏出手枪,“啪”地拍在桌上,劈脸就打,嘴里还怒骂道:“妈那个×,你推牌九两面光,卖夫求荣!我毙了你!”吓得林世英魂飞魄散。吴化文还逼她交出李昌言的住址,幸亏吴父、林世英的公爹赶到,才把吴化文拉开。
时隔两月,吴化文旧话重提,林世英一时把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内心不觉有几分胆怯。吴化文凝目端详着备受宠爱的三姨太,问道:“世英,你同我结婚十几年,我待你如何?”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你我一向恩爱和睦,这还用得着问吗?”
林世英此话倒是不假。吴化文原妻病殁以后,续纳赵氏、宁氏两妾,前者曾是他当团长时的姘妇,纳为妻妾后反倒不如过去热火了,多年来一直带着两个儿子客居南京。唯独林世英,自嫁给吴化文以来,一直随夫戎马倥偬,颠沛奔波,饱受战火惊吓之苦。唯此,她与吴化文恩爱弥笃之余,更思慕安定的家庭生活。
“真对不住你。上次我一时性起,对你多有得罪,真是该死!”吴化文手抚林世英白晳的面庞,语气歉疚地说。
闻听此言,倒勾起林世英两个月前被吴化文化打时的委曲,鼻窦一酸,禁不住扑在丈夫的怀里嘤嘤而泣:“你不是……不是要枪、枪毙我吗……我还、还不是为你好……呜呜……”
“世英,别这样,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我听你的,把你那个表亲叫来,我这就同他谈。”
当晚,李昌言应邀来到吴公馆,和吴化文商议同解放军联系之事。
第二天,李昌言拿着吴化文签署的谍报证,混出城去,找到了中共济南市委和华东局。
这一天是1948年8月4日。
自李昌言出城后,吴化文一直焦虑不安,难以平静。
纵观此生,他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
吴化文焉能平静得下来。
1904年,吴化文出生在山东掖县一个农民的家庭里,共有兄弟姐妹7人,他排行老二。吴化文出生之时,正值积贫积弱的清朝末年,乡村凋蔽,民不聊生。吴化文8岁那年,家乡实在贫穷得呆不下去,于是,其父吴一斋拖儿带女,背井离乡,来到安徽蒙城县落户。常言道,树挪死,人挪活,吴一奇此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在蒙城,吴化文一面在私塾念书,一面帮父亲种地,这样挨到了1920年。哪知是年涡河涨水,冲决堤坝,淹没方圆数百里田园,灾民们饥泣号寒,无以为生。吴一斋再也无力撑持这个家。一天,他把刚满17岁的吴化文叫来,沧然道:“儿啊,走吧,去奔条生路!”说罢,咬牙把吴化文送上了路。
吴化文离家之后,投入冯玉祥的部队当了兵。初到西北军时,吴化文当过伙夫、马夫、挑夫,备尝旧军队底层士兵的种种艰辛。这段经历,和他日后发达之时格外体恤部属、爱护士兵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也是他的那些士兵们一直拥戴他的关键之所在。
吴化文受过教育,断文识字,成为旧军队中绝乎仅有的人才,极受官长赏识,很快就当上了冯玉祥的勤务兵,后又提升为司务长、排长、连长。从1923年到1928年,又先后两度被冯玉祥保送到西北军的北平教导团和北平陆军大学深造。
一个满身土坷垃味的庄户子孙从此平步青云。
北平陆军大学毕业后,吴化文当上了冯玉祥创办的洛阳初级军校教育长,遂后又任西北军张自忠部25师参谋长兼特务团团长。1929年,冯玉祥反蒋兵败,吴化文投靠韩复榘,任高级教导团副团长,1933年晋升为手枪旅旅长兼济南警备司令。是时吴化文仅29岁。
1938年1月,韩复榘不战而逃,被蒋介以投降罪处决,吴化文的手枪旅被改编为独立28旅,吴任旅长。1938年冬,独立28旅被改编为新4师,吴任师长,次年10月,又兼任山东保安第二师师长。
至此,吴化文已数易其主,番号频更。除了冯玉祥确因赏识其才华而心无芥蒂地将他扶上台阶外,又有谁是真正对他吴化文这个人感兴趣呢?韩复榘吗?蒋介石吗?去他娘个俅!他们倚重的只是吴化文掌握的军队,只是那些能打能斗、能跑能跳、能轰能炸、能杀能刚的士兵和枪炮。要是手中没有军队这张王牌,他吴化文就是有三头六臂、七十二般武艺,也会被人弃之如弃敝帚。中国人多了去啦,四万万五千万,就算四万万人皆群氓,也还有五千万人称豪杰哩,少一个吴化文算俅。那王化文、李化文、刘化文多不胜数、铺天盖地。
拥兵,方能自重;拥兵,方受人重。
这是吴化文穷十余载戎马生涯得出的真理,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故此,吴化文才有其人生履历中最最丑恶的一幕。
1938年夏,吴化文部在郓城以北地区遭日寇骑兵、炮兵和空军的袭击,仓促北移,不意在东阿县坪头山一带,又遭日军米松联队袭击,损失不小。吴化文十分赏识的两个营长,马传芝、金宪章均在战斗中阵亡。打那以后,吴化文一度发狠雪耻,非报此仇不可。1939年1月,吴部进驻沂水武家洼一带,先后在泰安、万德、虎门、柳河等地与日寇发生激战。新4师在吴化文的率领下,颇有几分铁血男儿的慷慨气度,为弘扬民族正气硬是打了几场硬仗。可是,不久国民党军队便在日寇的咄咄逼势下全线崩溃,吴部所属第3路军向西节节败退。吴化文由于不甘受孙桐萱钳制,遂脱离第3路军,拒绝西退河南,留在山东打游击。由于孤军滞后,吴部从此不敢再与日寇正面接触,反而在国民党山东省主席沈鸿烈的驱使下,不断同八路军发生摩擦,且愈演愈烈。至1942年,吴化文已全然不顾抗日救国的大业,专以***、八路军为敌。
吴化文的不义之举,受到坐山观虎斗的日军的激赏,并从军事和政治两方面人手,威逼利诱并用,对其进行劝降。
1943年春,日寇加紧对山东境内的扫荡,不断从军事上对吴实施打击。吴部防地日益缩小,给养不足,处境越来越困难。同时,日寇又在政治上网开一面,唆使汪精卫政权与吴频繁接触,以利相诱。
要么保持名节,与日寇殊死决战,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要么有奶便是娘,不仅保住新4师这点立身的本钱,而且坐享高官厚禄。
吴化文精神的天平在倾斜。
降旗好竖,可是,一旦降旗竖起,他便成了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还有什么脸面见山东父老、吴氏亲人呢?尤其是老父吴一斋,性情火暴刚烈,眼中揉不得一粒砂子。吴化文对这位父亲既敬又畏,既畏又孝,言听计从,从不敢生半点忤逆之念。时至如今,吴化文都当上师长了,一旦惹得老父雷霆震怒,照样像小时候那样罚他下跪,吴化文亦不敢不跪。
有这样刚烈的尊长,能容他步秦桧的后尘吗?
