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生34

三

今天是周末，早上怀诚醒来时，太阳已照得见屁股了。哥哥姐姐早背了小筐拾荒去了。怀诚就到灶台掀起锅盖儿，端出妈妈瑞芬给他留下的汤面稀哩呼噜地吃完，放下饭碗，出了院门，直奔老井台而去，他要去东河里耍，去东河里抓泥鳅摸海拉巴儿呀。走不多远，就看见和顺背了粪筐拿着柄小铁铲从家里出来。和顺就问他：“怀诚这是到哪里玩呀，是不是又要去耍水呀？小心淹死鬼儿掏了你的场子吃呦。”怀诚就呸呸呸地冲地上唾几口唾沫，说和顺：“要你管啦，今儿早上喝河水了吗？”说着话儿怀诚就跑前面去了。

怀诚沿着镇子的东西大街往东走，出了镇子，再走一里多路就到了东河。这里河面宽阔，河水不深，清澈见底，河底细沙多，孩子们常到这里来摸泥鳅抓海拉巴儿的。怀诚到了河边，就脱下裤衩儿，找了个干干净净的地方，又捡了两个光光滑滑的石头蛋儿，撅起小屁股来拉屎，屎还没出来，尿倒先来了，怀诚就低了头看地上洇湿了的沙土，发现居然有一窝蚂蚁，许多的蚂蚁在这场飞来的洪灾中挣扎翻滚着游泳，他就觉得很是开心，感到自己很厉害，随随便便一泡尿，就可以让这帮小蚂蚁们挣扎拼命，想到这些，他就不由得为刚才自己好没来由的骄傲感到可笑。双脚往前挪挪，撅高了屁股看下面的屎橛子弯着“8”字，嘴里就叽咕着咱将来也要发财哩。拉过了就拿了石头蛋儿在屁股蹭蹭，揩不净，反倒沾了屎星子在手上，就抓起把沙子搓搓，屁股黏黏得不舒服，怀诚也不管不顾，反正就要下河的，管它哩。

怀诚赤裸着身体走进河里，虽是夏天，天气却早，河水倒有点儿凉凉的。不过怀诚不怕，常在河里耍的孩子怎么能怕凉呢？站在水里，水并不深，刚好到了膝盖儿。怀诚就撩起水来擦身子，都擦过了，就往远处走。脚踩着软软的河泥，凉丝丝得很舒服。走不多远，脚底板儿就硌着个硬硬的东西，探下身子抠出来，见是一个大大的海拉巴儿，就顺手扔到河岸上的草丛里，回去还要烤海拉巴肉吃哩。

怀诚想往远处水深的地方游，可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呀，和顺说过，水深的地方有淹死鬼的，尤其是看一个人游泳的时候，拽住了就从屁眼子往外掏肠子吃的。怀诚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就在水浅处搂了会儿狗刨儿，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面上，努着劲儿鼓起小肚皮，拿眼看撅起的小雀儿。看不见，心里就怪自己水式儿还是不行，人家鲁军和立业就行的，看得见自己的小雀子的。想着想着就感到没了意思，打算上去了。这时就看到和顺从远处走来，过来了就站在岸边对着怀诚喊：“怀诚，过来过来，大上午的就要下水耍吗，就不怕淹死鬼拽了你的肠子吃吗？看我午饭时不到你妈哪里告你的状去。”怀诚就站在水里回说和顺，和顺哥呀，你忙拾粪哩，忙抓革命促生产的大事哩，咋会顾得着咱这小事儿呀。说着话就紧忙地上了岸，抄起块石头，跑到自己拉的屎橛子那儿一石头砸下去，屎橛子就溅得稀巴烂。怀诚嘴里就小声咕哝着，我让你告去。和顺就虎着个脸，说好你个兔崽子，吝啬着呐，连个屎橛子也怕人捡的。怀诚不理会和顺，三下两下穿起了裤衩儿，捡起自己的海拉巴儿跑远了。

