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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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诚上午十来点钟来到大东河,就一直瘫坐在河边的这棵老柳树下,面对着平静白亮亮的河水发着呆,小嘴嘟嘟着,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他怕呀,害怕听到爸爸妈妈喊他的声音,甚至怕见到任何一个熟识的人。

怀诚家就在古井镇小南街的南头,一溜儿三间西房,不大的小院,土坯院墙。怀诚妈妈瑞芬今早上打发了两个孩子上学去,看怀诚还在睡着,就挑了水桶到老井台去打水,打回来水她就去上工呀,要不中午下了晌儿回来,浑身累得像是要散了架儿,哪里还有力气去打水。

怀诚起来看妈妈不在,就从锅里取出饭食,是一块煮红薯和玉米面粥,简单呼噜了几口,就出了院门,来到他家院墙外面的大土堆上玩扣馍馍。大土堆西面是怀诚家隔壁青海家的老屋,三间土坯房时间长了不住人,泥皮剥落,就露出里面的檩条儿椽子。屋子前面紧挨着土堆儿堆放着一大垛玉米秸儿,刚过了麦收,新打的麦穰子就堆在玉米秸上,好大好大一堆儿。平时怀诚就喜欢到这里来玩儿,有时扣馍馍,有时就从土堆儿上往麦穰子上跳下去,人就弹起老高,松松软软的,特舒服。今天怀诚扣了几个馍馍,又跳了几次高,感觉不过瘾,就跑回家去,到灶台边拿来火柴,从柴禾垛上找来几个玉米须儿,他要烧小土窑呀,一根火柴没点着,就抽出两根一划,点着了,这时偏偏就一阵风吹来,烧着了的玉米须儿一下子就被风刮得骨碌碌滚落到柴禾垛上,透干的麦穰儿遇到火苗儿,就似久旱的禾苗逢到了甘霖,噼里啪啦得烧起来。怀诚就紧忙地把土坷垃从土堆上推下去,想把火压灭,坷垃块儿太小,压不住,这时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势就如同安上了弹簧往上蹦着高得猛窜,霎时间就烈火熊熊,浓烟滚滚。怀诚感到脸上滚烫烫得生疼,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睛。心里害怕极了,就从土堆上滚落下来,一路哭喊着“救火啊,救命啊,小南街着火啦。”顺着小南街跑远了。

瑞芬挑水走到半路就看到了天空腾起的浓浓黑烟,这时大街里的人们都吃了早饭准备要出工了,有的就拿着铁锨,有的就回家提来了水桶,有的就拿着脸盆儿或是喂猪罐儿,回家舀了水出门儿就往浓烟升起的街南头跑,瑞芬担了水跌跌撞撞赶回家就只剩了两半桶,见火势烧得正旺,火苗夹带着浓烟腾起两三丈高,天空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儿,火星在天空中飞舞,最后幻化成黑色的蝴蝶飘来荡去,人们正在紧张地救火,有的拿了水桶往火上浇着,火势太旺,烤得人受不了,水就浇不到跟前儿去,有人就拿来了水瓢,一瓢瓢舀水来泼,却不济事儿,有的就拿铁锨铲了土扬上去,火势略顿一下就又窜起,愈发烧得欢势。众人忙了好大功夫,火势渐渐小了下来,最后只剩下这儿一股那儿一股的白烟还在冒着。大家便擦汗的擦汗,揩脸的揩脸。有人就说,见怀诚了吗?我是听见怀诚吆喝救火的呀!这时的瑞芬就像是头受了伤的狮子,她咆哮着哭喊着,拾了柄木叉冲进灰堆儿,翻呀,找呀,火并没有完全熄灭,有火星子跳起来落到她的衣服上脖颈里头发上,她也不管不顾,乡亲们自然也一起翻找,有人就到青海家老屋里去看,有的就到怀诚家里去找,都找不见。就有人说,怀诚那小子鬼点子多,没准早跑走了哩。这时瑞芬一跤跌坐在泥地上,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顾不得泥泞和灰黑。乡亲们聚在一起商量,最后决定分派几拨人分头去找。

怀诚的父亲存德中午一点多钟才听说了镇子里上午发生的事。存德在古井镇也是个叫得响的人物,早年他读过完小,上过初中,功课特好,可惜命不好,在初中升学那年发了次高烧,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等烧退了清醒过来,考试也结束了。存德就和父亲商量自己不再上学,感叹屋檐落雨照坑砸,自己没有那考学的命,生就的椽子做不得檩的,再争胜要强也是白搭,从此就安心务了农。