可是,不降又当何如?莫非眼睁睁地看着新4师被人一口一口地吃光啃尽,不留一点杂碎?
正当吴化文左右为难、举旗不定之时,戴笠秉承蒋介石的旨意发来的一纸密令救了他的驾。密令称:为“曲线救国”计,当允吴师长化文所部酌情诈降,以图保存实力云云。与此同时,戴笠扣住了吴化文逃往大后方的家眷妻小,做为人质。
千古难题,一朝获解。吴化文心中有底,从容降敌。这年春天,吴化文先后去南京和北京,分别会见了日军侵华总司令冈村宁次和烟俊六,被任命为和平建国军第3方面军上将总司令,其部队受编为第3方面军,下辖第6、第7两个军和第46、47、48、49以及独立第50师五个师,成为山东伪军绝对主力。
吴化文再度易帜,尽管他有戴笠的密令为遁词,但是,汉奸的骂名又岂是一纸密令所能擦尽。
1943年春至1945年初,吴化文率伪军多次协同日寇进攻我解放区,一改过去国共合作时期寻隙摩擦的忸怩,公然向解放区人民亮出了屠刀。期间令山东人民没齿难忘、刻骨铭心的,是他在鲁中临朐一带一手制造的无人区。是时,沂山北麓,瀰河上游,血流飘杵,田园荒芜,苍生流离。鲁中人民从此与吴化文结下深仇大恨。直到全国解放后,吴化文早已反正归顺,鲁中人民依然自发地组织请愿团,南下华东军区,恳请陈毅司令员杀吴雪恨。此乃后话,暂且不论。
为了打击吴化文的反动气焰,我鲁南军区先后三次发动讨伐吴逆的大规模战役,使其遭受沉重打击,损失惨重。
日寇无条件投降后,为抢夺胜利果实,蒋介石又秘密授予吴部陆军新编第5路军的番号,为受降先遣队,开赴泰安、兖州、大汶口一带,掩护国民党李延年部北进。在滕县西下店一带与我军展开激战。战斗打响之后,我军势如破竹,吴化文所辖第6军很快就被全歼,军长于怀安被生俘。同时,其46师师长被击毙,另外在邹县的一个团也被全歼。这就是著名的界河战役。
界河战役使吴化文又一次尝到了蒋介石让嫡系部队受降摘果,让杂牌部队效力挨打的苦果。 如果说,吴化文对装备落后的八路军以及后来的解放军一向多有小觑的话,经界河战役之后,他便从此不敢妄自尊大。对蒋介石的种种迷信,也开始产生动摇。
回顾此生,吴化文心惊胆战。
从17岁行武迄今,整整28年过去了。自从有了兵权以后,他便不断地在选择与投靠中度日。初始追随韩复榘倒蒋背冯,跃上旅长宝座;继尔投靠蒋介石,当上师长;最绝的是向日本人伏首称臣,轻而易举地干上了上将总司令。这一手玩得真***绝! 28年来,多少轰轰烈烈的人物在所谓气节与信仰的左右下饮弹而亡,就说他的恩师冯玉样吧,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最后不也被老蒋剥得赤条条不名一兵一卒?可他吴化文呢,区区农夫之身,毫无背景地投身军界,从最底层干起,却能在漫长喧嚣的28年间斩关夺隘,一水平趟,靠的才不是什么信仰,而是靠投机,靠圆滑,投机和圆滑就是他的信仰。什么叫历史?历史就是结局。他能从刀丛剑林的夹缝中钻出来,并且越做官越大,越活权越重,这就是历史。至于过程,历史向来只问结局,不问过程。投机钻营也罢,欺世盗名也罢,狡狯多变也罢,认贼作父也罢,统统是过程,是手段,无足挂齿。只要赢得结局,就能赢得历史;凡能赢得历史的,就是英雄好汉!
如今,过去的曲折俱往矣。滕县一战,使吴化文真正领教了解放军的厉害,而此后战局的发展,更使他惊叹解放军的神威。积28年来的历史经验,吴化文深知自己已经再度面临命运的抉择。思前想后,他不能不为自己留条后路。
可是,如今的对手不同以往,解放军能宽宥他这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民族罪人吗?
上中下三策,何去何从
“能不能得到人民的谅解,关键看你能不能明察大义,痛改前非,做出实际功绩。”
李昌言语气肯定地说。
李昌言二十五、六岁年纪,中等个头,相貌端正,说话时操一口胶东口音。
8月4日,李昌言身着国民党军服,手持吴化文签署的谍报证,混出济南城,在历城县西营一带找到了中共济南市委机关,向济南市委副书记蒋方宇汇报了几年来的策反情况和吴化文的思想动态,以及欲同陈毅司令员联系的要求。华东局和济南市委对李昌言汇报的情况相当重视,认为吴化文历史上虽有当汉奸和参与内战的反动的一面,但吴部是西北军旧部,受爱国将领冯玉祥先生影响较深,作为杂牌部队,又长期受蒋介石嫡系部队的排挤和歧视,也有不满现状、谋求出路的一面。特别在我军兵临济南,国民党守军势单力薄的情况下,他担心兵败城破后遭人民惩罚,因而从为自己留条后路的角度考虑,产生起义的念头也是可能的。而吴部长期实行封建家长式统治,连以上军官大部分是他从小带起来的亲信,对吴化文唯命是从,视其为“军魂”。因此,只要攻下吴化文这座“堡垒”,整个吴部便会随之倒戈。这对我军进行策反工作是有利的,既便于保密,又可减少许多头绪,压缩工作量。
8月13日,李昌言带着华东局领导的指示回到济南,14日便应约在吴化文岳母家同吴见面。
经过10天备受煎熬的等待,吴化文内心十分焦虑急躁,然而他深知这将于己不利,因此很审慎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使他憋出了一身大汗,上身那件米色丝绸衬衫也被涸湿了。他接着李昌言的话说:“这我自然清楚,在你出城前我就表示要起义,难道你没向中共方面转告?”吴化文转攻为守,显然是想争得主动,以免在李昌言这个毛头小伙面前露怯。
李昌言微微一笑道:“怎么会不转告呢?不然我出城干吗?”
