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讲 关注细节(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06:38:59
第13讲  关注细节(下)
侯德云


  一个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能不能成为好的小说家,取决于他是否懂得凝视生活中的细节。
  沈从文先生很小的时候,就非常善于捕捉生活中的细节,以至于“我的心总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他后来能成为作家,我觉得是天意。
  周作人说废名的小说行文好比一溪流水,遇到一片草叶,也要去抚摸一下,然后又汪汪地向前流去。任何一个好的小说家,都应该有这样的“抚摸”技巧,你说是不是?
  在我从事小小说创作以前,我非常敬佩的小小说作品就是《手谈》。现在重读这篇作品,我的敬佩有增无减。
  《手谈》的智点有很多,但我想说的,还是关于细节。
  一个让人信服的作家在一篇文章中陈述过这样的看法:我们在生活中,囫囵吞枣地使用一些汉语就足够了,但作为一个写作者来说,要真正表达那种稍纵即逝的感情,感情的尾巴,感情的影子,感情的余音,你会感到捉襟见肘。
  这段话说得很好。这是很多写作者共同的体验。在我看来,《手谈》的过人之处,是在“表达那种稍纵即逝的感情”方面,有出色的表现。“川崎太君”喜欢跟“梁先生”手谈,但他似乎更喜欢梁先生的围棋,欲占为己有,却又不想明夺,这一系列“感情的尾巴,感情的影子,感情的余音”,都是通过细节的步骤来完成的。
  步骤1:川崎“惊异无比地瞪着梁先生手中的棋子……”
  步骤2:“日本人很高兴,站起,将几枚棋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抚摸了好一会儿,说,明天,手谈的干活?”
  步骤3:“行前日本人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棋子。”
  步骤4:“尚未落子,日本人又指点着手中的棋子说,我的赢你,棋子归我。语气是肯定式,而眼神却是询问式。”
  步骤5:梁先生提出要跟日本人赌军刀,他看见“日本人身姿挺直,两眼大瞪,伸手握住刀把唰地抽出刀来。”
  步骤6:“日本人在细细验过军刀之后,重又把刀插进刀鞘,回了句令梁先生在三分钟之内无论如何反应不及的短话:好的。”
  至此,作者把川崎对棋子的渴望程度推向了极致。这等手段,在小小说作家当中并不多见。
  《手谈》的作者刘军是我的朋友,很多年前我们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对面而坐的时候,他曾经对我说过:“小小说情节易得,细节难求。”
  很多年过去了,我的创作体验跟刘军完全相同:“小小说情节易得,细节难求。”
  细节是很难虚构的,它只能从生活中来。小说的真实,从来都不是情节的真实,而是细节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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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城人都尊敬教书的梁先生。梁先生是独身,很瘦,说话很文,学问很深,为人也热心,谁家操办红白喜事,编婚联写祭文,有求必应。
  日本人复城屯兵后,梁先生便不教书。
  久后的一日,梁文启带着两个日本人登门。梁文启是宪补,进出日军宪兵队司令部如履平川,与胞兄梁先生却形同路人。
  两个日本人一高一矮,高的年长,矮的年轻。
  梁先生既不起身迎客,也没有拒客之意。他冲来人点点头,端坐那里,认真地把棋子摆得刷拉拉脆响。
  年长的日本人自选座位坐下,似自语般咕噜了几句。梁文启便说,大哥,对你的不合作,川琦太君大大地不满意。其实,梁文启心知不必翻译,胞兄的日语底子并不比他差,翻译出来是表示强调。梁先生淡淡扫了一眼梁文启,仍用心摆弄棋子,说,你转告大太君,我难以胜任,何况身体欠佳。
  梁文启大为不悦,正要如实回禀,却见年长的日本人身体前倾,双目发直,惊异无比地瞪着梁先生手中的棋子,连称“腰西”后,问,你的,我的,手谈的干活?
  梁先生不料对方竟有些汉语根底,又对下围棋产生兴趣,便说,手谈?  可以。这我倒可以奉陪。拿出棋盘,将盛着黑棋子的方盒推到对方面前。你先手吧。日本人口称你的先你的先,却唇浮笑意将一枚黑棋子啪地点在左下方星小目上。梁先生也在另一星小目上应了一手·,俩人你一手我一手落子如飞。两个不同国籍的看客没看出啥兴致,又不敢挪步,只将目光闲撒。
  下到一百三十几手,当梁先生犹豫片刻将一枚白棋子点在棋盘外自己一侧时,一直神情紧张的日本人变得异常轻松起来,面呈笑意看着梁先生。梁先生面色无改,说,这棋你赢了。
  日本人很高兴,站起,将几枚棋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抚摩了好一会儿,说,明天,手谈的干活?    .