和顺是一队的，也住小南街，离怀诚家不远，父亲早亡，母亲偏瘫多年，就把和顺给耽误了，三十多岁了也没讨下个媳妇儿。和顺是个孝子，对娘百依百顺，别看家里没有个女人照料，收拾得倒也干干净净，每天给娘梳洗喂饭毕了就和大家一起出工。和顺平时待人和气又勤快，心眼儿好，好说话儿，乡里乡亲的有个大事小情儿总叫和顺去帮衬，和顺不吝惜力气，脏活儿累活儿不嫌弃，平时他也总说，人家叫咱帮衬是瞧得起咱和顺哩。和顺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没大没小的闹腾，和顺脾气好，家里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大厚书，半大孩子都喜欢找和顺玩。

怀诚进了镇口顺着大街往回走，走到小南街口，就看见比他大一年级的建坡远远地走来，手里提了根绳子，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条蛇，蛇身一米多长。建坡捉了蛇尾巴倒提着，蛇头就想向上翻起，翻不多高就拧成了麻花，建坡就提了蛇尾不停地抖动，蛇头就垂下来，如此五次三番，蛇就没了气力，软塌塌得似泡了半晌儿的面条儿。建坡嘴里喊着：“怀诚，你看你看，还是条女蛇哩。”怀诚见过蛇的，挺瘆人的，就拿手捂了双眼不敢看。建坡说：“你还不信呀，你看这肚子，大大的，我给你看蛇卵呀。”说着话儿就一手抓了蛇的七寸，一手攥住了蛇身往蛇尾努着劲儿地捋，蛇卵就从蛇身里骨碌碌滚出来，大如鸟蛋儿，白白的，就掉到地上，粘了灰土。怀诚不敢看，拿手掩了脸往前边跑边说，建坡建坡，你就玩蛇吧，你看摇摇摆摆的蛇尾在数你的头发哩。心里却在想：老鼠偷吃粮食，蛇吃老鼠，蛇是好人哩，你建坡一下子就玩死十几条蛇命，你可缺大德了。

四

1984年7月28日，没有剪彩，没有燃放鞭炮，也没有几个围观群众，雨亭人民公社大门儿前，那块挂了二十三年的牌匾“兴唐县雨亭人民公社管理委员会”，被“兴唐县雨亭乡人民政府”的牌匾取而代之。

随着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不断深入，亿万农民以前所未有的极大热情，关注自己的切身利益，土地的改革势在必行。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迅速在全国推开。

古井镇家家户户也投入到这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当中去，按照自愿结组的原则，农民们纷纷结成生产互助组，在短短的几天之内，镇子里每个生产队都化成了十几个责任组。一般一个组四五户人家。都是自愿结合在一起的，大都是父子或亲近的门中人在一块。生产队的土地、牲畜和农具等，一律打成上、中、下三等，按各组户数、劳力和人口分配开来，实行以组核算。分到土地的农民们一家家象发了疯似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挖过，将肥土刮在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般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得一般干净。哈呀，这些家伙是种地哩还是绣花哩？瞧，所有的秋田不仅锄了三遍草，还又多施了一次化肥！整个古井镇的人们都洋溢在紧张而喜悦的气氛里。往日吵吵闹闹的镇街上，现在一整天鸦雀无声，再也看不见什么闲散人，甚至连女人和娃娃都到地里拼命去了。

还是在今年春上，过了龙抬头的日子，怀诚想买几只兔子，妈妈瑞芬本不想给怀诚买的，但架不住怀诚整天的死缠烂磨，也就同意了，但条件是要讲的。第一，买回来兔子就要善待，不许饿着了，草料别人不惦记，就由怀诚自己全权负责。第二，家里虽有院墙，但土坯墙头挺矬，容易攀爬，再加上院门栅栏也需要加固，酸枣树棵子得有怀诚到北坡里砍来。第三，买兔子的钱家里没有，得靠卖了红薯秧子才能买的，红薯秧子的管理和采卖怀诚都得全程参加，大人只是负责监督。怀诚为了能买到可爱的小兔子，当然满口答应。怀诚心里就盼呀，一连几天，河里也不去了，在一个周末，在母亲的带领下，和哥、姐把红薯一筐筐从窖里掏出来，用人力车拉到秧炕上，然后大家一块块儿的码整齐，再盖上一层薄薄的细土，泼洒了清水，用塑料布蒙盖好了压上稻草笘子，秧子就算上好了，单等红薯发芽，出秧，长高，采摘了好去卖呀。

