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运 ⊙ 黑皮书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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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20世纪50年代革命歌曲
当我看到光芒四射的太阳,我的心就会被神秘地引诱
——圣经

1958年掀起的大跃进民歌运动,虽然是那个年代民众政治观念的符号体系运作,经过了主流政治理念的强化诱导,但是,里面也积淀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尤其是对于毛泽东的热爱与崇拜折射出中国历史中太阳崇拜的民俗。对这一现象的历史勘探与现实考问,无疑会有助于民族文化心理人格的健康发展。
在中国,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长大的人都知道一些经典的歌曲与语录,如:“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们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等等,都是把毛泽东圣化为太阳神的历史遗迹。而最能够集中地体现太阳崇拜的是1958年的大跃进民歌,我们可以从《红旗歌谣》⑴看出来。《红旗歌谣》共选大跃进民歌300首,其中第一部分《党的颂歌》48首,约占6分之1。这一部分对共产党和领袖毛主席进行赞颂的方式很单一,即以太阳作为核心意象。太阳意象在集子里比比皆是,如:
阳春三月好风光,/四川出现双太阳,/青山起舞河微笑,/人民领袖到农庄。
——《四川出现双太阳》,四川简阳
太阳红,太阳亮,/太阳的光芒万万丈。/我们如今俩太阳,/两个太阳不一样。
——《太阳的光芒万万丈》,河北
山歌向着青天唱,/东方升起红太阳。/太阳就是毛主席,/太阳就是共产党。
——《山歌向着青天唱》四川富顺
人民的领袖毛主席,/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草原上不落的太阳》,甘肃藏族
共产党比太阳明,/制订出总路线,/光芒日夜亮晶晶。
——《照到哪里哪里好》,上海西郊
毛泽东,/毛泽东,/插秧的雨,/三伏的风,/不落的红太阳,/行船的顺帆风
——《歌唱毛泽东》湖北
东山上升起红太阳,/那不是太阳是毛主席的光芒,/毛主席就是红太阳。
——《东山上升起红太阳》,甘肃藏族
太阳崇拜其实是世界性的文化现象,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也说过:凡是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均有太阳崇拜的存在。太阳崇拜和日神形象的各种踪迹和遗存仍旧出现于现代化的社会生活中,由此所映现的原始文化内容可以从中采撷,。这些原始文化遗存作为文化因素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有着不同的寓意。
