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以反右运动为戒，正确对待维权运动

在盛夏酷暑的日子里，正当人们为山西黑煤窑事件激愤难平、舆论汹汹的时候，网上又传出盲人维/权律师陈光诚在狱中遭到同牢犯6人群殴致伤的消息。虽然狱吏指使犯人殴打被关押者的事件屡见不鲜，早已不是新闻（如郑恩宠在狱中就被犯人打伤过，打人者还获得减刑的奖励），但这条消息还是激起我的一种莫名的悲凉而辛酸的情怀：为什么在全世界都在不同程度地走向民/主自由现代化的今天，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却依然遭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
今年是反/右运动五十周年，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沉浸于对反/右运动的回顾与思考中，先后写了六篇与反/右有关的文章。因此，当我读到陈光诚在牢狱里遭到殴打的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维/权运动同反/右运动联系起来。
（一）反/右运动和维/权运动的共同点和差异
五十年前的反/右运动和今天的维/权运动有着很多共同点，也存在着显著的差别。首先，五十年前的右/派们所提出的批评建议，和郑恩宠、陈光诚等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作为公民的知识分子行使或维护宪法所赋予的自由权利的正当行为，是中国社会经过所谓“社会主义改造”而趋于封建化、专制化、垄断化之后的民/主革命的继续。反/右运动中的所谓“右/派进攻”，反映了部分知识分子对新专制主义的最初的批判与抗议；维/权运动则是先进知识分子对剥夺人民权利的非法行径的揭露与斗争。如果说，五十年前的右/派们的民/主诉求尚处于不自觉的、被动状态，因而一遭到镇压便屈服退却的话，那么今天的维/权运动则是有着明确的目标和要求，即使面对高压打击也要坚持斗争。这正是郑恩宠、陈光诚们的可贵之处，它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半个世纪以来的进步。
这两者的共性还在于，五十年前的右/派分子和今天的维/权人士所面对的，都是强大无比的专制权力。反/右运动和维/权运动从完全相反的不同侧面，体现着民/主主义和专制主义的矛盾与斗争：一方要争取人民群众的民/主权利，另一方则竭力维持专制统治的利益。两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右/派分子所面对的，是独裁极权的暴君；维/权运动所面对的，则是一整套统治结构。在反/右运动中，君临天下的独裁者发号施令，耍尽阴谋；对维/权运动施暴的却是从上到下的专政机器。反/右运动时的知识分子，还只能构成对专制制度的间接的、潜在的威胁；维/权运动则是对它的直接的、现实的威胁。占据统治地位的强势集团拒绝总结反胡风、反/右/派及文化大革命的惨痛教训，就是为了继承、沿袭专制主义的统治传统，以继续维护统治集团的既得利益，它无法容忍对它的任何威胁。
共性的第三个表现是，在民/主主义与专制主义的较量中，都是专制主义势力压倒了民/主主义力量。在反/右运动中，55万知识分子，包括大量民族精英，都被划为右/派分子，打入社会最底层，备受煎熬，许多人在高强度劳动和超常饥饿的双重压迫下丧命离世。在维/权运动中，掌握着不受制约的绝对权力的权贵和官僚，肆意镇压一切敢于维护自己权利的老百姓。如对来北京的上访人员采取了拦截、绑架、抄家、殴打、关押等等暴力措施，对维/权的代表人物和律师等维/权人士，更是监视、跟踪、封锁、软禁，甚至捏造罪名，判刑入狱。争取民/主的力量横遭摧残，专制统治势力则坐地分赃、弹冠相庆。不同之处有三：一是反/右运动时专制势力泰山压顶，报刊媒体都大张旗鼓，齐声讨伐经过歪曲或干脆捏造的“右/派言论”；维/权运动中报刊媒体却噤声失语，专制当局管制舆论，向人民群众掩盖事实真相，不许媒体报道。二是反/右运动全部秉承独裁暴君的意旨，以党内文件、党报社论等形式来推动贯彻，全国统一领导、统一部署，统一要求（如百分比、划右/派标准等）。
维/权运动起因于各地的贪官污吏的压迫和剥削，他们或官商勾结，为奸商剥夺群众权益保驾护航；或横征暴敛，直接侵害老百姓的私有财产，以致激起民愤，群起抗争，此落彼起，联绵不绝。虽然遍及全国，但没有统一的领导和组织，也没有统一的部署与要求。三是反/右运动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被批判者没有还手，便被打倒在地。运动后整个社会鸦雀无声，人们对右/派分子视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而维/权运动的许多人士却能针锋相对地坚持斗争，不断发出抗争的呼声。虽然事情的发展往往是以专制势力的胜利而告终，但维/权人士所受到的迫害，却进一步暴露了特权势力的罪恶，使维/权运动赢得了人民群众的同情与支持，占领了社会道德的制高点。这个发展趋势有利于民/主主义，不利于专制主义。