“国民党在济南的部队主要依靠我,我如果起义,济南指日可下,而后贵军便可直捣徐州。这样,华北大局定矣。”吴化文端着架子,口气颇大。
同样的意思,吴化文在李昌言出城前也曾说过。华东局领导认为,吴化文这是在抬高身价,进行试探。我军对其不应骄纵,对他的态度也不能寄希望过高。首先要从政治上揭露其过去的罪恶,使他认识到只有痛改前非,才能得到人民的宽恕。
李昌言不露声色道:“将军有这样的态度,人民当然欢迎。不过,眼下的局势很清楚,山东全境已大部解放,除济南、青岛几座孤城外,国民党已无点可守。目前,解放军兵临济南城下,打,是必然的,打必克,也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不是要不要打,能不能打下的问题。将军能够认清形势,走战场举义之路,当然对解决济南问题有利,但最根本的并不在此。将军戎马半生,久经风霜,想必不会忘记在这半生光阴中曾长期与人民为敌,当过汉奸,参加过**反人民的内战,在鲁中、鲁西南一带民愤极大。如果继续与人民为敌,后果不难设想。霍守义和周庆祥两人的遭遇想必将军不会忘记。前者故作姿态,诡称起义,结果在我军攻克兖州后被生俘;后者在我攻克周村时弃城而逃,溃退济南,被蒋介石下令枪毙。因此,将军如继续顽抗下去,那么,战则霍守义,退则周庆祥,决无第三条道路可供选择。所以,是否举行起义,完全是为将军着想,只有做出实际的功绩,才能得到人民的谅解,才是将军唯一的生路之所在。”李昌言的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直刺吴化文的痛处。吴本想摆出解放军有求于他的架势,以争得主动。但他的这点傲气,经李昌言一驳,泄漏殆尽。霍守义是国民党整编12军军长兼12师师长,周庆祥是国民党整编32师师长,后者在1948年3月被毙,前者在1948年7月被俘。此两人皆吴化文同僚,眼前之事,记忆犹新,他哪里会忘。经李昌言提醒,更勾起他物伤其类之感。
“是啊,先生所言极是,绍周深感惭愧。惟将功补过之一途,别无生路可觅。绍周决心起义,请李先生谈谈贵军的要求吧。”
“好吧。”李昌言点点头,内心由衷地钦佩华东局领导的料事如神,对与吴化文谈判的每一个具体细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密。按此部署行事,果然把吴化文的气焰压了下去:
“目前形势,有上、中、下三策可供吴将军选择。”
“这上策是……”
“按将军所言,不待我军攻城即单独举行起义,拿下济南。”
“噢……那中策?”
“在我军进攻济南时,里应外合,发动起义,配合我军拿下济南。”
“还有下策?”
“反抗到底,自取绝路!”
“……”
“依吴将军之见,三种对策,哪一种最合心意?”
“这个,这个……当然是上策最合吾意。不过嘛,眼下马上起义,尚有许多不便之处。”
“吴将军请讲。”
“绍周的父母至今尚滞留徐州,还在徐州‘剿总’刘峙的控制之下,一旦举义,二老难逃蒋介石的魔掌,此其一。至于其二,蒋介石最近要补充给我一批新式武器,我想等拿到这批武器后再举义也不迟。所以嘛,希望贵军再耐心等待一二个月。”
“蒋介石惯于利用人质进行胁迫,吴将军二老应当尽早回到济南,这一点我军也考虑到了。至于新式武器,无论有无,都不宜过多考虑,以免因小失大。”
“对,对,贵军考虑问题十分周到,佩服,佩服。”
“另外,希望吴将军尽早与我军商定密码,架设电台,直接建立联系。”
“这个嘛……好说,好说……
此心须向何处系?
飘渺游曳蜃景中
关于架设电台这类实质性的问题,吴化文内心是不愿意过早触及的,他同李昌言的接触,老实说,也只是试探陛的。他还要再等一等,看一看。
一缕飘渺而游曳的幻想,依然牵着吴化文的心:解放军真的会马上攻打济南吗?蒋介石真的会弃济南这座孤城于不顾吗? 是日深夜,吴化文正待人眠,忽然被机要副官唤起:
“师座,南京来电。好消息,好消息!”
吴化文披衣而起,来到客厅。
电报是他的大太太赵华珍从南京打来的。
“据可靠消息,委座即将任命你为96军军长兼84师师长……”
寥寥数语,不啻于一针兴奋剂,吴化文顿时双眼放光,几日来的焦虑、急躁和疲惫一扫而光。
他知道,赵氏的消息肯定是可靠的。此妇长期滞留南京,很有些政治背景,曾有传言说,戴笠坠机身亡前曾收赵氏为干女儿。此事是真是假,吴化文无意深究,反正同军统挂上钩,对他没坏处。
值此山东全境危急之际,委座委我以96军军长兼84师师长之重任,说明委座并没有忘记济南还有个吴绍周,而吴绍周是有能力为他支撑危局的……
吴化文越想越兴奋,竟至一夜难眠。直到东方天宇间露出丝丝鱼肚白时,方才酣然入睡。
上午,王耀武在第二绥靖区司令部召开会议,会上宣布了吴化文的晋升令,还宣布立即扩充吴部在大汶河伏击战中被我军全歼的161旅,调保2旅编人吴部为军独立旅,整编第2师亦拨人96军建制。
王耀武还下达了济南防守令。防守令将济南分为东、西两个地区,命整编73师师长曹振铎为东地区指挥官,吴化文为西地区指挥官,负责同守腊山、周官屯、白马山、青龙山等主阵地,司令部设于商埠。
会毕,王耀武单独留下吴化文,把他让进了小客厅。
小客厅布置得既豪华又儒雅,一圈美国凯利玛尔公司生产的皮沙发置于客厅四周,几帧山水画轴悬于壁上,一架大吊扇徐徐旋转,输送出清凉可人的阵阵微风。
两人谦让着坐定,勤务兵送上汽水和西瓜后复又退下,随手带上了小客厅的门。
“绍周兄,”王耀武首先挑开了话题,“此次兄弟在委员长面前极力保荐你为96军军长兼84师师长,不知能否理解为兄的一番良苦用心?”
“承蒙司令抬举,绍周感激零涕。”
“嗳,哪里,哪里,”王耀武连连摆手,“老弟此话差矣。共军兵临城下,老弟挺身而出当此重任,倒是为兄应当感激你才是。
“只怕绍周才疏学浅,难以当此重任啊。”
“不必过谦。从民国九年迄今,绍周老弟可谓身经百战,志愈弥坚。同共军作战电非一朝一夕,称得上知己知彼。记得民国二十九年以来,绍周老弟孤军深入鲁中共军解放区,消耗共军实力,劳苦功高。尤其是民国三十二年,绍周老弟在临朐一带曾经立下赫赫战功,这是有日共睹,令为兄没齿难忘的。”
吴化文的心格登一跳.怎么国共两方面对自己当年制造“无人区”的经历都格外看重?