从全球范围讲,几乎每一个民族、每一个地区都存在过或存在着太阳崇拜。即使在近现代某些原始部落中仍然存在这一信仰。比如:日本的国名与国旗均与太阳有关,“日本”即“日出之国”,为太阳出升之处。日本的国旗是“太阳旗”,他们的先民认为自己是太阳女神天照大神的子孙。朝鲜国名的意思是“朝日鲜红”、“晨曦清亮”。⑵韩国、蒙古、马其顿、希腊及许多国家的国旗、国徽上都含有太阳图案。印度光太阳神就有12个。太阳英雄和太阳国王在印度神话中占有突出地位。古埃及给太阳冠以neb maat的头衔,意为法定的君主,宇宙间正确无误与秩序之王。古埃及认为日神是创世之神,法老们自视为太阳后裔,甚至以争相做太阳神的亲生儿子为荣。北美的达科他人把日神和天神同视为最高神,认为太阳是“人类之父”。美国东南部的纳切斯人(the Natchez)的首领是太阳王。北美最大的印地安部落阿尔贡魁人的太阳神则创造了所有的生命。南美著名的印加帝国也是世界上著名的“太阳帝国”。秘鲁人每年都要庆祝太阳节,他们的国花是太阳花(太阳花即中国所说的葵花,向日葵)。古瑞典人崇拜太阳,日神为胜利之神。在圣诞节人们齐声吟唱的圣歌是《新的太阳升起来了》。基督教“圣经”上关于太阳崇拜的遗迹也随处可见,说“上帝的荣耀是太阳”,圣诞节本是太阳神的节日,后被借为耶稣的诞日。
在远古中国,日神信仰普遍存在,大量古籍文献如《淮南子》、《山海经》、《楚辞》、《国语》等都有关于太阳神话的记载。事实上日神信仰作为自然神灵观念的一个显要内容,它几乎遍存于中国各个少数民族中。在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及华南各地,大量新石器遗址和文物史料体现了日神崇拜久远的历史,甚至于有人认为我们上古时代存在着唯一的太阳神信仰⑶。《帝王世纪》:商朝人崇拜太阳,“天之有日,由吾之有民,日亡吾乃亡也。”夏桀对日不敬,《尚书·汤誓》则曰:“时日曷丧,予与汝皆亡”。
太阳崇拜主要产生于农业文化、农耕文明所在地。信仰日神的主要民族和部落一般居住在农耕发达之地,如黄河流域、尼罗河流域、西亚两河流域以及美洲农耕地区。在我国云南大理,白族人认为,日神驱除云雾之后,庄稼才能成熟,所以日神成为了他们的保护神。我国阿昌族信奉太阳崇拜,因为他们相信,“有了太阳和月亮,才有白天和黑夜、冷与暖,万物才会生长,人才有吃有穿”。云南永宁纳西族视太阳为大神,认为只有他的存在,万物才能生长。⑷可见,在古代农耕民族的生活和神话传说中,农业保护神的称号加之于太阳神最合适了。
太阳神崇拜的产生与原始社会人类的生存与生活环境有关。原始社会生产力极为低下,人们的思维、认识能力极其简单,对大自然和自然规律无法认识,就认为万物有灵,其中太阳与原始初民的关系最为密切,人类的生存与繁衍,首先离不开太阳,太阳的升落、四季的交替、作物的生长都与太阳有关,于是对其顶礼膜拜。残酷的生存环境、落后的生产方式、简单的思维方式,就导致了神话。光明四射的太阳给人类万物以光明与温暖,原始人类已经认识到,太阳对于农作物和人类生存有着直接意义,人们意识到,没有太阳的存在,人类万物就无法生存与繁衍,于是,进一步赋予太阳神以更高的权威,也就具有了抽象意义——这位主宰万物的神灵,其光明与威力昭示四海,人们自己感到渺小无能,进而崇拜他。我国内蒙古阴山、广西宁明花山、四川、云南等地均存在着太阳神和太阳崇拜的岩画。画上一人或多人高举双手以祈求日出的内容,应该是人类祈求太阳神的一种仪式。美洲的印地安人“把太阳视为活的精灵”⑸。当斯图亚特·切兹考察了中美洲古文明后,吃惊地感受到这些五千年前的玉米文明部落都是太阳的崇拜者⑹。所以普林尼说:“我们应该相信太阳是整个世界的生命和灵魂:不仅如此,他还是自然的主宰……无论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他都是最优秀最非凡的。”⑺于是,“太阳从一个发光的天体变成世界的创造者、保护者和奖赏者,实际上变成了一个神、一个至高无上的神。”⑻

按照马克思的解释,神话是原始人类借助想象对于大自然的加工的结果,是落后的生产方式下的产物。随着人类对大自然的实际上的理解,神话产生的基础就消失了,因而神话就消失了。那么,问题是: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为什么人们对于毛泽东和共产党的热爱之情仍然会导致太阳崇拜呢?
