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文化!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9:07:37
在中国古代,为什么知识分子会排在社会阶层的第一位呢?
  你看,我们常说“士、农、工、商”,士就是知识分子,那是社会最高阶层。当然,这不是体现了中国古代对教育、对知识的重视,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论语》中这样的一句话:“学而优则仕。”
  仕,就是从政,就是当官,我们现在说一个人从政,官运如何如何时还说仕途怎样怎样。你看,“仕”这个字的写法是一个单人旁加一个“士大夫”的“士”。这里的“士”就是知识分子,所以古代的学子都称“士子”,知识分子当了官,从了政,也就是入了“仕途”,这样也就可以算得人模人样、得成正果了,所以这时候代表“人”的意义的那个单人旁就此加了上去。也就是说当不了官的“士子”、知识分子,是得不到那一撇一捺的“人”的确认的。
  这说明了什么?三个字——“官本位”。
  要说起来,这大概是中国人最根深蒂固的一种文化心理,所以只有与这个“官”靠得最近的“士”才有可能成为社会的最高阶层。所以我们就不难理解,整个古代社会文化生活的主角就是“士”。你看史书中记载的大多数人物,文学作品及民间作品中表现的大多数人物,都是“士”这个阶层。我们的这个“评说千古爱情”系列里的主人公们,也大多是“士”,是知识分子。除了早期神话里的牛郎和传说演变后的董永,男主人公要么是帝王英雄,要么大多都拥有知识分子的社会身份,连那个早年是个打柴的、后来被老婆休掉的朱买臣后来也成了个大知识分子,要不然他就不可能臭咸鱼翻身,最后把老婆又给“羞”了。
  这种情况一直到宋代才开始有了真正的变化,而变化的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市民阶层、市民文化的兴起。
  一般认为是到了明代,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兴起,市民阶层才出现。
  我不这么看。市民阶层最显着的一个特点就是对城市生活点滴的关注与贡献,尤其是对小人物、平常人物的关注成为市民文化的一个典型特征。你比如说现在很多城市的电视频道里都有《零距离》这样的民生新闻,说起来还是江苏城市频道开了全国的先河,这个《零距离》的新闻视角就典型地体现了市民文化的关注点。
  我们现在经常说的一个词儿叫“小市民”,其实我觉得这个“小”字很有讲究,除去它情感意义上的那种贬义不谈,事实上市民文化一个典型特征就是对小人物、普通人物甚至是社会底层人物的强烈关注。而在文化上开始鲜明地表现出这个特征的不是到明代才出现的,在宋代的城市文化里就已经非常明显了,一个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宋代的话本故事里开始大量地出现那些“非士”阶层,也就是“非知识分子”阶层的小人物的悲欢离合。这其中的市民情爱文化和唐代以来的妓女情爱文化一起渐渐形成了中国平民情爱文化的两大主流。
  在这种宋代的市民情爱故事里,一个最有名的典型,就是《碾玉观音》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南宋绍兴年间的事儿,是说一个叫璩秀秀的女孩儿如何追求一个叫崔宁的手工艺人的故事。
  一般解读这个故事的时候,都说故事着力表现了一个女孩儿对爱情的向往,对真爱的大胆追求,但我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璩秀秀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儿,条件也是非常不错的,而且话本里说她的刺绣手艺也是钱塘一绝,这样一个有才有貌的女孩儿,既然着力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她为什么不像芸娘一样去追求崔护,不像小龙女一样去追求柳毅,也就是不像传统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去追求一个书生,一个可以“学而优则仕”的“士子”,而是去追求崔宁这样一个做手艺的工匠呢?要知道,在这一点上,中国此类爱情故事在此前还没有这样过。