维/权运动和反/右运动的第四个共同点是，在民/主主义和专制主义的对决中，遭难的主要是知识分子。这是不难理解的。作为现代知识的拥有者，知识分子既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继承者，又是首先接受先进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社会群体。从魏源、王韬到五四时代，直到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以至进入新世纪后，知识分子就其主流来说，都是自由、民/主、人权、个性等现代意识的鼓吹者、宣传者，因而也是民/主革命的参与者、推动者。这个历史特点和社会条件，将知识分子、特别是他们中间的先进人物，推上民/主革命的最前线。反/右运动的殉难者，绝大部分是知识分子，当然不是偶然的。维/权运动虽然是群众性的民/主运动，参与者的主体是广大劳动民众，但起核心作用的却是知识分子。所以，投身于维/权运动的知识分子，就成为权贵豪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安。但我们只要略加分析便可以发现，在这两个运动中，相隔几代的知识分子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首先，反/右运动时代的知识分子，大部分并不具有明确的挑战专制制度的斗争意识，他们只是希望当政者改正某些缺点错误，使社会得以健康发展。而维/权运动却是明确地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剥夺人民权利的权贵、豪强和官僚特权集团。其次，反/右运动彻底打垮了知识分子，他们的知识优势，连同他们的历史责任感、道德优越感，都被镇压在专制制度的的五行山下。除了在自然科学领域还有一些亮点外，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诸领域，都发挥不了应有的作用。而在维/权运动中，知识分子却始终没有被压服。他们以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精神，把维/权运动引上合情合理合法、有理有利有节的轨道，使这个群众性的民/主革命运动，具有牢固的法理基础和强大的道义力量。这个对比可以说明，与反/右时代的知识分子不同，当代敢于挑战专制制度的知识分子，尽管仍处在专制势力的敌视和高压之下，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坚毅顽强的气概，坚持战斗。这正是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所在，也是民/主革命的希望之所在。
（二）应该怎样正确认识和对待维/权运动？
反/右运动的冤案在沉沦了21年之后，终于在执政党内的民/主派胡耀邦的主持下，得到了平反，虽然还留下“反/右运动是正确的必要的”这个无聊甚至是无耻的尾巴，并且对受难者拒不赔偿，但反/右运动的是非，终究已经大白于天下。遗憾的是，执政当局至今还拒绝讨论总结反/右运动的历史教训，因而也就不能从中获取应有的教训，在当前对待维/权运动时，仍然采取当年反/右运动的态度，来对待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犯下一个又一个的错误。风起云涌的维/权运动，遍及全国各地，确实造成了社会的动荡和混乱，破坏了社会的和谐与稳定。迄今为止，各地大都采取了暴力镇压的措施。这不仅无助于解决矛盾，反而引起更强烈、更持久的反抗，甚至酿成不幸的流血事件，造成更大的动荡和混乱。这种情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掌握党权政柄的当局只有接受反/右运动的教训，转变观念，转变立场，才能使事情得到合理合法、公平公正的处理，扭转动荡和混乱的局面。
所谓转变观念，首先要看清维/权运动的根源在哪里。维/权的民众所反对的，是压迫、剥削农民、市民、下岗工人及知识分子的权贵资产阶级和豪强资产阶级。这两个阶级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穷凶极恶地盘剥老百姓，这才引起了被压迫、被剥削者的反抗。可见，权贵和豪强的压迫和剥削是因，维/权运动是果。造成社会动荡和混乱、破坏社会稳定与和谐的根源，不是维/权运动，而是权贵豪强的压迫和剥削。要正确对待维/权运动，正确处理群发性事件，就要从根本上铲除导致维/权运动的根源，严厉打击权贵和豪强，剥夺他们从老百姓那里盘剥得来的不义之财，合理补偿被压迫、被剥削者所受到的损失，还他们以公道。