我们认为原因主要有二:一是由于历史上共产党和毛泽东对于中国革命的巨大贡献,使中国人民摆脱了殖民地半殖民地状态,走向了独立道路,赢得了人民的信任。正如民歌所唱:
茶山青青呵,梯田层层;/苗家宽心呵,/没有人逼租也没人抓丁。/昨日是奴隶,/今日是主人,/青天呵——毛主席,/你的恩情像水长流不尽。
——《今日是主人》,湘西苗族
鸟儿飞得高高的,/因为它飞出了笼子。//马儿跑得更快了,/因为它装上了金色的蹄子。//我们从苦日子里熬出来了,/因为有了救星毛主席。//太阳挂在天上,/最黑暗的地方都照亮了。//毛主席的道理传来了,/我们山上也得到幸福了。
——《我们幸福了》,云南哈尼族
共产党不来时我头发白了,/有了毛主席我头发变青变黑;/毛主席哟就象寨前的大树,/世世代代茂盛常青。//共产党不来时我的心不亮了,/有了毛主席我的心里放光明;/毛主席哟就象我们头上的青天,//只要青天在我们头顶,我们就幸福安宁。
——云南傣族民歌
二是现实层面的原因。历史的功绩使人民充分相信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坚定社会主义道路。即使遇到挫折也不动摇。1950年代后半期,中国的经济状况是极其恶劣的,自然灾害和饥谨触目惊心。据官方资料,死亡率在1956——1957年平均是千分之11.1,1959年上升到千分之14.6。1960竟然达到千分之25.4。⑼自然灾害的后果远远超过了20世纪中国几次歉收。⑽这次大饥荒有个特点:即饥荒的不平衡,主要集中在农村地区。平均粮食消费量在农村急剧下降的程度明显比城市要重⑾。尽管如此,中国人民基于中国共产党建国前的辉煌历史的经验,并没有动摇对社会主义道路以及共产党、毛泽东的坚定信念。作为农业大国,作为广大的农业地区,人们非常理解太阳之于农业的重要性,于是,他们把毛泽东和党比作太阳加以歌颂,坚信毛泽东和共产党象太阳一样会给人们带来光明、幸福、温暖。其实,不仅在农业地区,而且在草原、山区都有着太阳崇拜、毛泽东崇拜:
人民的领袖毛主席,/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草原上不落的太阳》,甘肃藏族
从本文所引用的民歌就可以看出,全国各区域都有毛泽东的颂歌。在中国的整个版图上,毛泽东可谓是太阳神的人格化表现。
在历史上,太阳神的形象主要是人的形象,人格化的太阳神与人同形同性。高福进在《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中把太阳神的人格化形象大致分为三个阶段,即半人半兽阶段、神人合一阶段和抽象神的阶段。第一阶段日神形象带有图腾遗迹,是原始社会人类对大自然认识能力在简单水平上的产物。而第二阶段神人合一阶段大致出现在氏族制瓦解、军事民主制形成之时。这时,人们已经认识到了首领人物对于社会的重要性,一些部落首领凭他们的人格力量、智慧力量和领导能力赢得了人们的信任,人们象对待神一样崇拜着他们,太阳神形象已基本人格化,部落首领有时兼具这一形象,崇拜太阳的部落或民族很容易把他们的首领或王加以神化,与日神联系在一起。中国上古时代的伏羲、羲和、帝俊、太昊、少昊、黄帝、祝融、炎帝、颛顼等帝王形象均被视为日神形象⑿。其他民族也大都经历了这一阶段。古埃及人的法老、巴比伦国王(如汉谟拉比)、南美印加国王以及日本早期的天皇等也被视为日神的化身或代言人。抽象神的阶段是日神信仰的最高阶段。日神开始具有更为复杂更为丰富的抽象寓意,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神。正像古希腊神话里早期反映自然、朴素方面的日神赫利俄斯被象征着光明、青春、艺术的日神阿波罗所取代、阿波罗成为了文艺之神、文化之神一样,中国的太阳神在周代时也取代了此前的单纯自然神崇拜,从而转换成了“天子”(太阳之子),特别是具有首领地位、帝王地位的人物成为“天子”,成为“天”(太阳)的代言人,也是人间幸福、温暖、光明的象征。