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奇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9:15:24

定鼎奇闻

 

定鼎奇闻(又名《新世弘勋》、《新世鸿勋大明崇祯定鼎奇闻》、《新史奇观演义全传》、《顺治过江全传》、《新史奇观全传》、《定鼎奇文》、《盛世弘勋》、《新世鸿猷》、《新世鸿勋》)

版本:

  顺治八年庆云楼刻本。四卷二十二回。

作者:  题蓬蒿子编,不着撰人。

内容:  叙述闯王李自成出世建业,起兵征战,创立王朝,最终失败灭亡。乾隆朝此书遭禁,见于《禁书总目》及《违碍书目》,但嘉庆初年却又以其它书名出现。此书将明季动乱说成是天帝遣月孛、天狗等降生人间,扰乱乾坤,崇祯帝后为牛郎织女下凡,颇多神怪内容。

 

第一回     阎罗王冥司勘狱 玉清帝金阙临朝

 

  词曰:

  大清开国星仁布,喜和风甘露。彩凤呈祥,灵龟献瑞,咸歇遇景。叹潢池鼎沸,倾明祚,笑枉作鸟张空,使得个下民怨恨,上天震怒。

  这一首词,名为《 贺圣朝》。前半篇称大清开国之盛,圣主当阳,官清吏治,万民乐业,熙熙皋皋,如际唐虞。后半篇说那流寇逆天不道,反乱一二十年,杀害多少百姓,倾复明朝社稷,究竟不成大事。身遭刑戳,反使乱贼之名,流传不朽,岂不是个小人。枉了做小人,那得不被人耻笑。大抵帝王授禅,原是天命所归,乌可用强争夺。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况且是掌握山河的大权,顶立乾坤的神器。只因迷昧此心,所以肆无忌惮,今略陈始末,乃见因由。诗曰:

  一统山河镇万年,君明臣直乐尧天。

  无端衅起关中乱,好向青编语作传。

  话说混沌既开,三才定位,阴阳既判,人鬼攸分。三才各有主者,上界为玉清上帝,中界即皇帝,至下界即为阎罗天子。皇帝纪纲天下人民,阎罗总摄幽冥鬼魅,惟上界金阙昊天兼三界而统御之,所以其尊而无对。那阎罗管世界人生,生前若系作善的,死后上升天庭。作恶的死后下落酆都,或还生人世,或富贵、贫贱,或寿夭贤愚,种种不同,只看他生前作过事业,是怎么样的。今且说下界阎罗王,就是宋仁宗朝龙图阁大学士权知开封府事的包拯,因他正直无私,死后推尊他做阎罗天子,统摄冥司鬼卒。只因在生前,人叫他是个包铁面,古今相传为铁面阎罗。一日阎君登森罗之殿,断地狱之鬼,但见:

  案牍盈箱,簿吏抱来庭下;文移充栋,判官捧上台前。后来罗剎势猛狞,马面牛头形丑陋。拘挛黑索,数万千罪大恶极之人;负荷长枷,百亿众孽重怨深之鬼。蓬头垢面,匍匐而前;亦体薄肤,踉跄而至。

  那阎罗王神通广大,见了这无数罪人,只当一件些须小事。后开文卷,将龙目一观,便拍案大喝道:「你这八千零六十三万罪囚,都是好杀的禽兽,众生及在人道中行凶格斗,互相残杀,或谮诉致死,或谋害伤生,或因杀命劫财,或因奸因忿,种种不尽,劫劫无休,今合当报复。只是自残唐黄巢以来,将及千年,大数劫临,不比寻常刑戳,可以平治尔等反侧的,理应申奏天庭,候旨定夺。」 言罢,令鬼卒各各驱率归狱,且待天庭上命,然后奉行。遂退殿归宫,草疏上奉。再说中界大明神宗皇帝御极之时,当万历三十三年乙巳之岁,十二月二十日早朝时分,上界玉清金阙昊天上帝驾御凌霄殿设朝视事。列宿众神,朝拜已毕。上帝遂传玉旨道:「朕自混沌初分,即御此金轮世界,深庆干元亨泰,众职咸修,使天纲清而地维宁,阳运行而阴化育。日月代明不管,星辰五换无差,阴阳和顺,风云雨露调匀。皆卿等辅翊助□之力也。但中界人民,作恶太过,朕因此心不无忧虑,朕察得为善者,十中固有二三,为恶者十中已居六七。本月廿五日为正候腊之辰,朕当循例举行亲临巡狩,卿等佥议扈从职员进呈,以便启驾施行。」 传旨毕。忽见班部中闪出一位王者,头戴九旒冠冕,身披黼黻玄章,手执象牙白简,并一缄表疏。俯伏阶前奏曰:「臣为下界阎罗王包拯,因有重大事情,不敢专擅,故仰渎天威,具有表章一道。谨亲云以奏。玉帝见是阎罗天子,奏命奏章要览,着赴天禄司御宴,阎罗王五拜三叩谢恩而出。玉帝即将表章启缄,展开亲览,只见那表章上写道:

  下界阎罗王臣拯,诚惶诚恐,稽首顿首,百拜上言。谨奏为地府中罪犯繁多,微臣未敢专擅,仰叩天威敕下刑重戮,以服众罪事,伏以天恩浩荡,同敷三界之中;帝德巍峨,泽沛二大之外。雨露均沾,雷廷共仰。惟是中界人民,率多不孝之徒,或贪官爵,或好货物,或睹利逞欲,杀彼形躯,或争妻夺田,害他性命。杀伤格斗,日方出而事还生,盗窃奸淫,刑不绝而去相继。即使连章累牍,启南山之竹以何穷;若欲数罪谴愆,决东海之波而难尽。自残唐以来,亿有余罪凶魂,久埋地狱,如魂未正天刑。拯下界微臣,不能专制,特上干天听断宸聪。正其罪服其辜,还祈赦及无知;杀之二宥之三,更求网开一面。庶昆虫草木,悉荷陶□,即湿化卵胎,咸蒙丧祷矣。臣无任瞻仰天圣,微切屏管之至,谨亲赍表奏以闻。

  玉皇览毕,即取笔判道,这所奏中界罪犯繁多,乃至八千零六十三万之众,况即多年,事干重大,今亦未易轻拟。着九天清狱曹并法勘司,会同勘议来说。当下值日功曹,即将表章发下该司听勘不题。却说玉帝腊月廿五日,巡临中界,纠察人间善恶,点敕诸神将护驾随行。当下有冯夷风神,滕六雪神及马赵温关玄元帅随身拥护,那时排銮驭离玉京,旌旗整整、斧钺森森,冯夷扇动风轮,滕六刮开雪洞,唿喇喇、白茫茫,不一时间,已到阎浮世界,纠察巡行。正是:

  人间私语,天上若雷。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这日天下无数善恶,尽行问察,即回驾升天,其福善祸淫,且往另日施行,不在话下。再说玉帝还驾,只带马赵温关四元帅,护驾而去,那冯夷、滕六命留中界,吹风作雪,以黄天春发万物,呈瑞应丰年之兆。那两神各把自己的神通,播弄起来,一个狂风飘烈,一个密雪纷纷,只因这番有分教:

  天下人民,顿起灾祥之议;

  朝中忠佞,戏分水火之形。

  毕竟有甚奇怪,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滕六花飞怪露形 蚩尤旗见天垂象

 

  且说九天清狱曹并法勘司,奉玉帝之命,把地府八千零六十三万罪人会勘,当下该曹司,俱称罪犯自残唐到今,囚魂几及万万,应在刀兵劫内勾消。仍该冥司判生人道,更命月孛、天狗、罗日侯、计都好杀诸神,降生人世,使他搅乱乾坤,东冲西突,要见积尸成阜、血染成河。那时月孛等辈因他生来好杀,少不得也要遁其形杀,是乃循环报复、自作自受,并不干造化主谋也。将此缘由,复奏天庭,玉帝甚为恻悯,只是天条已定,无可奈何。忽太白金星出班奏道:「罪生自作自受,虽理数自然,亦当从中因事解散,不至残唐之极,臣愿随行,以彰吾皇不忍之心。」 玉帝闻奏甚喜,即允其请。便敕下冥司,把诸凶判生人道,就差月孛、天狗诸凶神,及太白金星一齐下界不题。却说滕六雪神,自腊月廿五日奉玉帝旨,便把羽毛乱剪、柳絮轻扬、碎纷纷、散得无歇无休。一连六日,直到来年正月初一日,积四五尺深雪,完了玉旨公事,与冯夷风神,一齐归天回旨。这日是万历三十四年丙午元旦,天下人民,家家庆节,户户迎新,也有五更时起来,炷香礼拜的;也有黎明起来,团炉香火的;也有通宵不寤,咏诗饮酒的;也有终夜灼灯,祈福祈寿的。天下之大也说不尽。到天明来,人家看那积雪,却有四五尺厚,又有一宗怪事,不论内庭、外院、市镇、街巷及荒郊僻壤之所,那积雪上,皆有巨人足迹,及牛马脚迹,约有尺余深,遍处惊传,如出一口。这些人每日说新闻,也有说从来不见这样异事的,也有说不知将来是作何报应的,也有说不知关系人家祸福,还是关系国运兴衰的,纷纷扰扰,不一其说。有几句词,见说得好。

  一片一片复一片,飞入芦花寻不见。

  不闻天上打罗斗,六合乾坤都是面。

  昨夜须弥峰顶观,恒沙世界皆看遍。

  五湖四海九个潭,万里长江只一线。

  玉妆世界不可为,怪事从来不易知。

  足迹印痕深尺许,千军万马方追随,

  街衢庭院皆如此,城郭乡村尽若斯。

  个个并惊称诧异,人人相向说差池,

  不知有甚灾祥兆,那个心中不自疑。

  大凡变异之事,虽则一时露形现迹,终是使人将信将疑,今亦不必深求细论。只是人人自己谨身修德,庶可化灾为福,转祸成祥。如或放逸为非,便是和风甘雨,景星庆云,也变做了厉气妖气,慧孛灭殄。不想世上商人,侥薄日生,比前日甚,即如市井做买卖的人,便怀许多奸诈。乡里耕田种地的,便要拖欠钱粮。衙门做公的人,便要异注侮文,就是县里书吏大尹,委他监公库藏,他便亏耗了一二万金,纵使上官极善厘剔,那理当得这厮百般巧计,弥缝得水泄不漏,竟不知这都是百姓的脂膏,朝廷的正供。上下皆不得享其实用,只落得这厮终日虚费、衣食充足。虽有廉明官府来稽查盘筹,都被他笼络得干干净净。稍有风头不顺,打他一顿棍,坐了几日监,他就钻个分上说了,依然风过无波,安如磬石。又如水旱的年时,坏了田禾,只是其中高低不等,荒熟不同,那官府着落埃面里总察勘,造册报名奏免。原是一段爱民的好心,却被这些黠民猾吏,图霸期凌,彼此夤缘,通同作弊,便将荒熟颠倒报来,使那被灾的张三,卖男鬻女,有屈无伸;那成熟的李四,反得免租税,盈余受用。使那上官一片爱民的实心,丢却东洋大海。因是这等还包揽积棍,那一个不是家资巨万,富比陶朱,这样敝端,果难清察,就是包拯再生,也无可奈何。人为万物之灵,若使人人肯替天行道,天岂肯降祸于人。只为人心不好,所以常见灾殃,若说起如今的人,虽蝼蚁不如,尔者蝼蚁何等有义,知有口食东西,便是相传报效全力攻钻,并无欺负的意思。若是世人,聚在一处,偏生许多嫉妒。或因财利所在,其始原是合伙同伴的,到那时私地里要去独吞。或是有势位的侯门,当初原得人家引进,到后来偏要独自去趋承,反用谗言离间。还有放债的财主,九当十放出去,五分利物进来,那管尔卖妻卖子。那借财的负心汉,借时满口春风,骗得上手,一年半载之后,计债的上门,变了个夜叉恶脸,反要拚命图赖。正是:

  只为世人都用诈,致合天下尽生奸。

  为人单被人欺负,人会瞒天天难瞒。

  作事勿施心上量,救人须点腹中丹,

  吉人自有天来相,天佑仁人福自宽。

  说不尽世人奸恶,所以年来水旱颇多,瘟疫流行,兵戈日炽于邦乡,饥馑俱臻于齐鲁。就是常道的官长,教他日夜焦劳,一时也筹尽不到。闲话休题。且说冥司无数的罪囚,自那日将玉帝玉旨发到阎罗殿下,阎君即便奉旨一判人生道,同去投下母胎怀,前后参差托生阳世。那月孛等九个凶神,带领了随从妖星马匹,一齐就在那大殿中下界,也去托生人世。所以各处有许多奇迹,原来是这等缘故。正是:

  奇形见迹非无故,只为妖星下九天。

  四散投胎生母腹,将来煽祸了前愆。

  凶神四下投胎,按下不题。再说明朝神宗皇帝御极之日,道绛德重,以致物阜民安,上比夏商周,下迈汉唐宋,华夷帖服,文武倾心。外邦重译来朝,连年国国进骆驼、狮、象、犀、玉、金银、山珍、海宝、珊瑚、玛瑙、焰垂珠、夜光璧、无宝不满,无珍不有,国家何等富饶,人民何等快活。不想到来年,也是天运使然,那南番,交趾等国皆叛,征战了两三年,这还不是个心腹之患。只是那些:

  地方上受了些苦楚,仓库中费了些金银,阵亡了几员勇将,伤残了多少精兵。内地百姓的脂膏,也不免日侵月削;好事倡言的谣言,禁不定夕改朝更。

  因是这等,上天也告变起来,万历戊午年秋八月,一夜里忽然妖气东升,长数十丈,周四五尺,本粗末细,其形如刀,自巽而干,光芒映射。人民夜里起来,看见了无不惊骇,自八月初见形,至十月终方得消灭。晓得的说道这个是妖异,叫做蚩尤旗,若见了,主天下大乱。原来这个蚩尤,是古时一个凶人姓姜,神农皇帝的后嗣,生来好兵喜乱,专一制造刀枪弓箭,暴虐无罪人民。因是这等,轩辕黄帝所以起兵前来诛灭他,不想作起妖法,张开了口,望空一吹,便布成个漫天雾,使军士各昏迷,不知方向。其时黄帝造个指南车,既定了南方,那东西北三方自然明白。亏了这个神功,那蚩尤便设计摆布,势穷力尽,只得把自己的头儿,向不周山上,连连九撞,一个凶人呜呼哀哉。谁想到这个不周山,原是天地的网罗,因为蚩尤的力大,这山也被他撞破了。那时蚩尤虽死了,其魂魄不泯,也被阎罗王发入九幽地狱。只是世上有些跷蹊,他便强来作耗,虽有冥司禁锁,到那时也拘管不得。有诗一首,单道蚩尤旗的变异:

  东升彗孛号蚩尤,杀气腾空出九幽。

  凛凛寒光同白刃,昭昭形影数长矛。

  直冲地底凌霄汉,横阻天边迫斗牛。

  见者尽称天下变,不须太史奏因由。

  钦天监夜观星象,见了心中骇异,连忙统奏上闻,并料道及各处抚按官员各各上本。蒙神宗皇帝躬修率下、亲贤远奸,偃武修文、省行薄敛。因是这般,边疆得少安靖,征伐得以少宁,只是祸根未除,元气未复。越两年神宗皇帝升遐,光宗相继崩逝,熹宗即位。又遭内奸魏忠贤弄权,假旨屠戳忠良,假命用纳谄佞。因是满朝官员,各成一党,弄得朝纲紊乱,国势倾危,几乎遂了他篡弒的念头。不意熹宗年祚不永,只坐得七年龙位,一日升天,幸遇崇祯皇帝继位。崇祯皇帝英明刚断,便把逆贼子忠贤诛戳了,那时逆贼肝肠煮得糜烂,喂饲犬马,将骨髓磨为粉碎,扬作尘沙。又把他的一门诛戳,周族杀除,及许多干儿子,并那奸佞党恶,分别凌迟,斩绞。分明是再整乾坤、重开日月,管叫他人心大快,朝野欢娱。正是:

  一时殄灭权遭烙,万国欢呼圣明君。

  自魏贼肆虐之朝纲废弛,国政凌夷,赖得崇祯皇帝,惕历忧欢,朝朝不倦。大臣时时召议,民事刻刻关心,日里万机,力为图治。因是天下人民,交相称庆,只是外边,连年兵戈,内地连年荒旱,朝廷费用,既是浩繁,庶民膏脂,久已竭尽,不几乎至流离满道,饥殍盈途,便做了一个凶荒的世界。朝廷方欲议论赈济,又要选将练兵,事出两难,无如之何,且发下户兵二部,相度相当,量时酌势,务在兵精将勇,不得靡饷以徒饱虚名,蠲赋赈济,不得滋好而有辜实惠。不说二部奉行惟谨,且说嘉靖年间,陕西延安府绥德州米脂县广义乡,有个乡民姓李名叫十戈。当初他老子生他的时节,即梦见飞矢九枝,连长枪一把,自空而堕,竟入其庭。那老子惊得一身冷汗,醒来老婆便生下了一子,因说这个孩子,若得长大,必得掌握兵权,建功边塞。梦中弓矢枪刀,总属戈矛之类,今九矢一枪,总是十数,就叫名十戈。那李十戈后来虽不曾显扬,平生做人却也慷慨好义。因是年过五十,未有子嗣,继妻石氏年三十余,娶了多年,并无生育。十戈对石氏道:「岁迫桑榆,承祀无托,我与尔的终身大事,倚靠何人?」长念及此,不觉泪如雨下。看十戈的意思,分明是要娶了偏房,先把这句话来探一探。那石氏也就会意,便道:「 子息固是紧要事,只恐命里无子,也是徒然。今须凭籍神恩,挽回命造,夫君何不亲往护世神福进香祈嗣,倘蒙神佑生下一男半子,也未可知。」 那石氏原是个嫉忌的妇人,恐怕丈夫娶妾,夺了他的权柄,所以发这一段议论。那十戈又是个惧内的汉子,见妻房这般言语,便不敢出声,叫他敬香祈嗣,那敢违了他的命,便许下武当山玄天香愿,专待来年二月里,起程前去。只因这番有分教:

  妒妇怀胎,生下野心狼子;

  阿翁夺运,百将劫命枭儿。

  未知李十戈来年进香求子的事体,究竟如何,且待下回然后分解。 

 

第三回     梅三品药按君臣 李十戈祸延夫妇

 

  话说万历丁未春,李十戈备下钱马香烛,择日起行,前往均州太和宫进香。自陕西延安到湖广襄阳,一路都是山原陆地,只用个骡马车轴,在途中看此景致。正是:

  月际仲春,桃李千树烂漫;时将上巳,棠梨万径阳森。山巅云霭碧如蓝,野外草茵春似黛。绿柳枝上,黄鹂两两弄情交;红杏花间,粉蝶双双翻暮影。游人香客,辙迹频仍;牧子樵夫,歌声宛转。一心盼望玄天岭上去,千里迢遥岂惮劳。

  道路饥食渴饮,夜住晓行,走了个把月,来到武当山。原是大明朝成祖皇帝,感玄天默佑靖难之功,敕建开山,铸就金身金殿,以报答神明的,所以景致胜概,与他处不同。今十戈只是虔诚朝礼上真,不敢散心观看,自山脚下手扯金链,一步步直到山巅,拈香燃烛,叩首礼拜,读疏默通心事。但见:

  玄天赫赫威灵,手仗青锋宝剑。披头赤足,蹑龟蛇而镇伏群魔;祛邪斩妖,遣百神而呼风唤雨。王灵官驱雷掣电,护卫灵真;赵友垣跨虎持鞭,奉行号令。折旗侍者张昭列,捧剑立者窦使君。七日廉武,排着魁魑鼙眊克魉择;七星按剑,□着贪臣禄文廉武破。仰瞻北极恩师主,敬叩玄天万法王。

  十戈对金殿焚香礼拜毕,又向各殿恭敬朝参,再到洞室山房游玩,观看那些道流迁过虚鹤亭吃斋。那住持道士叫启梅三品,陪十戈坐了,叙些道家修养真的话儿,甚觉甜甜有味。那十戈便说起,到山求嗣的真情,道士问道:「今年贵庚多少?向来曾得过儿子否?」 十戈道:「老夫今年五十二岁,结发无出,如今续弦,又是五年了,自今消息杳然,所以许下名山香愿,特求神力匡扶。」 道士道:「神天也要依靠,人力也要尽些,依小道论起来,客官还用些广嗣的丹丸便好。大抵不能孕育,只因阳精怯弱,肾肠虚寒,命门真火衰微,施为焉能有用,小道虽居外方,这个道理,颇知一二。」

  且说十戈见道士说的话,都根性理,十戈的心里,极其敬信,即欠身施礼道:「仰仗高真人,要见惠些灵丹,若得应验,决不敢忘大德。」 道士就在药箱里,取出琉璃瓶来,倾出几粒狗肾兴阳种子丸来,送与十戈。十戈受了,感激不尽,便把白银一锭,送与道士为斋金,道士受了。即安排个幽雅的卧房住下,一连游玩五六日,到第七日,拜辞金身,与道士相别。回到家中,见了老婆石氏,说了进香的事并许多景致,是晚还不曾缴香了愿,夫妇两人,只是分榻而寝。到早来又请两个道士,诵经礼拜佛,完了法事。十戈将武当山上,道士授种子灵丹的话,对妻石氏说了。石氏满面添红便道:「 这也是天缘奇遇,料必有应验。」 十戈把丹药来,依法服食,到晚来便觉得丹田温暖,阳事坚强,待至黄昏,却跳按不定,况且疏旷了几月,是夜须索要遣兴尽情。夫妇二人云雨起来,比那初婚时,更加几倍,兼吃了这个兴阳助火的种子海狗肾合成的丹药,这番浓兴,就是个少年不若。正是:

  灵犀一点深深入,好把孙枝着意栽。

  却说道士这种子丸,用海狗肾为君制就的。原来这个海狗肾却是海内的牡狗肾,就是狗腰子。这狗性最淫,若是发作起来,一连要与母狗交十数只,直至于死。浮尸水面,人取得之,用以兴阳种子,颇有奇功。今十戈得了此药,自这一夜交合之后,骚性频频发作,分明到与石氏做了一桩生意,时常交合。交合一两月之后,石氏便觉得头昏心恶,四肢乏力,饮食厌思。思想起乌梅打糕,常常要些个梅酱、酸醋呷呷,却是将孕的病症。医书上说,凡妇人月信方行,得男子交合,阳精已入,结聚成胎。一月如草头之露,或男或无二角,形似桃花,胞胎似块,外病恶心不食,名为恶阻。今石氏得了孕胎,却有这般证验。十戈大喜,到十月满足,气急作喘,一夜里夫妇同睡,十戈见一骑突入其门,长笑数声,满室环绕,醒来乃是一梦。石氏忽然腹中苦痛,腰下酸疼,连忙叫个接生婆来,只听得响声一响,胞衣绽裂,下边血水直流,呱的一声,一个小孩子,随水而出。接生婆抱来,澡浴既了,穿了襁褓小衣,十戈看那孩子时,但见:

  深目环睛,却是夜叉鬼卒;红眉赤发,犹如水怪山精。遍身粗大足加长,满面肤推手又刺。啼声同破竹,马笑驴悲;形象类畜生,人头狗面。十戈见了心中恼,只为亲生没奈何。

  十戈见生下的孩儿,这般丑劣,但未有子嗣,亦勉强欢喜,因生时梦见一骑入门,起名叫做闯儿。过了一月、周岁,到也易长易成,不觉时光倏忽,已是十五六岁了。渐渐气质狠恶,打父骂娘。十戈只得请个先生来教训他,拜了先生,先生与他取一个名字,叫做李自成。悟性也有几分,请了两年,实也认他不得几句,只是出口不良。一日是个夏日,偶值骤雨方过,一时间云敛天青,月升碧海。先生因出一对,与他写道:

  雨过月明,倾刻顿分境界;

  李自成讲道:

  烟迷云起,须臾难辨江山。

  又一日,值秋风萧飒,供膳送得肥蟹一盘,先生又指螃蟹为题,教他作诗一首。那自成便做诗道:

  一身甲冑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月暗偷营。

  双鳌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铒,捉将沸釜送残生。

  这先生详味他诗句,便晓得后来,是个乱臣贼子,不得善终的。只是不好向东家说,勉强完了一年馆事,推个事端,辞别去了。那先生别去,自成也无志读书,就是父母勉强他,反成仇怨,时常里施刀弄剑,狼作狼为,声言要弒父母,杀亲邻。父母只得只生得一个儿子,未免有些娇爱,又恐外人贻笑,不敢做声,亲邻怕他行恶,那敢出头惹祸。所以没有抱不平,与他计较者,他的恶状放肆横行,就养成凶暴之性,忤逆不道之行,至日甚一日,父母忍气吞声,忧成疾病。十戈得了反胃噎食的症效,石氏染了单鼓腹胀的炎殃,十戈朝食暮吐,勺饮不留。石氏脐突皮光,喘声不绝。求医服药无效,祈神问卜不灵,病势剧已深入膏肓,虽有扁鹊神医,亦无如之何,不几日间,先后继亡。自成看那两个父母丧亡,也不来顾棺椁衣衿,亏了众亲邻,怜他养了这个不孝不仁的儿子,俱义来殡葬完事。后人有诗叹曰:

  当年祈福继宗祧,那识生儿恶似枭。

  食母性成何可奈,噬脐无及祸谁招。

  从来逆子云谁治,自古顽妻不易调。

  若便生男都是此,奚如伯道免心焦。

  自成从父母死后,把遗下的田房、产业、家私、什物,不勾半年,荡散得一空如洗。遂至栖身无地,衣食不周,东奔西逐,南投北漂,无计可施。思量要寻一个安身的所在,嘱托相识的,居间做事。若说起李自成,是这样不孝的恶人,亲邻都是怕他的,又那里有什么相知的朋友,与他相处。只是那时有一个专一包揽事务,作中说合,不怕事的三不伦,自成就托他寻一个安身之所,那三不伦欣然许诺不题。却说米脂县东城有个铁匠,姓周名清,年纪二十多岁,有把气力,与妻子赵氏,两口儿靠做打铁匠生理,开张店面,打铁过日。凡犁铁田具、器械刀枪,以至零星什物打得精巧。四方的主顾,都来作成他,日里做不足,夜里也不得睡。开了炉,烧红了钢铁,放在铁炉上,用锤打下的时节,满室红光,火星遍地,黑夜看见了,好似一天星斗,通宵不息。因此人起个花号,叫他是个满天星。四方人都知得满天星家内,铁器做得好,争先来叫他打造,故此生意日夜不闲。只是夫妇二人,双手撑持,少人帮助,正思要个人,替他相帮做做。那作中的三不伦,打听得真实,就欲为李自成说合,即对满天星说道:「尔家中生意做不开,我那里有一个小后生,要参相帮尔,就要尔教他的本领技艺,尔意下如何?」满天星道:「这也使得。」 三不伦道:「 我明日代他到尔家中来,讲定了,做个长久之计,然后大家放心。」 当下满天星也欢喜,就私对妻子赵氏道:「我与你近来生意做不通,正要寻个帮手,如今三不伦说合,有个小后生,要来学做打铁生理,就相帮过日,正合我意。我已应允了,尔可整治些酒肴,请他吃两杯。」 那赵氏忙去杀鸡买肉,连荤带素,约有七八件,过了一个时辰,件件出来,摆在桌上。三不伦与满天星对饮,真正吃得那三不伦面色红热,言语支离,方得别去。满天星自己在家中,专等明日添人进口。那三不伦别了满天星,寻着了李自成,对他说道:「东城周司务铁店生理,挨挤不开,今少人手相助,我为尔费尽心机,到处打听着实,我已先对他说定了。明日同尔去吃他的饭,穿他的衣,又学他铁匠本事,尔后来不要忘我,今日须要顾我的小半世罢。」 自成道:「蒙哥哥作成我,分明是重生父母,此恩此德,岂敢忘却。」 是时待过了一夜,到明早,三不伦同自成,一径向东城铁店中来,见了周清夫妻。三不伦谢道:「昨日相扰,不觉酩酊大醉,感德殊深,今同这李自成言儿在此。」即叫自成向周清夫妻,各嘱了两喏了。三不伦道:「这个小官,原是好人家子弟,近因父母双亡,时运不利,如今上无伯叔,下少兄弟,孤单一身,没有倚靠。以我愚意,李小官的年纪,与周司务差不多几岁,不好拜为父母,只作兄弟看承。叫他尽心,学尔的生理,竭力帮助成家了,我不才也要时常往来,料想尔们两边,也不是个得鱼弃菜的。」周清道:「尔的见识,极为有理,安得不从。」 即备下牲礼,对神结拜,要似同胞。自成草下疏文,念道:

  结义弟李自成,盖为生逢不幸,怙恃弃世,运值多艰,室家倾覆。既乏雁行之兄弟,更鲜鱼水之妻房。伤者孤独,悲矣伶仃,兹对神明而设誓,欲期义结以相依。冶□金愿,悉心而受技;担薪负米,甘竭力以成家。若背初盟,惟神是鉴。

  读了疏文,化宝辞神,收拾三牲,切成大块,烫起酒来,吃得个个大醉而止。只因这番,但见:

  草寇相依,渐起绿林成邻聚

  凶徒纠合,将看赤县作红炉。

  毕竟这两人结义之后,做出甚么事来。要知明白,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柳巡抚勤王赴敌 李自成试技夸人

 

  话说李自成与周清结为兄弟,学他的铁匠生理,一个尽心提拔,一个手段高强,正是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不消几个月,那打铁工夫没有一件不晓得。日且竭力而做,也是天意如此,比之他父母在日,大是不同。因为这等颇得快活过日,做到一年之后,家中生意,来得越多,囊中积下金银,竟成一个小小的财主。又过两年,那自成已成一个精壮汉子,衣食动用,般般称心。只是有一件不满之处,不免面带忧容,无奈倚向他人,不好说出。到是周清的妻子赵氏,看见自成形容憔悴,要试他的心事。因问道:「叔叔前日对门有个王妈妈来家,要与叔叔说他心事,尔心下如何?」 自成答道:「 得蒙哥嫂骨肉看承,只恐不能报效,这婚姻事体,一凭哥哥嫂嫂做主便了。」 赵氏意会,便私对他丈夫说道:「近来叔叔如此缘故,我把婚姻事的话试他,他便这般答应。」周清见妻子说这般话,也把头点点。却说对门王妈妈专一与人说合婚姻,又要与人活动活动。只是一生会说光骗人说合的亲事,十个到即有九个差错的,或是男家娶错了媳妇,或是女家错了丈夫。这个老妈只管自家吟要花红银,两下里奔走,图个口腹,那管害死了人。故此地方上,有人讥他几句道:

  惯做媒婆王妈妈,妆娇自谓姿容冶,

  簪钗插戴果娉婷,裙衫衬贴真潇洒。

  只要银钱那怕羞,惟图酒食何嫌骂,

  不知赚了几多人,并无实话多虚报。

  当日周清听了妻子的话,便走到王妈妈家来,央他做媒。相见了,王妈妈道:「 周大官下顾,有何作成老身之处?」周清道:「俺家兄弟要寻一个好亲事,特央王妈妈作伐。」王妈妈听了欢喜道:「我想周大官见顾,必是福星照临。便是来得凑巧,东门外有个郑员外,他的娘娘在我面上极好意思,家里田庄屋舍,财宝金银,无所不有。生得一男一女,其女如花似玉,做得一手好针线。前月他对老身说,要择个佳婿,老身看这头姻事,到也合式,待明日老身去走一遭,到府回复。」周清遂辞别回家,专等明日消息。却说王媒婆平日极是会骗人的,惟有这一件事,到是实打实,半句不虚的。果然东门外有个郑员外,家赀颇有些,妻子冯氏生得一男一女,当初做人家,起手时,只存得一斗米,却在外边游手好闲。那女儿生得标致,名叫燕娘,正要选个佳婿。王妈妈却把这头亲事一说就允,即便择日行聘,送礼时花红羊酒,缎疋钗环,大模大样,不像个铁匠做事。纳聘以后,再隔两月,打点过门。那时李自成打扮做新郎,十分欢喜,郑员外置备妆奁,周铁匠铺排筵宴,说不尽一派风光。成亲之后,真是鱼水夫妻,恩爱日过,周清与李自成都是成双一对,正好快活做人家。那知道福过灾来,运如轮转,向来得遇风调雨顺,天佑万民,自成生长到那时米粟鱼盐,价值无多,容易过日。谁想过几年来,人事不和,天心不顺,若不是亢阳九载,就是淫雨连年,水雹飞蝗,疾风疾露,更相迭至。弄个江北地方,赤地千里,江南庶众,饥殍盈途。正是:

  兵戈只为灾荒起,离叛皆因征税烦。

  且说大江以北,自连年荒旱,寸草不生,米粒如珠,紫薪似桂,那富的拚着五六两银子籴石把米,育男养女,那贫的做些小经纪,一日赚的钱,不过几文钱,就是升合也换不来,如何养父母、畜妻子。因是这等,那瘦软畏法的,只好直僵僵死填路道。那有把气力的,便自恃其强,不安天命,不畏王法,却去做些歹勾当。小则鼠窃狗偷,大则明火持枪。还有狼中之狼,恶中之恶,莫如北方陆路的响马,海洋出没强徒,这班人杀人如切菜,劫掠行凶,公行剿捕不能,巡抚不得,无可如何。再说李自成讨了妻房,正好安享过日,不意亏道如斯,世情有变,日逐使用不计,后来饥荒年岁,那里得许多生意。又不比当初周清家事,出多入少,总无下剩防身之物,渐渐的萧索起来,心上要更改行业。且自成是今无行小人,怎肯日贫固守。所以略见风头不顺,便移易更张,却遇天启年,南番交趾国里,点齐数百万的精兵肥马,攻杀前来,直入内地。但见:

  突眼苗兵,手执强弓毒矢;卷须文将,身骑骏马雕鞍。铁盔映日光芒,金鼓惊天振动。长驱直进三军勇,疾走衔枚百战难。

  交兵杀入内地,把一个北京城围住攻打,天启皇帝闻奏,即着兵部设计抵敌。那时兵部官分兵紧守,就传檄十三省都堂,并各边巡抚,各要作速提兵,勤王救驾。不说各处总兵前来,只说两广都堂柳长春,是个文武全才,威名素着,今闻得这个警报,即传令各镇总兵官,刻日点兵,前往京师勤王,赴战火牌:

  两广军门柳  为勤王事,照得交兵驱动,神京险危,警报频传,天威震赫,风属在行,臣子入援,义在争先。为此牌仰各镇,速点精兵十万,刻日起程,务期扫荡尘氛,清宁边境,然后叙功升赏,宠沐天恩,毋负忠义之心,毋得稍延之罪,须至牌者。   天启二年二月十五日示

  总兵官奉了火牌,即日点精兵,召募壮勇。却好李自成向来见打铁生意淡泊,就要到队伍里来,充个头目,领些饷粮生活。每当到扩野,学得几枝冷箭,今一径投到两广军门总兵标下,就充做队长。柳公下令,总兵官领前队先行。总兵官奉令领军先行三四日,那行粮就不接济起来,这些兵士不免出怨言,领兵官不用温言慰谕,只顾催赴进程,动不动轻则捆打严刑,重则斩首示众。因此事军中一开声鼓噪起来,四散而走。正是: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胶投漆合,众动欢声。

  同甘共苦,肝胆相倾。

  恩威并着,方曰知兵。

  一时间走了许多军兵,原来就是李自成出头倡乱。后队柳公,大兵到时,闻知此事,将总兵参了,连忙下令招安,那伙叛兵,已自远遁去了。柳公统兵到京,与各巡抚把交趾国的人马围住,真真杀得肉泥骨粉,地惨天愁,杀死五六十万,只剩得几百个残兵败卒,负命而逃。那时各抚凯旋奏捷,得胜班师。忽闻日本倭夷,又有兵戈陡起,自东海杀来,柳巡抚星夜回兵剿杀,不暇去缉捕前日逃兵。竟不知李自成这一伙,走到山东地方,遇着一起北来的逃兵,将他截住,索取财物。李自成道:「我乃关中草寇,名著三秦,自号闯王,神钦鬼服。你们这样狗才,买干鱼放生,不知死活的。也罢!我若不放些手段出来,叫你们到底不信。」 便把手内这一根棍子,倒转来插在地上,即带过马来一跑,约离了四五十步,勒转马头,拉弓搭箭,看正了这根棍柄,只听得括的一声,这一枝箭不东不西,恰好中着柄上,把棍柄分为两半。那些人见自成这般箭法,便一齐倒身下拜道:「我等有眼不识,望祈恕罪。俺等无处安身,众思落草,只患没有个头目,今日有缘,遇得凑巧。」 正话说之间,却有一起客商,从北京回南的,就被他截住,身边带得九百两银子,尽数劫了,饶他几条性命。就把打劫的银子,花费起来,宰猪杀羊,祀神见纸,立他敬个寒民。那时山东地方,久遇饥荒,人民游寮,不见去处,存不的破落草屋,这伙人就借他做个巢穴。祀神的时节,各各齐声念道:

  结义众姓李自成等,各人乡贯不一,近来只为天地不公,贫富不等,更兼官贪吏酷,是故髓此营枯,成等愿效梁山之故事,期为晁盖之后人,即汉世五盗将军,亦当助贫而掠富;岂今日自成等众,敢求益寡以哀多,伏望神明,忌祈照鉴。

  祀神已完,烧化纸马。这些猪羊祭品煮熟了,切成大块。排下九张桌子,众人推李自成首席,其余次序坐下,大碗酒、大块肉吃得个个酩酊方休。只因这番有分教:

  剧盗成群,再非跳梁之辈;

  穷凶结党,更兼跋扈之徒。

  毕竟做出甚么勾当来,且听下回,后来一一分解。 

 

第五回     李自成纠凶谋叛 李公子发粟账济

 

  话说李自成因众人立他做了寨主,连夜遁入河南,在东南太行等山,幽僻去处,扎下人马,占据一方,横行四境。南北去的客商,分明是他的大块鱼肉。他又去结连九十八寨的响马,做聚同劫。连那周清夫妻,并自己的妻子及丈人妻舅,一齐迎接过来,住在一处。且说他的丈人,是米脂县内一个有根本的人,人称他为郑员外,如今怎么肯到这个所在?看官,有所不知,他一来的女儿嫁了这个大盗;二来也为年荒赔粮,坏了人家;三来儿子混名一斗粟,向来不安本分,故而一堆落草。如今有这个机会,及早走路,还是嫌迟。那九十八寨,共有六百三十万人马,内有二十二人,又是众头目中的魁首,各有混名,自称好汉。

  第 一 名 老回回 孙 昂

  第 二 名 洪太太 洪用光

  第 三 名 翻江龙 吕 佐

  第 四 名 曹 操 王 汉

  第 五 名 八大王 张献忠

  第 六 名 一条棍 张 立

  第 七 名 格子眼 盛永正

  第 八 名 冲天鹏 方也仙

  第 九 名 铁玖瑰 梅遇春

  第 十 名 水抱龙 刘伯清

  第十一名 双猪豹 史 定

  第十二名 泼水风 陆 纲

  第十三名 一枝花 王千子

  第十四名 雨里金 刚王命

  第十五名 五阎王 邱正文

  第十六名 扫地王 闻人训

  第十七名 可飞天 沙来风

  第十八名 善隐身 蔡本雄

  第十九名 混天龙 马元龙

  第二十名 穿山甲 金庭叹

  第廿一名 不沾泥 赵 胜

  第廿二名 混十万 姜 廉

  今又添二名

  满天星 周 清

  一头粟 郑日仁

  这一班有名的大盗,共推李自成做大元帅,称他为闯王。那时自成心里想道:「我有了这九百万人马,若不去攻州夺县,图个大事,也自枉了。一日唤两个贼头,是八大王张献忠及扫地王闻人训,商议道:「目今天灾迭降,饥荒异常,南蛮数次浸凌,朝臣尽是贪佞。天下百姓,离心离德,已不是一 日 了。孤 欲 起 意 兴 师,救 民 水 火,二 公 意 下 如何?」献忠道:「大王欲图大举,必须先聚资粮,今兴数百万之师,一日费斗金犹为不足,虽云除暴救民,然其始亦未免借民起义。」闻人训道:「我主乘时势,以图大事,张公借百姓,以勤王师。是诚揆势机权,因时见识也。」 自成道:「何谓借民起义?」献忠道:「今要夺取天下,全赖军旅之众,军旅之计,务在先集钱粮,今人既不能作无米之炊,天又不能降点金之术。必须分拨人马,几处搜取民间财物,几处要截起解钱粮,必得堆积如山,方可克成大事。自成见说大喜,即分拨人马,各自统领大队前去,或埋伏要路,或劫掠各邑,颁有告示一道,以谕军中:

  闯王示 通以天灾大乱,人心惶惶,孤欲起义兴师,救民涂炭,但以钱粮不继,安能鼓动三军。特命尔等,各依分派,开列所在前去,同心协力,夺草截粮,务期子女金银,归途满载,庶得共襄大举,永享鸿图。

  孙昂、史定领兵十万前往山西;闻人训、方也仙领兵十万前往山东;吕佐、林汉领兵十万前往陕西;洪用光、郑日仁领兵十万前往南直;马元龙、王命领兵八万前往滁和。

  这几个贼首,领了人马,各遵派定所在,前去劫掠。几省地方受害,说势尽这般惨毒,虽有抚按官员,急切里也没计摆布。朝廷知县势可虑,敕下兵部作速调兵征剿。那时有个龙大轮,不过略晓武艺,却自负边才,说得天花乱坠,兵部也就承了虚名,推他做个剿寇的总督,受了敕书,任了大事。却被贼头张献忠,因为与贼李自成伙内自相矛盾起来。他便离了闯贼,径到龙总督军前投降。大轮不提防,是个狼子野蛮心,遂引为心腹之托,也不去散他的伙党,反把军器火药钱粮,吩咐与他,分明是赠他许多谋叛的器具。他果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依旧反叛去了。龙总督因此犯罪,下了天牢,拟成大辟。那献忠另为一队,聚集人马,杀入湖广地方。若说献忠的手段,也极利害,先把官民人等,计有五六万,驱至一个大山野去处,四面扎下人马,围定着众人,举出朱氏子孙,尽行杀戳。再查武职官员,并兵丁等俱行砍死。只留会做裁缝与唱戏的数千人,其余赶至江中都溺死。正是杀得:

  赤壁山前,滔滔血浪翻扬子;

  岳阳楼下,迭迭白骨满洞庭。

  不说献忠这般利害。再说河南开封府杞县,有个李尚书的儿子,名岩,中过乡科。平昔做人,疏财仗义,因连年荒旱,米贵如珠,县官不知抚恤百姓,一味比较钱粮。终日把这些粮户,打得血流淋漓,啼号嗟怨,作成那书吏、皂隶,肥头胖耳,积得产厚家饶。那李公子看不过,写了一张呈,率众人到县堂来呈,第一款求他暂停征比,第二款要他设法济饥。知县见了公呈,心里想道我不过做朝廷的官,那百姓欠钱粮,没得吃,于我甚事。便道:「上台催饷的文书,络绎不绝,若不征比,将何起解,必然罪及本县了。至于济饥一事,县中那得这项无碍钱粮,可以设法?除非本地官家,自舍己财,救桑梓才好。」 李公子见知县这般言语,心上好似不安,回到家中,把自家仓库里的稻谷,计算一回,除了家中日用米饭,其余尽行散给,与本县内百姓计口关领。正是:

  轸念贫民散粟财,欢声万口颂如雷。

  谁知惹祸弥天大,一片丹心化作泥。

  李公子虽有好心,只是以一家之大,难赈济得许多百姓。别图的不得沾恩,就有一班无知好事的,招数十人,向本图里的官家富家吵闹,援引李公子为样,要他发粟济贫。也有要抢夺的,也有要放火的,这些大家巨室,那里又有第二李公子在里头。夙怒他市恩沽誉,启奏开端,去禀知知县,求其出示禁止。论起来,却是那知县会做官的,只该劝他力助,发心各赈本图,岂不是个方便人情,免了后来生出大祸。那晓得这个知县,心中反怪李公子多事,反出一面硬牌,来禁百姓。牌上写道:

  杞县正堂示谕:照得年荒乏食,天实降灾。尔百姓只合安心顺受,岂宜越礼犯法。传谕速速解散,各安本分生理,不许借名求赈,纠众行私。如违即系乱民,严加究办。

  那无数饥民,见了牌上的谕,登时乱窜起来,把牌丢在地下,踏得粉碎。把那挂牌的皂隶,只有舌头上不曾着拳,负痛奔脱,去县内回复本官。那里众百姓一齐拥到县堂,七张八嘴的啰唣,高声大叫救命、救命。知县在私宅内听得如此,也不敢出堂。便去请公子到内衙,埋怨道:「宅上既有许多稻谷,何不输在官仓,待学生也设处几担稻子,酌量给派,却不是好。」李公子道:「若输在官仓,好饱吏胥之腹,小民怎沾实惠处。况且一家之积,难以遍济各图。」 知县道:「如今百姓聚而不散,如之奈何?」李公子道:「老父母快写暂免比较的告示,出去安民,待晚生去劝谕他。」 知县只得依然,唤书吏写一张告示。写道:

  杞县正堂示:

  为暂停征比,以慰穷民事,窃今国课虽严,民情更急,目下灾荒特甚,饥馑难堪,所以应比钱粮,暂停三月,姑俟秋成有济,再行开限。尔百姓亦各安心静听,毋得聚众喧哗,以取罪戾,须至示者。    崇祯九年七月初四日示

  县官把告示签押了,李公子拈出县门,黏贴在照墙之上,与众百姓看了。道:「 列位且散,待我做几名劝赈的话,传布各图,一定要他量力捐出,周济尔们便了。」 众人道:「既是李公子吩咐,我们权且散去,看三日之后,作何处分,再到城隍庙会话说。」 纷纷而散。李公子也回家,做一首劝赈歌,各家去劝勉赈济。歌曰:

  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烟绝,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征粮纵虎噬,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恰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案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复思还成点血斑。

  奉劝富家同赈济,少仓一粒思去既。

  枯骨从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

  天地无私佑善人,善人德厚福长臻。

  助贫救乏功勋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且说知县见百姓县前大闹,心上不悦,又见李公子一言解散,羞忿成怒。兼怕三日后还来聚集,遂连夜备起文书,申达上司。说道举人李岩,心怀叵测,私散家财,买结众心,聚集千人,倡乱抢掠。打差辱官,把持官府,使征比不前,阻挠政令。若不早为图治,必贻害无穷。上司也不察真假,轻信其言,就批仰该县即速拿李岩解究,免致生变。知县奉上司批文,就去拿李公子。

  但见:

  皂快成群,执一纸朱牌,犹如符命;公差作队,持两条黑索,却是豺狼。进门来呼酒呼浆,拿人去要钱要钞。全然不顾斯文体,半点那容桑梓情。

  密地里把李尚书的第宅围住,一伙公差拥进去。先叫管家说道:「本县太爷有话,要请李相公面讲。」 管家走入里面,对主人说了。李公子已知这事有故,想是县官见怪,差人来拿我了。便挺身走出前厅,那公差见了,不由分说,一手扭住,竟出大门。来到县前,禀了知县,知县即发监票,着楚卒牢监,听候抚按提参,候旨定夺。那李公子下了监牢,众百姓纷纷不平道:「李公子为要赈济我们,连累他受苦,于心何安?不如劫他出来,奉他为王,除了害民的狗官,也是一时之命。」 只得这番有分教:

  暴官命尽中州,义士身投西贼。

  未知如何救出李公子,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李公子附闯图王 宋孩儿杀身献秘

 

  却说杞县饥民,见李公子下了牢,一呼百应,聚集几千人。暗约到半夜里,杀入内衙,把知县砍为数段。遂打开牢门,救出李岩,又把狱卒巡兵,尽数杀死。凡监中盗贼重犯,一概放出。再到库内,劫去财宝。那县丞,典吏,抱头鼠窜不知逃到那里去了。但见喊声大振,火光直透上天红;杀气漫空,血污乱流盈地赤。尸横处,难分官民;刀砍时,不分男女。但见:

  牢中囚犯离枷锁,库内金银出鞘封。

  倏时杞县尽惊闻,须臾嚷遍开封府。

  李公子道:「你们列位,虽出公愤,来救不才,如今弄出大事,罪在不赦。倘官兵到来,如何是好?」 内中一人道:「李相公放心,我们心算了退路,来做这一局的。」 李公子道:「却是如何主意?」那人道:「如今闯王强盛,现在本省中邻府,我们一径去投他入伙,那时不怕说是官兵,就是个天将把霹雳打下来,也有躲避之处。」 李公子道:「 此言有理。」遂收拾家私老幼人等,同众人实时起程,来投闯王。时闯王扎住太行山,李公子来近山前,见有无数小喽啰,拦住去路。李公子道:「烦你禀上闯王,说河南开封府杞县举人李岩,同众人杀了知县,特领千人,来投闯王入伙。」喽啰忙来报自成,自成心内原欲假致尊贤礼士,以收人心。今闻有举人率领众人前来,就做出敬贤下士的套子来。连忙传令,请到帐中相见。李岩得令,来到帐中。自成看他的才貌,但见:

  身伟雄材,果然丰俊仪容;体态魁梧,实是英华风度。颇似张良之动止,定多帷幄之奇谋;既兼韩信之行藏,岂乏战攻之妙算。桓桓上将,楚楚名流。

  李公子到帐中,自成连忙相接,行个宾主之礼,献茶毕。李公子道:「久钦帐下弘猷,岩恨一见之晚。」 自成答道:「草莽无知,自惭非德,乃承千里不远而来,益增孤陋兢惕之衷。」李岩道:「将军德义兼全,莫不忻然鼓舞,是以谨率数千之众,愿为将军前驱。」 自成道:「足下龙凤韬略,英雄略伟,必能为孤共图义举,创业立基者也。」 李岩唯命是遵,两人情投义合,不胜欣喜。设筵款待李岩,今李岩领来人马,皆有犒赏,众人安心坐下不题。再说一个人,姓宋名献策,河南归德府永成县人,绰号宋孩儿,又名宋矮子。身矮如榻,只得二尺六七寸的光景,面孔如猿猴形状,甚有机谋,最多贼智。却在各省码头游走,或时起六壬神数,要言祸福;或是说国运,将煽惑人心。又捏几句妖言道:「十八孩儿兑上生,自小生来好杀人。因这几句,分开得两个姓李的,在那里图王霸业。遂往投身贼穴,闯贼见这样奇形的人,料必是智识超凡之辈。况平素也慕他是精晓术数的,所以一见如故。闯贼就问他攻夺之事,矮子道:「流入顺河中,陷在十八滩。若要上云天,起自雁门关。将军始为马上之王,王号闯者,已验其说矣。若推起自雁门关这一句,将军起义时,当从此地始也。」 贼闯因听这句议论,即便称为军师,他极其尊礼。忽有一个小卒来报导,帐外又有数十员骁将,远来归顺大王,具有联名红帖在这里。闯贼见禀,即取过红帖来看,见那帖儿上写道:

  牛金星河南人、唐启元山西人、刘崇文山西人、王漪清山西人、冯岳河南人、张泽北直人、容天成四川人、顾永龙河南人、李牟河南人、赵礼四川人、苗人凤陕西人、吴凤典西川人、祖有光湖广人、管无昏湖广人、朱浦海山东人、李承元北直人、孙世康四川人、苗之秀山西人、陈泯河南人、王贾陕西人、王平四川人。

  李贼看罢名帖,即传令请入帐中相见,众将谒见,各说自家的本事。李贼见这几日归来者如市,只道自家是个真主,一发痴心妄想,胡作乱为,无所不至。那一日自成升帐,聚集宋矮子、李岩、牛金星等,先定各职官衙,后议分派地方,领兵前去厮杀也。

  宋献策为大军师、牛金星为大学士、唐启元为大元帅、刘崇文为权将军、戈宝为正监将军、冯世为毅将军、王年为左监军、容天成为锐将军、王贾为右监将军、李岩为制将军、柏正善为果将军、苗人凤为左先锋、王漪清为龙骧将军、祖有光为右先锋、张泽为豹略将军、管无昏为前先锋、顾永龙为威将军、吴凤典为迅将军、朱浦为压队将军、赵礼为右营将军、孙世康为协赞将军、苗之秀为虎贲将军、李承元为征西将军、李牟为讨北将军、陈泯为镇东将军、张霖为图南将军。