从古井镇上了镇北的河坝,过了大石桥,一路往北再走五里上坡儿的山路,就见到一带石山,石山就处在古井镇、泉水村、杨树屯、和葛贤庄的交界,几个村镇都分得了一片石山,雨亭镇是公社所在地,有特权,也划得了一片,成了雨亭镇的一块儿飞地。几个村镇把石山分给各生产队,各生产队就选拔精壮劳力组成采石小分队,每年一过农忙季节就进山起石,弄来的石头就卖给需要建房修屋打根基的农户,换来的钱贴补生产队的花项,什么柴油呀,氨水呀,化肥呀,作物种子呀,什么都能买,有了钱就好办事儿哩,各村镇都把石山看做了摇钱树,聚宝盆。存德办事活络,眼睛毒得很,选位置打炮眼一选一个准儿,炸开来的石块儿薄厚适中,大小合宜,又多又好,他待人实诚,在社员当中有威望,生产队就让他做起石小分队的队长,年年除了夏忙、秋收就带领了小分队在石窝里忙碌,每天存德点好了炮眼儿方位,就由负责打炮眼的社员拿钢钎、铁锤叮叮当当的打下去,负责起石渣儿的就起石渣儿,背运石头的就背运石头。存德看了石茬口就拿了铁丝来测炮眼的深度,这可是一项技术活儿,炮眼位置选的不好,炸开来就没有几块,炮眼儿打的浅了,炸开来净是石渣儿,打得深了,一炮下去,石根儿纹丝不动。存德看炮眼儿打好了,就开始安放炸药和雷管,装好药芯子,然后站在高高的石堆儿上高声亮嗓儿的喊,放炮喽,放炮喽,大家要注意喽。附近起石头的人们就纷纷走出石窝到远处躲避,功夫不大,就听到轰得一声巨响,地动山摇,天空中就飞起许许多多碎石块儿,大似拳,小如鸡卵,飞起来几十米高,再噼里啪啦掉下来,等硝烟过去,一切复归平静,人们就又返回工地继续工作。存德对炮眼儿的深度和方位把握的巧,还会放连环炮、子母炮,整个北石山,不论是本镇的还是外村的,就都喜欢到存德他们石窝儿里来,为的就是和存德拉呱会儿家常,取取经儿,有的就干脆把存德请了去,点好炮眼儿的位置。所以每天到中午放歇儿吃饭的时候,存德他们石窝外的空地上聚的人就特别多。大家掀开了盛着汤面的瓷罐子,拿起玉米面饼子,他们戏称黄金饼儿,说是上得皇帝御膳房的,再就着几根小咸菜儿,你一言他一语的边聊边吃。

今天中午瑞芬没来,存德的饭食是腊月的老婆冬梅捎来的,冬梅一放下罐子,就气喘吁吁地告诉了怀诚镇子里上午发生的事儿。存德三口两口扒拉完汤面,黄金饼儿也顾不得吃,就安排了下午要做的活儿,嘱咐了要注意的事项,这时看腊月也吃完了,存德就说咱走呀。冬梅收拾好了罐子,就和存德相跟着下山来,一路边走边述说着镇里已分派出几拨儿人到亲戚家去找,存德边听边盘算着怀诚会去的地方。五里的下山路,半个小时就到了大石桥,存德就对冬梅说:“回镇你告诉瑞芬,就说我回来了,要瑞芬放心,怀诚没事儿的,我的儿子我知道,这小子精着呢。”说完就下了大石桥,沿着玉女河一路往东到大东河里来了,他知道,别的地方水深流急,怀诚是不会去的,只有大东河地势开阔,河宽水广的,怀诚肯定会到大东河里来。这小子有心眼儿,平时受了点儿委屈总是到这大东河里来,一个人默默地呆上半天,完了回家吃饭啥事儿没有。这次不同,这场大火要是烧着了青海家的老屋,那祸可就闯大了,好在只是烧了一堆柴禾,存德一路盘算着,就把自己家的柴禾赔给青海家,怀诚平时玩伴儿少,合得来的都比他大着两三岁,可人家都上学了,他自个儿玩也是闷得慌,少闯不了祸的,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怀诚塞到学校里去,学不学东西倒是不怕,反正孩子还小,只要能少惹些祸害就知足了。

怀诚的父亲在东寻西找的时候,怀诚自己正一个人坐在东河的老柳树下发着呆,这时早已过了吃饭的时辰,肚子里饥得咕噜咕噜的直叫唤,这要在平时,自己早已吃过妈妈做的喷喷香的汤面,跟着妈妈到石山上给爸爸送饭去了。怀诚抬起头看看太阳正炎炎的挂在头顶,只是西移了不少,他越想越饿,越饿越想,眼泪就在眼圈儿里打转转,看脚边两个蚂蚁在叼着棵草籽儿往窝里运着,他心里就想,人还不如蚂蚁呢,蚂蚁都能吃得饱,人有时还得饿着。这时他就听到父亲在喊叫他的名字,他站起身来,就看到父亲沿着大东河岸,一路寻找着走过来,怀诚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哇得一声大哭着扑到了父亲怀里,存德抚着儿子的头,等怀诚的哭声停下来就对怀诚说:“儿子,上午的事儿爸爸听说了,爸爸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闯了这么大的祸,还差点儿烧了你青海伯伯家的老屋,咱是要负责任的,你说对吗,儿子?”怀诚点点头没有吭声,存德又说:“咱家的柴禾就让人家用了去,不过咱要注意呀,不小心也会酿成大祸害的呀。犯了错要勇于面对,不吃饭就是逃避责任,那怎么行。”说完就拉起怀诚回家去了。

第二天,存德带怀诚来到了镇小学老师的办公室,好说歹说硬是把怀诚塞进了学校。从此,怀诚就背起书包,成了孙老师这届最小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