一连几天，怀诚心里那个着急呀，上学放学得空就掀起草苫子偷偷地看看，尽管妈吗千叮咛万嘱咐，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的，但他就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急切。一直过了半月多，怀诚偷偷地挖出一块红薯，看见了上面新生的嫩芽，就高兴地告诉哥姐，就像是有天大的喜事儿。又过了二十来天，黄橙橙的幼芽拱出了湿润的泥土，怀诚心里更加激动不已，那一颗颗幼芽都是他的希望呀。这时的怀诚心里充盈着劳动的喜悦和更大的期待，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第一次感受到劳动的快乐。幼芽一天天变绿长高成了秧苗，杜怀诚更是倍加经心，每天按时泼洒清水和晾晒，眼瞅着秧苗儿一天天变得茁壮，窜出了秧炕一小节。进了四月，再有几天就是立夏。这天瑞芬嘱咐怀诚说，明天就是周日，东桥镇逢集日，今天我们采好秧子，明早你和你爸爸到东桥赶集去，卖了红薯秧子好买兔子呀。

当天下午后半晌儿就开始忙碌起来，妈妈和哥姐采好了秧子，怀诚就一颗颗数数，数够五百棵放做一堆儿，然后妈妈再码成捆儿。怀诚陪着妈妈一直忙活到九点多，才把十二捆儿秧子弄好，齐崭崭的透着精神儿，又拿浸湿了的苫布盖好，怀诚往被窝里一钻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不亮，怀诚就跟着爸爸去东桥赶集。父亲担了担子在前面走，怀诚就一路小跑儿在后面跟着。八里地，不到一个钟点儿的路程，怀诚跑的满头是汗，小脸儿红扑扑的，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来卖秧子的本来就没有几家，买主倒是来了不少，怀诚家的秧子模样齐整，看着茁壮，功夫不大就出了手，价钱还高，两块八一捆儿，两个北山里的买主一人六捆儿都要了去，总共三十三块六毛钱，点清了，存德把钞票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就领着怀诚到集市南头走，卖鸡、鸡蛋、兔子、杂货的都在这里。

到了一看，卖兔子的就三家，一家十三只，另两家都是十二只，这时存德看集市上人还不多，就指着路边的一家卖混沌油条的对怀诚说：“今天起得早，没来得及吃饭，你先吃碗混沌去，再弄根儿油条儿，吃完了我去结账。”怀诚尽管肚子饥得呱呱叫唤，但舍不得离开。父亲就说，那你就看着我给咱赚碗儿混沌。存德看买兔子的人少，人们只是看，问价儿的倒没有几个，父亲就开始一家家的砍价儿，说要就全要，三家都急着出手，就争着降价儿，存德就连买两家，八角钱一只，二十四只不到二十块，另一家嫌便宜，舍不得，存德就蹲在那儿开始叫卖，说全要就六角一只，管挑就一块二一只，那家也就随着价儿叫卖，父亲就把纸箱子搬到那家旁边儿，把那家的兔子一只只捉到自己的箱子里，说我全要了呀，给人家数了八块钱说就别在找零儿了。那家八毛没卖上，倒便宜得卖了六毛，生气地走了。存德就继续叫卖，全要一块，管挑就一块五，九点多来了两个买主，可惜要的不多，讲好价钱块三一只，一家七只，一家六只，歪好十三只，点清了钞票，存德就把纸箱一合，塞给儿子一块钱，说：“去，办你的正事儿去，早饿急了吧？”怀诚混沌就着油条美滋滋儿的吃了一顿儿。父子两人相跟着带了二十四只兔子往回走。边走边唠，怀诚就说，看不出爸爸整天在石窝窝儿里跟石头打交道，到集市上还会做买卖哩。父亲就笑了，说看石头看门道，做买卖找诀窍呀，咱今天还小小的垄断了一把哩。父子俩边走边算账，今天兔子买到了，还赚了六块五，一路就又说又笑，不到吃午饭的时辰儿，父子俩就回到了古井镇。

时光匆匆，转眼就是中秋节，二十四只小家伙儿已经长成胖墩墩圆滚滚的大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