王耀武顾自往下说:
“民国三十四年,老弟率部掩护受降,骁勇善战,使共军望风披靡,这也是令人感佩之致的。陈毅、谭震林、许世友他们只要提起吴绍周的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连觉也睡不安稳了。哈、哈、哈……”
显然,王耀武是在提醒吴化文别忘了同***之间的深仇大恨,别忘了只有**到底才是他的唯一出路。
“哈哈哈……”为了掩饰不安,吴化文也随王耀武扬怀大笑:“谁说不是,要是我落到共军手里,他们非活剥了我不可。”
“所以,你我唯有精诚团结,固守济南,方能自救。”王耀武骤然收敛笑容,正色道,“郝鹏举将军的教训足够你我永世铭记!”
闻听“郝鹏举”之名,吴化文不觉神色黯然。
郝鹏举原为徐州地区伪军头目,1946年1月,迫于我军压力举行起义,但在1947年1月莱芜战役前夕,又率部叛变,投靠蒋介石,并杀害我大批干部群众。1947年2月6日,我军发起讨郝战役,全歼其总部及两个师,生俘郝鹏举,不久又将其处决。
“不过.济南不是莱芜,我王耀武也不是郝鹏举。济南城内光守军就有11万之众,屯有足够两个月的给养,各重要据点又修有钢筋水泥工事,挖有外壕、陷阱,架有铁丝网、鹿砦,内城还有护城河,这样坚固的防守,岂是共军能够轻易攻破的!倘若共军真敢攻城,只要固守半月,徐州刘总司令、杜副总司令的援军就可到达。那嗣,共军战斗力必将在攻城战中受到极大削弱,我们再配合进剿突围、内外夹击,就可将陈毅主力,一举歼灭在济南城下。”
“是的,是的,像济南这样坚固的防守,堪称东方之‘马其诺防线’,共军绝对攻不破。”吴化文连连附和。
“绍周老弟,打完这一仗,你我都是委员长的有功之臣,为兄将与你各享山东的半壁河山,如何?”
“绍周岂敢与司令争功……”
“嗳,你我兄弟,还说这些见外话……”
“岂敢,岂敢 ”
“不必客气 ”
两人谦让着,仿佛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现实,而非一枕黄粱似的。
大兵压境,岂容出尔反尔
“你呀,真是好了疮疤忘了痛.”
林世英用食指轻轻一点吴化文的脑门,语调似娇似嗔,“王耀武安的什么心莫非你真的看不出?”
“什么看得出,看不出,老娘们家的,少管闲事!”吴化文白眼珠子一横,把林世英堵了回去。
“你……”
林世英气得半晌没同过神来,扭脸暗自抹泪。
自从吴化文被任命为军长后,他剥李昌言的态度就发生了变化。8月18日,李禺言再次出城向华东局及济南市委汇报工作。回来后,于20日、22口连续两天同吴化文交涉,并向吴透露了我军一定要攻扣济南的动向,以促使他丢掉幻想,早作决断。同时明确告诉吴化文:带出密码.马上同我军建立电台联系;尽早接回家眷,以防不测。
吴化文表面应允,实际上并无任何动作。
8月24日,原本是吴化文约定同李昌言见面的日子,吴化文非但食言不见,相反态度更趋动摇。原来,这天吴化文的军部来了一个叫张瑞璜的不速之客。
张瑞璜是吴化文的拜把子兄弟,身任国民党中央立法委员和山东省参议等职,是个善于摇唇鼓舌的政客。
吴化文见到张瑞璜很高兴,在军部设宴为他接风。席间,张瑞璜信口胡言道:“绍周,你不要听信那些谣言,共军目前根本无力攻打济南,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
吴化文不解:“此话怎讲?”
张瑞磺故作神秘地瞅瞅四周,凑到吴化文而前说:“我和毛泽东先生有联系,毛先生说,大战在中原。你想,既然大战在中原,共军还有力量攻打济南吗?你要擅自珍重,稳住阵脚,不要听信旁人的鼓动宣传。”
说罢,夹起一根颤巍巍的刺参塞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对张瑞璜的话,吴化文将信将疑,但是看他那副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泰然神色,又不像是吹牛。思忖良久,态度不禁暧昧起来。于是,同张瑞璜分手后,干脆闭门称病,拒绝同李昌言见面。就这样,一直拖到了27日,李昌言终于按捺不住了。晚上,他气冲冲地来到吴化文的岳母家,见到了林世英,当着吴化文老岳母的面,李昌言难抑一腔激愤:
“吴化文算什么军长,说话不守信用,约好见面到现在还不见。他难道忘记自己过去制造无人区、**打内战了吗’我看在亲戚的份上替他着想,为他找出路,可他不识好歹,不想见面。不见面就算了,我明天就走!”
说罢,余怒未息地欲往外走。
林世英一把拽住他:
“兄弟,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走!消消气,我去找绍周说。”
林母也在一旁劝说:
“大兄弟,你可千万不能走。就是不为绍周,还得为我们孤儿寡母着想。万一绍周走了绝路,倒叫你英子姐去依靠准呀。”
李昌言原不过是有意激将,见她们真诚挽留,便也顺势下了台阶。
第二天一早,林世英就对吴化文展开了攻心战。
见林世英抹开了眼泪,吴化文先自软了下来:
“瞧,瞧,都老大不小的了,怎么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来,我给你擦擦。”说着,掰过林世英的肩膀,掏山手绢要给她擦眼泪。
吴化文的这番温情,使林世英的心里倍感委曲。凭心而论,她早已把自己的毕生托附给了吴绍周,可他为什么偏偏就不能理解呢?动不动就是训斥、辱骂,甚至还要动手打。难道我林世英又是为了自己吗?
想到这儿,鼻子一酸,滚烫的热泪扑簌簌直往下落。
吴化文慌了。几十年军旅生涯,见惯枪林弹雨,唯独受不了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心爱的女人的眼泪。
“世英,有活好说。别、别这样,让人见了笑话。”
吴化文把林世英拥入怀中,百般抚慰。
如此缠绵一番后,林世英方觉心里好受了些。她转过脸来,凝望着吴化文的眼睛。说:
“绍剧,你还记得民国三十五年那档子事吗?
“哪档子事?”
“那年一月,王耀武召你开会的事。”
吴化文的脸霎那间阴沉了下来:
“这辈子忘不了!”