  梁先生说,好,手谈的干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转天,年长的日本人只身如约而至。手谈三盘,梁先生二胜一负,正好找回昨天那盘。日本人神情板滞。临走,说,明天。梁先生应,明天。行前,日本人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棋子。
  由此,一连五天,连弈十二盘,胜负平分。
  最后一次,是个阴雨天。日本人严肃得判若两人,落座后,打着手势说,你的,我的,最后的手谈。
  梁先生不解,不知这“最后的手谈”含义何在,又不愿深究,就点头说可以。心想,这日本人棋风还正,棋力也行,在日本拿个三段四段怕是不成问题的。
  尚未落子,日本人又指点着手中的棋子说,我的赢你,棋子归我。语气是肯定式,而眼神却是询问式。
  梁先生有种受了侮辱的感觉。这棋是祖上留下的爱物,到他这儿已传了三代。这不啻是梁家的传家之宝。看上眼的便要据为已有,这与强盗何异?转念一想,邻国的土地都可强取,区区棋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毕竟没有明夺,也算颇有涵养了吧?梁先生扫了一眼仍在固执地等待回答的眼神,想了想,说,可以。不过我赢了你,什么归我呢?
  大约这是不在日本人大脑储存仓库之内的问题,日本人略一怔,僵住了。梁先生打量了一番对方,眉头紧蹙片刻,以平静的口吻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说了一个令双方都胆寒不已的词儿:军刀!
  梁先生清楚地看出,日本人身姿挺直,两眼大瞪,伸手握住刀把刷地抽出刀来。一瞬间,梁先生有点后悔。这何必呢?就算赢了他棋还指望赢他军刀?但很快平静如常。梁先生自知羸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但绝不缺钙质。以传家之宝抵日本武士之魂,也算基本持平。日本人倘耍野蛮,他将以手迎刃。
  日本人在细细验过军刀之后,重又把刀插进刀鞘,回了句令梁先生在三分钟之内无论如何反应不及的短话:好的。
  仍由日本人先手。
  接下来是场杀得昏天黑地长达五个小时之久的恶战。
  梁先生早已腹中空空,屡屡觉颅重似锤,魂已飞逝,只躯壳在苦苦支撑。几着不慎,累及全局,优势在对方这是显而易见的。
  幻觉中,日本人正得意地将棋子一枚枚捡进方盒,捧起,走出屋门。梁先生痛彻肺腑地喝一声:留下棋子!一惊,却看到日本人脸色灰暗眼睛发红,正坐在对面专心盯着盘面。
  梁先生狠掐大腿。不及终盘,何以言输?也许围棋的奥妙就在于此。
  梁先生重整旗鼓,细细察看盘面错综复杂的局势。弈至一百五十四手,当梁先生将一枚洁净如玉的白棋子轻轻摁下时,日本人中盘一条大龙顿成僵虫。
  梁先生始觉魂兮归来,呼口长气,体虚力乏地斜倚在靠背上。
  日本人两眼标本似的一动不动,保持前倾的固定姿势良久良久。
  两人都不出声。
  梁先生屏住呼吸,竟听不见对方的喘息声。
  屋子暗了。人笼在黑暗里,没一丝活气。
  梁先生轻手蹑脚点上油灯。忽闪忽闪的灯光将日本人摇活。
  日本人飘飘忽忽站起,没打招呼,鬼魂般荡至屋外。落着小雨的黑夜把他瘦长的身影愈罩愈小,直至完全淹没。
  梁先生把门关好,细心收拾好棋子,藏于墙洞。
  总算不辱祖先。于沉重中,梁先生觉出些许慰藉。
  三天后,一件奇事闹得满城风雨。不少人为此受到牵连。
  一名叫川琦的日本军官不知缘何死于寓所。
  夜深,梁先生取出棋子,一枚枚细细观看,觉得里面似有许多奥秘难以一喻。他神色黯然地独坐了好久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