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 已 星 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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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 已 星 星

叶倾城



  那年,她只有十八岁。

  从小河边挑水回来,一生中第一担水,山路崎岖,水桶上下颠簸,她的苹果脸涨得通红。

  远处窑洞边有人呵呵笑出声来,是个威武的大胡子军人,只叉着腰,笑咪咪看她。她白他一眼,甩甩湿鞋湿袜,一步一个莲花水印。

  当晚,组织找她谈话。她良久才听明白,只一味低头,耳根红得半透明,手指把衣襟快捻破了,没说“好”,可也没说“不好”。

  第二天,她的被子搬进了将军的窑洞。

  一切从简,只在枣树下合了一张影,将军照旧一身戎装,叨着烟斗,阳光下悠闲地微微眯眼。而她隐在他的影子里,紧紧抿着嘴唇,瞪视着镜头,因为严肃,圆脸更显得稚气了。

  将军戎马半生,是个粗豪汉子,却十分疼惜这小妻子。转战生涯里,军中规定,牲口只供首长本人,不及家属,唯有她,用两头骡子,一头驮人,一头驮行李,骡蹄嗒嗒里,她的身影便仿佛战地黄花,悠闲开放。渐有微词。将军闻言,拍案大怒:“把我的马让给她,总可以了吧。”当下无人再敢放一个屁。

  她多少有些虚衔,无非过问过问妇女儿童,然她真正的份内事则是:将军在前发号施令,她在后清理内务,将军把谁谁谁骂个狗血淋头,她去看望那赌气的下属,还端一碗鸡蛋挂面;将军遇挫受气,回来拍桌打凳,她默默为他拧一把热毛巾,然后轻言细语温存体恤。先是将军身边的人,叫她“大姐”,渐渐叫开去,她便如此,成了所有人的大姐。

  第二张合影,是解放后,在他们的清幽小院。院中花木葱茏。将军不改当年气度,而她已发福,挽髻,着薄薄香云纱旗袍,眼角泛生水纹。

  细细一算,才觉惊心,怎地人家逝水流年,到她,竟如瀑布直下三千尺,大段岁月如跌而去,不过数年时光,她却已经,老了。

  往后时日静如水面,却不料水底下的征战只有更为惨烈与血腥。将军一时回来兴高采烈,一时又垂头丧气,也曾在窗外隐隐口号声中,与将军默默对坐,偶尔问将军句:“听说那个谁,出事了?……”

  将军黑了脸,吼过来:“谁说的,说什么?不要乱传小道消息。”

  一次将军出外几日不归,她依惯例不问,忽一日听得人声嘈杂,她急急迎出门去,只见几个警卫把将军连搀带扶送进来。将军一米八的大个子几天便瘦成一把柴,脸色如锈如死,脚步颤抖,跌坐在沙发上,半晌才呼出一口气来:“一辈子革命工作……”

   她彻夜蹲在将军足旁,一时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良久翻捡出一句老话:“反正我跟了你,肉也吃得,腌菜也吃得的。”还有一句更老的:“嫁鸡……”说一半又噎住了。

   好在一场虚惊,将军才能、野心皆有限,纸老虎而已,不值一打,也不值一拉。风云变幻,政界人物起落有如后世之流行歌曲排行榜,将军反而因之保住不前不后位次。

   只是想通。拜师,学画竹,粗枝大叶,扫院子似哗哗三两笔,也有大批人当宝似求了去,盛誉:“大智若愚”、“似拙实雅。”

   或者钓鱼,兴师动众、前呼后拥去邻近水库,每次都满载而归,一副丰收景象,通通转送司机、警卫——将军是北方人,不爱吃鱼。

   她仍是过问妇女儿童。每逢六一参加活动,身边团团围满祖国花朵,雀儿似叽叽喳喳,“奶奶、奶奶”,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圆脸早胖成一轮满月。

  二人早分房多年,时常只在餐桌上见面,也不多话,彼此相安无事,恩爱夫妻。 将军殁于七十七岁,一生功过自有史书一分为二,民间观点只觉得:这将军土包子出身,倒一直保持本色,不跳舞,不吃西餐,也没花花绿绿传说。对将军平添了些尊敬,也有许多好话给她——一家大报有标题如下:“爱情在燃烧的青春,伴侣是终生的同志。”

  当年护校女伴百般辗转找到她,缠绕半生的困难化于她轻描淡写一挥手。她送女伴出门前,女伴忍不住回身:“……其实解放后不久,也有首长找过我,我那时觉……”良久,极轻极轻,叹一口气。

  是盛夏黄昏,风一阵阵,把玉簪的香也吹得乱了,像一颗颗怦怦乱跳的心。她没回答,只伸手摘下一朵玉簪花,缓缓插在鬓边。

  将军去后一两年,警卫团里一位营长,新近丧偶,看中她身边一位姓郑护士。

  就有好心人帮他撮合,给小护士做思想工作:营长是党员,战斗英雄,工资拿得高,住房也好,年纪大一些不要紧,更懂得疼人……经不起众人三番四次怂恿,小护士便允了。

   一天午后,她靠在躺椅上似睡非睡,女孩子们以为她睡着了,便快嘴快舌议论起来,不料她眼睛倏地睁开,“比她大多少?” “大十七岁。” 她又问:“有孩子吗?” “两个,一男一女。”

  她霍然坐起,大声:“胡闹!”护士们吓得倒退一步。平素笑呵呵的一张“大姐”脸,此刻声色俱厉,喝道:“把他们给我找来。”

  对着工作人员,她劈头一句:“一辈子的事,也要看看合不合适,般不般配,就这样随随便便定了?” 秘书曲意解释:“小郑同意的……” 她更动肝火:“她个小姑娘,懂得什么,这种媒,也做得?这件事,停下来,叫他另外找。”

  众人慌忙答应,一时鸡飞狗跳,她大约也觉得自己太激烈,放缓了口气,“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明白,那真的是很苦很苦呀……”像一滴水冰凉地坠落,声音愈来愈小,愈来愈凄然,终于无声湮没。

  门外,长廊上阳光满溢,像盛了一碗醇厚的酒,大家都不由自主一闭眼,只听秘书自言自语道:“老太太这一辈子,也真是,有苦说不出呀……”

 她那年还不到五十,鬓已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