1945年12月,我鲁南8师发起对盘踞滕县的国民党第19集团军副司令徐良部的保安2师残部的进攻。蒋介石命吴化文的两个军从临城、兖州两线出击,增援滕县被困部队,吴化文按兵不动。1946年初,蒋介石密令王耀武召会吴化文,企图以“违抗军令”的罪名将他“就地正法”。幸亏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何思源将情报秘密地捅给了吴化文,吴化文拒不赴济开会,才免遭杀身之祸。
“绍周,你想想,王耀武他们几时对你有过真心?鞯介石提升你当军长,为什么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要打济南的时候提,还不是让你当炮灰,把你推上第一线,让你去挡解放军的枪子。”
“唉,”吴化文长叹一声,“世英,这些事我又何尝不知呢。可是,眼下蒋介石还占着中国的大半壁江山,共产党能不能最后执掌朝纲,现在来看还是个谜。再说,解放军是不是真有力量打济南,也说不准。瑞璜兄的活,我是不可全信,又不得不信呀。”
是啊,共产党能不能坐天下,林世英也讲不清,可她有她的逻辑:
“全国的事咱管不了,咱只能管管眼皮子底下的事。听昌言说,华东解放军的三个兵团,20多万人马正朝济南压过来,打济南是肯定的。那张瑞璜的话咱不能信。就算他同毛泽东有联系,人家也不会把那么大的军事机密告诉他呀。什么‘大战在中原’,明摆着是胡诌,你当真相信?”
“济南城外果真有解放军的20万兵马吗?”
“昌言亲口说的,不信你问他:绍周,别犹豫了,再拖下去,万一昌肓的这条线断了,后果不堪设想。还是赶快和他见面吧。”
“要见的,要见的。”吴化文喃喃而言。显然,解放军20万兵马压境的情报对他触动极大。
“世英,你通知李昌言,我今天下午就和他见面。”
吴化文终于下了决心。
当天下午,吴化文见到李昌言后连连道歉,诡称“身体欠佳,突患小恙,多有怠慢,还请贵军多多海涵。”然后把编定的密码本交给李昌肓,答应9月3日前同解放军正式沟通电台联系。8月29日,李昌言再度出城联系,吴化文为安全计,亲自派一名营长,用卡车把他送出了城。
这里充满叱咤历史
风云的力度与气势
济南城外,已是一派大战前的轩昂气势。
至1948年8月下旬,我华东野战军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已确定了如下部署:
我军为攻克济南共集结兵力达32刀。
以总兵力的44%弱,约14万人组成攻城兵团。其中以第3、第10纵队及鲁中南纵队主力组成攻城西集团,由10纵司令员宋时轮、政委刘培善指挥。以第9、渤海纵队组成攻城东集团,由9纵司令员聂凤智、政委刘浩天指挥。
以总兵力的56%强,约18万人组成阻援、打援兵团。包括第4、第8纵队,冀鲁豫军区独立第1、第3旅,鲁中南纵队,第1、第6、第7纵队,中野第11纵队,苏北兵团第2、第12纵队以及特纵炮兵团等部队。
同时,全面展开各项准备工作。军队依据各自任务,进行战术演练;军队后勤系统和地方支前系统全面部署了后勤保障工作,至战役发起前,已动员了50万支前民工;为做好接管工作,还组成了济南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和指定了城市警备部队。
9月1日,以济南市委副书记蒋方宇、华东局统战科长王征明和市委国军工作部副部长曾定石三人组成的策反工作领导小组,在听取了李昌言的汇报后,派出蒋方宇前往驻扎在明水的山东兵团司令部汇报工作。
傍晚时分,蒋方宇等赶到了兵团司令部驻地。
夕阳在远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头上露出半爿燃烧的脸庞,西天彤红一片,热烈火爆,把司令部驻地映衬得壮阔辉煌,使这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
结束了一天战术演练的士兵们,正在村外沙河里嘻水打闹,惊扰了一群信步闲庭的大灰鹅,它们“昂、昂”地呜叫着,心犹不甘地向村内撤去。河的上游,农家姑娘大嫂们,安闲地涮洗着衣服,远远传来“砰、砰”的杵衣声和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这片和平的景象使长期在白色恐怖中从事地下斗争的蒋方宇感动得热泪盈眶。
华东野战军副政委兼山东兵团政委谭震林同志接待了蒋方宇,并招待他吃了晚饭。饭后,谭震林同志说:
“今天晚了,不忙汇报,你们先休息,等明天上午让兵团首长一起来听。”
第二天上午,在兵团副司令员王建安的办公室里,蒋方宇向谭政委、王副司令员以及张凯帆秘书长等领导同志详细汇报了争取吴化文起义的具体经过和细节。当说到吴化文反复无常的种种表现时,首长们都哈哈笑了。
听完汇报,谭政委对策反工作做了明确指示:
“吴化文是个封建军阀式的人物,富有社会经验,久经风霜,善于应付各种局面。他当然不是革命派,但是,迫于我军的压力,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举行起义或者配合我军行动是可能的。”
“要请我们打人吴化文内部的那个李昌言同志,多站在亲戚的地位上,从为他着想的角度出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导启发他。要告诉他,济南是一定要打的,而且一定能打开;叫他不要迷信什么‘固若金汤’的鬼话。与其当俘虏,不如早日行动,争取主动,将功折罪。对此,我军是欢迎的。”
“对吴化文的要求,要切合实际。他如果能扣住王耀武,占领飞机场,当然好。不能,也不勉强。战役打起来的时候,他能让出一条路,就是胜利。不过你们一定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不到九十九条路都走不通,只剩一条路可走的情况下,我看这个吴化文是很难下决心的。”
“要对吴化文讲明政策,一定要保证他和他的家属的生命财产的安全,对起义部队,按解放军的原则进行改编,一视同仁,绝不歧视。”
王建安副司令员风趣地插言道:
“这样看来,吴化文这次不真的干点事怕是不行喽。”
“这叫‘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张凯帆秘书长道。
“对头!”谭政委接言道,“现在对吴化文来讲,有一句话最适用,那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反之,一切欲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到头来只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取灭亡!”