在许多民族和国家,太阳神除了保护神角色外,还具有公道、正义、诚实等伦理寓意,类似于封建统治者所倡导的道德规范。太阳把光明普照人间,“能看到人间的正与错,他巡视整个世界,洞察人们的一切思想”⒀。太阳神作为自然神开始成为伦理神和政治神。在具有日神信仰的民族里,一旦国家确立,太阳很自然地成为王权象征,国王也往往与太阳(太阳神)加以联系,具有了政治色彩。在中国,皇帝叫“天子”,自视为天之子,是“太阳之子”的遗照。皇帝金銮殿里龙旗龙座上往往也饰有龙衔太阳的图案,龙袍上也有太阳图饰,封建皇室及官府的大堂正中有太阳升起的背景。殷墟卜辞里也记载了日神崇拜的内容,张舜徽认为古文字中“帝”本义是太阳,上古时代“天”为抽象意义,“天”与“日”有时界限不很明显,外国学者往往视中国天子为太阳之子,天即是天神、日神。在中国,“帝”与“天子”被视为太阳或太阳神的化身,持此观点的学者中国有张舜徽、王孝廉、何新等,外国有德国的L·利普斯、英国的艾兰等。⒁1950年代中国人民对于毛泽东的崇拜可以说是与历史文化上的太阳神崇拜异质同构。

大跃进民歌中的太阳神崇拜就朴素地流露出人们对于共产党和毛泽东的敬仰与热爱之情,在他们的心目中,共产党和毛泽东不仅在领导中国摆脱异邦压迫走向独立的过程中发挥巨大力量,而且在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也一定会领导人们走向富强、幸福。人们基于对共产党和毛泽东卓越的历史经验的理解,认定共产党和毛泽东同样会在大跃进运动中发挥巨大力量,就象太阳神一样能够驱散黑暗带来光明、战胜邪恶带来正义。人们赋予了共产党和毛泽东以太阳神的无穷力量,进行了神话夸张处理,从而具有了巫术色彩:
毛主席来过五指山,/英雄树下歇过马;/临走在树下洒瓢水,/红艳艳开满一树花。//毛主席来过五指山,/古树野藤把路拦;/他亲手劈开一条路,/山南山北连一片。
——《毛主席来过五指山》,海南黎族
毛主席像太阳,明明亮亮照四方。/春天有你百花香,小麦青青油菜黄;/夏天有你秧苗长,农民心里乐无疆;/秋天有你收成好,金黄谷粒堆满仓;/冬天有你冰雪化,农民身上暖洋洋。/敬爱领袖毛主席,你的恩情永不忘。
——《毛主席像红太阳》四川
一座高山顶破天,/山顶上有无尽的清泉,/毛主席向高山招招手,/泉水就奔下来灌溉我们的花园。
——《毛主席向高山招招手》,维吾尔族
山歌向着青天唱,/东方升起红太阳。/太阳就是毛主席,/太阳就是共产党。//山歌向着高山唱,/高山低头把路让。/农民要把土变金,/幸福日子长又长。//山歌向着河水唱,/河水掀起千层浪。/旧日河水顺山走,/今日要它向山岗。//山歌向着草原唱,/鲜花朵朵齐开放。/溪边牛羊肥又壮,/翻开黑土种棉粮。//唱罢星星唱月亮,/唱得人间变天堂,/要问天堂怎么上,/跟着毛主席跟着党。
——《山歌向着青天唱》四川富顺
主席走遍全国,/山也乐来水也乐,/峨嵋举手献宝,/黄河摇尾唱歌。//主席走遍全国,/工也乐来农也乐,/粮山棉山冲天,/钢水铁水成河。
——《主席走遍全国》,河北
沙漠里歌唱共产党,/白茫茫沙地翻稻浪;//山丘上歌唱共产党,/溪水笑着上山岗;//沼泽地歌唱共产党,/鲤鱼儿浮游荷花香;//江河旁歌唱共产党,/马达儿隆隆电灯亮。
——《歌唱共产党》。辽宁辽阳
……农业发展纲要四十条,/好象四十颗太阳当头照。/太阳也比不上它温暖,/处处地方它都照到。……
——《指路明灯》,江苏
共产党比太阳明,/制订出总路线,/光芒日夜亮晶晶。/照得山来笑弯腰,/照得水来喜盈盈,/照得白云变红云,/照得田变聚宝盆,/照得百花怒放万里香,/照得百鸟鸣出凤凰声,/照得五谷变黄金,/照得棉花变白银,/照得车轮长翅膀,/照得黄河水变清,/照得万物四季春,/照得老人变年轻,/照得多快好省比先进,/照得万马奔腾不留停。/照到哪里哪里好,/照得人人力气增。