  这就要说到这个秀秀姑娘喜欢的小伙子崔宁了。宋代的话本故事里有两个崔宁都很有名,一个就是我们这个《碾玉观音》故事里的崔宁,另一个就是著名戏曲故事《十五贯》里的崔宁,《十五贯》这个故事在宋代话本里的名字原来就叫《错斩崔宁》。这两个崔宁都不是读书人,《十五贯》里的崔宁是个小商人,在“士农工商”里排末了,而《碾玉观音》里的崔宁是个手工艺人,在“士农工商”里排老三。
  说秀秀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崔宁呢?原因只是因为一个玩笑。
  秀秀和崔宁啊,其实都是一个叫咸安郡王家的奴仆,当然并不是很低级的杂役,而是府中的技术工人。秀秀是府中的绣娘,在郡王府被称作秀秀养娘,而崔宁则是府中的碾玉匠,是专门做玉器的。
  话本交待秀秀进入郡王府其实是被逼无奈,是偶然在路上被郡王看中,其父璩公是个贫寒的装裱匠,不得已,把她卖身到府中。因为秀秀和崔宁的手艺都特别好,所以在郡王府里也都是被看重的技术工人。秀秀曾绣出一身与朝廷颁发的一模一样的团花战袍,而崔宁曾用一块废玉刻出一尊玉观音,并被皇上赏识,以至于这个故事就因此被命名为《碾玉观音》,可见这两个人手艺在工匠这个行当里都是不一般的。
  那么,话本为什么要这么刻意地表现二人手艺呢?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娱乐媒体搞个“状元360”,弄个技艺大比拼什么的;也没有“五一劳动奖章”这样的荣誉,来表示对劳动者高超技能的奖赏。当时全社会对这种劳动技能的看重远不如“学成文武艺,卖给帝王家”。按道理就像我们以前的故事里那样,要表现一个人的价值,那就要表现他的才情,他的诗词歌赋,他的文化修养,而这里为什么根本不表现这些,而要极力表现两位主人公的手艺呢?
  我觉得这正是这个故事之所以有着独特内涵的一个很关键的地方。先卖个关子,谜底我们最后再说。
  因为秀秀与崔宁都很出色,所以郡王对这两个人还都很喜欢。说有一次郡王在犒劳大家的宴会上,酒多喝了几杯之后,就拿崔宁开玩笑,说你看秀秀怎么样啊,将来脱出奴籍之后,我就把秀秀嫁给你当老婆怎么样啊?崔宁当时的表现很惶恐,其他人也就跟着起哄。但起哄归起哄,酒醒了之后,男人大多对醉酒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全然不知。这事儿也就像没发生一样。可秀秀不然啊,男人往往为酒所醉,而女人往往为情所醉,当时秀秀也在场,虽然看着男人们酒后起哄,但说的那话可就记在心上了。
  说有一天,郡王府中突然起了大火,大家都四处逃窜。崔宁外出正赶回来,刚进府门,迎头就跟正在往外跑的秀秀撞个满怀。秀秀就扯住崔宁说,不得了了,不知怎么地起了大火,我也被呛得不行,你先找个地方带我休息一下吧!
  按道理,这虽然是不情之请,但也是人在危机中的正常要求,所以崔宁就把秀秀带到自己隔街的临时住处。歇了口气下来,秀秀突然问崔宁:“你还记得那日郡王把我许配给你的事啊?”
  这突然一问,反倒把崔宁问得不好意思起来。你说前面请求“带我去避难”那还是人之常情,这里怎么危险刚过就问到男女之情了呢?那么我们不免要问,秀秀前面的避难请求是不是也是故意的呢?大概崔宁也在这么想,所以就没回答。
  结果秀秀紧接着就责问他:“当日众人都替你喝彩,叫好一对夫妻,你怎地倒忘了呢?”
  秀秀说的也确实是事实,所以崔宁只得点头说是。
  秀秀这时候就像韩剧里那些精灵一样的女孩子,突然直奔主题就问一脸茫然的崔宁说:“反正早晚也要跟你做夫妻,不如今天我们就做夫妻吧!”
  这个提议一下子就把老实巴交的崔宁给弄懵了,也不知道她是开玩笑呢,还是真的。就说“岂敢,岂敢”,就是说秀秀姑娘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请注意,到这个地方,就跟当初七仙女在路上拦住董永求婚时的情况已经很相像了。面对秀秀的主动追求,崔宁和董永一样都表现出忠厚老实的男人面貌,大概这样的男人越被动,追求的女人就越主动,这时候秀秀就抛出了一记铩手锏,她说:“你只道不敢,我叫将起来,教坏了你。你却如何将我到家中?我明日府里说去!”就是说你不答应,我可就喊了——“非礼呀!”