谭震林政委的朗朗话音在这间不大的办公室里激起嗡嗡回音,充满叱咤历史风云的力度与气势。
化腐朽为神奇者,亦不枉此生矣
吴化文再一次食言。
从9月1日到3日,在双方约定的时间里,他的电台始终没有开通。
时令已过立秋,瑟瑟秋意从北方、从塞外频频袭向古城济南,大明湖畔的排排垂柳已露出暮岁将至的衰容,片片枯叶不时从枝头跌落,随着呼啸的秋风旋舞跌宕……
吴化文的心也象一片脱离母体、左右摆晃的枯叶一样把不定方向。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吴化文这几日频频出入酒肆饭庄,大有遍尝天下美食的意向,使人误以为其具有临危不乱的豁达。殊不知这正是他内心极度空虚的表现。
8月30日,他和南京的大太太赵华珍通了电话,要其速来济南一悟。在等待赵华珍赴济的这些日子里,一卷《论语》时时不离他的左右,闲来便翻阅一番,脑子里不时回忆起两年前向滕县杏花村刘子衡大师求教的情景。
刘子衡先生博学多才,是山东著名的民主人士,同国共双方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有很深的交往。那年夏天,经李济琛先生介绍,在徐州湖南路36号王耀武的寓所里,吴化文见到了刘子衡。
“刘大师,绍周自幼熟习四书,可是心存一惑,迄今无人可解,还求大师指点迷津。”
刘子衡慨然允道:
“但讲无妨。”
“学界向来以为,就先秦子书而言,《论语》是真正的第一部,意蕴深刻且明白易懂。可是,孔子许子贡为‘瑚琏’之句,绍周思之再三,仍觉费解,不知其中包含何种旨意。”
刘大师手捻银须,面含微笑,款款而解:
“封建时代每以‘器’喻人。首先,‘管仲之器小哉’——小器;其次,孔子许子贡‘女器也’——器;再次,老子教人‘大器晚成’——大器;再再次,孔子教人‘君子不器’——不器。古人以为君子治学莫不经历由‘小器’、而‘器’,而‘大器’的反复磨炼,方能臻于‘不器’的完美境界。
“瑚琏者,器也;乃古代宗庙盛放黍稷之祭器。你将此与孔子许子贡‘女器也’之句相联系,其意不言自明。”
吴化文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承蒙大师教诲,绍周茅塞顿开。”
“治学须经此磨炼,做人又何尝不是呢?将军既然问到老夫名下,且容老夫不揣冒昧,妄议几句。”
“哪里哪里,大师请讲,绍周洗耳恭听。”
“为人者,不经一番化腐朽为神奇的磨难,亦难臻于‘大器晚成’乃至‘不器’的境界。纵然一生做尽坏事,只要最后做件好事,倒也不枉此生啊。不知将军以为如何?还望三思。”刘子衡弦外有音,目光炯炯。
吴化文面露愧疚,频频颔首……
时光一晃过去了两度春秋,而今回忆刘大师当年的教诲,吴化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大器晚成”乃至“不器”,说来容易,做到却实在不易。
事关生死存亡,吴化文实难当机立断。
他祈望寄居京都、混迹于国民党最上层的赵华珍能给他带来足以帮助他作出正确抉择的依据来。
一切为求生存!这便是吴化文的价值终极。
9月1日,赵华珍白天而降,珊珊来到。
一对中年夫妇,暌违日久,一朝重逢,恰如干柴烈火。当晚,吴化文离开座落在七大马路小纬二路上的林世英家,和赵华珍一同住进了旅馆。
此时的吴化文很有点得乐且乐、醉生梦死的意味,赵华珍又向他刮了大量的“枕头风”,说什么一旦济南打响,徐州方面会派大军增援等等,使吴化文的决心再度动摇,此一去竟然连续四天没露面。别说李昌言,就连林世英也见不到他。
为了把吴化文从赵华珍身边拉回来,被我军俘虏的161旅旅长徐日政给吴化文写了一封信。徐日政现身说法,证实解放军说话算活,恳请吴化文莫要延误了时光,以免铸成终身遗恨。信经徐妻送达,果然有所收效。9月6日,吴化文回到家中。
为了把赵华珍逐出济南;李昌言等大造舆论,说飞机场已被我军包围,济南空中交通即将中断。吓得赵华珍从吴化文手中掠走一大笔金圆券,匆匆乘机离去。
然而,吴化文依然心绪不宁,优柔寡断,迟迟不肯沟通同我军的电台联络。
这天,吴化文突然对林世英说:
“世英,我想找大观园‘诸葛孔明’算上一卦。”
林世英生恐有异,劝阻道:
“还是别去吧,算卦能顶什么用?”
“你别管,算卦顶事,连委员长都相信。”
林世英见劝阻不成,忙跑到副官处,把消息捅给了李昌言。李立即赶到大观园作了安排。
下午,吴化文轻装简从,来到大观园。
由于事先已经得到了好处,算命先生对吴化文极尽阿谀,却又装得煞有介事。他先要吴化文将生辰八字报上,然后蹙眉凝思,掐指而算。一应程序过毕,算命先生做出恍然惊悟之貌,摇头晃脑道:“军长有大事犹豫不决,应当机立断,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好了。有道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命相看,军长过去一向走运,如今年过40,还将交一道‘眉运’。何谓‘眉运’?就是说军长双眉势若卧蚕,唯腾身而跃,远走高飞,方能另操大业……”
瞎子将一派胡言诌得恰到好处,把吴化文唬得一愣一愣的。
回到家中,吴化文越想越神,但不敢轻易相信,于是找到岳母,求她再去趵突泉吕祖庙占上一卦,以做验证。
次日,李昌言主动陪老太太来到吕祖庙,瞅冷子拈得一张卦贴笼于袖内。老太太求得卦贴后,因为不识字,便央李昌言展读。李乘机将两贴互换。
老太太回到家中,将卦贴交与女婿。吴化文接过一读,不觉连声惊叹:
“神了,神了!这卦简直太神了!”