——《照到哪里哪里好》,上海西郊
毛泽东虽然被神话了,但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他也是具有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情感,即丰富的人性:
红光社,开红花,/毛主席来到我的家。/看我们种的双季稻,/夸我们种的好庄稼。/爸爸妈妈多高兴,/奶奶红光满面笑哈哈。//红光社,开红花,/毛主席拉着 我说了话,/问我的功课好不好,/问我劳动差不差。/我红着脸儿忙回答,/毛主席笑着点头把我夸。
——《毛主席来到我家》,四川
这样,神人合一的毛泽东一旦掌握了人民,人民就会具有无穷的魔力:
毛主席啊,只要你走在前,/帕萨傣敢于过火海,上刀山,/敢于倒转乾坤——/向神圣的叭英(指天王、上帝)宣战。
——《向叭英宣战》,云南傣族
年过六十能劳动,/做起活来也轻松,/不是夸我骨头硬,/我心里有个毛泽东。
——《我心里有个毛泽东》,陕西
天有把,/我们举得起,/地有环,/我们提得起。/毛主席叫我们做的事体,/你看哪项不胜利?
——《举得起天提得起地》,湖南
由于太阳崇拜情结,大跃进民歌中的好多事情都设置于红太阳背景之下,比如:
星期天,太阳红,/弟弟妹妹扫顶棚。/……/要问咱是啥队伍,/毛主席的卫生兵。
——《卫生兵》,山东
正是正月艳阳天,/乡长画图在高山,/一张图纸雪样白,/一只铅笔尖又尖。//又画河来又画山,/又画山坡又画田,/乡长画完仔细看,/万朵鲜花开纸面。/……
——《乡长画图在高山》,河北兴隆
今年“五一”大不同,/捷报频传喜事重,/乘风破浪赶英国,/万人齐唱东方红。
——《万人齐唱东方红》,四川自贡
海上雾气浓,/海里破浪滚,/晨风迎面吹,/朝日红通通。//射出万支箭,/穿透万朵云,/冲散层层雾,/海天一片金。//烟囱冒黑烟,/轮船汽笛鸣;/点点小渔帆,/满蓬向前奔。//一声铜号响,/海上练兵忙,/军帆启航了,/破浪向朝阳。
——《海上日出》,军队
这儿的太阳描写都具有了特定时代的象征意义。
太阳神作为自然神灵,其作用只在于物质方面,而到伦理神的过渡应该体现人们的思维能力与思想水平的进化与提升。太阳神由自然神到伦理神、由物质神到抽象神的演化,是太阳神信仰由低级到高级进步的体现,也是人类认识史上的飞跃。对太阳的崇拜已经由自然崇拜和图腾崇拜相结合过渡到一种精神上的信仰和依托形式,日神信仰不仅与政治权力相联系,而且与灵魂不灭及来世观念相结合,进入一种宗教阶段,人们对它的信仰具有了丰富的伦理意义和人文色彩。太阳神成了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化身。正如J·萨维奇所言:“外在形式的崇拜与物质形式的崇拜是低级阶段,是人类为了生存需要而进行抗争的反映;精神崇拜则是高级阶段。最后意识到了上帝的存在,这是最高级的阶段。”⒂
对于太阳的信仰从自然神到伦理神、政治神,再到宗教神,意味着日神信仰由具体到了抽象意义的进化和思维于认识能力的提升。但是,中国并未发展到宗教神的阶段。那么,为什么在中国没有成为正式的太阳神宗教呢?高福进先生论述了三个原因:1、中国古代的礼仪制度比较发达,与此相关的祖先崇拜非常牢固;2、中国政治上个人主义权威非常顽强,甚至皇帝、皇权左右了人们的一切思想;3、中国的个人作用过于强大。⒃所以,中国的太阳崇拜,更多的延伸到现实的政治生活领域和日常人伦领域,成为政治—伦理之神。由于中国历史上政治的伦理化和伦理的政治化相结合,使得毛泽东和共产党既是政治的明灯,照亮中国革命的道路,又把其政治力量转化为亲缘伦理力量,使太阳神成为伦理神:
……/世间什么东西最深呢?/老话说:只有海水算最深。/哟,过时的皇历怎么能用?/海水怎能比得上共产党的恩情深哟!//世间什么人最亲呢?/老话说:只有爹娘算最亲。/哟,过时的皇历怎么能用呢?/爹娘怎能比得上毛主席亲啊!