  崔宁这下害怕了,说别喊别喊,我答应就是了。
  秀秀很高兴,崔宁其实也很高兴,他并不是不喜欢秀秀,只不过恪守礼教,反应有些迟顿罢了。但这时候的崔宁除了忠厚还表现出了他的谨慎,他不像秀秀一样只顾着欢天喜地,他对当前的局势还是有着很冷静的分析。他对秀秀说,我们这种私下结合可是违法的,要被郡王知道更是不得了,所以要作夫妻不必急在一时,“要好趁这个遗漏,人乱时,今夜就走开去,方才使得。”就是说要作夫妻,就得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咸安郡王的势力范围才能做得安稳夫妻。
  事实证明,崔宁的这个判断是非常冷静也是非常准确的。当时宋朝法令规定不脱奴籍而与人私合者,主人有使用各种惩罚手段的权力。有人会说,郡王本来不就是说要把秀秀许配给崔宁的吗?现在只不过打个提前量而已,有那么严重吗?事实上这就是权势者的可恨之处,这种婚姻、好处他赏赐给你,那是为了显示他的恩惠。但你要自己获得,不经过他,那就是藐视了他的权威,身在高位的人没几人能有接受这种来自下层的藐视的胸怀。
  事实证明,咸安郡王知道了他们私奔的消息后,大为震怒,派了许多人去找,一定要抓回来严惩。而崔宁对事态的判断也极为准确,他们先是逃到几百里外的信州,崔宁说信州不能住,这里是交通要道,难免会碰上过去的熟人以致走漏消息,不行,还得走。秀秀呢,这时候幸福得要命,她简直就是在享受逃难的过程,至于怎么逃,那全听崔宁的,你说逃哪儿就逃哪儿,哪怕逃到南极去,那不还有科考站吗?咱们也饿不死。况且咱们还有手艺,只要能跟崔宁在一起,上天入地也无所谓。
  你看秀秀还是很乐观的。一个乐观、开朗的秀秀,和一个踏实谨慎的崔宁,两个人倒也是绝配,况且还都有“状元360”式的手艺,按道理确实逃到哪儿日子也不会差。于是他们就再逃,一直逃到千里之外的潭州。崔宁说,这下应该没问题了,这里远离郡王的势力范围,我们再低调一些,就应该可以过安稳日子了。
  我读这一段故事的时候,不由得会想起古龙的小说《流星蝴蝶剑》,崔宁与秀秀严谨而缜密的逃亡几乎不逊于武侠小说里那个武林顶尖高手的逃亡过程。这段逃亡过程表现出崔宁这个平时秀弱的碾玉工匠身上不易被人发现的另一种品质,那种品质是什么呢?我们不用任何词来描绘,我们只用个范畴来界定一下,那应该是一种“能让女人依靠”的品质。
  一切果然像崔宁所料,在潭州他们安顿了下来,他们凭借着各自的手艺渐渐过上了好日子,日子平静如水,可就怕死水微澜,我真想故事到此结束,我好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说一句“从此玉匠和绣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无奈的是,这里的幸福生活却只是后面人生悲剧的前奏。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改变了这平静的好日子的呢?
  是一个人,一个不是东西的人,一个叫郭立的家伙。
  郭立是郡王府中的一个排军,也就是郡王私人卫队的一个小头目。有一次他出趟远差,恰巧就经过潭州,恰巧就给他遇见了崔宁夫妇。崔宁夫妇请他喝酒,央求他回去不要泄漏风声。郭立当时说这又不干我的事儿,我怎么会去做恶人呢?我要去告密,不是损人不利己吗?你看这话说得多在理儿,崔宁夫妇也就相信他了。可这个混蛋一回到钱塘就把遇见崔宁夫妻俩的事儿汇报给了咸安郡王。咸安郡王立即签发协捕通缉令,请潭州地方官把崔宁抓捕押送回郡王府。
  说抓回来之后,这咸安郡王原是三镇节度使,武夫出身啊,当时就要拿刀剐了这夫妻俩,多亏郡王夫人说可别在家杀人,这毕竟是杭州城天子脚下,给人传出去也不好听啊。还好,这个咸安郡王还听人劝,就把崔宁发送到临安府去处置,秀秀呢,则让人拉去后花园杖责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