卦云:
波涛一小舟,
水尽到滩头。
展开冲天翼,
勋业升王侯。
这时,已是1948年9月10日。
在此之前的9月5日,济南市委增派黄志平、辛光两同志打人吴化文的副官处,协助李昌言加紧工作。黄、辛两人,分别佩少校和中尉衔。
两度算命占卦,大大稳定了吴化文的情绪,使他暂时从极度矛盾的思想状态中获得解脱。加之自9月9日以来,我攻城部队西集团军已从济宁、汶上,东集团军从泰安、莱芜、章邱等地,分别隐蔽向济南开进,合围之势已趋明朗,吴化文再也无路可退,终于下令开通电台,于9月12日向我前指发出第一份电报:
“一切事项已大致就绪;眷属因交通关系尚须待日;请上级再少缓,待到达后即行联系。”
随后,吴化文向徐州打电话,催促其父母从速来济。
一切迹象均表明,吴化文终于开始朝着起义的道路上迈步了。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东起王舍人庄、茂岭山、砚池山,西至腊山、双庙屯、长清,济南外围广阔的大地丘陵中孕育着一触即发的大战前的特殊气氛。
9月15日,我强悍的攻城部队全部到达出击点。
济南城内,凄惶与恐惧随萧瑟秋风四处弥漫。大明湖清澈的水面上,飘浮着一层厚厚的枯叶。随处可见的青天白日旗东倒西歪,迎风抖颤,恍若一面面招魂幡……
当天,吴化文父母乘最后一次班机由徐州安全返济,素有“孝子”之名的吴化文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情绪十分愉快。
下午,我军派驻吴化文部的代表黄志平,第一次同吴化文会晤,在座的还有李昌言、辛光等同志。黄志平正式通知吴化文,我军将于16日午夜向济南发起全线进攻。鉴于此,实施原拟之“上策”,即吴化文部单独起义已无必要,而应以“中策”为实施方向,即战斗打响后,吴化文部应迅即后撤,向我军指定地点集结,为我军的进攻让开通道。
黄志平还一再叮嘱吴化文,从现在起,必须想方设法拒绝出席王耀武召集的任何会议,以防不测;蒋介石派往济南许多蓝衣社特务,活动十分猖獗,亦应多加提防;同时建议将吴的父母家眷搬出张家花园,转移到96军军部所在的商埠亚细亚大楼。
对以上要求,吴化文表示并无异议。16日凌晨,吴化文命电台向我军发报,电云:
“请16日开始由外向内攻迫,17日解决问题。”
随后,吴化文又将起义意图正式透露给155旅旅长杨友柏、161旅旅长赵广兴,密商起义准备工作。
吴化文对起义的承诺言之凿凿,并确有相应的行动,一切看来似乎都不成问题了。然而,谁又能想到他心里依然牵挂两头,犹豫不决。
16日,从早起李昌言就授意林世英陪吴化文饮酒作乐,以便于我地下工作者控制电话。吴化文果然在林世英的劝慰下喝得酩酊大醉,连电话都不能接。这天,王耀武先后8次来电话,要吴化文到“绥区司令部”开会,均被黄志平以“军长到前方视察去了”为名搪塞了过去。林世英则假吴化文的名义,让84师副师长杨团一代吴化文去开会。
吴化文真想笑,瞧,他醉酒的这一手装得何其成功,连林世英都信以为真了。可他笑不出,“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作为一军之长,他焉能不知在此生死存亡之际醉酒的危害,焉肯真醉?可怜那林世英,还有共军派来的几名毛头小伙竟然全信了——真乃乳臭小儿,哪堪匹敌?吴化文借酒遮脸,不接电话,不理军务,原只为一颗心,载不动许多愁。他需要静下心来,独隐一隅,不受任何干扰地再想想。
唉,吴化文辗转于卧榻之上,愁思茫茫。
和解放军玩花招、耍手腕,在他已非第一次,可这次还能挨得过、玩得赢吗?
1946年2月,吴化文率部驻扎兖州时,因受蒋介石排挤,兵源不足,给养困难,处境频危,其主力部队赵广兴团又在大汶口陷入我军包围,随时有被全歼的可能。为求生路,吴化文辗转托人秘密地同我鲁南军区挂上了钩。经谈判,吴化文答应今后避免同我军正面作战,并同我军建立电台联系。为争取吴化文,我鲁南军区亦答应不对大汶口突围之敌发动袭击,有意让路,以保赵广兴生还。
谈判结束后,我军信守诺言,赵广兴团因此安然撤返兖州。国民党舆论机构借此对吴化文大肆吹捧,称赵团为“铁团”,“以寡抵众,被围数月胜利突围”等等,蒋介石因此也对吴化文不再如前苛刻。
1947年3月,蒋介石调动数十万大军,向我山东解放区发起重点进攻,大批国民党军队配备美式装备源源北上,我军无论从数量到装备均处于劣势。同时,蒋介石为笼络吴化文,又将他的保安部队改编为整编84师,纳入正规军系列。吴化文因此而对形势产生错觉,对蒋介石感恩戴德起来。随即抛弃前诺,中断了同我军的一切联系,气势汹汹地投入内战之中。
追思以往,吴化文并无任何愧疚之念。从历史的眼光看,他当时对形势的判断也许是错的,解放军的劣势不过是一时之相。然而,从现实的眼光看,他却深以为自己决心正确,举措得当,不然,赵广兴团就将全军覆灭,他吴化文就将痛失右臂左膀,就不可能再以实力同蒋介石讨价还价,就不可能由保安部队而正规军,而师长,而军长,当然今日也就不可能再以防守济南西地区指挥官的身份同解放军切磋举义……
鉴往而知今,贵在看准时机,吴化文以为。
而目前,时机尚未成熟,毕竟济南城内还有10万守军,毕竟还有大量自日伪时期遗留下来并经王耀武多年加固的永久性防御工事体系,毕竟徐州一线还驻有刘峙、杜聿明的数十万援军……
酒气熏天的吴化文在卧榻之上审时度势,大有虑善以动之慨。
拖一拖没错。这是吴化文宿醉一日的思考结果。
历史真该扬起它犀利的鞭鞘,狠狠鞭笞这颗极端自私的丑陋灵魂。
16日深夜12时整,我军对济南发起全线猛攻,经一天激战,我军西集团扫清外围,迫近济南西郊;东集团一举攻克茂岭山、砚池山、四虎岭等制高点。
吴化文果然观望等待。
17日,是传统的中秋佳节,吴化文继续观望。
下午,南京赵华珍向吴化文发来电报:“国防部已决定派兵援济。”果然,徐州杜聿明指挥国民党第2兵团准备经鲁西南北援;第7、第13兵团也开始向徐州集结,企图沿津浦路北攻……
皓月当空之时,吴化文来到自亚细亚大楼迁往孔庄营房的96军司令部。司令部里,灯影晃动,人声嘈杂,秩序混乱。我军强劲凌厉的攻势,也给这里带来了不堪抗衡的压力。
吴化文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在部属面前,他必须保持从容不迫的气度与风范。
一轮满月当空高挂,璀璨星汉横卧天宇,若在以往,此刻正是赏月的绝佳之时,然而今夜,那被炮火映红的夜空,那随风弥漫的刺鼻的硝烟味,使谁都无此雅兴了。
当然,吴化文不会为此而徒添伤愁。
他亲临前沿是因为我西线攻城部队在扫清外围敌军之后,先头部队已接近吴化文的阵地前沿。为减少误会,避免冲突,我前指向吴化文发出电报:“迅速后撤集结。”吴化文不得不亲自出马对这个电报作出反应。
不能撤出阵地,时间还早。
吴化文暗自思忖。
吴化文以静制动,以沉默表示态度。
我西线攻城部队最高指挥员、10纵司令员宋时轮亲自派交通员穿越火线,找到吴化文,再次督促其实践“17日解决问题”的承诺,迅速撤退集结。
吴化文面对我军的两度催促,不能不有所表示,答应让出阵地北翼由饮马庄、匡山,至飞机场的一条公路,让我军通过。至于其他阵地,依然坚持不撤。
他的意图很明显,仍然不想放弃有利地形,以便保存实力,坐观胜败。
然而,在大部阵地尚在敌手、吴化文态度暖昧之时,我军又焉能以一条公路的通道贸然开进,孤军深入?宋时轮司令员当即命吴化文派出的联络人员返回,坚持吴部必须全部撤离阵地的原则立场,并强调由我军为吴部确定撤退路线和集结地点。
18日,又是一天过去了,吴化文仍然毫无撤退迹象。
对吴化文这样一再失信、诡黠多变的人物,仅仅靠启发等待已嫌不足,他的暖昧态度已影响了战役进程,不对他施加一定的压力,是难以推动他走向自新之路的。于是,我前指决定,对吴化文实施有限的打击。
18日深夜ll时,我西线攻击部队向吴部簸箕山阵地实施炮击。
炮声轰鸣,火光冲天,簸箕山阵地刹那间落人火海之中。
20分钟后,吴部一个营,约600余守军被我全歼。
消息传到96军军部,吴化文惊呆了。随即,他又像冷不防被人抽了一鞭似的咆哮起来:
“娘卖,打!只有打才有饭吃!”