——《过时的皇历怎么能用》,湖北麻城
宝塔山高延水长,/共产党是我们亲爹娘。
——《南来大雁北去风》,陕西
毛主席来恩情深,/万首山歌唱不尽。/树林当笔天当纸,/海水磨墨写不赢。
——《海水磨墨写不赢》,广东丰顺
武山的大米兰州的瓜,/疼不过老子爱不过妈,/亲不过咱们的共产党,/好不过人民当了家。/牡丹花开像绣球,/石榴花开结子稠;/向日葵朝着太阳转,/人民跟着共产党走。/高山上松柏扎根深,/叶叶儿四季常青青;/共产党一心为人民,/日子越过越称心。
——《好不过人民当了家》,甘肃武山
这种对于毛泽东和共产党的亲缘伦理式的太阳神崇拜,绝大多数是非常真诚的自然的流露,表达了人民的无限热爱之情:
一块铁石装进炉火里能不红吗?/一颗珍珠出了土能不放光吗?/毛主席照亮了我能不歌唱吗?//把世界照亮了的是太阳,/把亿万人的心融结在一起的/是毛主席!
——《马头琴手的歌》。内蒙古
太阳一出满天红,/顶天的松,/一年四季常青。/擎天的柱毛泽东,/灯塔的灯,/万寿无疆日月长明。
——《擎天的柱毛泽东》。回族

但是,真理往前迈一步便成了谬误。通过对大跃进民歌的解读,我们发现,人们在对领袖表达热爱之情的同时,也往往夹杂了浓厚的个人崇拜情结。在世界历史上,太阳崇拜的伦理意义往往是王权政治的体现,或是国王个人意志的体现。随着文明的增长、统一王朝的形成,天子成为统治之君。古罗马皇帝儒略大帝被尊为太阳帝王;古埃及给太阳冠以neb maat的头衔,意为法定的君主;南美著名的印加帝国是世界上著名的“太阳帝国”,印加王本人被视为太阳神的化身,太阳神印提(Inti)是众神祖先,具有绝对权威;在印地安的日神信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严厉的道德规范;纳切斯人的太阳教使其一切伦理规范均在伟大而绝对的太阳神监护之下而为人所奉守。这样,反映于现实生活中,国王便具有绝对的权威,这些伦理规范往往体现了严格的等级制度,所以,一些伦理道德使人们为了太阳神而奋斗献身的目的有时仅仅是为了谋求个人利益,因此,太阳崇拜所蕴涵的伦理观念往往受到政治制度和等级制度的限制与束缚。在印加帝国,印加的太阳王可以滥用权威,他是太阳神的监护者。太阳神的威力就使得他的道德伦理规范近似于立法的性质。世界上很多民族和国家的太阳神崇拜从自然神崇拜走向了伦理神以后,进入了宗教阶段,体现了人类的进步⒄。但是中国并未意识到上帝的存在而形成宗教,而是转向了现实世界层面。
所以,对毛泽东的太阳崇拜,更多地是一种情绪宣泄,而缺乏深度理性的思索,归根结底体现了较低的思维水平。毛泽东象太阳神一样确立了世俗和精神生活的秩序和规范,有时就成为一种绝对的现实立法者,从而成为被人化了的神的形象与被神化了的帝王形象的杂糅体。毛泽东作为新中国伟大的缔造者,就成了宗教学研究权威麦克斯·缪勒笔下的太阳:“是人类的缔造者,是伟大的万有之父。”⒅建国以后的几十年来,中国有个经典象征性隐喻:“朵朵葵花向太阳” (甘肃武山民歌《好不过人民当了家》在《红旗歌谣》1960年版的相应插图是:百花丛中,向日葵昂首而立,面向太阳。发出红色光芒的太阳中心是党旗的镰刀、锤头图案,当时毛泽东又是共产党的英明领导,故为党的化身),精辟地揭示了中国人民对毛泽东从崇敬到崇拜再到个人极端崇拜的社会政治文化心理,甚至成为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这种集体无意识的作用下,每个个体的主体人格几近消失。大跃进民歌运动中的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其实已经为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序幕,为文革酝酿了民族文化心理病灶。“两个凡是”理论也可以在这里找到文化心理依据。
