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文之八:《忏悔无涯》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0:55:41

 

 

忏悔无涯

黎烈南

 

    亲爱的父亲,请您允许我这样呼唤您——在您弥留的那一年多,我给了您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直至您饮恨离去。我现在知道,您实际上是一位在反右运动中被冤枉了的好人,少年时代的我所背叛过的您,原来是一位我人生中少见的硬骨头;而我的所作所为,才恰恰为我们的民族提供了反面教训……

 

  我的父亲,您是成年人,而有一颗孩子心。您一见到我们小孩子,就喜笑颜开,精神焕发。在我小学三年级——1959年以前,您那大孩子般的形象,一直闪耀在我的脑海中。您在北京长辛店铁路中学教书,平时住校,周日回家。每到星期六下午——您即将归来的时刻,姐姐、我,弟弟,还有同院的小朋友,都雀跃相聚,笑语频频。

  您教我们数不清的游戏花样,为我们订《小朋友》杂志,还把收音机放在院子里,请大家一块儿听少儿节目:“小喇叭广播”——星期天,是您和我们的节日。

  我9岁那年,您不知哪里去了。家中、院子里冷清了不少;“右派”一词,时不时从各个方向传到我的耳朵里。我在茫然中,隐隐感觉您出了什么事。

  母亲到您的学校去打听,而得不到消息。您失踪了。

  据说您当了右派。右派——听说就是人民的敌人。母亲告诉我们,她自己也是右派,犯了错误,将去乡下劳动改造,还说她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来和我们团聚。我们姐弟三个有外婆照顾。我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拼命地玩;逐渐地,我似乎把您忘记了。

  一个夜晚,一个陌生男人——其实就是您,敲开了家门。您瘦骨嶙峋,穿戴寒酸,看样子得了很重的病。您面目浮肿,身上散发着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我最先认出了您——我的父亲!我的身子抖动起来,感到了有生以来的最大一次悲痛,全身抱住您,喊了声:“爸爸!”然后就是止不住的号啕。您,除了那孩子般的眼神依稀飘浮,全身形同一根木雕——您那时已经得了空洞性肺结核病,肺叶烂掉了三分之一,几年以后就去世了。

  您看了我一眼,疼爱的表情似乎荡然无存,眼窝深处那一线令人生畏的光芒却依然闪烁;全家人都惊呆了。大家呼唤着您,您站立着,没有回应。

  后来我们知道,您属于极右派,已被开除公职。曾被遣去东北兴凯湖劳动教养,而后回京——当然还是劳动教养;这次是因病入膏肓,被遣返至家的。

  母亲叫我们不要接近您,怕您的肺病传染给我们。

  您整天沉默着,换了一个人,脸上褪去了青春的气息。

  过了几天,您的气色稍好些。我隔屋听见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您:

  “你对自己的问题有没有认识?”

  一个似乎很深奥的声音,从您的床那边飘过来:

  “解铃还需系铃人”。

  微弱的气息中,让人感到您那浓重的湖南乡音丝毫未改。

  “你别那么顽固——想想你的孩子……”

  您沉默着……

  母亲自出事以后,很快就告诉我们:她与您都发表过反党言论,要我们与您们划清界限;她经过一年的检查、反省、努力,摘了右派帽子。她对您的强硬态度显然感到不安。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在幼年的我的耳边,一直回旋着您这句话。这是不是就叫右派言论呢?

 

 

  渐渐地,病情与心情都极坏的您,有了一点笑容——因为您回到了您与母亲辛苦营造的这个温暖的家。这个凝聚着您全部心血的家,是您心灵休憩的港湾,是您即将告别人世前的避风港与安乐窝。

  我们姐弟三个,是您最大的安慰。您看到我们很健康,学习努力,流露出幸福的眼神;我们,就是您的命根子。您为我们而活着。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一个父亲象您那样痴情——把培养儿女看作是第一等大事。那本有名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您看了不知多少遍,在书上写下了密密麻麻的眉批,全是如何教育子女的心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您就带我们去看世界——去青岛海滩拾贝壳,去您的学校看运动会;您还对母亲说:要重点培养我……

  现在,当我们蹑手蹑脚地出入于您卧病的外屋房间时,您总要仔细地多看我们几眼。

  时光对您来说,是金子。您有点口气低下地提出要和我下象棋。母亲不允许,最后双方妥协,您必须戴上口罩,并且只能下一盘。您高兴得如同孩子,与我下了一盘,边下棋边讲解,说我的缺点,是“小局清楚,大局糊涂”……下完了,您支持不住,咯了血,但您斜卧床上,一脸的满足;那样子,仿佛不是您带我玩,而是我在带您玩……您用尽全身气力,给姐姐讲数学,每次都在母亲的劝阻下,才停下您那激情的讲课……

  您享受天伦之乐的最后时刻蓦然间失去了。惨淡的政治阴云逐渐向家里弥漫——您做梦也没想到,您视为着珍宝的儿子,我,13岁那年,在知道了更多的信息与道理后,在您这安谧的港湾,开始了背叛您的活动。

  电台、报纸告诉我,右派是反动派(而您被划为极右);老师与我谈话时告诉我,要我与您在思想上划清界限;母亲告诉我,她经过痛苦的改造,摘了帽子,终于回到了人民一边;党告戒我,地、富、反、坏、右出身者,若欲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就必须与自己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

我与您划清界限的行动开始了。

  这对还未成年的我来说,是残酷的。对您来说,是致命的一击。

  我惊异、痛恨您的顽固不化,——您居然附和“大右派”关于建立“政治设计院”的主张,要建立监督共产党的机制……您为什么要与全国人民都爱戴的共产党作对呢?