  李贼既定了许多伪职,即差容天成、苗人凤、祖有光统兵十万,先去攻杀河南。李岩谓闯王道:「如今朝廷总说道虽云失败,只是先世惠泽,在民已久,近因年荒饷重,官贪吏猾,是以百姓不堪,在在思乱。我王欲收心,必假托仁义,见大兵到时,必开门纳降,又要秋毫无犯。在任好官,仍前管事,一应钱粮,正征一半,百姓自然乐从归顺。自成听了大喜,依计而行。即令李岩为前队,只因这番有分教:

  豺狼百万壮声威,东突西冲任指挥。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左良玉大战中州 张献忠惨屠西楚

 

  却说李岩领兵为前队,心生一计,暗差心腹多人,扮作商客,四下传布。说李公子仁义之师,不杀不掠。编成口号,叫小儿们歌。歌曰:

  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朝求生,暮求活,近来贫民难求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

  当时百姓连遭荒歉,又被官府横加苛敛,今听了这几句童谣,恨不得李公子早到。只是愚民认李公子就是闯王,却不晓得是一正一副。那时容天成的军马到时,河南百姓,投身归贼的,到有一半。此时闯贼攻杀河南,献忠攻杀湖南,两省告急表文,雪片的申奏朝廷,都经御览。崇祯召集百官众议,大臣杨嗣昌,亲督大兵征战,崇祯亲赐御酒三杯,上方剑一把。传旨道:「 卿此去务期速靖妖气,救民水火。」嗣昌答道:「臣当誓死杀贼,三年之内,必获全功。」 遂饮了御酒,领了上方剑,提兵二十万,来剿两省的反贼。行近河南,即上疏奏请增兵二十万,增饷一百八十万。因为这一本,害得那百姓置身无地,怨气冲天,分明是驱起百姓,归向闯贼。况且杨嗣昌每到一处,只把精兵来护卫自己,坐在湖广,尽调四川的兵马来护卫。使那张献忠乘虚入蜀,杀得绵竹、剑州处,血染山川。到了四川,又调河南、湖广的兵马来保卫。使那李自成因闻河南杀人,害得藩府福王身无地容。说起嗣昌那厮的罪恶,正是擢发难数。再说那时有一员将官,乃是总兵左良玉,此人忠孝为怀,骁勇素着,曾经屡次杀退张献忠。今嗣昌叙他的功劳,题请圣旨,加良玉为太子太保、平寇大将军,敕他协力征战杀向前去。那时督帅杨嗣昌,在归德府扎下营寨。先遣左良玉为前队,来到武安县地方。只见贼营摆开阵势,喊叫前来,当头贼先锋是柏正善,跃马抡起刀直冲到阵。这里游击将军左明国抡枪挡住,两下里一来一往,战了数十合,不分胜败,只听得左营里一声炮响,唬得那贼将惊惶,柏正善被左明国一枪刺落下马,中了左腿负痛而走。恼得那贼将权将军容天成,怒气冲天,自出来战。这里大将军左良玉,也自亲身来战阵,两营下一齐擂鼓,放炮三声。左良玉高叫道:「贼将何人,三百年来朝廷德泽弘恩,爱民如子,有甚亏尔,尔敢逆天违理,肆行无忌,今早早投降,免尔千刀万剐。」 容天成大喊道:「 来将速速归顺,尔自身得了朝廷恩惠,那晓得百姓受苦。只因奸佞满朝,贪污遍地,搜刮民间的脂髓,百计千方,逢迎主上的机关,神出鬼没。以致生民涂炭,蹈火赴水,还要说甚么德泽弘深,爱民如子。说罢舞剑砍来,左良玉把偃月刀架住,只听得战鼓齐鸣,喊地连天,二将连战百合。左良玉佯败而走,容天成乘势赶来,被左良玉着一个破绽,狠下一刀,正中容天成的右膊,跌下马来,忍痛走回。一时贼营乱窜,被左兵杀得片甲不留,弃戈而走,左营鸣金收兵不题。再说贼将八大王张献忠,统兵十万,前来攻伐襄阳,争奈他伏兵四路,杨嗣昌不知兵法,中他诡计,被他杀得三军离乱,百姓号呼,藩府襄王,合家被杀。杨嗣昌丧师辱国,自知有罪,自缢而死。左良玉虽有微功,只是部下士卒强悍,骚扰地方,料道官奏他纵兵掳掠,玩寇不援。朝廷准奏,将左良玉的官爵,降了三级,追了敕命。因此良玉部下的将士离心,不肯出力死战。张献忠打听得真情如此,乘势统兵杀入汉阳、荆州、黄州、岳州等府,长驱卷席,势如破竹。桂王望看下游惠王,相继奔逃。河南巡抚刘熙祚,亲督兵马,护卫两地藩王。争奈张献忠点起人马,追赶甚急,刘熙祚遣中军王永图护送了藩王,星夜前行,自己入永州城,做一个死守的计,以图杀贼。不料献忠预先埋伏奸细在城里,刘公刚刚进城,里边又杀出来,内应外合,把一个永州地方,大杀一阵。实时拿住刘熙祚,要他降服,熙祚原是忠心贯日的人品,到那时岂肯辱身从贼。献忠教手下禁他在水牢里,迫令投顺,刘公闭口耳目,不肯饮食。献忠又把刀锯来恐唬他,争奈刘公心如铁石,全然不惧。大骂道:「 清明世界,豺虎纵横,我食禄皇朝,岂肯甘心媚贼。尔不若快快杀我,使我忠魂游荡,还胜似屈身降人。」 献忠大怒,把刘公杀死于长沙府湘乡县孔庙中,公死后,庙壁上有自题辞世二首。诗曰:

  倥偬戎行已逾年,室家远递耗音悬。

  骷骸湖北俄成垒,宫殿湘南倏化烟。

  鹃血不沾无冢骨,乌啼偏集有狐田。

  死生迟速皆前定,惟此丹心映楚天。

  睽违家园又一年,亲颜不见念悬悬。

  山川草木俱含泪,龙虎旌旗尽带烟。

  妻妾漫劳寻蝶梦,儿孙戒勿种书田。

  苌弘化碧非奇事,尽取孤忠向九天。

  后人有诗赞曰:

  昔日真卿骂禄山,至今生气满尘寰。

  刘公殉节堪同调,忠烈清名振两间。

  刘公既死,全楚尽亡。各路告急的表文,却被奸臣藏匿,不肯奏闻天听,只顾胡涂了事而已,那有为国为民的念头。此时李自成已闻得湖广被张献忠夺去,又因前日容天成败于左良玉之手,不胜愤怒,要杀容天成。幸得制将军李岩保佑告饶,许他带罪立功。再遣毅将军刘崇文,为压阵大将军,管无昏为前先锋,赵礼为右掣将军,王襄为左攻将军,点齐三十万人马,来河南攻州劫县。将开封密密围住,开封府藩封的周王,自己捐出帑金一百万两,招兵买马,与他对敌。虽则征战无休,杀伤无算,也还亏他拦挡抵抗几年。忽一日黄河里洪水为灾,满城都浸了如海,冲破了城垣,把一个开封府地方,弄成一派的汪洋之海。周王乘船走避,一府百姓尽为鱼鳖。有诗为证:

  黄河水决势如倾,万迭狂澜五岳崩。

  惊起蛟龙吞日月,奔腾波浪陷藩萍。

  人民可叹为鱼鳖,庐舍堪嗟逐便萍。

  灾害如斯天意定,已悉国事有纷争。

  却说那黄河水决,乃是一个天数。地方上传说开去,只道是闯王用计,决水攻城,四处官民,闻得这句话,愈加恐惧。又兼他人强马壮,所到之处,望风而溃。那贼一发趁势攻杀南阳、怀庆等处,朝廷闻闯贼劫掠地方,还道是个萑苻草寇,竟不知到河南全省失陷。这都是当道的官员,弥缝掩饰,玩寇养奸,弄成大事。直到那贼势焰炽的日子,上边略晓得风声,方才敕下兵部会议,提调七省抚臣起兵会剿。各省抚臣不过羁应了事,只以无饷为辞,或有贿赂当权,求止其议。因此大兵到底不集,贼势更加猖獗。又兼洞蛮入境,直抵西川,害了人民。地方官或逃或降,朝廷委大将军赵希云,统各边兵马来厮杀,又遣副将钱国策为先锋。赵希云智勇无敌,决胜长才,蛮兵怕他机谋,只得收回军马。国策连追进兵交战,希云道:「此是敌人诡计,其中必有伏兵,岂可造次而往。」争奈国策不知兵法,粗莽贪功,便道:「 我兵厚集,不乘胜长驱,更待何日。倘若屯兵不进,即系观望逗留,朝廷知之,罪责不小。」 希云被他逼勒不过,只得下令杀山西。闻洞兵即佯走,我兵追赶数十里,果然伏兵四面而起,将我兵截为数段,首尾不能相顾。方才悔恨,只是噬脐无及,遂扮作小兵,逃走去了。因此全军尽覆。那闯贼越加横行杀掠,盘踞州县。崇祯十六年秋八月,再敕兵部尚书蒋专阃督兵十万,扎营河北地方,克日征战。那李闯闻知蒋督帅,率兵讨战,便与都督大将军刘崇文商议妥当,将营内精壮士卒,并锋利器械藏匿了,而故意把掠来在营中的良民,扮作贼兵,前来对敌。这里蒋督帅统兵杀去,杀了一二万首级,那里晓得就是朝廷的赤子。蒋督帅又乘胜杀入贼巢,追奔百余里,贼又遣讨北将军李牟,率领贼众,前来诈降。假说贼众畏惧蒋爷,如犬羊之畏虎,只得奔逃,不敢对敌。蒋督帅信以为真,直入其窟,不意贼兵十面埋伏,哄得督帅大兵齐集,诱入伏中。大炮一响,吓得胆战心惊,只见贼兵齐齐杀出,督帅贼势纵横,被贼兵分头掩杀,死的死,降的降,全军覆没,蒋督帅单骑逃走。只因这番有分教:

  秦关失守,藩王避祸亡家;

  宁武遭屠,镇将殉身报国。

  不知贼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自成计占西安府 督帅兵掠东光县

 

  话说蒋督帅走后,李自成乘势杀破潼关,直入西安府,驱逐秦藩,占踞宫殿。先是蒋专阃未败之日,有进士任流见贼势危急,恐专阃轻战取败,即痛切上疏秦之。其疏曰:

  臣闻主忧臣辱,古今之通谊也。值今圣明御极天下,岂有难为之事。但空言则有之,而实事竟少。贼寇被折,屡经岁月,俄而报捷,俄而失师,重烦我圣明大虑,则以本谋之未立,而见之未远也。臣请折衷天下大势,与狡寇本情而次第谋之。今天下大势,以西北制东南,以东南奉西北耳。乃者,寇起中州,据我心腹,图我荆襄诸郡,扼我上游,大中州之隔神京,限以一河也。荆襄之去陪京,只十五日也。而不敢即窥者,臣以为贼之计狡也。计贼渡河,必北顾秦蜀,窥南又不便骑射,以为渐图秦蜀,则可以安意渡河也。南图淮阳,即陪令孤生也。此二策者,安危系焉!何可不及图之。顷者蒋军阃以数万之师,搏数十万之剧贼,孤军深入,数以捷闻。臣尝对所知曰:此诱敌也,今果以愤师报命矣。夫抚臣岂非一担当之臣也。然而兵有犄角,有牵制,有应援,有虚实,岂可以数万之师,博虎狼于穴哉!尝闻王剪之伐赴也,请兵六十万人。汉高帝之困项羽也,必候韩信三十万师之至。盖多寡之数,强弱分焉。彼已见焉;今寇虽非楚赵之比,而国家全胜远过秦汉。然歼大寇必大举,欲大举则必召数十万之师,入而齐集而攻之,以分其力。谁应援;谁虚实,谁牵制,谁犄角,着着照应,使之疲于奔命,救接不暇,然后可一鼓而歼之。盖贼之所患者,分也;我之所恃者,合也。闻楚郡伪官,请兵于贼,不许,则贼之所忌可知也。今议者又曰:贼兵渡河也,臣愚以为贼必不遽渡河,但恐秦兵新败,贼必乘虚而攻,使专阃而据关固守也。俟贼屯兵城下,智尽能索,师老力疲,而后议取之,犹可为也。若以新到之众,关关迎敌,胆惧心怯,必致奔溃。万一寇闯城而入,三秦一去,贼得专力渡河,天下事不忍言之者,此臣之所为痛哭以请也。伏乞非此专阃据关固守,忽出讨战,天下幸甚。

  却说这本,若是朝廷准奏依行,岂不是个胜算。不意竟置之高阁,所以专阃的溃败,一至于此。再说李自成入陕西,把秦藩赶了出去,踞他的宫殿,称孤道寡,恣意披猖。朝廷再遣徐应奎为陕西督抚,那时徐应奎闻得这个差遣,不胜恐惧,日夜号哭。兵部竟不敢改推别一个官员,也不上奏天子,只管催他前去。应奎不得已,来到地方上,一些事体,也有置不来。连那山西巡抚高懋仁,也孤立无助,地方上全无整备。李自成四下里着人打听消息,只见协赞将军孙世康来报,明朝君懦臣奸,做事无不掣肘。今各处地方无备,若要取天下,如探囊取物耳。大事宜急急早图。不可失此机会。自成闻之大喜,即传言各地方,才称仁义之师,不淫妇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所过秋毫无犯。但兵临城下,不许抗违,第一统要官员出迎,第二统要乡绅投服,第三统要百姓跪接,如闭城拒守,攻破之日,尽情屠戳,寸草不留。那百姓见了这般传谕,那一个不望风迎降。不几日间,全陕俱陷,自成既据了全陕,就打点去渡黄河,来取山西。那时进士任流又上一本,乃是防河战寇的策。其略曰:

  臣闻居得为之地,尽瘁以靖乱者,大臣之事也;居不得为之地,忘身以进言者,小臣之心也。昔汉当承平之世,书生贾谊犹痛哭流涕以请,况今天下乱行已成,民心将二矣,此时若不早图,则天下或几乎失矣。臣今谨陈灭寇四策于左:其一曰,贼之据秦,而下我城池之速者,假仁义以诱之也。其实小民爱国家,三百年培了自我一心,何尝一日忘本朝也。巡于死而动于利耳!为今之计,若不收民心,凡神京之地,暂免正供,现在之人,可以做派,则小民且曰国家多事如此,而犹我民之依依也,必感奋守死矣!况楚豫民已剥肤,急迫连逃,未必应也。山右为神京三辅,过督之恩走险矣,则民心当收者,一也。其二曰,民志定能效死,勿去而后可扬谋御寇,御寇不可浪战,计必防河,然而二十里之河,岂能处处而防也。垣作道里,分屯扼要,如常山蛇势不可,然而相去寥阔,无崖照管,计必沿河一带,多设烽火,如戚继光传炮之法可也。而接应巡逻,又当多造战舸,大设火箭神枪手,上结木寨,为犄山焉。则往来疾快,可以救援,可以截杀,可以击贼渡而避不由,庶无误矣,则防河以备水战者,二也。其三曰,河而备又当谋善后,夫孤军河上,后动无闻,行师大忌也。是必设兵于太原平阳之间,为声势应接之计焉。盖太原东控并地,南弭沁水,接壤平阳,西北邻邦,塞大同京师之藩蔽也。而来阳之西南,俱界黄河,东引泽州,北阻汾阳,又太原之门户也。诚当用宿将,练士兵,积粮刍,增楼橹,具火攻,为必不可动之势,以为河土声援,而防河之师,庶有据矣。然而山右县郡,城守戒严亦如之,则金城百二矣,故河北守之宜详者,三也。其四曰,守既详,而后可以议政,请召天下之兵,征各省之粮。然而兵有奇正,中原者,贼之心腹也。宁甘肃者,贼之后背也。所当下民诏遣使悬赏,指挥方略,以撄其心者也。汉中者,川陕之襟喉,贼之后门也。所当速召两川之精锐,且屯且攻,以牵其后者也。东都河南者,贼之左腋也。所当招降土寇,安集遗民,设镇将于汉楚之间,俾之练土著,备扼塞,给牛种、广屯甲,以封潼关者也。夫我患无饷,彼岂能空腹而战哉!惟能如是,而贼则后不敢窥川,前不敢渡河,左右不能越楚,寇兵步坐数十万乌合之众,食于一隅,自毙之道耳。我乃用一奇兵,内外交战,一鼓而歼之,此百不失一之算也。故能守而后能战者,四也。伏乞陛下裁夺,勿视为空言,国家幸甚。

  且说任流这本,分明是对症的药方,那里病人俱是曰讳疾忌医,旁边的服侍人,又不肯尽忠进谏,使这几款最功用的条陈,竟成为无用。正是病日益增,死日益迫,看看败坏,渐渐倾危。那李自成统贼兵五十万,预先在沙涡,已打造的大船三十号,又夺取民船一万余只,装载许多人马,竟从沙涡渡过黄河,上岸杀来。统督大元帅徐应奎,无计抵敌,望风奔走去了。遂至山西一省,势如破竹。李自成得了山西,到甲申岁首,僭称国号大顺,改为永昌元年。甲申元旦,京师里忽有大风,从西北而来,但见:

  扬沙走石,地袭山崩。唿喇喇只闻虎唬鳌鸣,黑漫漫难辨东西南北。千年古树连根起,百丈危峰越涧飞。人人目瞪兼口呆,面面相看皆失色。

  这风吹得皇城内外,人民恐惧,屋宇崩颓,自古到今,也不见这般怪异。钦天监奏道:「岁朝风从干起,主暴兵骤至,城破君忧。」那时相近黄河州县,都有伪官到任,占据地方。朝廷闻得闯贼利害,再遣辅臣曹春督领大兵征战。崇祯帝告庙已毕,赐上方剑一把,御酒三杯,降旨道:「先生此去,如朕亲行。」这日是甲申年正月十六日,复又风沙大起,古侯天文书上说道:「出兵遇风沙,师覆不还家。」 是日曹春饮了御酒,领上方剑,拜辞皇上,统军前进。来到涿州,撞见逃回的败兵,也有断手的,也有折脚的,也有枪伤、箭伤、割耳、截鼻的,纷纷奔窜。曹春方才出兵,见了这般形状,心甚不喜。及到东光县,因为兵卒强悍,或奸淫妇女,或抢掠财物,东光城里百姓,紧闭城门,不肯放他出去。曹春下令全军一直杀入,城里边人民,未遭贼兵屠戳,先被王师征战。可怜!可怜!且说定真府知府袁成春,闻得贼势凶恶,把家小预先送出府外,巡抚徐标知他有叛心,便叫手下拘拿下狱。那时徐标部下诸将官,俱是叛党,打听徐标上城,筹划防守计策。仓卒里乱窜起来,便把徐标一刀砍下。遂杀入牢中,放出袁成春,成春实时行文,所属川县密约一齐反叛。过了十余日,贼兵到时,成春率众归降,并杀入宁武关。总兵周遇吉,忠勇天生,威名久着,率领追兵二万,前来对敌。把贼兵杀得血染黄沙,尸横青草。当 不起贼兵接应的甚多,遇吉日夜在城巡守,城外并无救援,城内粮草已尽。被伤士卒,十已五六,打进的石炮、铅弹,分明似雨点一般。一时里城门大开,贼兵四面杀入,周遇吉还从小巷力战而败,只得退入公衙,升屋弯弓对射,力尽被擒。贼逼令投顺,遇吉大骂不屈,贼人把他凌迟死,全家俱殁,百姓尽遭屠戳。后人有诗赞曰:

  宁武将军报国恩,呼兵巷战集云屯。

  雎阳力尽身遭戳,忠节还教万点存。

  遇吉被杀,宁武城陷,贼又杀入居庸关,来攻大同。只这一番有分教:

  贪禄王臣,不念君恩图富贵;

  怀忠志士,每抒经济数时难。

  不知贼兵攻杀居庸大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冯师孔榆林殉节 朱之冯宣府捐躯

 

  话说贼兵杀入居庸关,来攻大同。宣府将金升与其左右商议道:「自成闯王势胜,将勇兵强,我朝国运将终,人衰马弱,我意欲弃衰就盛,以保富贵,汝以为如何?」 左右道:「将军之见极是,在我等愚意,须是速速投降的款曲才是。还有总兵王力,亦有归顺闯王之意,更须约彼同心做事。」金升遂写密书一封,遣使往王总兵府中投递不题。

  且说进士任流,自二月初旬,离了北京,来至天津,拜见抚援当道,谈及时势,无不相向流涕,且见天津守御,兵微将寡,人心离散,忧闷不已。即遗书抚院,其略曰:

  国家多故,朝野如沸,津门处神京南不三百余里耳!以尊老年台,壮猷元老,镇抚其间,则李韩国之任也;振京神之左%以行刚测,则王文成之责也。津门人心,戴老年台如代慈母,不惟可守,而且以战。然兵力单弱,风败不禁,则又可忧矣。漕渠浦内有警必争,不待智士而明。则天津之兵,原设犹患其少,奈何可以外撤哉!此则其之所为,深忧者尔!

  此书虽上当道,争奈力不从心,只是个议论多,成功少,并不曾做甚么事体,可叹!可惜!又有天津总兵姓文名武备,纵兵掳掠,阳有叛逆之志。要把监军太监丁四心,擒缚献贼,投降请功。任流不惜身命,直到文总兵寨里来,大哭道:「祖宗德泽恩厚,今上恩礼休渥,将军当熟思之,勿谓贼党遂能有为,而作此背主之事也。而今英雄方起,豪杰响应,一闻京城失守,普天同恨,门庭皆其敌也。幽燕一隅,有大河隔绝,使打从旁而与者,秦晋可二断也,贼之首尾既不能相应,又有义师外援,智士内附,便一鼓可擒耳。此地亦当有为,何况将军世受国恩,勇略盖世。今军粮在潞河者,不下四万余石,城中尚多余积,此数年粮也。且各标兵,亦满万人,兵器堆积如山,将军诚能抚而用之,以扰其腹心,此桓文之烈如此。不然,或提兵南下,倡义同来,亦不失为纯臣,奈何从逆也?且丁太监奉皇命而来,岂可约以献贼,倘义兵一到,将军百口难辨矣。」 那丁太监亏了这一夕话,得了性命。只是文总兵降表已行,如汗出而不反。流自是回京师,闻贼兵攻杀宣大,即上一策到兵部来。其略曰:

  夫贼之云翔而不敢下者,畏二锁之议其后也。速驻兵真保,声援太原,犹可以壮宣大之援,少分贼之势。今奈何泄泄从事也?恐过此以往,如从枕席上行师,此时真可痛哭矣。

  却说满朝的官员,看得国家大事竟同儿戏,随你甚么条陈计策,并不允行。只是京城内沿街,摆列些铳炮,防设些族丁,把守各胡衕,只虚张声势,每日在城上,置备些箭石,等待贼来。那时朝廷下令,对总兵唐通、吴三桂、黄得功、左良玉各受侯伯的官爵,宣召进京守护。吴三桂部下的兵卒,素称强勇,最能攻杀,只是镇守的边外,道途甚远,不能刻日而到。独唐通路迅,赴京且快,入朝面圣,俯伏丹墀。皇爷降旨道:「 大寇逆天不法,荼毒生灵,扫荡之功,赖卿一人。」唐通道:「臣虽不才,愿捐躯报效,使元寇及早歼夷。」皇上大喜,甚加慰劳,遂赐金银元宝各二锭,彩缎一端。唐通谢恩而出,打点兵马,以备剿贼出战不题。再说总兵王力,在帅府中,分理军务。忽有金将军差来兵卒,当堂跪下,投上书帖一封,王力令来卒暂住寺院安宿,以待来日打发回书。来卒辞出,王力亦即退归私衙,将书开看一回。写道:

  侍生金升顿首拜书,国事如此,台端自知,无容置嘴,但我等久为文臣所抑,不啻犬马之贱。今闯王强盛,奸佞在朝,我辈虽欲树功,决致反招奇祸。语云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不若共建降旗,以图富贵。台端谅能鉴其始终,而快然从事矣。特此奉约,仍乞赐鸿音,以慰下怀。戎事旁午,余不尽赘。

  王力看完来书,把头连点道:「知哉!知哉!金公已先得我心矣。」即写下回书封固,唤进来使,赐与酒饭银两,打发转身不题。再说襄城伯李国祯、都御史李邦华等见贼势利害,恐有不测,奏天子南迁,以抚安军众。被兵科给事中尤日隆强词,便说道:「天子南迁之请,似未宜轻举,以惑民心,以摇根本,伏乞皇上斟酌行之」 等语。因这一本却不曾行,只以太监卢性宁、高潜等十人,为天津、通州、苏州、山海、两淮、江浙、两粤等处监军,以致民心不悦,百官丧气。时兵饷告急,将士分心,宰相陶品心令衙门各捐助,乡官人家,各养兵士,多少以官爵大小分别。百姓也捐助,分别上中下三户出银,并不遗漏一人。任流见事势不好,只得来见宰相陶品心道:「辅相曹春今驻师河间,标下总兵冯斗尚有军士万人,速请曹春同赴居庸,与唐通协守,犹可以镇抚万一。两京营兵,心不可恃,当请至尊亲出慰劳之,以激励军心,未必士气不奋也。至于探听不实,道路之间全凭往来众口,道路讹传,风影莫定,贼之行止未知,又何以探贼之虚实也。请出重赏,募力士,设塘马,以伺贼势。一面捐内帑,分赐营卒,犹可以立以待援兵也。不然度不能时刻守矣。」 品心不听。任流大哭道:「大丈夫死则死耳!诚不忍见贼之入也。流虽未曾授官,君之臣也,臣谊当死,然与其一无所为没没而死矣,不若拼生力战,雪恨而死。」因与友人程玉决道:「祖宗德泽在人,天命不去,江南忠义之士不乏诸老臣,任流此行,若能倡义江南,同心雪耻,事成则国家之福,不然者流有慕于文信国矣,此时庶可以死也。」看这言语烈烈,却是任流热血一腔,忠义所激。奈何奸臣用事,如水投石,不以为意。再说昌平州兵卒,因连日缺少钱粮,聚积几千人众,杀人放火,抢掠财物,把一个州城里官厅居民,烧得干干净净。巡抚何谦立拿乱首,枭斩示众,即奉命待罪镇守。居庸关寨贼兵,又杀入榆林。巡抚冯师孔忠勇性成,发兵出榆林,兵强将锐,颇知报效,挥成阵势,与别处不同。但见:

  五色旌旗,按着五方;八门遁甲,排成八卦。金木水火土,有相生相克之形;东西南北中,有互纵互擒之用。坎离震兑施谋秘,景死惊开设数奇。军中主帅胜沙陀,阃内军师赛诸葛。

  贼将刘崇文看见摆的阵势奇怪,也就布起天罗地网的阵势,前来敌对。但见:

  四方旗旃,画的是二十八宿真形;两队先锋,来的是三十六员勇将。呼呼喇喇军声眬,飒飒漫漫杀气腾。扬沙走石满乾坤,舞剑飞枪满宇宙。

  两阵相对,鸣金大战,那边勾镰枪斩马势雄,这里双板斧砍入势恶,一来一往,胜败难分,千合千回,输赢未定,忽贼营伏兵四起,趁势杀来,我阵乱窜,被他分头截杀。抚臣冯师孔、知县吴从义被擒,要他投降,两人宁死不屈,从容就义,后来有诗叹曰:

  从来将士说榆林,力战纵横数百寻。

  城陷身亡神鬼哭,怎教血泪不沾襟。

  榆林既陷,贼兵趁势杀入宣府,宣府兵卒,敌不得榆林好汉,一味怕死要降。总兵朱之冯是个忠义大将,对百姓军士道:「朝廷三百年恩德在人,死生尽是天数,岂可一旦从贼,失了千秋大义。」 众人答道:「都爷爷听我降了,方能救得一城性命。」之冯见众百姓这般说话,也无可奈何,只得独自一个巡视城垣,指着城上的红夷大炮道:「尔们若肯放一炮,我就碎尸万段,死也甘心的。」 众人恐怕惹祸,抵死不肯,之冯没奈何,只得自己燃着火,点那药线之时,却被众兵与百姓,一齐拥上捉住,不容点放。之冯知事已大坏,不能挽回,便夺刀自刎而死。后人有诗叹曰:

  中流一柱万波抵,空使将军勇更骁。

  堪恨愚民惟怕死,谁知德泽沐皇朝。

  朱总兵已死,贼兵杀入城来,恣意掳掠奸淫。那时百姓众兵,互相埋怨,已是迟了。贼又杀入昌平,总兵李守练,自刎而死。昌平州破,再杀至居庸关来,总兵唐通、太监杜秩亨两人出战,贼将李弁拚成黑虎偷心之势,两边共有四十万人马,混乱厮杀,只见贼营里赶出一只老虎来。但见:

  玄质黄章猛兽,乌头白额山岩。咆哮惊人,腥风几阵。见者心摇胆落,闻者魄伤魂升。南北东西任纵横,一口把唐通咬住。

  那虎在战场之中跃跳起,两只吊眼金睛,放出红光万道。士卒见了,纷纷乱窜。唬得唐总兵,魂不附体,望风倒地却被这个老虎一口咬住。那时贼兵四面围合,这老虎原不是真虎,却是假扮的,倒下虎皮,乃是贼将容天成。当下唐通就擒,杜秩亨降服,贼兵杀入居庸关,抚臣何谦被杀。未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崇祯皇泄露玄机 张真人祈禳妖孽

 

  不说贼入居庸,且说宫禁不如的妖异,当崇祯十六年秋八月,皇极殿内,忽听得一声炮裂。但见:

  腥红血注,势若奔流;出自殿庭,状同渍沫。熏入秽气沾衣恶,迷目妖氛白昼昏。朝臣宰相尽惊惶,内监宫妃皆恐怖。想是当年天雨雪,而今重见只灾殃。

  又看见一个年少妇人,浑身缟素,或当黎明,或遇昏暮之时,满宫奔走。宫人追逐紧急,他便隐身不见,宫人好生害怕。那时贼势利害,崇祯皇帝无计可施,宫中有秘室一所,系开国军师诚意伯刘伯温封锁的。上面写道,凡国家大变,亦可开视,不得轻易泄露,以致祸端。那时崇祯帝御旨,要开封验视,看是何如应兆,甚么机关。圣驾亲来到秘室门外,但见此中:

  重重封锁,如镇压妖魔;密密牢笼,似幽囚怪魅。四围石壁生寒气,两扇珠门隔日光,阴风凄惨自空来,恶氛迷漫从地起。

  崇祯看罢密室,即命两个太监揭去封皮,打开金锁,推开两扇红门,圣驾躬行步进。只见里边黑暗无光,妖气氛迷目,两鼻孔呼吸难通,双脚膝站立不定。崇祯帝及随从人等,未免有些害怕。少停半晌,觉室中微露光明,仔细一看,见一个朱红木柜在内。皇上命人打开,两个太监把金瓜齐将柜打得粉碎,见滚出三个轴子来。把第一轴展开看时,却是画的文武百官,俱手执朝冠,披发乱走。皇上问道:「这个是何谶兆?」内官奏道:「据此图形,想是官多乱法。」再把第二轴展开,画着许多兵将,倒戈弃甲,官民携男带女,奔逃之状,皇上又问,内官又奏道:「 想是军民皆叛也。」皇上勃然变色。又把第三轴展看,只见的轴中绘像,宛似圣容,身穿白背搭,左足跣,右足有朱履,披发中悬。皇上如前又问,内臣道:「未来之兆,祸福难分,非臣下所能预泄也。虽云屡见不祥,今皇上仁爱治民,刚断理政,从来以正胜邪,纵有微怪为灾,是亦不烦深虑。」 看罢圣驾回宫,闷闷不乐。次日早朝,钦天监奏称,夜来西方有星名曰长庚,较昔大异,光芒闪灼,有四角,中有刀剑旗帜人马之影,似争斗象,且倏大倏小,倏隐倏现。又南京科道衙门奏称,凤阳地震,其声如吼,一日三震,人人惶惑。圣上见了许多灾异,即颁罪已的诏书,遍告天下,传谕内外诸臣,通行各省,俱要省刑停乐,不许宴饮,专尚茹素。那诏书上略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薄德,迭罹天灾,蝗旱频仍,生民涂炭,寇贼披倡,人心涣散。皆是朕罪日深,是致朕心日拙。兹特诏尔朝野诸臣,直言无隐,进谏无私,或禁闭邪心,或开陈善道,务使天心感格,世转雍熙,上下咸宁,臣民胥庆,尔其钦哉。  崇祯十七年正月十五日诏

  崇祯帝颁下诏书,又遣礼部一员,赍发沉檀降速等名香三炷,朝天官烛三对,大红云鹤氅衣一袭,镶宝七星冠一顶,跪罡踏斗七跃覆一双。前往至江西龙虎山,宣召三天大法师正乙张真人诣京,要设延喜万寿禳妖护国清醮一坛。礼部官领旨,带了一从行人,赍了钦赐物件,来到江西广信府贵溪县龙虎山下。张真人闻知圣旨来到,连忙下山,排设龙亭香案,五拜三叩头迎接。礼部官来到天师府门下,但见朱宫金碧、玉衬瑶华,上面金字牌写曰「 至一天师洞府」,上清宫两边对偶一联曰:

  网维岳渎威仪广  叱咤雷霆号令雄

  礼部官入了天师府里,真人受了御赐物件,礼部官道:「奉旨宣召真人,不可久延,须要刻期进程。」 真人应诺,吩咐掌宫道士,安设酒席,款待礼部官。次日带了道录左赞法真人、道纪右护功真人、驱雷掣电真人、移星换斗真人、飞乌走兔真人、呼风唤雨真人、祛妖除邪真人、宣祥至瑞真人、执剑仙童、握符神将、随坛护卫功曹使者,一应人员,赶走上路。自江西到京,却有四千多路,如今正乙天师作起法来,只见这几号座船:

  星驰风迅,彩飞云腾,雾起烟迷,牙樯波鸣。呼呼响千里须臾,喇喇声长途顷刻。却如一叶随潮去,竟似双凫逐浪来。

  只三日间,到了北京城。专候次日五更三点,真人进朝面见天子。崇祯帝降旨道:「近来天灾屡见,宫禁多妖,皆由朕之不德所致。虽第行修省,然必烦卿冥通上帝,为朕敷陈,庶或转祝为神,化灾成祥。」 真人奏道:「 吾皇引咎自责,以抚天下,如此立念,安有天心不格,灾害不除哉!臣愿立成醮事,以报圣恩。」 崇祯帝再三慰劳,真人谢恩辞阙,来到万寿宫中,建起罗天大醮四十九日。又选附近宫观道士三百人,在坛执事。每三日圣驾躬临,行香祈祷,真人坛前跪下,恭读疏文。其疏曰:

  伏以承平既久,祸乱应生,虽理数之自然,亦愆尤之所致。臣等绥临四海,叨社稷之鸿图;抚有万方,苻生民之重寄。殊惭薄德,招谴非轻,咎紊弥深,灾殃迭见。臣特自陈六事,祷切桑林,敢用仰叩玄穹,仁敷黔庶,及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统无灾,灾尤恩弭。右疏谨献金阙寥阳玉清上帝。

  七七醮完焚疏,真人俯伏坛前,神游帝阙。蒙玉清御言付嘱,转程寤来,不敢宣露密语,回奏圣上。但道一切奏闻,已蒙上帝鉴纳,其诸灾异妖孽,已命北极佑圣真君,馘斩收逐矣。天下苍生,惟愿吾皇保护国家绵绵,万子万孙。奏罢即辞归江右不题。再说唐通杜秩亨降后,贼势越加利害。督师曹春驻扎保定,不料一病缠绵,百事废弛,兵士纷纷逃窜,城守一空,春没奈何,也把城池降了。京城里没计摆布,忽奉旨守城,遣公科道各等,分守九个城门,盘诘出入。御史王章看见塘报没有实信,只得遣家人四路打探来报导,大同、真定官民俱降贼了,连州、广平等处都望风纳款。为此上奏十本疏,条陈战守的计策,正遇兵部无兵马,户部没钱粮,为此等缘故,王御史的奏议,竟不得依行。王御史只得写一封血书,送与南京兵部,求他发兵过江,早赴国难。又遇山东地方一伙贼兵,在那里杀人放火,南北不通,大失所望。又见朝无同志,知国事大坏,虽日夜焦思,亦无如何。皇上召集百官议道:「连日寇报紧急,真定、保定俱失守,众卿有何良策?」 百官点头默然,帝叹曰:「 朕非亡国之君,诸卿皆甘为亡国之臣者,何也?」 忽见太监杜勋自宣府回宫,叩首奏道:「 勋奉上钦命,前往宣府公干,因见逆贼旗帜蔽天,干戈遍地,人强马壮,锋不可当。宣府已成粉碎,不日即犯京师,皇上当早为之计。」 帝闻奏又问群臣曰:「贼势如此,卿等作何调度。」 众臣面面相看,并无一策,但言北京王气已尽,不如早早南迁。帝大怒喝道:「尔们一派好贪,平日只顾营私,不肯为朝廷出力,今日败坏至此。国君死守社稷,他复何言。」 群臣尽皆俯首低头,并无有一筹之展。只得推举太监曹化淳出镇,叫做太监兵,一应的饥饿、阵伤、残败众卒,尽投各监伍下充数,真正守不成守,战不成战。看那京城内外,队伍空虚,从来没有这般狼狈。有职方司张正声,博咨方略,召见方吕二生等,裁夺打听贼情。二月十六日来报导,贼首恶逆无天,十二皇陵俱被震动,宫殿皆焚。贼分队扎营,自昌平至今,四面环绕,分一队劫杀通州、天津等处。其余贼众,从沙河直抵平子门,恣行焚掠,火焰漫空,炮声不绝的杀来。朝中得了这个警报,无不惊惶乱窜,哭哭啼啼。到次日贼兵拥至城下,内外交通,满城是贼。原来预先埋伏,或是买卖生理,或是酒米店业的,或是卖卜算命的,又或是所贪了相败弄,盛行卖官鬻爵之法,那些贼党,分明是与他一个路径。买官的大半都是贼党,所以内应外合,几日里边暗藏得许多奸细。只因这番有分教:

  十七载惕厉忧勤之帝王,龙驭宾天;

  三百年太平锦绣之江山,金瓯堕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尽节忠君臣并烈 殉社稷帝后同崩

 

  话说贼军师宋孩儿来见李自成道:「 臣观明朝王气之绝,当在本月十八日丙午,是日当有阴雾迷空,凄风苦雨,是其应验,十九日辰时,都城必破无疑。今若不乘此机会,恐有援兵四集,又要迟至六年之后矣。又有谶语几句道:

  孩儿军师孩儿兵,孩儿攻战管赦他。

  只消出了孩儿阵,孩儿今取北京城。

  据此谶,吾王须要选未冠十六岁的童子,号做童子兵,令他扒上城去,方能济事。」 李自成听说大喜,就点起精壮童子五千人,各给弓箭刀枪,叫他四面扒城杀人,做个前队,后面大军接应不题。且说北京城里,满城奸细,贼兵破了昌平州,把十二皇陵树木,砍伐得精光,宫殿焚烧做赤地。劫夺通州粮饷,自沙河而进,直犯平子门。彻夜火光烛天,四面炮声动地。崇祯帝见事势不好,即召在朝诸臣,一同议事,速速调取人马,勤王援救。当下惟有户部官吴屡中上议,须令在狱各犯官,捐资充饷,以赎其罪,其余诸臣,束手无计。崇祯帝知事不可挽回,不觉两眼如珠,诸臣亦相向哭泣。崇祯帝指着众官道:「 尔们读诗书,惟空谈今古,三场文论策,都是一派浮言,到今日里,全无计策。如今在朕面前,假装一哭,济得甚事。罢!罢!朕只是死守社稷,毕朕之心。看尔们后来,更事他人,惟恐不能始终尽善。」说罢,众官也无言对答,默默而散。再说有个颖川子,看见贼势来得凶猛,便问各官,问个安危若何?这班官府,都是掩饰浮词,说道无害的,可以不在慌张,仰藉圣天子威灵,不过坐困几日,拨开云雾,即见青天。有个登台鼎的,尚自言笑如常。只有大学士范景文、尚书倪元路、都给事吴麟征三人形容憔悴,慷慨激烈,口称圣上焦劳如是,吾辈何以为策,惟有披沥尽瘁而已。颖川子与这三个官府,正说话间,只见家人来报导:「 贼党枚将军发到马牌,定于十八日入城,行至幽州,会同进发。」 颖川子见说,连忙走出打听,只见人人惊骇,个个尽皆摇头吐舌,急忙寻个隐僻去处,潜躲不题。再说崇祯帝在宫,与司礼太监王之俊,哭泣相对,御书交二太子,想是机密事情,私与之俊看罢,仍把御笔涂抹。一时京城即议论纷纷,也有说神京天府,万难摇动的,也有说窥贼的志念,当不在此,是要到天津地方,劫夺粮饷的。到下午来炮声不绝,城外大兵旌旗满眼,喧传勤王兵已到。却是唐通叛贼,他的部下还要来索饷。一时间民心惶惑,男女奔逃。闯贼又遣贼党杜秩亨,密奏天子道:「平分天下,方可息兵。」朝臣皆以为可,天子流涕道:「 祖宗费了多少精神,历尽千辛万苦,创此山河,为不肖子孙贪于安乐,一日里把地方割去,朕即死归泉府,亦无目面见高皇在天之灵矣。故宁死则可,割地则不可。」 那晚更深后,天子同着太监王之俊,微行出门,见事危急,即步到成国公府中来商议。守门的不晓得是天子,只道是甚么官府,禀道国公爷赴宴未回,天子慨叹还宫。公主也奔到皇丈嘉定伯周府里来,门上的厮役,也不知是玉叶金枝,那里敢传报,公主只得仍走还宫。那国母周皇后手内持节,绕宫巡走,哭泣道:「天灾已降,大祸临头,尔等有志的,须要早寻门路。」 又巡走两遍,归宫正要自尽,而天子亲率禁军四百余骑,欲杀出前门,门上兵卒,只道是内里有变,便要打炮反击。天子只得从百家胡衕,绕城头而出,望见守御的兵士,器械全不精锐。忙返驾回宫,对皇后道:「 大事去矣。」 相向大哭,国母宫的宫人,也是环绕哭泣。天子挥手道:「 尔们且去,各自寻各路罢!」 这些宫女号呼四散,狂叫出宫,填塞街巷,纷纷乱窜。天子驾至武英殿,密召各门守城官,将白灯笼每门付去三个,嘱道寇信缓急,自一至三,宫中只望此灯为号。守门领旨而出,圣驾回至干清宫内,将太子定王付与周皇亲,永王付与刘皇亲,嘱道:「社稷倾覆,使天地祖宗震怒,实尔父之罪也。然朕亦已竭力尽心,其奈文武诸臣,各为私心不肯后家先国,以此败坏如此。尔今不必问其祸福,只是合理做去,朕无他虑也。」 说罢天子与两位太子,放声大哭,相别去了。天子乃进寿宁宫,看见长公主,也是大哭。天子便欲砍死他,手不能举,停了半晌,猛地狠下一刀,公主将手来连掩。一臂已砍破断,昏倒仆地。天子又到西宫,见爱妃自缢,因绳断堕地,天子即把刀砍死,又把爱妃数人尽皆杀死。又到坤宁宫,周皇后见亦已自缢。天子长叹一声,再登皇极殿,把景阳锺亲手自撞,钟声远振,响遍京城。要集文武百僚,并不见一人前来问候。天子把拿着一把三眼枪,率领内监十数人,来到前门,望见城头上,尽起白灯笼,三碗一起挂起。天子知天命已去,不可挽回,急遣宫人,迫令张太后并李娘娘速死。然后剌血亲写遗诏一封,缝随身衣带内,披发覆面,衣履不成,竟向宫后煤山自尽。太监王之俊哭痛裂肠,对面悬梁而死。呜呼!痛哉!以亘古未有之奇祸,加于明朝;以三百年无缺之金瓯,堕于彼贼。诚使天崩地裂,鬼泣神号,亿兆臣民,无依无怙。后人有诗二十四首以纪其烈:

  追痛吾皇称至仁,忽闻遗诏恤生民。

  国家忠孝今何在,文武衣冠更不伦。

  举国徒知推伪主,普天谁解念王臣。

  帝遗血诏悲难尽,慷慨何缘致此身。

  其二

  江关昨夜北风腥,遥望长安落大星。

  不信簪缨皆袖手,何堪犬豕据朝廷。

  数行哀诏神人泣,百丈妖氛日月暝。

  待旦枕戈双眦裂,一天泪洒剑锋青。

  其三

  大地与国血战新,中原赤野走荒磷。

  山河耻重凭谁洗,君父恩深不复陈。

  万国衣冠酣肉食,九重金甲荐征尘。

  请缨若获歼凶逆,泪洒诸陵满海滨。

  其四

  恨满京华几日销,东风啼血下江潮。

  汉家关塞铜驼哭,周室山川离黍谣。

  望帝归魂思杜宇,湘妃埋泪寄京箫。

  龙楼钟鼓今安在,惟有乌鸦早晚朝。

  其五

  桓灵犹足灭黄巾,颠倒兴亡伪是真。

  不信鬼神扶盗贼,真疑尧舜失天人。

  一成已料能光夏,三户行看必灭秦。

  炎火一嗟终耀汉,真人白水正难辛。

  其六

  文祖雄筹亲伐边,万方九鼎恃幽冥。

  贼非楚项兴何暴,帝愧唐元誓不迁。

  社稷暂亡终禹地,人民长痛绝尧天。

  龙颜披发乾坤黑,从此应皆不永年。

  其七

  荆棘铜驼何处寻,空余霜骨葬寒林。

  千官争裂新王表,四海谁存报主心。

  文信全躯难借口,常山断舌已无音。

  累朝德泽今安在,叩地呼天泪满衿。

  其八

  极目干戈涕黯然,龙髯一逝杳难牵。

  逆氛横绝三千里,德泽恩覃十七年。

  我望云旗空洒泪,谁将露布指残燕。

  臣民尚切敷天痛,忍看邱圩社稷颠。

  其九

  万迭城垣护九重,天王力竭冠乘墉。

  南方宰相方安枕,河上将军自鼓锺。

  手剑割恩情绝代,血书诛佞恨难容。

  堂堂殉国诸贤愧,好共皇陵质祖宗。

  其十

  骑尾归天正气临,三年碧血酒华簪。

  素车白马灵晨恸,黄阁乌台鬼夜吟。

  地下君臣应有意,人间朝野独何心。

  离骚痛读神憔悴,未敢招魂抚座琴。

  其十一

  谁将劲弩射天狼,泪洒新亭痛不忘。

  一夜长星横帝座,两行血字诏穹苍。

  雨伶还自归南死,鹦鹉犹能说上皇。

  怪杀鼎阑龙莫挽,六宫春草断人肠。

  其十二

  神州豺虎任纵横,阳亢如何厄圣明。

  人说朝中惟有党,真疑关外真无兵。

  贼军半着黄巾号,天吏先衔白璧迎。

  安得靖绥抒国恨,沉舟此去斩长鲸。

  其十三

  泪尽包胥见酉痕,素威碧落惨乾坤。

  三千利刃凭大义,百万投鞭验吏论。

  恨海许填精卫力,血枝难遣杜鹃魂。

  朝来幸有卿云颂,辛苦道寿应至尊。

  其十四

  死思从道满朝端,别有英雄食马肝。

  瓮底敢称秦日月,云中新拭汉衣冠。

  天门六月警飞雪,神垒二将特斩邪。

  哭到先皇陵十四,忠魂血泪不曾干。

  其十五

  新亭风景又何云,野老深山哭旧君。

  无计扳龙留帝御,何年下马拜尧坟。

  秦廷七日孤臣泪,江上六千孝子宁。

  独有书生无一用,犹能草檄复仇文。

  其十六

  铜马连群压帝畿,殿廷犹是百官非。

  柏门雾苫弭金节,椟圃风嘶覆玉衣。

  自尽龙楼愁捐戏,万年钟鼓痛堆依。

  狂生欲效大逞哭,只恐高年举扇挥。

  其十七

  蜎箧无端窃禁钩,莽林惊看绿林游。

  甲轻未见齐能定,肉薄何曾驱鬼头。

  摩剑茂陵幽有怒,指戈天阙杞无忧。

  符家尚尔知言战,铠杖兜鍪刻死休。

  其十八

  拥彗前驱被月升,堆金何补玉山崩。

  朱英列慕疑如火,白望从戎喜执永。

  高金军中携赵妇,长斋阁内礼胡僧。

  孟明白乙仍留骨,枉告诸函有二陵。

  其十九

  功进数天奉一人,金根葱出气方新。

  中原板荡非无主,江左风流幸有臣。

  伐邑传来休坐甲,桥陵冠尽正合辛。

  次山曲笔何须记,灵武初年喜即真。

  其二十

  父母吞声泣路旁,犹闻上相极琅琊。

  青流白马谁怜骨,明月铜驼九断肠。

  乌井苍凉沉碧血,鸟台惨淡落恩芒。

  忠魂地下还携手,却胜南朝一侍郎。

  其二十一

  金陵千古帝王州,再造艰辛正可忧。

  赵魏山川劳北伐,潇湘烟火入边愁。

  上书急欲和平勃,下诏先须破李牛。

  我愧迮炎尝掩卷,云台将相亦人谋。

  其二十二

  中原赤子正愁兵,天道无知夺圣明。

  贼慕杨旌新将士,伪廷抱简旧公卿。

  从来杂沓藏忠骸,到此分明见浊清。

  笑杀深源高士辈,良心丧尽实虚名。

  其二十三

  廿载干戈战骨多,捐廉卷卒竟如何。

  年来关内皆戎服,夜半城头尽楚歌。

  禁柳烟迷悲力士,宫衣血染哭湘娥。

  莫言迮武非真主,济北曾生九穗禾。

  其二十四

  累若盈廷号百僚,弄成豺虎胜天骄。

  痴顽老子甘从贼,骠骑将军犹渡辽。

  听说三韩能助国,相传四皓亦还朝。

  当今凯奏难全信,积恨填胸且暂消。

  不说崇祯帝崩裂之事。再说三月十八晚间,果然黄沙障天,旋风剌地,雷雨交作,城上炮石难施,将士俱奔营伍,枪刀寞举。贼军师宋孩儿道:「此时正是孩儿兵当用力之时候了。」贼营一声炮响,四面连珠炮轰轰不绝,那些儿兵,手持短刀,四面扒上城来,城内官兵惊惶无措,况且只三个白灯笼,不待城破,已先一齐挂起。原是内应的奸计,只因这番有分教:

  姻节真臣,千古流芳;

  贪生污士,万年遗臭。

  后来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逆恶纠众乱神京 思烈损生殉圣主

 

  话说贼党造成五丈云梯数百张,城外周围布置,孩儿兵四面扒梯,进了京城,逢人乱砍,官兵躲避无踪。百姓们喧传圣驾已逃,文武百官都换小民装扮,各自奔走逃命。又说大兵已进,顷刻里儿童妇女,啼哭震天,贼兵西进得胜门,东进齐化门。贼将牛金星、李岩两人,领兵上城,飞跑到正阳门,把城门大开。那时独有御史王章,在城上巡守,见贼兵攻打彰义门,热头来得利害,连忙督兵赴战。王御史亲手把石块来击下,杀了七八个贼兵,怎奈贼众愈多,王御史被擒。贼将牛金星教降官来说道:「王御史若肯早降,自当重用。」王御史骂道:「尔这无父无君的贼子,不知报效朝廷,反来说我降贼。」骂不绝口,贼兵持刀乱砍,跌倒在地,口里只是大骂。牛贼大怒,教手下登时打死。正是:

  丹心似石今何在,惟有忠魂遍九州岛。

  贼众把忠臣杀死,又杀入乡绅并百姓人家,进献金银财宝,也有劫财容命的,也有财命两失的,也有先行自缢、自刎、自溺的,也有登时被贼乱刀杀死的。义夫、烈妇投井悬梁死者,不计其数。贼将刘崇文,传谕城中百姓道:「我来安尔百姓,尔百姓毋得惊惶,尔们须用黄纸为号,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首,便不乱杀。」 这些百姓们百般恐惶,无计逃生,只得写起顺民二字,又写永昌元年,顺天皇帝万岁。再说闯贼李自成,坐一匹雕鞍骏马,自大明门拥入,便望着承天门射箭。心里暗暗道:「 若能一统江山,射中天字中心,谁知一箭射去,正中天字旁边。自成心下不悦,牛金星埋怨道:「尔既要代天承运,怎么反射天,方才进大明门,何不射那大明二字。」 自成勒马进入,忽路旁一官跪下道:「 恭候圣驾。」 自成居然不顾。那官又高声大叫道:「 某衙门某官某人,恭候圣驾。」 自成只是不睬,那人惭愧而退。自成遂进紫禁城,同那贼党牛金星、宋矮子、李岩、刘崇文、冯岳、容天成、李牟等诸将,一同共都拥进来。就在城里先拿到娼妇三四十人,歌童小唱三四十人,开宴欢歌。百姓士人,各戴破帽,穿破衣,躲避在茅舍里,或草莽中,庶几免祸,得命全活的,百止二三。贼党又到深宫大殿,摆设筵席,拿小子扮戏传奇,通宵宴饮。诸贼出入宫闱,奔突禁门,同坐同食,嬉笑嘈杂,全无统摄。午门外任凭兵马东西驰骋,亵漫狼藉,那班童子兵,掠下的锦绣帷幔被褥等物,各人包缠身体,驰马市中,作禁不止。自成来到宫里,不见崇祯皇帝,便大张告示道,若有人获着崇祯者,赏银一万两,封为侯伯之位;隐匿不报者,全家诛戮。忽又传伪诏道,因献城甚速,姑免尔民戮屠之苦,尔民各安生理,不许关闭店业,大兵扰害者,治以军法。又停了一日,后宫寻见了崇祯爷的尸首,身穿黄色镶边白绵细背心,披发覆面,左足有鞋,右足赤跣。衣缝上写道:只因失守江山,无颜冠履见祖宗于地下。又在宫中见有遗下皇诏一封道:朕自登极十七年,上邀天谴,致逆贼直迫京师,皆诸臣之过也。任从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官尽皆杀死。勿坏陵寝,勿伤我百姓一人。皇后尸骸也在宫中寻出,俱停在东华门侧。自成发钱两千,命太监买两个棺材,把土块作枕,殓入棺内。就放在茶庵神士边,搭个棚厂,这蔽有老太监四五人,侍卫王之俊,也有薄石一块,乘棺也放在旁边。并无文武等官瞧睬,只有襄城伯李国桢,与兵部员外成德抚着崇祯的棺材,痛哭大恸,百姓们落泪如珠,正是:

  神龙失势同蚯蚓,瑞凤遭殃类□□。

  逆贼罪通天地大,难将史笔记情形。

  再说大学士范景文,每日自恨身为大臣,不能杀贼,虽死何用。破城前一日,崇祯帝召对,先已绝食三日,只是吞声入告,哽咽含泪。十九日城破,望阙四拜,又向先人灵柩前大哭一场,哭罢自缢而死。户部尚书倪元路见京城已破,即整了冠服,望阙四拜,又向南拜了母亲,就取出一条汗巾,向管家倪信说道:「我死分当如此,心念已决,切不要救我。」说罢便自缢死。众人哀哭要救,倪信跪告道:「 这是老爷尽忠之日,已是再三叮嘱的,万万不可救了。」 贼党来索取印信,看见倪公面色不转,惊惶罗拜,不敢侵犯内室,一拥出门去了。兵部右侍郎王家彦守德胜门,见贼大骂道:「逆恶无天,恨不能斩尔千刀万剐。贼将李岩亦大怒,教手下砍为数段。刑部侍郎孟兆祥,儿子名叫章明,也中过进士,兆祥守正阳门,自缢在门下,儿子章明,全家自尽。翰林院左谕德周凤翔,闻了先帝之变,望北再拜,自缢而死。有遗书一封,送与父亲决别道:君辱臣死,君死臣焉能独生,况男身居讲职,忝列侍从,于忠孝不能两全,望以来生,再图奉养尔!两个爱妾亦同缢死。皇亲新荣侯刘文炳,父名继祖,弟名文耀,有祖母年九十岁,亲丁十六口,尽投井死。一面放火烧毁御赐第宅,一门死得干净。附马巩永固,公主先年死了,灵柩尚在府里,有亲生子女数人,永固把黄绒索子,一串儿缚在柩前,放起一把火来,尽行烧死。自己出厅上,写下八个字道:世受国恩,身不可辱。书罢自尽而死。皇帝惠安伯张庆臻,与东宫侍卫周镇,合门俱死。甲戌状元翰林谕德刘理顺,妻妾婢仆,一家殉死。他是河南开封府杞县人,死后有贼伙百余人,走到公衙里来,都是向他下拜道:「刘老爷在乡里中做人极好,我辈俱曾受他的恩德。我们来正要保护他,不期这般尽忠。」 说罢人人垂下泪来,人人而去。谕德马士奇,两日前已知国事败坏,向家奴张千道:「吾此身久许朝廷,今其致命之日也。尔归须禀白大奶奶,切不要思念我,以伤衰年之心。」 说罢张千辞出,士奇欲自缢,正遇侄儿马陵在外回,才进来看见了,连忙劝解道:「目今成败未定,叔父何故如此?」世奇道:「胜负已可预知,尽忠吾所自决,尔虽阻我,竟成何益。」 两日后,李贼杀进京城,世奇即沐浴更衣,捧敕印北向叩头,复南向进拜太夫人道:「忠孝不能两全,见其完节,以见先人于地下,上苍有知,使我老亲无恙。」 拜罢即闭目自绝。爱妾朱氏、李氏两人,朱氏道:「 老爷尽忠,贱妾岂不能尽节。」便挟刀自刎。李氏道:「君臣夫妇,忠义本无二理,国破君亡,主辱臣死,今夫君既致其身,贱妾宁独爱此微体,以贻羞耻乎。言罢即向墙上乱触,头破而死。翰林院检讨汪伟,见事已败坏,向夫人道:「我今日不能生擒逆党,当为厉鬼杀贼。」耿氏道:「此乃妾凤昔之愿,今幸得同心,复何有撼。到城破日,唤丫环备下酒肴,夫妇两人传杯过盏,自早至晚不觉半醉。传取笔大书壁上道:身不可存,忠不可降,夫妇同死,忠节成双。写完夫左妻右,从容自尽。都御史李邦华知事已不可挽回,先向阙叩头,次拜文丞相祠,题诗壁上。诗曰:

  生人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翰青。

  今日魂归泉府下,儿孙百世仰芳名。

  书罢自缢。都御史施邦曜见城破君亡,即日占绝命诗二句道:「惭无妙策匡时难,惟有微躯报圣恩。」 遂投河而死。大理卿凌义渠闻变,先把自己生平著作诗文,付之一炬,即望阙四拜,复南向拜父,手写绝笔,付家人,上达父亲。内云尽忠即所以尽孝等语。家人晓得他自尽,便把刀绳索都收密了,义渠便把袖里的汗巾,令家人动手。众家人相看泪下,那一个肯奉命。门客赵申道:「凌公志不可夺,不若从之为是也。」把汗巾缚在窗房上,义渠即投身自尽。太仆寺丞申佳胤、史科给事中吴麟瑞、户科给事中吴甘来皆自缢。御史陈良谟城破日大书二十字于桌曰:

  国运遭阳九,君王逢难时。

  人臣当殉节,忠孝两无亏。

  书完自尽。夫人时氏同死。吏部员外许直,城破日长班禀道:「老爷急报名吏政府,以免受辱。」许直道:「吾命可捐,吾身不可辱。」那日传闻先帝从齐化门出,门客羊君辅劝道:「 皇上既以南迁,为臣子者正宜护驾从行,以图恢复,何必以有用之躯,轻弃若此。」 直不听其言,出门一望,便道:「当此四面干戈,驾将焉往?」 再停半刻,便传煤山的变异,号哭求死,羊生从旁解劝,家人环绕跪哭道:「亲在高堂,子在幼稚。」 直也不回言,到半夜里,取纸笔写下家书一封,叫人速速送归。书中直是首述忠孝的说话,并嘱葬母教子,别无他言,家人领书拜别。直换了冠服,向北拜了四拜,又向南四拜,题诗四首云:

  率土皆臣自圣明,妖氛何事敢纵横。

  驱除安得如西楚,一斩元凶尽洗清。

  君国深仇惨古今,怎么逆恶迫相侵。

  微躯自恨无兵柄,杀贼轻身报主心。

  一死酬君见立诚,满胸忠愤泪难平。

  天仇未报身先陨,漫化啼鹃洒泪盈。

  掷笔翻然乱世行,老亲幼子隔幽明。

  丹心未遂生前恨,青简空留死后声。

  直写完朗吟数次。教家人作一环,家人手战不能举,直叱之出,即自缢。一手把索尾,一手上握屋栋,颜色如生,观者无不堕泪。兵部郎中臧德元临户部,即寄书马士奇曰:主忧臣辱,我等不能匡救,惟有一死以报国耳!年翁忠孝夙凛,谅有同心。比闻煤山凶言,哭临户部,出刀自刎。户部郎中周之茂被贼中撞见,贼将喝教跪打,之茂不屈,贼喝教棍打,折臂断足而死。兵部主事金铉,骂贼不降,衣冠北向拜,投御河金水桥而死。八旬老母亦投井死。工部主事王家彦、御史陈纯德、顺天府推官刘有恒、及舍人宋天显俱皆自缢死。宜城伯汤应春投井而死,后人有诗赞曰:

  少负凌烟万丈才,诸君怀抱未曾开。

  请缨欲继终军志,沉水空罹屈士悲。

  唾贼声声皆是血,酬君念念总成哀。

  九泉莫叹遥穹隔,灿灿光芒入夜台。

  上帝深宫闭九阍,晚虹斜日塞天昏。

  英才尽作龙蛇蛰,遍地都成虎豹村。

  才许誓心安王垒,已伤殒首向金门。

  贤豪虽没精灵在,地迥难招自古魂。

  寒潭此夜落文星,星落文留万古名。

  已觉地灵埋幽恨,岂疑天意弃苍生。

  魂归绝地为才鬼,国有遗编续正声。

  惆怅月中千岁鹤,夜来犹为唳华亭。

  自城破之后两日,里边尽忠的,身骑箕尾,使后来青史生辉。还有两班从逆的,竟自甘心媚贼。且说李自成盘踞宫殿,丞相牛金星、权将军刘崇文、制将军李岩等,商议把在京文武官员,报名查点,下伪吏政府举行,伪府奉贼命出示张挂,上面写道:

  吏政府大堂谕:为奉旨遴授官职事,照得大顺鼎新,恭承天眷,凡属臣庶,应各倾心。尔前朝文武官员,限次日一概报名齐列,不愿仕者,照其自便;愿仕者照前擢用。如抗违不出者,大辟处治,藏匿之家,一并连坐。仰合遵新旨,共扩皇图,赴谒宜先,趋选无后。须至榜者。永昌元年三月日示

  伪吏政府,着长班内外限寻,不许民间容隐。只因这番有分教:

  济济缙绅,惨受非刑而丧命;

  堂堂甲第,奇遭暴虐以捐生。

  未知众官如何发落,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诸缙绅酷受非刑 众裙钗奇遭惨辱

 

  话说伪吏政府,着长班搜捉官员,且一家容隐,九家连坐,除却死路,别无躲避之法。因是这般在京大小文武官,却有三四千名,尽数报名汇送。今番一网打尽,分明是瓮中的鳖,釜中之鱼,死活由不得自家主张。次早各官,都穿了破损,囚车待罪,在吏政府前。忽传伪旨,押到牛丞相府里,并刘将军、李将军二府,分头拷讯。唬得这班官员,人人面如土色,个个胆战心惊。每一人用两个贼兵,手执钢刀利斧,把绳索牢拴头项,口里说要押到西角头四柱牌坊下斩首。听了这话,人人做了断线的木偶,手是板传,拖抵不动。正恍惚间,只见一匹飞骑,从后边追赶上来,大叫道:「且饶他一死,可押到权将军那边去审问。」 那班狗官,又似死去还魂。这三四千人,连那押赴的贼兵,共有万余人,挨挨挤挤,拖拖拽拽,到三个伪府里来。贼将牛金星、刘崇文、李岩等席地而坐,把犯官逐一唱名点进,就是个活阎罗,也没有这般利害。犯官跪下,不问情由,便把夹棍施行起来,要他招赃充饷,也有夹一二夹的,也有四五夹的,也有上脑箍的,炮烙炙肤,棍棒打腿,种种不一,总是要追缴银两。一大学士夹三四夹,招赃甚多,用铁链穿了手,拽去起赃,起出银四万八千两,金三千两,珍珠数斗。一皇亲夹三夹棍,偿缴二十万。一状元夹两夹棍,追出银一万七千两,惨凄两次,儿子夹两次,那人受刑不起,拿了一碗水,顷刻即死。一国公登时斩首,一国公卖国献门,李贼恐他后来不测,一同处斩。有两个翰林官,贼党怪他为僧,夹二夹棍,一吏部官,夹四夹棍。一员外郎,不肯报名,被贼兵捉拿到伪衙里来,贼喝教跪下,那官终不肯屈膝,被贼乱棍戳死,有一家人跪哭,情愿替死,贼见他有些义气,释放而去。有去个工部官,夹二次不屈死。有二部官,不肯报名。长班出首,被夹损足,监在牢中,同监的一夜死了百十人。这个官也在死数里边。明早贼教每一死尸,重打五棍,如不知疼痛,乃是真死,方许发出监外。那工部的死尸,也吃了五棍,家人抬到下处,只见咽喉底下,翕翕的跳动。连忙打一口气,灌下姜汤一盏,不觉喊一声,便活转来。家人问道:「老爷方才打五棍,怎么挨得过去。」那官道:「我本死去,打时全然不痛,只有尾一棍,似有物着身。」 一太仆卿许银四百两,夹伤而死,有两个中书官,三个行人官,各夹两夹棍。这个遭到许多名公巨卿不幸而遇此酷刑,正是:

  金玉不如茅草贵,锦衣何似布衣荣。

  自圣驾既崩,各官死节的死节,受刑的受刑。宫中大乱,诸宫娥奔逃出外,却被贼兵拦阻。当时有魏宫人,前后奔走,大叫道:「贼入大内,必要净宫,奴等必要遭他的毒手。尔们有志气的,须要早寻门路,免得受辱。」 哭叫起来,俱各投入内河而死。顷刻间,诸宫娥同跳入内河而死的,共计有四五十个人。有诗叹曰:

  恐遭污辱丧清泉,留播芳名忆万年。

  烈魄岂随流水去,从教地窟作波仙。

  略停半晌,自成同诸贼将数十余人,来到宫里,搜集诸宫人,只拣姿色美丽的,每贼首各占三十人。有宫女费氏,年方二八,见贼搜捉,连忙投井,不料井水枯竭,卒急里不能向乱溺。贼众听得井中动响,忙唤贼兵捞起。贼众见他生得标致,互相争夺。那宫人心生一计,对众贼道:「我乃是长公主,尔们不得乱动,必报知闯王,但凭闯王发落,然后相从。」宫人的意思,却是乘此机会,要暗图闯贼,以雪大恨。谁知报了闯贼,闯贼即教来面审讯,那李自成把费宫人仔细一看,便道:「我看尔姿容艳丽,动止幽闲,态度虽出常流,但非真正公主。」 那宫人终是深宫女子,那里辨白得这狡贼,连来口里支吾,却被自成赏与罗姓。贼将大喜,便呼手下取轿一乘,把宫人抬到伪府里去成亲,宫人对罗贼哄道:「妾年尚幼,实为玉叶金枝,岂可苟简成礼。望将军择吉而行,那时任将军所命。」 罗贼欢喜,果然选下吉期,宰猪杀羊,乐人、鼓人,叮叮咚咚响,备起筵宴。众贼齐来贺喜赴席,宾主吃得饱酣大醉,众贼辞去。罗贼刚进房帷,正要与宫人成亲,被宫人暗藏利刃,向罗贼咽喉狠刺一刀。翻手来自刎其颈,两个一齐死在房里,闯贼也怜其贞节,教手下抬尸埋葬。后人有诗赞叹曰:

  哄贼拚生贞烈姬,心如铁石岂能移。

  恨难灭贼回天日,剥尽奸雄万个皮。

  诸女出宫诗十四首

  天边比翼地连枝,一旦恩情结所思。

  曾记沉香亭北语,至今空说并肩时。

  满殿如花东及西,队分左右谙闻鼙。

  堪恰武子教成后,偏舍姑苏入会稽。

  新样宫花巧自裁,娇娆名宇莫疑猜。

  殿前供奉新恩重,羞认温家旧镜台。

  玉色娥眉望后尘,锦袍新占六宫春。

  可怜别殿陈恩宠,犹是长生月下人。

  紫苑深春锁落花,馆娃宫禁属谁家。

  君恩轻逐东流逝,还说当年未破瓜。

  恩私深浅不须疑,别有相如心自宜。

  悦已可容随遇是,征袍红叶总情痴。

  团扇行吟事已陈,长门不复赋佳人。

  旧家姊妹休相忆,珍重恩波又一新。

  莫叹关山别恨多,离宫移植亦恩波。

  纵然乞得新人宠,不似平台笑语和。

  蛾眉一夕染征尘,惭说君恩别处新。

  马上暗将残镜照,漂流羞见旧宫人。

  六宫宠爱亦徒然,君自看花花自妍。

  拜别昭阳埋玉镜,恩波一盼一回鲜。

  云间翡翠一双飞,水剪双眸雾剪衣。

  一笑阳城人便惑,不须重唱旧宫词。

  笑倚东窗白玉床,骊歌重换舞衣裳。

  西施不及烧残蜡,犹为君王泣数行。

  倚槛繁花带露开,承恩先赐夜明苔。

  含情一向春风笑,魏帝休夸薛夜来。

  汉国明妃去不还,朝朝马策与刀环。

  箧中虽有菱花镜,羞对单于照旧颜。

  后人有美女叹二首:

  数年以来,朱门娇嫒,穷巷幽姿,尽为流寇所掠;即玉碎香消,花残月缺,亦被强暴所污。诚世乱人横,欲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紫玉成烟,白花飞蝶。时惟静夜,听远笛以哀秋;独坐清霄,对孤灯而泣雨。为惜冷翠之摧残,牵情异域;更恨怨红之零落,失节终天。聊兴叹乎翰墨,遂致叹于咏歌。

  其一

  画栏荳蔻红珠掌,深闺蕙质藏银幌。

  煮麝煎膏尽日闲,等闲不受春光攘。

  阿母工夫事事宜,儿家门户软帘垂。

  玉镜时开云母锁,雕龙戏画雪儿眉。

  长廊跳脱看年命,沉香供奉花情性。

  鸾带原随碧玉箫,缣丝谱出娇羞政。

  一自梳妆青漆楼,深深似海不知愁。

  帐外更阑银箭咽,天光星晓篆烟浮。

  丫环偷唱莺声低,欲透春情惜罗绮。

  明月千金一寸心,绣床颠倒无心理。

  谁知挝鼓起风尘,燕子花阡泣鬼神。

  赤眉定夺蛾眉案,惊破谁家蝶梦人。

  萧娘齐去泪如雨,可怜咤利谁相语。

  颜色从来误妾身,旧时甲第苍凉处。

  半疑半讶系金鞍,玉肢野外不胜寒。

  关山潦倒蝉鬟乱,半夜由他趋所欢。

  此生薄命长已矣,往事依稀恨如此。

  笳度清霄泪暗流,泪流尽是良家子。

  犹记当时养凤凰,须臾结发从犬羊。

  侍儿后骑离前骑,姊妹他乡念故乡。

  斜插小钗松黑猘,玉手纤纤执雕麕。

  含羞蓄愤被风霜,马上回身时欲陨。

  昔日荣华称莫当,腥风一入断人肠。

  纵然速作荒磷鬼,犹带余腥向北邙。

  一朝红粉同时尽,秦楚燕齐香玉殒。

  岂无阿阁理青尘,亦有卧房同幻蜃。

  落魄佳人复奈何,我闻此事动悲歌。

  江南儿女多情思,笑傍王孙拭翠蛾。

  其二

  幽巷年年惜颜色,枳花竹叶长相忆。

  远山澹扫宜不宜,夜夜荆钗愁叹息。

  可怜十五未嫁人,玉颜寂寂低敛颦。

  春树彩桑溪水曲,宵灯织素凿东邻。

  荡子结婚重名姓,豪家几遍明珠聘。

  但见西施住若耶,岂有郎君轻玉镜。

  蹉跎爱惜度年光,眉黛何如怨恨长。

  蝴蝶飞来娇不语,鸳鸯独宿夜偏凉。

  裁纨贴胜心情倦,荆榛门户羞歌扇。

  家对寒塘袅碧丝,爱游僻径看花面。

  何处鸣金动地来,一齐驰向马虺犵。

  锦营贼帅相思梦,□帐贤王合卺杯。

  蔡琰声声十八曲,家少黄金谁见赎。

  丁香枝上不禁春,血泪明眸空断续。

  回思往事更伤心,欲觅征鸿寄信音。

  妾生不望生还好,传语家中漫狫砧。

  晨闻异乐心长断,当风塞上瞻星汉。

  数尽江边春燕归,看遍绝域秋鸿乱。

  故乡人遇意殷懃,为说家园两地分。

  父母荒郊何处别,长兄闻道又从军。

  生嗟薄命随流水,玉门关外何时死。

  艳妆莫保遭乱离,梦魂惊颤胡如此。

  为惜名香为惜花,鸾书鼠笔泪交加。

  佳人莫怨无情种,且抱琵琶营里挝。

  铁菱鹿角香魂堑,阴山借作定婚店。

  落叶浮萍去不回,雕鞍生把红儿殓。

  惆怅曾去古押衙,劫取园陵小内家。

  止余老沬含糊眼,哭遍胡城百万花。

  再说一妇人张氏,却是长班吴奎的妻子,生得美貌,且是贞烈。被贼党杀到家里,丈夫又值往外,妇人心下慌张,便向屋后池中浅处藏身。贼见绝无人迹,只劫财物出门去了。张氏即向池中出头,往寻丈夫,恰好中途相遇。还未曾诉说因由,又被一队贼人冲散,张氏只得仍走归家,被一贼拿住,至晚被他奸污,贼人熟睡去了。张氏心中恼恨,只听得丈夫在门外叫声开门,张氏悄地起来,开了门,便低声对丈夫道知,有贼在内。两人寻把利刃,向床上乱砍,将那贼登时砍做肉酱。看贼被铺里,有许多金银宝贝,便拿来放在包袱里头,就弃了房屋逃避。走到半路,见有一口井在路旁,张氏付丈夫道:「 妾闻烈女不更夫而事,昨偷生苟活,惟恐丈夫不知下落,今得见面,又得财宝,死亦心安矣。」说罢即欲投井,吴奎连忙劝阻,张氏道:「君虽不罪妾,妾亦何面苟且生于人世乎?」 竟投井而死。生药店主潘鹏,家资数万,妻子徐氏,是宛平县举人的女儿。又讨一个偏房杨氏,是个临青妓女,一妻一妾,如花似玉,快活过日。那杨氏或亡朝月里,或酒席之间,弹动冰弦合人神思飞越。不期灾祸来临,京城一破,潘鹏无可奈何,只是大哭,徐氏道:「贼兵奸淫日甚,妾等只是有死而已。」 便买砒霜和入酒中,两妇相约道:「若是有变,我们一齐饮下。」 忽地里两贼杀进来,潘鹏吓得无处躲避,便向天花板上去,扒进闪过。两妇正要把酒来饮,被贼乱砍,不及举杯,贼见两妇大好。便千方百计,要求劝合。徐氏一个转身,把酒饮下一杯,贼见壶中有酒,案上有肴,不胜喜欣,便酌一杯劝徐氏,徐氏正要求死。又呷了一口气,不觉面上发红,腹中疼痛,倒身而睡。那贼道:「想是娘子量不胜酒,一杯便醉了。」 口中是这等说,心下想道:「 这是瓮中之鱼了。」 反劝杨氏饮酒,杨氏道:「索性不饮便了,若承二位将军,多情眷念,不弃村妇,请酌满此杯。」便斟两大碗劝贼,二贼见壁上琵琶弦子,又见杨氏丰姿潇洒,料必风月中人。便道:「承娘子厚情,必求妙音,可能劝我一觞。」杨氏道:「拙技恐污清听,但将军尊命,贱妾怎敢固辞。」 便把琵琶拿来,按金徽,调玉轸,弹一曲凤求凰,果然曲韵悠扬,歌声宛转。喜得二贼眼花意乱,乐不可言,便把那碗酒吃得罄尽。正觉酒酣兴到,要做没廉耻的勾当,忽然腹中大痛,顷刻间面青唇紫,七窍流血,直条条呜呼哀哉了。那潘鹏在天花板内看见了,即跳下来,到后边羊牢里,索一只羊来,杀取鲜血,灌入徐氏口中。徐氏腹痛即止,渐渐苏醒,向丈夫说道:「一般毒酒,我得不死,想是天意有救。」 潘鹏道:「 一来是天佑善人,二来砒石性重沉底,娘子先饮,饮亦不多,更得羊血之力,是以无恙。那二贼天使其亡,不由人巧。」 遂急急命妻妾换衣服,扮作男装,同避他处。后来吴将军兵到,方得逃出京城。又一烈妇王氏,丈夫吴姓,住京城齐化门外,开杂货店。王氏生得标致,性子刚烈,被贼兵杀进门来,将吴姓绑缚拷打,要银一千两,遍身酷打,叫声不绝。王氏已知不免淫污,紧闭房门悬梁自尽,一贼斩门而入,急忙解下,贼见王氏姿色,便将温柔言语劝慰道:「娘子何必如此,若肯从我,在尔要怎么样富贵,不愁不遂心愿。」 王氏心中恼恨,默默无言,痴痴如醉。贼即强奸,恣其淫污,把舌尖伸入王氏口中,王氏只得任凭丑态,贼把舌头伸缩无数,王氏恨极,咬下一口,把贼人的舌头,齐根咬断。贼负痛已极,心中大怒,把刀对阴户刺入,直破胸膛而死。贼口含鲜血奔出,拷打吴信的贼头,逼迫索未休,见贼口喷血,问道:「为甚缘故?」 那贼言语,一个字儿也说得不明白。众贼疑是神鬼作祸,尽散而去。吴信方得解脱,入房见妻被杀死,晓得是神鬼之故,哀号收殓。其断舌头贼,喷血如注,头胀如斗,逾时而死。又有一贼骑一匹马,哨至一村,村中的人家,尽数逃走。只有李家婆媳两人,是个寡妇,不曾走动,贼杀进门来,讨酒饭吃,便戏弄少妇,少妇道:「 将军远来,料已饥渴,妾当整治酒食。」 即拿一壶酒并肉,摆在桌上,叫声「将军请坐。」贼想这寡妇人家,没有男子,今夜必得恣我之乐。因是把酒来尽量而饮,不觉酣睡如泥。婆媳二人商议停当,烧下一锅百滚汤来,先嗽喇几声,试那醉贼的动静,那贼全然不觉。婆媳两人又放心不下,把一个铜盆向地上一丢,响声大振,醉贼睡熟如故。那时婆媳两人,把条麻索拿来,将贼人的两手两足扎住。然后将百滚汤,扳入桶里,老妇捧着,向贼人头上乱泼,直泼到胸腹小肚,少妇提着钢刀戳入,登时烫得那贼遍身稀烂,跳跃而死。又一富户汪箕,徽州人氏,在京开店多年,家财数十万。闻贼入城,箕自思家室难保,便上一个条陈,到闯贼那里,却是下江南计策,自己愿做先锋,领兵前进,以效犬马之劳。自成大喜,问军师宋矮子道:「汪箕可遣他去否?」矮子道:「这人家财数十万,典铺十间,婢妾颇多,今借言领兵前往,恐是金蝉退壳之计。」 自成醒悟,教发伪刑官处,追赃十万,夹了三夹棍,上脑箍一箍,箕熬痛不过,饮水三碗而死。贼党自破城以来,杀掠奸淫,日甚一日,人民大恨。一日象房中群象,声如泣哭,大喊不已,泪下如注,天昏地暗,灾异重重。只因这番有分教:

  从逆之徒,一纸章封剀切;

  败名之士,数言对答支离。

  后来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恶党向逆贼陈言 公主梦先皇杀贼

 

  却说贼党把北京城内外,官绅士庶,男女老幼,戮辱已极,以致天愁地惨,百兽哀鸣。制将军李岩上疏,谏贼四事,其略曰:

  一扫清六宫后,请主上退居公厂,俟工政府修葺洒扫,礼政府择日,率百官迎进大内,次议登极大礼,选定吉期,先命礼政府备定仪制,颁示群臣演礼。

  一大官追赃,除死难、归降外,宜分三等。有贪污者,发刑官严追赃产入官;抗命不降者,刑官追赃既完,以定其罪;若清廉者免刑,听其自行助饷。

  一各营兵马,令退居城外守寨,听候调遣、出征,令主上方登大宝,愿以尧舜之仁,爱及天下。京师百姓,熙熙皋皋,方成帝王之治,一切军兵,不宜借住民房,以失民望。

  一吴镇兴兵复仇,边报甚急,主上速宜登极,不必兴师,但遣官招抚吴镇,许以侯封吴镇父子。仍以大明国封太子,令其奉祀宗庙,与国同休,则一统之基可成,而乱可息矣。

  自成看罢,心内不喜,却于疏后批「 知道了」 三字,竟不依行。次日召礼政府汤见先入内殿,问道:「卿为礼政府,知郊天何以不茹荤酒,不御女色,不行刑罚,有解说么?」见先对道:「夫人一气所感,不茹荤酒,欲其心志清明;不近女色,欲其呼吸灵爽;不行刑罚,欲养天地慈和之气,以感格上苍。」自成听了,便道:「 有理,今后先生常进来讲讲。」便教赐茶,茶罢,见先告辞而出。又召兵政府吴正表入见文华殿,正表叩头道:「先帝无甚失德,只以刚愎自用,故君臣血脉不通,以致万民涂炭,灾害并至。」 自成道:「只因朕为这几个百姓,故起义兵到此。」 正表又叩头说道:「皇上救民水火,自秦入晋,历恒岱抵都,兵不血刃,百姓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真神武不杀,直可比隆尧舜,汤武不足道也。臣遭逢圣主,敢不精白一心,以报知遇之恩。」自成大喜,赐坐赐茶,情甚款洽,说了多时,正表打躬而出。次日宋军师入宫来奏道:「日来天象惨淡,日色无光,且帝星不明,速宜登位,一应刑戮,亟宜停止。」 自成只是点头而已,心里亦未必依行。军师辞出。当下有襄城伯李国桢进见,把自己的头脑,向金阶上乱触,自成忙着殿前官止住,问道:「 卿为何拚命。」 国桢说:「 我有三件大事,倘能一一依行,自愿降服。」 自成道:「 卿有何事,我一一允从便了。」国桢道:「一宗祖陵寝,不可发掘;一先帝须葬以皇礼;一太子诸王,不可杀戮。」 自成道:「 卿所奏三事,朕当一一依行。」 国桢出了朝门。次日,自成令把先帝皇后梓宫移出城外,着贼将刘崇文押太子送去,百官俱不通知,只遣礼政府设祭一坛。停了七八日。顺天府伪府尹行高,连忙拨入打点,止用扛夫二三十人,贼骑数匹,送到田贵妃坟内安葬。国桢完了葬事,大哭先帝坟前。哭罢拔刀自刎,正是:

  三纲义重如山岳,一死须教似羽毛。

  不说襄城伯死节。且说伪军师宋献策入朝上疏,其略曰,所有明朝削发奸臣,吏政府不宜授职,此辈既不能捐躯殉难,以全忠节。又不肯委身归顺,以事真王。乃巧立权宜,徘徊岐路,名节既亏,心术难料。若委以政事,恐他日有反噬之祸。自成看疏批道:

  削发奸臣命法司严刑拷问,吏政府不得混叙授职。

  既住了章疏,宋军师欢喜出朝。正遇着制将军李岩,两人礼施,散步同行,只见两个和尚,摆两张桌子,供养崇祯爷的灵,从旁诵经礼忏。受伪职的旧臣,绣衣骑马呵道而过,全没有蹙蹙不安的意思。李岩对军师道:「 何以旧臣,反不如和尚?」军师道:「此等纱帽,原是陋品,非可比和尚。」李岩道:「明朝选士,由乡试而会试,由会试而殿试,然后观政候选,可谓严核之至矣。何以国家竟无报效之人,不能多见也。」 军师道:「 明朝国政误在重制科,从资格,是以国破君亡,鲜见忠义,满朝公卿枉不享高爵厚禄。一旦君父有难,皆各思自保,其新进者,盖曰,我功名实非容易,二十年灯窗辛苦,博得一纱帽,上头一事未成,焉有即死之理,此制科之不得人也;其旧任老臣又道,我官居极品,亦非容易,二十年仕途小心,方得到这地位,大臣非止一人,我独死无名,此资格之不得人也。二者皆谓功名是自家挣来的,所以全无感戴朝廷之意,无怪其弃旧事新,而漫不相关也。可见如此用人,原不显朝廷任士之恩,乃欲责其报效,不亦愚哉!又有权势之家,徇情面而进者,养成骄慢,一味贪痴,不知孝弟,焉能忠义。又有富豪之族,从夤缘而进者,既费资财,思收子母,未习文章,焉知忠义,此迩来取士之弊也。当事者能矫其弊,而反其政,则朝无幸位,而野无遗贤矣。」 李岩道:「适见僧敬礼旧主,足见僧人良心不没,然则释教亦当崇欤?」 军师道:「释氏本西竺荒裔,异端之教,又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不惟愚夫俗子惑其术,乃至学士大夫亦皆尊其教,偶有愤极,则甘披剃而避是非;忽值患难,则入空门而忘君父。丛林宝剎之区,悉为藏奸纳叛之蔽。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以布衣而抗王侯,以异端而淆正教。惰慢之风,莫此为甚。若说诵经有益,则兵临城下之时,何不诵经退敌;礼忏有功,则君死社稷之日,何不礼忏延年。此释教之谎谬,而徒费百姓之脂膏以奉之也。所当刃其人,而火其书,驱天下之游惰,以惜天下之财费。则国用自足,而野无游民矣。」 李岩道:「 军师议论极正,但愿主公信从其说,则天下国家之福矣。」 二人言罢,各归本营不题。却说伪丞相牛金星入宫,进见李自成,商议僭位登极之事。先教搬出太庙列圣神位、神主,尽行烧毁。止留太祖神主,请入历代帝王庙中,百姓见了,个个大哭。且说伪礼政府,迭进仪礼定制,拟定于四月初六日登位。贼将权将军,预定百官仪制,凡文官但受大将军节制,一品官职冠上插雉尾一根,公服用棋盘方领补子服色,文武一样。改换印章,三品已上为符,四品已下为契。收銮驾库,龙车凤辇,日月掌扇,并金瓜钺斧等仪仗,送入宫中,以备登极之用。宫中忽搜出渗金铜炉,及漆盒各一个,上刻永昌元年,三月之吉,人人骇异,不知是诡诈的作用。忽果将军管无昏入朝来报导:「 四夷馆接得西域番僧数千人,言语支离,具有表一道。」 译出称是西域天竺国主,弥尔哆斯满来宾闻中国有新天子登位,差来入贺的。原来多是奸诈之计,李自成故意要彰其事,私地里教人四面传讫,以哄惑人民,使民心畏服。自成又传令,唤工匠入宫,要铸玉玺。若说天子的宝玺,是要熔金镂玉的,如今玉工、琢工、金工、冶工弄了几日,方得成就。却也作怪,看来明明是颗宝玺,印起来文理纵横,字迹错乱,一片模糊,毫没有清爽的印文。自成看了,心中纳闷,已自知这事非同小可,也不干匠人之事,不可归罪他。又令工政府铸永昌铜钱,变成泰昌二字。诸贼在宫中恣肆荒淫,日夜演戏,歌舞饮酒作乐。外边的贼将、贼兵,仍旧奸淫杀掠。或三五成群、七八成队,轮门搜捉,甲去乙来,每拿得一妇女,即捆住床上,挨次行奸,循环不已。妇人抵挡不起,往往实时殒命者。甚至一日反死了三百七十个妇人,哭声震天、昼夜不绝,民心忧怨不提。却说公主,前日为父皇砍断手臂,昏迷倒地。尚衣监太监何新,与宫人救醒,要引出宫门。公主道:「父皇赐我死,我怎敢偷生。」 何新禀道:「今贼兵将入,恐公主遭他的毒手,且到国太府中躲避几日,再作计较。」 公主依言,只得到周府中,暂避调理,时常思念父皇、母后,俱遭惨毒,每每要自绝饮食,被左右女嫔,苦言劝解,勉延一线。一日正思念间,忽觉身子疲倦,且就枕假寐片时。方才合眼,只见先帝后同司礼监太监王承恩来告道:「我已诉于上帝,逆贼恶贯满盈,不久自当消灭。但八千零六十三万之数,还未尽数勾消也,只在一年半载之中了。」 说罢,忽见先帝披发仗剑,逐杀闯贼,连声炮响,公主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国太夫人卜氏,前破城之日,姑媳俱已自尽。如今只向嘉定伯周奎合其梦中之事,供他历历明白,只有八千零六十三万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因此心中不无疑虑。只因这番有分教:

  莫奔书生陈弊习,章逢秀士悉时艰。

  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紫微垣诸神见帝 清虚殿二宿还宫

 

  痛念先帝后十七年内,惕虑忧勤,到后来是这场结果,天下民心无不嗟怨,天道渺茫,全无报应。追究夙昔,却原来就是每年七夕,在鹊桥相会的牵牛织女星,又名参商二星。玉帝恐怕他贪欢恋爱,废弛本分职守,故着他二星,各在河之东西,直待至七月七日之夜,人间乞巧之时,始作二星相会。先命鸟鹊相集,首尾相衔架作桥梁,渡此二星,斯须相会,以叙缱绻之情。忽一日牛女二星,各思想道:「我本是天官星曜,反不若人世夫妻,朝朝相会,夜夜同衿,何等欢娱。偏是我们受这般离别凄凉之苦。又一日东华帝君寿诞,天宫里众位仙真,齐来庆贺,东华帝君设蟠桃大宴,款待众仙。那时西王母坐首席,牛女二星因酒后失言,唐突了西王母。王母含怒在心,到次日申诉玉帝,玉帝既怪其思凡,又恨其言语触犯王母。命令降生人世,投入王宫,一则遂其思凡之念,一则警其触犯上仙,不过薄惩而已。不想道如今遭殃特重,玉帝闻得破城崩烈之变,不胜凄惨。拟于明日,召集诸神会议此事。到明早,玉帝临朝,宣召一应星君神将。但见:

  太阳天子东华进,月府星君向右行,

  五星济济随班入,十二宫辰尽欠身。

  二十八宿如齐队,三台三斗后随跟,

  天蓬元帅红须发,地煞獠牙白似银。

  三十六员天将从头数,一一须教要说明。

  北极玄天星旗展,天曹猛将似狰狞。

  金元七总江湖主,天妃就是碧霞君。

  秦安神州崇庙貌,一诚有感显威灵。

  协天上帝神通广,武穆精忠爵位尊。

  杨太尉曾把长鲸斩,就是清源灌口二郎神:

  于川捍御功劳大,汉代追崇直到今。

  白马素车波浪里,子胥吴国伍将军。

  判部先锋刘大圣,祛蝗逐厉斩妖精。

  常州武烈威权重,五显灵官职不轻。

  赫赫祠山张大帝,巍巍执剑李天王。

  扬子护持金四大,江淮保障是张巡,

  雎阳力尽骑箕尾,他是凶颜厉鬼形,

  义魄忠魂选杀贼,失心誓志报皇恩,

  东平封号千秋美,福庇江淮亿兆民。

  到处建祠崇血食,中华一统赖安宁。

  三头秽迹擒妖怪,八臂那咤神鬼惊。

  辛刘勾毕司雷部,马赵温张掌雷霆,

  电母娘娘亦小可,冯夷风部着声名。

  文昌开化司天神,东岳天齐主杀生。

  四海龙王都召至,九天司命尽来临。

  鸿胪天使传宣敕,早向丹墀拜帝廷。

  万口山呼称万岁,分开矩尾耀龙鳞。

  日官臣子开言奏,鞠躬拜蹈再杨尘。

  微臣众等蒙宣召,定有朝纲重大情。

  愿皇玉旨亲传谕,一鼓中原定太平。

  百僚俯伏金阶,三呼万岁已毕,分班旁立,静听宣传。玉帝亲传敕谕道:「今日大集群僚,非为别件,只因一宗惊天大事,卿等知道么?」 僚众虽多,无不屏气敛息,四下肃然。只有日官帝君,向前俯伏对道:「臣等已知中界大明皇帝之变,即牛女二星大遭磨折,臣等正要请计。兹蒙宣召,必有玉旨下颁,臣等钦奉施行。」 玉帝道:「 牛女二星,向因微谴,谪下尘寰,托入玉宫,尊为人主。不意中界人民,向来作孽深重,大数劫临。三十年曾遗月孛罗计凶星下临凡世,勾销罪犯。以致波累牛女二星,兼有无辜人众。今月孛等辈,却在凡世恣肆枭凌,荡不知返,杀害愈甚,虐及无辜。人民已迓其数,朕心不忍,特召众卿商议,如何征剿,收回凶煞,以奠下界,卿等须仔细商议,然后来奏。」 日官奏道:「臣等未蒙宣召,已先会议其事,必须多差天将,大集神兵,往下方征杀,先夺其魄,然后假手凡间将士,凶党可一鼓而擒也。」玉帝道:「卿等且退,作速点集神兵,料理戎务,不可迟缓,有误下界生灵。平定之日,朕当论功褒英,按事行赏。」于是诸神将辞出金阙,齐到武曲场中,议点兵马。有管理霹雳的王灵官,向众神将道:「月孛罗计诸神,本来好杀,狼戾成性。即在天界中,尚要欺凌同事,日月二宫,每年一二度,苦遭薄蚀摩荡之难,岂非若辈之故欤!在佛氏呼之为修罗,任人道名之为凶煞。今又转生人世,依附血食尘躯,又未免纵欲耽淫、恣肆无忌。较诸往事,贪嗔愈重杀戳弥深,狡诈百端,诡伪迭出。必得大张挞伐,方可收担其魄。然又不应雷霆震击,仍要凡间刑戮,方能完此一案。今点集将士,自不必说,更须多方设法,借各处神禽、异兽、水怪、山魅,排列行伍,充为前队,惑其视听,乱其见闻,使其有卒然不测之度,遽来无备之恐。然后乃称计出万全也。」 诸神听得这般计策,无不称可。便推三界伏魔做中军大元帅、黑虎赵玄坛做前军大都督、灌口二郎神做后军大将军,子胥任相国、祠山张大帝做左右先锋。再命天曹刘猛将,去各处召集神禽、异兽、水怪、山魅,命那咤太子点备铳弹、枪刀、旗旌、弓弩,分拨已定,整于明日子时前去攻剿不题。再说玉帝见诸神将,辞出天门,尚未退朝。有九天通政使赍表,奏为星收还宫事一本,进呈御案。玉帝展开一看道:

  伏以星宿无私,舒光华而普照;吉凶有准,禀命令以司存。承天皇浩之仁,奉上帝洋溢之化。三才溥被,十类成资,干象昭回,天网条理。俾天人交外于不识不知;合亿兆并育于无思无念。依然太古之允矣。淳风因牛女一点征疵,遂致闻出万端章谴。半言犯上谪是为尘世君主;片念思凡,降在人间帝王。正值积愆之深重,适丁剧盗之猖狂。千万亿之年,难遣灾及;三月十九日之变,国破身亡。今灵爽仍复归宫,而司守礼还旧职,谨将始末,特疏奏闻。

  玉帝看完表章。即宣进牛女二星,二星蒙召,恭敬到内廷,俯伏金阶,不觉两行珠泪。玉帝道:「二卿自来大受磨折,甚伤朕心。想卿凡躯虽化,以卿恋恋生民,身殉社稷,故尔尚无伤真性。今须自爱,当复还旧职,仍享天间快乐,万无再起凡情,苦自家身命。」 二星道:「 以臣之微躯,固不足惜,但下方亿兆生灵,尽遭荼毒。明朝宗社,一旦倾颓,因此臣心如刺,今幸下方历数育人,大清相继,江山永久,社稷重兴,大盗将灭,生民有寄,臣虽历尽艰辛,已无缺憾矣。」玉帝听了,点头道是。即命左右近臣并乐政府鼓吹,送二星到清虚宫殿,仍掌牵牛织女之职。当下群仙大会,极尽欢娱,天乐盈空,三日方止。但不知神将攻剿之事若何?只因这番有分教:

  天庭神将,金戈铁马闹虚空;

  草莽奸雄,魄没魂飞惊梦寐。

  毕竟这神兵如何征剿,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诸神将冥中摄魄 李自成梦里惊魂

 

  不说天庭点付行兵之事,且说天曹刘猛将任了命召各处神禽异兽紧务在身,不敢停留,先拟一道牒文阙请,写道:

  天曹司为奉帝命清妖氛,阙请诸神禽、猛兽,以壮我声事,照得妖星下世,作乱多年,虽云气数使然,未免猖狂太过。始以酷残黎庶,继以惨弒君王,使举国皆号泣,惟恣行而杀戮。不赖上庭征讨,曷能下界清宁,今统兵百万,戮彼凶魂。欲令阙请神禽三千,助予大捷,牒文所到之处,希即照事理施行。

  一阙请 佛母乘跨大鹏金翅鸟

  一阙请 乐师座下注孔白牛

  一阙请 太上老君骑坐青牛

  一阙请 果老仙人骑坐青驴

  一阙请 普陀山观音大士骑坐龙马骆驼

  一阙请 五台文殊菩萨骑坐青狮

  一阙请 峨嵋山普圣菩萨骑坐白象

  一阙请 赵玄坛驾前神飙黑虎

  一阙请 四海龙王部下五色龙神

  一阙请 江淮河汉虾兵蟹卒

  牒文一一赍发前去,不多时齐赴军前听令。天曹报知主帅,那知点集器械,亦已多时,忙排阵势,神兽在前,天兵在后,腾云驾雾,攻杀前去。再说李自成恣意淫乐,尚未能尽兴,思量要建一个极巧的春宫,遂出依样模写。又要寻最好最验的房术,必得通宵竟日,方得畅快。那时就有一班贪荣慕贵的来要宠求恩,进春药、献图,自成既得了这两件东西,却自尽情淫弄起来,一夜里用几个妇人同寝。

  那边做个隔山取火,这边做个急水撑篙,长蛇入洞还未曾休歇,再要做个蝶恋花梢,再做个鱼游浅水,再做个老鹤归巢。黄昏头干起,僻僻拍拍,唔唔呀呀,肉麻声态,直到明朝。

  自成淫心畅逸,神思飞扬,身子颇觉疲困,一日晚间,与几个贼吃酒,酒至半酣,不觉两眼朦胧,象牙床倒身便睡。方才合眼,只见探子来报导,外面有一彪军马,喊声震天的杀来。李自成见说,即令部下点动人马,自己亲身迎敌。一挥出马见满天烟雾,黄尘滚滚,黑气漫漫,难辨东西,不分南北。自成命手下,快快排成个烈火烧空阵,速取芦柴硝黄竹木,点起微微星火,忽成焰焰熏天,灼灼虚空,隙延六合。只见前面来的阵势,都是奇状异形,却有数千万障天大鸟来集,飞扑而来,利爪威风,莫不附甚么烟火,直来啖人。词曰:

  金翅大鹏一奋,飞翔直入云中。搏风九万势招摇,阵击海枯山倒。 入海啖龙如戏,视同蚯蚓模样,喷空蔽日震天号。世上无双之鸟。

  又有数千万遍身似雪的白牛,大触而来,这里人马不勾其嗜。词曰:

  西竺白牛似雪,喘声昼夜如雷,曾施酥乳救鹿赢,天上人间无赛。 触笑人摧马倒,咆哮地裂山崩,一鞭驱骋助衔枚,敌阵死无噍类。

  又有一阵青牛色如蓝黛,角似弯弓,蹄若车轮,践踏而来。词曰:

  老子当年羽化,曾出函谷边门,青牛稳坐思幽闲,嗟却浮生似电。 今日青牛助阵,向前两角弓弯,势能跳涧力移山,自古田单用战。

  又有无数青驴,冲突而来,蹄跳处人马俱奔,口嚼时神魂皆丧。词曰:

  凡事间头要看,仙翁颠倒青驴,人生退步是便宜,何用挥拳振臂。 此青驴助战,排成阵势雄壮,敌人不敢泛浪窥,地网天罗难避。

  又有巨兽数千万,身高丈二,背有肉峰,势若游龙,飞跃而至。词曰:

  巨兽生从交趾,捷如龙马无异,世尊骑坐势品品,入滩乘风被-。 排列阵前冲散,敌人一见心慌,不知何怪势猖狂,能不教人心荡。

  又有一阵青狮,口吐红光万度,射人心肠尽落,翻滚而来。词曰:

  口吐焰烟猛杀,文殊座下青狮,能降狼豹伏狻猊,百兽尽皆远避。 摆列阵前冲突,敌人畏惧惊疑,要将力战决雌雄,怕中牢笼之计。

  又有白象数千万,牙长八尺,鼻善卷舒,狂突而前,逢人便啖。词曰:

  猛兽自来猛象,自去调养纯良,常要法座伏慈王,宜作如来供养。 今日借来冲阵,遍身犹带名香,劫将缨络换戎装,仍复当年形状。

  又有黑虎飞跑而来,高起两蹄,跳舞踊跃,腥气逼人,逢人便吃。词曰:

  一吼驱霄掣电,玄坛黑虎威风,祛魔逐怪匡佑人,民护九天司命。 奔走咆哮战斗,吊将迸火双睛,东西南北势纵横。能不教人魄丧。

  又有千百万龙从空而下,霎然奋爪展鳞,顷起洪波万丈。词曰:

  跳跃飞腾变化,无端水底扬威,翻江搅海疾如风,滚浪滔天洪涌。 鳞甲宛如甲冑,须髯总作刀弓,布满宇宙遍垣空,能不心摇胆动。

  又有一群兵马,只见遍身甲冑使剑持叉,横冲直撞喊杀而来。词曰:

  怪形虾兵蟹卒,遍身铁甲铜盔,双叉八剑入阵门,疾走风驰电快。 卒然飞腾云雾,霎时混乱尘埃,除妖斩逆戮渠魁,一扫清宁世界。

  自成见了许多异物,魂魄儿早被他勾摄去了,虽有贼兵数万,全然无用,没有一个不跌倒尘埃之中,直条条却似个死尸一般,分明死去了。一两个时辰,耳边又听得鼓声渐近,喊杀而来。自成又催起人马,与他对敌,又排一个万弩擒王阵,怎么叫做万弩擒王阵。但见:

  万弩交加密似麻,万弓万弩类河沙。

  满处奔涌同飘露,遍体流红胜落霞。

  肃肃军容惊过雁,层层剑戟阻飞鸦。

  这回杀战千余合,二鼓门门不住挝。

  自成亲身出马,众军万弩齐发,只见半空中,有个黑脸胡须神将,把手内这条九节降魔鞭,向下一挥,却也作怪,那些矢石铳弹翻转来,对着自成自己队里乱打乱射,顷刻里人横马倒,血流成河。又见众金甲神人赶进来掩杀,千刀万剐,自成被这一杀,自己大败而奔。神人鸣金收回军众,锣声振天一响。自成惊得冷汗如流,翻起身来,却是南柯一梦。自成自从得了这梦中后,似觉人神颠倒,做事越加无状。只因这番有分教:

  塞外将军,大震惊天之势;

  城中大庶,咸忻峙寇之师。

  不知后来如何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吴将军请兵雪愤 李自成遣将招降

 

  话说辽东总兵平西伯吴三桂智勇天成,威镇华夏。在任每接邸报,见贼闯李自成猖獗已极,攻破山、陕、河南地方,杀戳人民,奸淫妇女,子女玉帛,劫掠无数。吴将军大怒,正要奏请朝廷,亲自督兵征战。忽一日传报金城倾倒,先帝升遐,阖宫大变。三桂不胜痛愤,便要拚命杀贼,即传檄历关,激厉将士。檄文上写道:

  钦差镇守辽东等处地方总兵官平西伯吴 为兴兵剿贼事,闯贼李自成纠葛草寇,长驱犯阙,杀我帝后,禁我太子,刑我缙绅,淫我子女,掠我财物,戳我士民。豺狼突于宗社,犬豕踞于朝廷。成祖列宗之阴恨,天地凄风;元勋懿戚之尽锄,鬼门泣日。图之不早,病已成于养痈;局尚可为,涉必穷于灭顶。欲襄大举,实赖同仇,请无分宦游,无分家食,或世贵如王谢,或最胜若金张,或子虚之以赀起,或.辂之以谈兵。乃至射策孝廉,明经文学,亦往往名班国士,橐为里雄。令无各施壮谋,各图义旅,仗不需于武库,粮无壅于庖厨,飞附大军,力争一决。但群策直承黄钺,岂贼运头之丑类立歼,普天大辅,此则万代之所瞻仰,虽九庙为之鉴临者也。至登龙巨商联田富室,若以缙绅并举,亦自分谊有殊。然使平准法行,即杨瞿之谋,岂得居其奇货。又如手无令在,将处士之号,未可保其素封。几称多算之有余,总赖圣恩之无外。始则之巧于为饵时,亦之优孟之仁;迨我之既入其樊,莫不撄地狱之罪。诚清夜而念上恩,虽何曾之万钱,有难下咽。更援古以筹时,家岂王衍之三窟,便可藏身同舟,即一家砍巢无完卵,可不思之!思之!桂等智不足以效谋,恨何辞以即死。实切投殳之愿,辄通托钵之呼。人理苟存,我求必应。如或缠情阿堵,绝念封疆,睢阳之援竟停,则霁云抽誓言之矢;荆州之粟独拥,则温峤有回指之旗。呜呼!自有乾坤,鲜兹祸乱之惨;凡为臣者,谁无忠义之心。义旗所向,一以当千,请观今日之域中,岂是自成之天下。

  各领官民,见吴将军孤忠独奋,那一个不感动悲泣,鼓勇向前。吴将军道:「目今贼势猖狂,我朝因奸邪弄事,所以谋臣勇士,都遁迹山林。虽有峨冠凡人,皆肉食鄙夫。那战贼之辈,又是疲战不堪,塞责而已。是以寡不敌众,弱难当强,若不临事而惧,安能复此大仇。」 因是这等亲往大清国,谒见国主,请求大兵十万,助战杀贼,为朝廷雪耻。

  大清国主不允其请,吴将军再三力恳,国主道:「明朝文臣,素无信义,将军欲建大功,我国何难发兵助阵。但恐功成之后,不知将身置何地耳?」 吴将军道:「桂父子俱受朝廷厚恩,今日巨寇杀逆,士庶伤心,神人共恨,桂闻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家而后国。今君后俱遭惨杀,桂食君之禄,焉有坐视不理。如吾主所言,必计及成败而后行,是有疑意于中也。桂今日誓死报国,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安问其它。」 国主道: 「 将军决志如此,且待明日再议。」吴将军退出,捱过一夜到明早,吴将军自想道,事不可缓,即披发挂孝,再来谒见清主,痛哭哀恳。清主见他忠义凛凛,亦为感动,即命点齐人马,起兵前进,日夜而行,不觉几日,已到了山海关。贼闯却有三四千贼兵,北营把守,贼将柏正善倾军下关,交战厮杀,被吴将军杀得片甲无存,大败而走。吴将军乘机斩关杀入,且北下人马,相机而动不题。且说李自成虽得了北京,每日里只恐怕有勤王的人马来到,惟虑着吴奎两员大将,一面遣人招降三桂,一面行文,招左良玉并高杰、刘泽清诸将,伪檄上写道:

  大顺国王应运龙兴,豪杰响附,唐通、左光宣、刘泽清等,知天命有在,回面有心,朕嘉其志,赏赐恩厚,俟立功日,再行升赏。晓命周遇吉等,身其五刑,全家诛戮,刑赏昭昭,判若白黑。尔等当审时度势,弃昏就明,身享令名,功垂奕世。就与弁身送命,妻子杀戳,大福不再,后悔噬脐,檄到须知。

  却说吴三桂身任边关,家眷在京城,父亲御营总兵吴襄,被贼逼令写书,特差两个伪官,赍送到吴将军营里来。辕门官引入,伪官禀投家书,并伪顺招抚檄文,送白银三千两,黄金三千两,锦币千端,吴将军看了檄文大怒,再把父亲的手书细看,写道:

  汝以皇恩特简,得专阃任,非真累战功,历年岁也,不过为强敌在前,非有异恩激劝,不足诱致英士。此管子所以行刑赏之计,而汉高一见韩彭即予重任,盖类此也。今尔整饰军容,逡巡观望,使李兵长驱直入,既无抗拒抵敌之地,复乏形格势禁之力,事机已去,天命难回。吾君已逝,尔父须臾。呜呼!识时务者,亦可以和变计矣。昔徐元直弃汉归魏,不为不忠;子胥违楚适吴,不为不孝。然已二者察之,为子胥难,为元直易,我为尔计,不若早降,不失通侯之赏,犹全孝子之名。万一徒持愤骄,全无节制,主客之势既殊,众寡之形不敌,利甲坚城,一朝歼尽,使尔父无辜并受戳辱,身名俱丧,妻子均失,不亦大可痛哉!速宜归顺,至嘱!至嘱!

  吴将军看了的书札,本使道:「 太老将军已降天顺皇帝,极好看待,专等将军归顺,做个开国元勋,切不要效周遇吉等,自取其祸。」吴将军拍案大叫道:「逆贼只等无礼,敢在我面前肆行不道。唉!我的父亲,尔做了御营总兵,既无报主之劳,不能身死,反为贼作说合,我如今连尔也顾不得了。罢!罢!」便喝叫刽子,把伪官斩首示众。部下副将赵忠连道:「自古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将军何不就把赍来的金银彩缎,犒赏三军,教他鼓力前进,先修回书一封,即着来官送与太老爷,以维其念,随后发兵,剿他便了。」吴将军说:「道得有理。」 遂打发来官,营外候使。叫手下赐与酒食,自己在帐中,写就回书,明早付与来使,便复父亲吴襄。预早整兵前进不题。且说吴襄被李自成留住做了质当之物,只看儿子的回音,正在盼望之时,忽闻前日遣去的伪臣归来,心中欢喜,急请来相见。使臣便把回书呈与吴襄,襄即将书开着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

  父亲大人膝下,儿以父荫,待罪戎行,日夜厉节冀得一当,以酹圣眷属。边境方急,宁远重镇为国门户,身遭沦陷,几尽儿帑力图恢,以为李贼猖獗,事已便当旋灭,恐往复迟缓,有失机宜,谅大臣必能除灭。不意我国无人,望风而靡,吾父督理御营人马不少,准可以御贼,乃一二日内,使其失守,儿欲提兵远救,已经不及。可悲!可恨!儿闻圣王晏驾,民臣戳辱,不胜愤怒,犹意我父自奋忠义,大势虽去,谅必夺锤一击,誓不俱生,不则自尽阙下,以殉国难。使儿缟素号恸,寝戈复仇,不继则一死,继之岂非忠孝两全乎。何乃隐忍偷生,训以非义,既无孝宽御贼之功,复无平原骂贼之勇,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儿与父决,请自今日。父不早图贼,推置父鼎俎,以诱三桂不顾也。    男三桂百拜

  吴襄看完回书,叹道:「 咳!事出两难,我命休矣。」那使臣即将吴三桂之言,回复自成。自成知三桂是个忠勇不屈的人,今若不肯投降,将来必贻大患。正设计摆布,闷闷不乐,忽有降贼唐通,特来谒见,自称能招三桂。自成道:「若说得吴三桂投降,便与他同封国公,子孙长享富贵。」唐通道:「三桂与通势均力敌,彼此互相推重,令大势已归新主,三桂独力难成,通若缓言讽谕,彼必去害就利,断无不降之理。倘若执迷不悟,通当奋兵决战,除此大患,以立新功。」自成大喜,即令唐通领兵三十万,便宜行事。唐通得令,即领兵前去不题。且说降贼伪贼,于四月初四日,劝贼登位,那些伪官共有二千余人,争先议礼,正在纷纷际俄。但见:

  黑云四合,油然蔽日遮天;赤电数条,煽矣惊心眩目。狂风惨烈,骤雨腾轰。迅雷似箭鼓之不停,骤雨同飞砂之乱堕。凛凛霹雳遥空响,震死邪臣数百人。

  从贼伪官只顾献媚求荣,全不思忠义两字,做出许多丑态,以致触怒上天,行令霹雳打死这些奸党。因是这个缘故,自成登位的事体,已成画饼。到初八日贼将刘崇文、李岩点各营兵马,遣三将军领兵三万,攻打南直地方;遣田李二将军,领兵二万,即去攻打山东地方。近京各处州县,各遣将调度,王推八专督江南粮饷,驻扎宿迁县。初九日自成于文华殿,召见老人,见问民家疾苦,兵丁有无扰害。初十日丞相会同礼政府,出示晓谕,文武伪官并百姓,定于四月十七日登极。百官十二日齐赴午门外演礼,十三日进皇极殿演礼,十五日进皇极殿演布告天下,十六日幸国子监祭祀先师孔子,文武官俱到圜丘候驾祀天,加衮服冕旒并行祀庙定功等礼。各官撰表称贺。

  颁伪诏一道。诏曰:

  上帝监视,实惟求是;下民归往,只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惟往代,爰知得失之繇;鉴往识今,每恃治忽之政。兹尔明朝,没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惕弊恒多;臣尽行私,比同而公忠绝少。赂通官府,朝端之威福自移;利擅宗绅,民门之脂膏殆尽。朕起布文,目击心伤,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京,未苏汤火。躬于恒冀,救民之苦,但恐尔等未达朕心,未喻朕意。是以正言真告,尔能洗心涤虑,审德度机,朕将加惠是人,不吝异数,祖宗子孙,共享天庥,上下和同,有室有家,民人共庆,申章尔之孝,几兹百姓,勉保乃薜,绵商孙之后禄,赓嘉客之休声。克殚厥猷,臣谊靡成,惟今以前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恫怨于宗公,勿阽危于臣庶;臣其慎哉。尚效忠于君父,赓贻杀于身家。谨诏。

  只因这番有分教:

  篡窃凶徒,衮冕加身天夺魄;

  么魔丑类,愆尤贯满地难容。

  不知李自成僭位的事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吴将军长驱南下 李自成大败西奔

 

  话说众伪官拥戴贼首李自成,劝登大位,伪礼政府,选定四月十七日五更三点,升登金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头带冕旒,身穿黼黻。雉鸡尾分开日月之形;衮龙袍绣就山河之景。埙昉迭奏,钟鼓齐鸣。静鞭三下响,众掩珠帘;文武两班齐,三呼万岁。

  自成登了御座,方才坐下,自觉眼花撩乱,头昏如旋,向御座下侧,碌碌滚将下来。口中曰,一人一直一个,倒在一人殿上。死去逾时,方苏醒说道:「适来眼见宝座上的金鼎雕龙,张开牙动爪直来吞!。又见白衣人身长十丈,哭声振天,拿我发乱打,如今遍身疼痛,手足不得动摇。」 左右遂送进后宫,只见耳鼻血流如注,面声似鬼,口里说道:「听天早生圣人。」 因是这般,那些伪官面面相觑,是日一场败兴而散,不题。再说唐通领着许多人马,见已到山海关,离吴将军营里来。兵士禀知吴将军,吴将军即传令,请唐将军相见。唐通进营,与吴将军相见,施礼毕,分宾主而坐。饮茶二次,唐通道:「将军已在边关,功高汗马,岂意奸臣败事,国丧君亡,天下生灵,涂炭久矣。今新主豁达宏博,罗致英雄,虽无尧舜之仁,颇有汤武之德。渴慕将军威望,一见便当封拜,位在诸臣之上无疑了。」 吴将军听了做意改容道:「前日那两个来使,说得支吾无绪,使我一时忿躁,遂致决裂如此。而今家君见在羁囚,恐一时触怒,旦夕不保,一方恨悔无地。今幸将军驾临,自当改弦易辙,共建不世之功,但东国之兵,已入内地,势难挽回,岂无奋兵一战,杀得他片甲无有,那时转败为攻,在此一举。然后卷甲趋朝,以就封职,庶几不愧重赏,未审将军意下如何?」 唐通大喜道:「此计极妙,通虽弩弱,颇随鞭铠。」 吴将军将道:「若得将军相助,事无不成,但桂已与东国有约,今若回兵直措,无以为词。还烦大兵,先出迎敌,东兵恃桂相助,战必无谋,我兵从后夹攻,一战而灭矣。」 唐通大喜,不知是计,即领兵出关,与大清兵交锋厮杀,不意清兵十分精锐,杀得人马横倒,弃甲抛戈,折兵多半。唐通见势不好,只得退走吴三桂阵内,三桂翻转面目,一声炮响,督兵杀出,唐通两面受敌,杀得进退无门,只剩得几百败兵,夺路而走,逃回报知李自成。自成因登位着惊以来,方才调理痊妥,闻知这个消息,已知不成大事。便把搜刮宫中的财宝黄金三千万两、白银万万两,并勒诈官员及民间金银共七千万两,唤集倾销工人进宫,铸成大饼,每一千两做成一块,钻札穿索。俱用车载骡驼,排百余里一行,驱青壮民夫三十人,推车子、牵马匹。遣贼将刘崇文督领贼兵,从齐化门而出,逃匿陕西。其余众贼,仍屯集京城里面,忽见四下里遍张告示,写道:

  钦差镇守辽东地方等处总兵官平西伯吴:

  为复大仇歼大寇,以奠神京,以安黎庶事。切痛先皇被贼,亘古奇殃,剧寇披猖,往代未有,凡属臣僚士庶,能不碎首陨心?今义兵不日夹攻,尔绅衿百姓,须各穿缟素,努力会剿。所过地方,俱要应接粮草,务期搜灭巢穴,歼无芥遗。庶使克复神京,奠安宗社,乾坤再整,日月重光。特示。

  又榜文一道:

  平西伯吴:

  为安抚残黎以救一生事,照得逆闯李自成,杀主贼民,窥窃神器,滔天罪恶,亦难尽书。荷蒙大清朝垂念先世旧好,特命:

  摄政王大兴问罪之师,怀缅万邦;用跻和平之域,仁远播今。今摄政王商选虎贲数千人,拥戴西洋大炮数百位,络绎南下,相应榜谕,以醒愚蒙。为此示仰一带地方官民人等,务期仰沐大清朝安民德意,速速投诚,各安职业。毋得执拗迷谬,自罹玉石俱焚之惨。未便特谕。

  贼党看见了这告示榜文,说大兵即日临城以报仇,无人不恐惧。李自成对牛金星道:「 北兵势强,城中人心未定,我等人马,岂可在这里久屯。就是十个北京,怎比得一个秦国险固,为今之计,不若退避关西,做个保守的计策。」 牛金星道:「 大内金银我辈搜刮已尽,亦无遗憾。但皇居壮丽,焉肯甘心弃掷于他人,不如行之一炬,以作咸阳故事,即我等遗臭万代,亦不失为楚霸王英豪,大哥以为何如?」自成道:「贤弟所见极是,即唤手下,先于宫中四处,积聚竹木、桐油、硝黄等物,以备举火之用。城中百姓闻知,无不寒心丧胆,暗暗愁苦。次日贼党传说,吴将军兵到,决要屠城,吩咐百姓逃难。因是把九门大开,逃出的人民,纷纷出城不绝。忽然吴将军统领大兵已到,自成一时措手不及,即令把城门紧闭,命贼将容天成上城招谕吴将军道:「尔的父亲现在城内,何不早降,共保富贵。」 吴将军道:「 我非不肯归降,但见汝前后作为,都是假仁假义,心是口非,不足取信。今先帝虽崩,尔不该害我皇太子,今是以不共戴天耳。」容天成道:「太子诸王俱深居宫禁,何曾见害?」 吴将军道:「若果系在宫中,必与我一见,我即休兵息战。」 容天成道:「即当如命,且待明日,两边不得多带兵马,只许百人护卫,当出太子相会。」吴将军道:「是。」遂把军马退到自家营里,密令军中假扮贼兵旗号,以二万人扮作贼兵,每人将小旗一枝为记号。命守备敬成、指挥范玉统领,前往东西二处,近贼营埋伏。候太子相见时,混入贼营,只看两边相别之顷,放炮为号,伏兵径从贼营内杀出;又令都司耿土良,领兵五万接应,抢夺太子。中将官一一领命,各归本营休息,只等来日施行不题。次早李自成果然领随从百人,并太子二王出城来,招降吴三桂。自成道:「诸王见在,吴将军速速归降,共保富贵。且使百姓免于刀兵之苦,大家享个太平之福罢了。」 三桂道:「诸王既无恙,吾念已毕,不必再议。」说罢把手一拱,道声请了。只得听大炮一声,那二万伏兵头上各插一小旗,一齐杀出。自成大惊措手不及,被伏兵杀得血流波涌,尸积如山,又见一队人马杀出接应,抢去太子并永定王。自成不得已,奔入城内,唤两个贼兵,扶三桂的父亲吴襄,上城招降三桂,被我兵连放二箭,射死左右二人。自成大怒,即杀吴襄,共杀一门三十余人,悬吴襄首级于城上。三桂见了,恸天倒地,泪尽流血,诸将扶起劝慰,军士无不挥泪,切齿誓以竭力效命,擒贼报仇。自成见人马强胜,事势急迫,是晚即传令随征将士,各各准备行装听令。至五更时分,自成领各军,一齐起身,就放火烧宫,众伪官随山陕、河南、北直人,并前选用的,俱令随行。其余的见贼势衰败,四散逃归。有庶子侍读杨观光,不肯随行,又躲避不过。自成大怒,令贼兵乱刀砍死。令制将军容天成领人马五万,截住后路。自成领大队人马,从齐化门而出,顷刻间城内火光烛天。但见:

  黑烟弥世界,红焰满乾坤,祝融氏倚贼寇而燎原,回禄神依奸雄而肆虐。干清宫,坤宁宫,顷刻里化成灰烬,文华殿、武英殿,须臾间变作尘沙。六龙御座通宵火,五风居楼彻夜焚。正是:

  咸阳一炬三月红,燕京不比阿房宫。

  从来楚项称豪杰,狡贼安可效其风。

  连日大火不息,男女啼哭,声闻数十里。自成在路上,大肆抢掠,杀人无数,妇女悬梁投井的,不计其数。百姓人等,各门乱窜,踏毙的、跻死的,积尸成堆。吴将军见城中火起,知贼已逃,令诸将勿入城救火,急急分路追赶贼兵,违令者斩。众奏令追至三十余里,赶着贼兵,混杀一阵,夺回金银数百万,妇女数千人,贼兵被我兵杀得东倒西颠,七零八落,大败而走。我兵直是追赶,贼阵内的骡马,背上装着金银贵重的东西,每日间走不上数十里路程。自成恐我兵追逐,俱把辎重丢弃路旁,不记其数。五月初二日,赶到定州清水岸下岸,遥望贼兵不远,贼将容天成,见后面尘头高起,晓得是我兵追近,恐遭失陷,便转勒马头,布成阵势,专待我兵交战。这阵名为五花阵,安着金木水火土,有相生相克、连环制胜之形。这里吴将军就排个二气阴阳阵,两军各放炮击鼓,交锋厮杀,自早至晚,连战数百合,怎知道随尔五行之理,那里出得二气之中,贼阵忽然乱窜。容天成大怒,连斩贼兵数人,只是站立不定,阵势纵横,容天成被乱箭射死,贼兵见主将被杀,自相残踏。我兵乘势掩杀,斩首十万八千人,夺回掳去妇女二万人,金银砖七千三百块。毅将军祖光先彼我兵破落一臂,其余残败人马,俱向西北而走。我兵又追杀三百余里,并不见一贼迹影,那时奏凯回京。吴将军入了京城,安抚百姓人民,收拾父亲吴襄的尸首殡殓,杀伪官董一阳,首级悬挂哭祭,将夺回的金银,犒赏三军,宰杀乌牛白马,祭礼天地,宴享有功将士,大吹大擂,欢声动地。有诗赞道:

  万丈红光拱太微,将星初拥帝星晖。

  旌旄一出狐妖伏,剑戟千行虎旅归。

  恢复燕京能雪耻,扫除鬼窟见神机。

  当年报国应无似,凛凛孤忠过岳飞。

  吴将军声名大着,各处传闻,只因这番有分教:

  阁臣报忠,尽心擒羽翼;

  边枢奋义,施谋戳渠魁。

  后来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贝千户忠陈确论 方直指计斩伪官

 

  却说自成未败之先,各路差伪官到任。那前官辄自望风先奔,或前后官相待以礼,酌酒盘桓,交割册籍;或元官甘心归顺的,即照旧管事。那德州伪防御仲并伪牧各带贼兵数百护身,径来坐了公衙,料敛百姓,虐害人民。德州城里,有个乡宦贺胜致仕在家,亦被贼党坐赃道追。贺胜恨逆贼乱,一向要勤王进战,今闻京城惨变,前志愈坚。却与千户贝玉商议道:「我今且把万金,贿通伪官,求其宽限如何?」这话是贺公探听贝玉的假话,贝玉道:「相公若不早商及于玉,玉无从效力;既问玉,玉不敢不剖衷尽言。玉闻贼首皆豺狼之性,念婪无已,今日相公者,以十万献之,则异日他时,又索相公十万矣。以有限之资,而欲饱无厌之人,此最下之计 也。是 如 抱 薪 救 火,薪 不 尽 火 不 灭 也。」 贺 胜 道:「若是这等,如何而可。」 贝玉道:「 贼寇披猖,先帝虽变,今大清统兵讨逆,闻屡屡奏捷。若能求此机会,捐赀对众,剿除伪官,多制火药器械,召慕四方豪杰;令各处团练乡兵,收回败残兵卒,编入行伍;修书达淮抚,借粮米以给兵食。不独相公之名可着,即东南生灵,皆赖以安,举此机会立功,何难之有。」贺胜道:「吾闻闯贼以数十万之众,横行中原,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前阁曹春奉命镇守保定,赐上方剑,总督七省之兵马,何等权势,不敢与贼折冲,君今所言何若是之易与?」贝玉道:「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贼之得以横行者,皆因彼处富家巨家,不肯团练乡兵,尔推我阻,临时误事。比及城破,满室金银,为贼所有,妻妾子女,不能免祸,那班少年秀才,又无见识,平昔不肯读书,一心只想要做伪官,希图克剥下民,以取富贵。是以到处,即开门纳款,曹阁部以临危受命,将士俱未识面,临事召募之兵,皆是乌合之众,其中奸细颇多,安能成事。逆贼中李岩原是儒流出身,又教闯假行仁义,以收拾人心,前所传伪示,皆岩之笔,百姓信其伪示,是以望风倒戈,今贼在京城惨虐,人所共知,伪示已不足信矣。今众贼俱各饱饫,既有金银,又有妇女,有生乐之心,无死斗之气,贼虽众不足虑也。」 贺胜道:「 以天下之众,经略之严,不能制一小丑,其故何也?想在兵不强、将不勇耳!」贝玉道:「不然兵非不强,将非不勇,所少者谋士耳!辟如捕兽者犬,发纵指示者人也,不得其人,犬何能乎?今之经略,皆书生耳!所用的军师,都是寻章摘句,调口弄笔之士,只好伴食帮闲,饮食酒肉,何能谋及军国大事?间有一二执事欲矫其弊,不过选几名勇夫,授以家丁健步之职,为护身计。竟未有一谦恭下士,延聘英雄者,盖智谋之士,事皆度裁,仕非所急,胸藏大志,腹隐良谋,有战必胜攻必取之策,定大乱挽江河之能,抱道自高,不求闻达,遇知己而起,则鞠躬尽瘁,矢死无他。此人一得,驱市人可挞劲 敌,况 将 士 之 众,兵 甲 之 利,何 患 小 丑 而 难 平耶?」贺胜道:「德州为南北咽喉,上下必由之路,倘贼要取南京,大兵来攻城池,怎么置?」 贝玉道:「 如今城中预备粮草、火器,逐日操演壮丁,若贼兵到时,坚闭城门,共众死守。吴将军闻报,必定从后追来,我即放炮一声,四面乡兵齐集。那时坚城在前,大敌在后,贼众粮草不继,野无所掠,可一战而尽擒矣。」 胜大喜道:「 仆听君的议论,如醉方醒,如梦初觉。仆虽至愚,愿受君所教。」 因与玉结为至交,言听计从,即招人十万,听玉布置。玉即约者日一班豪杰,说以忠孝大义,在此一举。又恐泄漏消息,托言大顺大兵不时过此,恐附近山野顽民,乘机窃发,抢掠害民。借互乡守御的名色,团练乡兵,那伪官以为地方上的事体,理当如此,心下并无疑虑。贺胜又向本处乡宦方御史道:「贝玉智勇兼全,虽古之名将,亦不过是。便先帝昔日,知此人待以淮阴之事业,何患乱冠之难平也。」 那时方御史正欲起义兵杀贼,只患无有同志入耳。今听了贺胜这话,心中大悦。径往贝玉家里来请教道:「 近来贼长驱,非我城池不坚,兵将不勇,何以有险不守,有兵不战,开门揖盗,卖降势从何也?」贝玉道:「守土之臣,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死。今贼未来则先逃,贼既退又复往,居恒则图侥幸过日,临难则思因人而成事,甚则仓皇奔走,仍然捆载而归。道府州县,互相弥缝,沿习成风,恬不知怪,其蔽在此。」 方御史道:「昔先帝彩言不废刍荛,任人辄委心腹,求贤可谓急矣,奈何满朝文武,俱不能划一策,建一功,果何说欤?」贝玉道:「今日用人之病,全在重科目循资格耳,门户情面之累,交结不破则依附,有神梯苞苴资格之局,到底不除,则贫贱无出路。今日在朝、在籍称高爵厚禄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而无一人济于用者,可谓资格有人乎?今日东南西北,著书属文,占巍科称天下名士者,车载斗量,不可胜数,而无一人济于用者,可谓科目有人乎?必如国初,三途并进,不拘资格,山林隐逸之士,始得崛起,以助朝廷。」方御史道:「已往之事不可复究,只论今日,急则治其标,愿闻目前祸乱之大甚者。」 贝玉道:「近来朝廷之上,公道胥亡,良心尽泯,门户成而动成犄角,黄金贵而士鲜贤良。昔我太祖立法以八股课文,以策论较武,右文法甚善矣。而无奈日久失真,文试止重奥援,武试但攻刀石,铜臭得志而灭裂英雄,徒勇横金而志惟猫鼠。文之视武,如犬马;武之恨文,如寇仇。同室之祸,于今为烈,朝廷之所赏者,在得民心;边疆之所恃者,在得兵力。民之避官甚如虎,兵之掠民倍于贼。民心日离,兵志日骄,兵玩既久瘁,严之则激而为乱;执迫已极骤,赍之则莫识为恩。况加以新慕之兵,真心未附;调集之卒,客气未除。赏罚之明未闻,人地之形未知,庚癸有呼,决策无闻,此皆祸乱之大略也。且有首惑民心,争先相乱者,东南之乡绅豪右也。平日享朝廷高爵厚禄,今闻主上惨变,不用破产损躯以图振复。而且徙妻子于深谷,迁金玉于幽岩,使游食者祸乱,眼热者喜乱,无赖者鼓乱,纯良者畏乱,惶恐者避乱,莫此为甚也。」 方御史道:「今人人皆思太平,不知太平何以再现?」贝玉道:「今日商盘再奠,汉鼎重新,必在大创一番。别忠逆,以励廉耻;一兵将,以肃军容;诛贪婪,以活民心;严稽查,以清课额;更鼓铸之令,以足金钱;通南北之境,以招豪杰;如此而贼不平,乱不弭者,吾不信也。」 方御史听了此论,不胜大喜,两人即约同贺乡绅,誓死杀贼。贺胜道:「现今伪官俱有贼兵卫护,若欲探拿,必致变乱,害及百姓了。须用如何计策才好?」 方御史低头一想道:「有计了,今月十八日,是五瘟天使生诞的日子,须教百姓们在城外扮演戏文,赛神祈福,那时少不得贼兵都要出城看戏,大事就矣。」 贺胜道:「此计甚妙。」 便叫人到城外,搭台演戏,那城上方有一班好事人,听得乡宦两个作主,正中他的心意。便去募缘,沿门科敛,每户看贫富出银,或五钱,或一两聚少成多,以供诸费。这几个做领袖,终日落得醉熏熏,便到城外拣个平坦去处,搭高台赛神演戏。但见:

  台耸齐云,结五彩不尽之绚丽;人游素时,当三时禾苗之丰登。悲欢离合传奇新,南北东西来往众。儿童妇女,拍掌欢嬉;商贾农士,摩肩杂踏。五瘟使者扁颜笑,四境齐禳降福来。

  方御史又教人在戏台上,两边搭起两个厂,唤一班女妓在东边厂里,歌舞奏乐;贺乡宦唤些妇女婢妾打扮似天仙,到西边厂里来看戏。真正是歌喉宛转,舞态离披,哄动了德州城内、城外的百姓,都拥来看戏,那贼兵果然也出城去了。忽城内一声炮响,把四门紧闭,贺乡宦与方御史、贝千户,同率领乡兵,赶到各衙门里,把伪官一齐绑起,到十字街前斩首,共一十个首级,都挂起城头。号令四门张挂告示,有人擒斩贼兵一名者,赏银一两。城外贼兵晓得有变,又见四下里张挂告示,各人逃走。到晚来开了四门,放百姓进城。这一片地方明明陷入贼人之手,今幸得有义的乡宦,杀贼复仇。有诗赞乡绅,诗曰:

  宗周不竞堕王风,光辅惟君只尽忠。

  伪命谕降期斩使,宏谋伐叛肯摧锋。

  高名宜接谢枋得,大义齐应家铉翁。

  运转大清天若启,仰瞻玉轸附扳龙。

  又有诗一首赞贝千户,诗曰:

  虎贲中郎并上卿,胸藏十万善谈兵。

  庙资胜略因多算,坛拜三军众尽惊。

  仗义自能诛暴寇,勤王又复保孤城。

  知君浩气锺灵岳,奎耀薇垣应列星。

  再说自成败走之后,有伪官赵天水走至芦沟桥,与钱彭成等议道:「 前闻太子抢去,我等前计不行,随贼奔走无益,不如急早回南,再图后举。」 钱彭成道:「 恐他人不谅我辈心迹,从旁现成说话,以大义见责,则我辈冒不讳之名,而犯大恶之实。」 赵天水道:「我辈岂乐于从贼,而甘受叛逆之名,奈贼巧于为饵,而我误入其中。即方孝儒垂衣涕泣,徒灭九族而已!何补于事,今之从旁哓舌,特未亲受其事耳!前闻正欲封太子,我辈是以忍耐屈膝,不意东宫消息并无下落,诚所谓画虎不成,更难开口,向人道也。」 钱彭成道:「今燕京已属大清,山东官兵作乱,尔我皆白面书生,无兵 无 饷,济 得 甚 事,不 如 杀 身 成 仁,庶 免 后 人 议论。」赵天水道:「我岂不知忠孝之义,死节为高,偷生为耻,但以先帝死社稷,我辈前未能以身殉难而死,后来能执笏击贼死,既不死国矣,又不死于难,乃今徒死于道路乎?上无益于宗社,下无益于皇嗣,即向来立东宫之意,亦不能表白于当世,是始以一误,而终于再误也,断乎不可。」 孙乐安道:「赵年兄高见极是,我辈既负济世之才,何乃徒守□□之信,而自委身于沟壑,莫若留此身,可以待大用,则管夷吾之功业,行将再见江左,不惟可以雪国之耻,抑且可以建毕世之功,即十七载在天之灵可以慰,亿万众勤王之气可畅也。那时谁得摇唇鼓舌,而议其后哉!」 三人遂决意南归。是晚借宿邻村,忽见有人歌声。唱的是:

  何须虑,不用焦,人世上愁多欢乐少。大丈夫当异域封侯,肯守着故国空老,辜负事旧从新一般道,人生几个忠和孝,真贻孝,一人贪爨,却做了万年遣诮。

  三人听他唱完了,暗地里自相惭愧,不敢认真,只做不知,凭他耻笑。次日传闻德州擒斩伪官,不敢从大路走,却换了破衣,抄条小路而走。到三叉路口,不识路径,忽见一个樵夫,立于山脚之下。家人向樵夫问道:「 大哥借问一声,要往山东,从那一条路去。」 樵夫道:「 千错万错,尔们起先走的路,差得多了,如今又要归到正经路上去,却也烦难。」众人道:「太差了。」 樵夫道:「 当初主意既错,失足至此,怨悔也无用。」 众人道:「此言语跷蹊,只怕不是好人了。」樵夫道:「要我说好话,就奉承几句,何难。但道旁言语,不足取信于人,亦不能保尔们前程太平也。」 以手指道:「可从那条小路,转山后就是路了。」 众皆抬头看那路时,樵夫不见了,何故?赵彭成道:「 此人非仙非俗,想是山野的隐君子,丈人沮溺之流欤?」 众皆叹息,遂从小路返回不题。再说淮阳巡抚汪淼察吏安民,一心为国,果然是一个铁面御史。三月初九日坐堂审事,忽有新任淮安府知府固元亮,行个起马牌,那挂牌的铺兵,径到察院来禀见。汪御史讨牌来看见,左边写着到任起马缘由,右边写着永昌元年二月廿二日给。汪御史大怒,叫皂隶将牌打得粉碎,拿来役重打四十板子,因这番有分教:

  淮海人民,但忧患避乱;

  地方官长,设计缉奸徒。

  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汪按台连擒叛贼 洛抚院固守淮城

 

  却说淮安城里百姓,见汪御史将伪官到任起马牌打碎,又把来人责打,个个皆惊,皆埋怨道:「汪爷惹祸,必要害及我们,我们只得逃回罢了。」 因此不分大家小户,终日里纷纷搬运出城,官府不能禁止,也有把金银藏在米麦内走出城的,也有妇女装做男子走出城的,汪御史闻得这事,就出告示,各处张挂。写道:

  察院汪

  示痛念国家罹难,我民正该把守城固,方尽臣子之职。岂尔士庶人等,不明大义,惟思抬头窜逃,弃家而逃走,语云:为子死孝,为臣死忠,如此举动,忠孝两字谓何?令城内大小人家已出城者,俱限三日内搬回,如迟,庐舍入官,赀财充饷,妇女追回赏军,特谕尔等,速改前非,毋贻后悔。

  百姓见了告示,颇知畏法,几日陆续搬回。那时淮府军门洛阳春,也是忠义智勇的人,却与汪御史戮力同心,两人一任防河,一任守陆,士民也愿闭门死守。忽有走报人役,进惊天京报,拆开看时,却是三月十九日京师大变,二人痛哭几次。次日抚院传出令箭,谕当地乡宦、举人、秀才并粮里人等,大集辕门议事。士民俱至,还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只见洛公袖中,取出京报一纸道:「闯贼已入京城,百官从逆的甚众,伪官代本院的也就到了。诸生,今日还是照依保定故事,将我抚台捆出城去迎贼;还是思念朝廷厚恩,祖父世泽,大家勉力而守。」 说罢泪如雨下,及到黄河口,捉得淮安府伪知府固元亮,解到察院里,汪御史实时喝令刽子,拿出辕门,枭首号令斩讫。即商议设立精兵把守城,每一城垛口,立兵士二人,长枪一枝,小旗一面,城垛隙空处,用虎头牌掩遮,只留两孔,视看城门。四门各用一官员督守,日夜坐卧城朴,西门知府周光夏,东门总捕黄铉,南门监纪郎中高岐凤,北门守备范明珂。摆列得枪刀晃亮,衣甲鲜明,西洋大炮每门三位,专俟贼兵到时,要与他决一死战。四月初三日,贼遣人持令箭并伪牌到来,却是伪淮都昌百吉代洛军门,原是河南即传道佥事,就是汪御史的座师,他在李自成面前,自夸淮地不烦兵马,便能随手而得,自成听信了,便与他淮抚之职。汪御史把来人审问得实,喝令重打四十板,便传言劝百吉速速返邪归正,毋负国恩,那人被打去了。又有监城王守备,捉获伪将官童举贯,并随从贼党共十三人,即解送洛军门处斩首。那昌百吉差来的人,回归见昌百吉,就把汪御史所言,自己被打,说了一遍。百吉全然不彩,自执迷邪,竟带随从之人,直来到任。被军门标下游击马文杰,与各营将士暗约迎接百吉。设酒款待,及酒将终,落箸为号,四下伏兵齐起,就把昌百吉擒捉,并伪将福郎,及随从人一齐拿住,解到察院里来。汪御史喝令百吉跪下,百吉骂道:「小畜生尔也不认得。」汪御史喝道:「乱臣贼子我认得那一个。」叫刽子先割去两耳。百吉只得下跪,汪御史道:「几时从贼的,皇上既崩,东宫今在何处。」 百吉只一言未启,惟是摇头。汪御史大喝,教手下的把伪将郎福夹起来,郎福捱痛不过,一一招成。汪御史判道:「昌百吉等负朝之厚恩,甘心媚贼,忍君父之惨变,反面而事仇,竟以伪官俨然猖狂,往悖至此,逆恶滔天,寸磔何辞。」 判毕即命申文,移送军门,洛抚院见了申文,已知人犯的确,即发门牌四,悬挂四门,牌上写道:游击马文杰等,生擒伪官昌百吉,伪将郎福,情真罪当。传谕军民士庶,有善射者,俱与次日齐集西门外,乱箭射死。淮城内外百姓,见了门牌,不论箭法会不会,人人都磨拳擦掌,争来射贼。次日辰牌时候,抚按二官,亲身到西门外皇华亭,把盏赏劳军。马文杰等簪花红,站立半边,停了一刻时辰,洛军门令手下带犯人过来,只见赤身绑缚,领插招申,扯起在旗竿头上,下面乱箭举发,登时贯胸洞胁,破腹穿肠,满身是箭,分明像个刺毛般矣。那时人人称快,酌酒相庆不题。再说进士文白投降了闯贼,选授淮徐防御使,邻了伪敕,来到徐州上任。徐州举人闻汝枚,抗拒不肯归降,被文白监禁在狱。汝枚感念赋诗一首:

  死国非轻死逆轻,鸿毛敢与泰山争。

  楚衰未必无三户,夏复起来出一成。

  日月有时经晦蚀,乾坤何旦不清明。

  纵新岂是承天者,空自将身买贼名。

  文白见了这诗,发作大怒,便将闻汝枚斩首。汝枚伸头受斩,颜色不改,见者无不流泪。天道昭昭报应的速,被徐州道标营中军车圣,刘秉忠等,活拿得文白,申解淮府军门。那文白就是洛军的门生,洛公见了,拍案大怒道:「我当初自绑身投到者,尔笔底浮词,谁识尔心中实行,尔今日背主逆天,有何面目来见我,快推出斩首。」 顷刻之间,身首异地,后人有十字说得好。

  只谓是白面书生,谁知道黑心逆叛罪愆深。昨日里五拜三呼从闯贼,今朝看千刀万剐赴幽冥。

  不说淮阳按抚忘身报国,擒斩伪官。再说吴将军不曾杀得贼首李自成,那里放心得下。遂写书遣人,约连蓟辽军门王永吉、辽东巡抚黎玉田、太监高起潜,各统大兵三十万,到陕西地方剿杀贼党。当有探子报知李自成,自成见事势急迫,也只得点动人马,前来厮杀。到交界的所在,两边各自扎营,约下战书,明日交锋。到了次日辰时,炮响三声,这里吴将军出马,那边李自成临阵。但见:

  一个拿宝剑,旋转时犹如焰迅飙驰;一个提着钢枪,神掣时恰似星飞电走。枪来扫处鞭来架,刀来斩时斧去迎。此际可称真敌手,但不知下回结局事如何。

  两下交锋,几百万人马杀得黄尘滚滚,黑雾沉沉,自辰至未,战了数百合,贼阵里渐渐乱窜起来。吴将军提一个破绽,向闯贼头上狠下一刀,那贼把头一闪,那刀正砍着右肩之上,翻身落马。吴将军正要再起,却被众贼拚命来救,鲜血淋淋的,扛抬簇拥而走,贼兵大败,四散逃走。吴将军亦鸣金收兵,得胜回营。只因这番有分教:

  贼党自伤矛循,此谮彼议;

  伙伴各起谋心,尔背我叛。

  不知自成被伤之后,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牛金星计杀李岩 吴将军力擒闯贼

 

  话说李自成被砍,因刀深入,肩背重伤,扛到营里,饮食不下,未知性命如何?权将军刘崇文、丞相牛金星见闯贼死多活少,各人心里,就起个争立的念头。刘崇文自恃其强,夸张开国功勋,遂大开筵席,请众将饮宴。牛金星心下不喜,推托事端,不肯赴席。私自念道:「闯兄若死,这个大位,该 是 我 的。但 本 姓 属 内,许 多 不 便,不 若 故 性 为牟。」向心腹管无昏等众将道:「吾家始祖原是姓牟,起自汉北,助元世祖开辟中原,华夷一统。世爵关内侯,与国向仁而回。明太祖起兵,逐顺帝遁归沙漠,吾祖识天意有在,遂弃职归山,以耕种为业。恐外人知其姓名,乃去厶为牛,亦不忘本之意。令我辅李氏,平定三秦,驰驱燕蓟,功过汉之萧何,富贵迫人,当复祖姓为是。」 诸将道:「复还祖姓,可见丞相不忘本原之念,将来贵显,正未知乎。」 金星大喜,遂设宴款待诸将,宾主俱吃得酩酊大醉。金星对家将道:「人说黄牛背上绿头鸭,当做黄帝,今李主受伤甚重,兵校尽归于我,倘得侥幸黄袍加身,诸君何患不富贵乎?」诸将道:「丞相应天顺人,我等唯命是听。」 金星见众将这般阿谀,欢笑而散。到了次日,金星想弘将军李牟,名同己姓,且李岩素得君心,心里不无妒忌,便有谋害的念头,只是未得其便。再说伪军师宋矮子,与李兄弟二人是至交好友,今见李贼身负重伤,性命难保。因向李岩道:「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仆闻十八孩儿当大贵,今看老闯所为断不是做这事的,夜来仆仰观天象,见旺气显于中州,时不再来,机不易得,公何为碌碌久居人下哉!」 李岩听说,谢其美意,便道:「后来倘成得大事,富贵愿与公共之,只是此言,切不可泄漏。」 过几日李自成调治稍安,忽 有 探 子 来 报 道:「河南归德府鹿邑县、考成县、柘城县众官员俱被秦将捉获斩首,地方百姓,依旧反了,事于紧急军情,不敢不报。」李自成闻报,忙问众将道:「 中州一片地方,已居掌中之物,今又如此,计将安出?」 当下制将军李岩,还不晓得牛丞相有忌妒之心,自负可以收复河南,只要请兵二万前往,自成尚在沉吟,未及应允。牛金星假意荐举说道:「若得李将军肯去,又何虑中州不能恢复哉!」 自成见丞相荐举,遂传令箭点起人马,刻日前进。是晚又有忌刻李岩的,向李自成面前,下几句谤诲的话,自成又生起疑忌来,密请牛金星商议道:「李岩亦枭雄之人,自以势穷归复,今得兵而去,恐他日得志,则难制服矣。丞相以为何如?」 金星见李贼疑虑李岩,即乘机对道:「河南为三秦门户,自古帝王建都之地,且属李岩故乡,若以大兵与之,是纵虎归山而添之翼也。他日若举中州之豪杰,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则彼此事势,又不可知者矣,断然不可。」 自成道:「 昨夜丞相面许发兵,却是何故?」 牛金星道:「 李岩久有叛志,我假意曲从,以安其心。且岩与主公同姓,前闻宋军师谶语,便欣然有自负之意,如今闻河南反乱,军事尚未差策,不候军令不行,他将辄自请兵前往,目中已无主公矣。彼见主公偶患金疮,遂欲借兵饷脱却樊笼而去,为争霸图王之业耳。不若趁此除之,等当设宴荐行,就席上擒之,以绝后患何如?」自成听了,信为以实,不觉满面怒色,遂命依计而行。次日丞相大开盛宴,为李岩、李牟饯行,李岩兄弟二人闻请,不晓得是个奸谋,只道是美意,径来吃酒,是日伶工作乐,大吹大擂,优人演戏,低唱高歌。酒至半酣,牛丞相咳嗽三声,只见门外有数百狠汉,一齐杀出,把李岩、李牟乱刀砍死,可怜李岩当初原是个公子举人,只为地方荒歉,官府不肯爱恤百姓,仗义发粟,县官怪他起事,申参上司,要治倡乱之罪,所以激上梁山,到底终死于贼手。正是:

  五行注定遭刑戳,八字安排犯杀场。

  李岩兄弟被杀,牛金星报知李自成。自成心中拔去一刺,宋军师晓得这事,心中大怒,径来告刘崇文道:「将军曾晓得二李被丞相设计惨杀之事?」 当时刘崇文大惊道:「不知也。」宋军师道:「 李将军兄弟,与将军手足唇齿也,丞相改姓之初,便杀大将,显白异心,唇亡齿寒,将军不可复虑。今天下群雄并起,高材捷足者先得之,而将军独无意于此乎?」刘崇文听了,拍案大怒道:「 可恨那厮,专呈私意,不肯遵依帅府号令,搏杀两员大将,若不诛戳这狗才,那里成得大事。」说罢,咬定牙关,恨入骨髓,故有谋为不轨之意。竟想觅一良策,报复此仇,众将等个个忿恨,共相异谋,各皆有叛乱的念头,不在话下。且说吴将军前日交战,得胜回营,暂息数日,忽有探子来报,贼中互相结怨,而且彼此矛盾,牛金星杀了李岩、李牟,刘崇文恨入骨髓,宋矮子从中谮诉,如此这般。吴将军大喜道:「我闻得闯贼虽是勇悍,但未识韬略,不得将士之心,不过一贪淫草寇而已。惟有李岩是个读书之人,行军颇着方法,今日既死,是与我除一心腹大患矣。」 帐下参谋答道:「二李虽死,犬孽未除,不可谓至高枕无忧也。况秦地山阻带河,人强马壮,一夫当关,万夫难入,抢掠子女金帛,居其中军民益富庶,若不趋此早灭,恐十年生聚,十年训练,一旦长驱而下,又蹈前车之辙矣。可不虑哉!今将军须乘贼挫志之时,当急图斩草除根之计。」吴将军道:「尔见极是,我计亦已预决矣。只因日来拚命力战,军师疲困,待军众少息数日,复其精锐,那时一战而尽灭贼党,方毕我之念也。」 因是参谋与吴将军,早已筹划,以此攻剿。隔数日后,军分拨已定,摆开一个阵势,叫做猛虎下山阵,原来是挑选会翻跟斗,豁虎跳的壮士,三千人俱抱虎皮,披挂,贴身上都是铁甲绵绳,炮打不入,箭射不穿的。身边暗藏强弓毒矢、铳弹器械,用为前队,夺路而进。后面大进兵马六十万,攻杀前去。却说李自成刀伤还未曾愈,不能跨马迎敌;李岩、李牟又被自家杀了。其余贼众,见势衰力,敌兵强胜,各无节制,都四散奔逃,还有一半要来投降归顺,就把贼首李自成并牛金星、刘崇文、宋献策等共三十六人,缚解军前献功赎罪。吴将军与众将大喜,即将逆犯各人,分别首从,就在军前,李自成碎剐三日,其余一概凌迟处死,遂奏捷班师。那时,大清皇帝,入主中原,只因这番有分教:

  一统华夷,改换一番世界;

  万年天子,网维万古乾坤。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胡清主登庸治世 张真人建醮酬天

 

  话说崇祯皇帝变后,天下无主,人心皇皇。恭荷大清皇帝,法驾入京,位登大宝,建号大清,改元顺治。当日祭天,第三日为先帝发丧,改葬。在京官民,人人感恩流涕,哭临三日,谥先帝徽号曰怀宗前皇帝。蠲免钱粮,大赦天下,颁布诏旨一道:

  大清国摄政王令旨,谕南朝官绅军民人等知悉,昔日我国,欲与尔大明朝和好,永享太平,屡致书不答,以致四次深入,期尔朝悔悟耳!岂意坚执不从,今被流贼所灭,事经既往,不必谕也。且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军民者,非一人之军民,有德者主之。我今为尔朝,雪君父之仇,一贼不灭,誓不反辙。所过州县地方,有能削发投顺,开城纳款,即与爵禄,世守富贵。如有抗拒不从,一到玉石不分,皂白屠戳,有志之士,正干功立业之秋,如有失信,将何以服天下乎?特示。

  自此华夷一统,国正清官,太平景运,亿万斯年,天下臣民,无不庆幸。江西龙虎山上清宫正一天师。谒阙朝贺,龙颜大悦,恩礼隆渥,即命启建廷禧万寿醮四十九日,以答天庥,以邀天眷。真人奉旨,拣一个清净宫殿,启建法坛。但见:

  道场方启,凤烛辉煌;宝鼎初焚,龙涎缭绕。三清圣像,频瞻旧主之容;九仞天宫,每视黄金之色。风云雷雨部,日月星斗真,正左边,供着十二宫辰,右边奉着二十八宿。诸大法相,或喜或嗔;十地冥主,有凶有吉。牙签宝笈灵文奥,玉轴金函妙义深。张真人仗七星之剑,祛伏其魔;众道苏书九家之府,邀迎神圣。祝圣寿万年千秋,祈时年五风十雨。果不枉罗天大醮汪涵宫,真个是水陆冥幽报答深。

  张真人法事虔诚,上通天帝,到四十九日完满之期,于初三刻,伏坛面圣,上诸天庭,神迎金阙。玉清上帝御临宝座,真人俯伏奏旨,大清国皇帝,开疆伊始,仰叨沐佑之恩,命臣代申奏谢。任愿皇图永固,比日月而同光;国祚绵长,与乾坤而共义。凡居宇宙,并贺□□,臣等无任瞻仰之至。玉帝听奏,降玉旨于中界,明朝国运将终,向有妖星降世,二十年来生灵涂炭已极,今气数已满,顿有长庚济世,已将妖恶斩首戳诛,其诸同党,陆续收入天曹矣。卿须回奏中界国主,太平之盛,景运于此方兴也。真人领旨,拜辞出天门,坛前俯伏已觉,述与众人知道,从中有一人道:「前日长公主梦中,见先帝仗剑逐贼叮嘱道:八千零六十三万之数将满足,只在目下取完。这句话今令天帝付嘱,乃是气运使然。」众人听这人宣说此话,无不点头以为奇。明日醮事已完,天师叩阙复命,朝廷甚加慰劳。益信道法之昭彰,因果之不谬,正值吴将军班师凯捷,到京奏闻皇上,满朝庆贺。自吴将军以下,一应征寇有功文武官员,各各封荫,世受国恩,与天不朽。再说福王,自河游贼渡过黄河,到淮安住扎闻先帝大变,未知天命所归。却在南京,尊称帝号,专好酒色,信任马士英,专权乱政,大失民心,文臣弄法,只知作要纳贿;武臣纵兵,惟欲恃威凌虐。生民涂炭,于斯极矣。乙酉年五月初十日,清兵渡江削平祸乱,定江南,颁示诏旨一道:

  大清国摄政王叔父豫王令旨,晓谕南京、浙江、江西、湖广等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知悉,尔南方诸臣,当明朝崇祯皇帝遭难,陵阙焚毁,国家破亡,不遣一兵,不发一矢,不见流贼一面,如鼠藏穴,其罪一也。及我兵进剿,流贼西奔而自慌,未知京师确信,并无遗诏擅立福王,其罪二也。流贼为尔大仇,不思征讨,而诸将各自拥众,扰害良民,自王及侧,以启兵端,其罪三也。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愤,王法所不赦。于是以欲承乎天命,妥整大军,闻罪征讨。凡各处文武官员,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顺者,论功大小,各升一级。抗命不服者,本身受戳,妻子为俘。若福王悔误前非,自投军前,当释其前罪,与明朝诸王一体优待。其福王亲信诸臣,早知改过归议,亦无论位大小,仍与禄养。檄到之处,民人无得惊惶投奔,农商工贾安业。城市秋毫无犯,乡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粮料草束,俱须预备,赍送军前,兵部作速发兵出示,但各处官员军民及早互相传说,毋得迟缓,致妨军务。特此晓谕,咸使闻知。  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一日

  自是江南群县,无不臣附归服。就改江南为江南省,应天府为江宁府,凡浙江、江西、湖广等处,文武官员军民人等,俱皆归顺,而大清万年基业,于斯定矣。诗曰:

  二十年豺虎横行,扰乱社稷罪非轻。

  君臣受戳奸邪死,士庶流离草木惊。

  腊尽春回大寇息,坤旋干转六阳停。

  真人应运龙飞曰,一统山河属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