直到60年代后期,青年诗人芒克在《阳光中的向日葵》中才表达了一代人的觉醒,对象征着一个时代的“太阳—向日葵”之间的隐喻关系进行了拆解与重构,在民族的伤口中浇铸、绽放出了炫目的民主之花: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阳光中的那颗向日葵了吗/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而是把头转向身后/它把头转了过去/就好象是为了一口咬断/那套在它脖子上的/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你看到那颗昂着头/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它的头即使在太阳被遮住的时候/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颗向日葵了吗/你应该走近它去看看/你走近它你就会发现/它的生命是和土地连在一起的/你走近它你顿时就会觉得/它脚下的那片泥土/怒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大跃进民歌中的太阳崇拜,是久远的民族文化心理在特定历史时期的一次奇异凸现,既有历史文化心理的复活,又有特定历史时期的变异。这一特异的文化现象既辐射出历史的体温,又凝聚着现实的灼烫,那么,我们必须借鉴丰富的历史文化资源对其进行全方位触摸,同时又需要进行冷静而理性的反思。
注释:
⑴ 郭沫若、周扬编选,1959年9月第1版,红旗杂志社出版。
⑵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113页注释②。
⑶ 见何新:《诸神的起源》,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序及第一章部分内容。
⑷ 转引自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123页。
⑸ 〔英〕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连树声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19页。
⑹ Stuart Chase, Mexico: A Study of Two Americans, New York,1937,P.390。
⑺ 〔古罗马〕普林尼:《自然史》。
⑻ 〔英〕麦克思·缪勒:《宗教的起源与发展》,金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 年版,第186页。
⑼ 《中国统计年鉴,1983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编,103—105页。
⑽见《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第390—391页。
⑾ 见《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7月版第392—393页。
⑿ 参见何新《诸神的起源》、叶舒宪的《英雄与太阳——中国上古史诗原型重构》及《中国神话哲学》、王孝廉的《中国的神话世界》等著作中部分内容,转引自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第69页注释1、225页注释①。
⒀ 〔英〕麦克思·缪勒《宗教的起源与发展》,金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87页。
⒁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97页注释②
⒂ Minot J. Savage, The Word’s Congress of Religions, Boston, 1893,P.195。
⒃ 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97—98页。
⒄ 参见高福进:《太阳崇拜与太阳神话——一种原始文化的世界性透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3月第1版,第96页。
⒅ 〔英〕麦克思·缪勒《比较神话学》,金泽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 年版,序言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