  但当我看见您那儿童般的眼睛,我又从心底不信您是个与党为敌的坏人。您坦然表示,您对我背叛您的动机之纯洁性并不怀疑,但对于您的言论的反党性质,您拒绝回应。

  我在社会舆论与对您本能的感觉之间,困惑着,但我更相信党团组织与大多数人的意见。我与您的矛盾、冲突越来越激烈了。

  您有一股藐视舆论的胆量。在电台、报纸批判所谓为彭德怀翻案的《怒潮》电影时,您却常常哼唱其中歌曲;我告诉您说,那是反动歌曲,您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优美的歌曲!决非反动!”

  您确实并非有意与党作对。您曾感慨道:“毛泽东时代是英雄辈出的时代”;您也赞扬林彪的《人民战争胜利万岁》是一篇好文章。现在回想起来——在全党、全军、全国都以排山倒海之势将反右运动推向高潮时,您只要低下头来,很快就会得到宽大处理;然而,父亲,您的骨头之硬,神经之健,正是在时代的滚滚潮流中显示出来!当然,您也不是一味“死硬”,您有柔情。您最爱唱的是《刘三姐》——从您那微弱但深情的歌声里,透露出您的乐天性格。您的眼神里丝毫没有身为右派的那种自卑,旁若无人地议论国事,您用犀利的目光审视周围发生的一切,您永远是一个审判者……

  我与您爆发过几次激烈的争论,惊动了院子里的邻居们。大人来劝,青少年们沉默地观看。有一次,争吵到您命令我滚出家门的地步。母亲与邻里的苦苦劝解,才化解了那一次父子冲突危机。

您完成了维护一个知识分子的尊严的使命,您没有在无情的儿子面前退让——这个儿子对您的压力,是社会高压中最让您感到沉重而悲哀的,为此您流出了辛酸的泪水。您在弥留之际,这样对母亲一字一字地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的问题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他们早晚会给我平反的……大儿子无情无义,小儿子没能力,你以后要跟闺女过。”

  您在还有最后一口气时,想到的仍是讨回尊严;您对执政者仍然抱有坚定的耐心——去阴间等待必将到来的平反一日;您对母亲还是有些不放心,为母亲后半生的安排作出叮咛;您绝望地提到了我——我的背叛,对您来说,实是您始料不及的……

 

  父亲,不出您所料,1979年,在您离开我们十三年以后,我接到长辛店铁路中学的一个通知,说是您的右派问题将给以平反,请我们子女去领取平反证明。

  母亲和我来到了您生前所在的学校。一位校长向我们宣布了学校为您平反的消息……

  我又困惑起来——您的言论的反党性质,早有定论,怎么还有平反一说呢?记得当时权威的说法是:“反右斗争的主要教训在于把大量的人民内部矛盾当作了敌我矛盾,以致造成扩大化的错误。” 1980611 中共中央批转《中央统战部关于爱国人士中的右派复查问题的请示报告》)而您赞同监督中国共产党的言论,到底是属于哪一种矛盾呢?

  奇怪的是,当听到了校长一席话后,我的第一反应,竟是不由自主吐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随着岁月的延伸,我对您的看法在悄悄起着变化。我虽然自认一直在走着与反动老子背叛的革命道路,但已近而立之年的我,在情感上,对您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您对我的培养可谓呕心沥血,您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您的被平反,实在让我感到了一丝欣慰。

  现在我已近花甲之年,对自己过去与您面对面的争吵,痛心疾首。我知道,我把您当作反动分子来划清界限的可笑——仰仗您抚养而长大的我,那时正是个毛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国事,哪里有资格去参与政治——尤其是背叛父母的政治!

  我从13岁到29岁,“与反动家庭划清思想界限”,大约有十六年之久,没有想到最终的结果,竟应了您的那句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以平反而告终,事情也有了个水落石出。而我的父亲,您那只有一次的生命,却草草结束了;一个本来其乐融融的家庭,很早就过着没有父亲的日子了;一种本来最亲最厚的父子关系竟以仇敌的结局划了句号——人性中最宝贵、最值得珍视的亲情已被政治斗争所毁灭。我那正当玩耍年龄的少年的纯洁心灵,却因为背叛至亲而污染,余生还要被自己“背叛反动家庭”的丑行所折磨与忏悔不已。那时,全国象我们这样的家庭,谁知有多少?一个青年乃至少年人,连他自己的至亲都可以背叛,那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儿子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一个讲了几千年孝道的民族而哭泣。

  父亲,在向您忏悔之际,我还要向社会,向我们的后人呼吁,永远不要号召、鼓动儿女(尤其是未成年的少年儿童)去做那种史无前例的与父母划清界限的危险游戏——它触犯了人类的基本之爱,伤害了人的起码的自尊,是对人性极大的扭曲……

  父亲,您的,还有很多的与您同样命运的父母亲们,您们的不幸经历,在当时,是在大出意料的情形下发生的;您们的这种经历,在今天回忆起来,似乎已经全无意义,因为我们民族的苦难实在太多了,只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几的少许知识分子右派们的不幸,又算得了什么?

到这里,儿子已是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