赖以吃饭的军队被人敲掉,简直就像杀了吴化文的亲娘老子一样让他心痛,一股报复的毒炽霎时冲破一切羁绊,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吴部炮兵受命向我开火。
我西线炮兵群以更强大的炮火实施反击。
多年策反吴化文的努力即将功亏一篑。
吴化文数十年来处心积虑、千方百计保存的那点实力即将化为乌有。
林世英啜饮泣泪。
吴一斋暴跳如雷,痛骂忤逆之子。
在此千钧一发之时,黄志平、李昌言等不顾吴化文已翻脸,随时可能开杀戒的危险,挺身而出,向这位丧失理智的“军座”陈明厉害。
一番凌厉陈词,几多利益剖析。
当黄志平说到:“当前事态若再不设法挽回,解放军必将集中优势兵力把96军全部消灭,后果不堪设想,为了三万多袍泽兄弟,请吴军长三思……”吴化文浑身猛一激凌,仿佛从昏睡中被人击一猛掌般地清醒过来,刚才的那股疯劲瞬间消馁,两眼射出茫无所措、绝望无奈的光来……
由于电台出现故障,同我军的联系暂时中断。黄志平、辛光、李昌言自告奋勇穿越火线,向我西线兵团通报情况,要求停火。
当黄志平等冒着生命危险终于穿越火线,见到我西线兵团3纵司令员孙继先时,东方已露出了淡淡的鱼肚白,岁月的时针已指向了1948年9月19日。
戴罪之将,从此走上康庄大道
凌晨时分,炮火终于稀疏下来,渐渐的,除偶尔传来一、二声零星的炮火外,整个防区重又归于沉寂之中,吴化文这才在卫兵的护卫下走出了防空洞。
空气中的硝烟味愈发浓烈了,还伴有难闻的焦糊味和血腥味。不远处有一片工事变成了废墟,废墟上横七竖八地卧着几具尸体,一群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搬运着尸骸。
目睹这一切,吴化文忽觉满心懊悔,他挥拳狠狠地捶了两下脑瓜,长叹一声,向右侧的一座暗堡走去。刚刚接近暗堡,从射击孔里传出的说话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挥手示意卫士禁声, 倚在暗堡边悄悄地听着。
“今儿是几号啦?”
“9月18日。不对,这会该是9月19日了。”
“我问的是阴历。”
“阴历?前儿个刚过中秋,8月15……。”
“8月15是9月17日……我算算……9月16日是阴历8月14……共军就是那天……哎哟,不得了……”
“怎么啦?怎么啦?”
“你看这巧劲。阳历9月16日,正合咱96军的番号,阴历8月14,又合咱84师番号。共军偏偏这天开始进攻,简直神了,怕是得了上天的什么旨意了吧?”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太巧了。”
“这还打个什么劲!再打下去非完蛋不可。”
“可不,共军用兵有神仙暗中相助,这下非完!”
“呜、呜……孩子他娘,俺还能见到你吗?呜……”
“哭你个球!再打你不会跑……”
听到这里,吴化文打消了进暗堡
耍尽手腕,力图迟滞乃至中止那个时刻的到来,然而………
早上,黄志平等从我军阵地返回。吴化文遂遵照我军安排,着手布置起义。
中午,我军派车接走吴化文父母,送往解放区。
晚上,吴化文在军司令部召开团以上军官会议,宣布当晚8时全军撤离阵地,正式起义。为防生变,会议室门口由我方工作人员把守。会议开了20分钟,无人对起义表示异议。
从当晚开始,至21日,吴化文率所部整编84师之155旅、161旅、军独立旅及其他部队共2万余人,全部撤离阵地,举行战场起义,向我指定的七里铺一带集结。济南西部门户洞开,王耀武的防御体系被严重打乱。
9月24日,经过8天鏖战,原定用20天至两个月的时间完成的战役计划提前告捷,济南宣布解放。
9月23日至25日,吴化文率起义部队全部渡过黄河。
9月25日,吴化文偕同杨友柏、赵广兴、何志斌三位旅长,向全国发表看看的念头,摇了摇头,悄悄返回了军司令部。
面对如此低落的士气,吴化文万念俱灰,再也无力撑持。一个多月来,他费尽心机,起义通电。
10月13日,朱德、陈毅、粟裕等首长电贺吴化文起义。
10月22日,毛泽东给吴化文发来贺电,指出:
“贵军在济南前线的起义,不但为贵军全体指战员找到了一条光明大道,而且给全国国民党军队官兵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这个决心,值得全国人民热烈欢迎……”
事后,王耀武表示,其他将领投诚或可想象,但万万没想到和共产党积仇甚深的吴化文也会倒戈……
10月29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正式宣布,起义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及步兵103、104、105师,由吴化文以及杨友柏、赵广兴、何志斌分别出任军长和三个师的师长。
从此,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序列中又多了一支崭新的部队。这支部队先后参加了淮海战役第三阶段的战斗、渡江战役以及解放南京的战斗,南京国民党总统府上的第一面鲜艳的红旗,就是105师的315团升起的……
吴化文选择了历史,历史也选择了吴化文。
时代不会忘记,人民也不会忘记——
一个戴罪之将,是怎样走上了人生的康庄大道……
(附记:全国解放后,1950年11月,吴化文转业到浙江省工作。1950年11月至1959年任浙江省政府委员、交通厅厅长。1959年任浙江省政协副主席,1962年4月逝世。吴化文逝世后,浙江省政府、省政协的领导参加了追悼仪式,周恩来总理、陈毅元帅,以及八大军区送了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