其次，在观念上要认识维/权运动的积极意义。维/权运动反映了民众权利意识的觉醒，文明素质的提高。他们不再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劳动者那样，默默无言地承受着加之于他们的压迫和剥削，甚至饥饿而死也想不到要反抗。这种丧失权利意识的奴性，是与现代社会对国民素质的要求格格不入的。维/权运动的群众性、广泛性，说明当代的公民已经不再是俯首帖耳地任凭宰割的奴隶。他们敢于维护自己的权利，敢于抗争；而且，面对权贵豪强利用国家权力进行暴力镇压，多数维/权者没有以暴易暴，而是把维/权运动纳入和平、理性、非暴力的轨道。这说明当代维/权民众的理智、文明和成熟。这样的素质，不是官方的所谓政治思想教育所能做得到的。正是各个开放条件下的维/权运动，培育造就了民众的现代意识。这对于实现政治民/主化、推进民/主革命，对于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第三，对于执政党来说，维/权运动既是难题，也是机遇；既是压力，也是动力。说它是难题，因为每一宗维/权事件，都牵涉到权力部门自身的问题，或为权贵所掌握，或为权贵所利用；同时，也牵涉到有关官吏的利益问题，错综复杂，有的连真相也不易查清，更不要说处理了。说它是压力，因为任何事件都会产生一定的社会影响和反应，不平的，指摘的，支援的，抗议的，纷至沓来；权力部门也会伸出许多干预之手，使问题复杂化。这是国内的压力。在全球化、现代化日益发展的当代，像维/权这样敏感的问题，任何事件都有可能引起国际的反响，遭受世界舆论的批评和谴责。当然，难题与压力，是从消极的方面来说的，对于执政者来说，应当着重认识它的积极意义，看到这是完善执政党与政府的良机，是贯彻“以人为本”原则和构建和谐社会的强大动力。十八年来，官吏的贪污腐败日益严重，贪官越抓越多，执政党和政府的威信不断下降，不但老百姓普遍感到失望，党政机关内部也是矛盾重重，“政令不出中南海”。维/权运动为执政党和政府提供了清除自身污浊的大好机会。因为维/权运动与之抗争的，正是败坏执政党和政府威信的贪官污吏。近几年来，反贪污反腐败的动作频频，但真正能干净彻底地清查处理的却不多。维/权运动可以从下而上地促进反贪反腐的深入开展，使执政党和政府获得彻底全面地反贪反腐的动力，上下配合，更有利于查清事实，把那些压迫和剥削群众、为人民所痛恨的权贵贪官，从自己的行列里清除出去。在此基础上，严明法纪，整顿队伍，以清正廉明的新形象，争取人民群众的拥护和执政的合法性。
在转变对维/权运动的认识的基础上，要进一步转变对维/权运动的立场，从站在权贵资产阶级和豪强资产阶级一边，转到受压迫、受剥削的人民群众这一边来；从支持、参与对维/权人士的镇压，转变为尊重与保护他们。近几年来，执政当局提倡“以人为本”、“构建和谐社会”等方针，受到老百姓的欢迎。但是这些方针是否能够实现，人们还是不无怀疑，有的心存观望，有的口是心非。执政党和政府转变对维/权运动的观念和立场，是落实这些原则和方针的最佳途径。我在《从维/权运动想到了阶级斗争》一文里，曾提出支持维/权运动的三项建议：1、加强反贪反腐的力度，清除执政队伍里的权贵资产阶级和贪污腐败分子；2、平反冤假错案，因为迄今为止的冤假错案，都是对人民权利的侵犯；3、加强对权力机关的监督，特别是舆论监督和群众监督，在取消舆论管制的同时，严格执行新的《信访条例》，改善信访工作。除此之外，还应该鼓励、支持民间广泛成立代表不同群体利益的社会团体。独立自主的非政府组织是否普遍，及能否发挥积极作用，是当代社会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之一。我国宪法明文规定结社自由，应当严格贯彻，废除一切限制结社自由的陈规陋习。有了能够代表群众利益、而且独立自主的群众团体，不但可以发挥社会自治的功能，而且可以加强维/权运动的力量，以有组织的群体去对抗权贵资产阶级和豪强资产阶级的压迫与剥削，更好地维护群众的利益。同时，也可以在权力部门和维/权民众之间建立沟通的桥梁，在发生冲突时进行谈判，协调矛盾，避免事态扩大以至发生不幸事件。
反/右运动已经过去五十年了。它给国家民族和受难者所造成的损失，永远也无法挽回。但它的沉痛教训，却可以转化为全民的财富。特别是执政当局，更应当以反优运动为戒，正确对待维/权运动，从站在维/权运动的对立面，参与镇压维/权运动，转到维/权运动一边，支持保护维/权运动，从而有效地贯彻“以人为本”和“构建和谐社会”的方针，使维/权运动更好地发挥推动政治民/主、促进社会文明的积极作用。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课题，对于执政党是一个十分严峻的考验，希望当权者能够作出明智的抉择。
2007年7月8日初稿
8月12日改定
五柳村2007年8月14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