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人民网 想象放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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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放翁

雷抒雁《 人民日报 》( 2010年08月09日   24 版)

  看到过一幅放翁陆游的古人造像:斗笠、长衫、芒鞋、竹杖,脸颊瘦削清癯,却是步履健实,一种匆匆赶路的模样。一如他诗中所言:“七十衰翁,不减少年豪气。”说不上这造像是何时何人所为,也实难判断是否为诗人真实写照。

  读《渭南文集》,大概可以得知陆游一生至少有四次被人画像。因为有四篇他为自己画像写的赞语收在文中。

  一次是他56岁时在临川的画像。那画像大约重在取形,《放翁自赞》便专注于述神。他觉得那画像有些似“跌宕湖海之士”,或者“枯槁垅亩之民。”他说这倒无所谓,在自己看来,也无多大区别。依时推算,这次画像应在陆游第二次被罢官之后,当年那种“万里觅封侯”的理想已破灭,正如他在《一落索》这首词里所写的:“识破浮生虚妄/从人讥谤/此身恰似弄潮儿/曾过了千重浪。/且喜归来无恙/一壶春酿/雨蓑烟笠傍渔矶/应不是封侯相。”

  这种“跌宕湖海之士”,“枯槁垅亩之民,”很有些形容枯槁,行吟泽畔的屈原形骸,怎么会是养尊处优,丰颐宽额的“封侯相”呢?

  但是,狂傲与飘逸的诗人心并未因之稍减,一如他在“自赞”中所说:“野鹤驾九天之风”,“涧松傲万木之春”,绝不会因跌宕和挫折而心灰意冷,消磨锐气。他在“自赞”里,还坦然地表白了自己的人生哲学:“遗物以贵吾身,弃智以全吾真。”在旷世之间,他不沉溺物欲,以保持自身的高贵;又不经营心智,以使自己成为全真的人。

  第二次造像,应在中晚年时,他的赞词:“名动高皇/语触秦桧/身老空山/名传海外。”这回他说到了个人的经历,直呼其名地点了为他的功名设置了障碍的大奸相秦桧。绍兴二十三年28岁的陆游考进士被取为第一名,秦桧的孙子秦埙列为第二名,引起秦桧的大不满,要降罪给主考官。第二年参加礼部考试,陆游再次被排在秦埙之前,竟被秦桧除名。直到又过了四年,秦桧已死,陆游才被派任福州宁德县主簿,这时陆游已年届35岁。所以,在《老学庵笔记》里,我们多次看到陆游以愤然的笔触屡书秦桧之劣绩。我想,陆游一生主张北伐,收复中原,这种坚定的政治态度,一定和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对他个人的排挤打击分不开。

  第三张画像有两句“赞词”很有趣,表现了陆游个人简朴窘困的生活状况:“皮葛其衣,巢穴其居”。

  陆游将他的居室名之为“书巢”。这名字怪怪的,人非鸟,室何以为巢?有人提问,陆游在《书巢记》里细述了自己居室之为巢的道理:

  “吾室之内,或栖于椟,或陈于前,或枕藉于床,俯仰四顾,无非书者。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间有意欲起,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也。”

  一室之内,惟书而已,这是陆游晚年的生活常景。他不只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充满了深沉的爱国情怀;更是一位苦读不辍,博览群书的学者。《老学庵笔记》是我的枕边书,书中的知识常有益于我对古书的阅读及对一些生僻词汇的理解。

  陆游的第四张画像画在开禧丁卯年,即其83岁那一年。这一次是他的朋友主簿陈伯予命画工去给他画的,并请他写了赞词。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的一张造像了,他以达观的态度对自己此生的境遇作了一次总结性的概括:

  进无以显于时,退不能隐于酒;事刀笔不如小吏,把锄犁不如健妇;或问陈子何取而肖其像,曰:是翁也,腹容王导辈数百,胸吞云梦者八九也。

  不显于时,不隐于酒,刀笔不如小吏,锄犁不如健妇。这既是诗人自己真实的形容写照,更是一种无奈的自讽自嘲。但他的胸怀和境界却是非凡的。“腹容王导辈数百,胸吞云梦者八九也”。真是一种经天纬地的气势和襟怀。无此何以有如此豪壮、伟大的诗篇。

  陆游在晚年写过一首《扪腹》的自嘲诗:身如椰子腹瓠壸,三亩荒园常荷锄。著万卷书虽不足,容数百人还有余。

  身瘦削健朗如椰子,腹鼓鼓如“瓠壸”,实在是有些滑稽相,但却容得下万卷诗书,甚至“容数百人还有余”。这正应和了他在自己画像上题写的赞词。

  四张画像,现在是看不到了。但放翁自拟的赞词却让我们看到了他仕途的不幸,以及诗人情怀的健旺。没有人还记得陆游一生都做过什么官,但他的诗却传了千古,还将继续传下去。

  其实,我想象里的陆游,该是纷飞大雪里,身着披风,骑着驴子的兴致盎然的诗人形象;一枝红梅正映着白雪绽放在他头顶的悬崖上。那种清高孤苦、傲然于冰雪的寒梅,恰暗合了诗人的心性与襟怀。当然,紧跟骑乘之后,应有一位抱着古琴的僮儿更好。“踏雪寻梅”,这个极富诗意的词,也便专利给了放翁。

  文行至此,按说已该收尾,可是又想起放翁那首有名的《钗头凤》来。“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我上初中时,就喜欢和同学们一起背诵这首写得哀婉的情诗,但从未想过它与我的家乡陕西有什么关联。几年前读南开大学王达津教授当年写的一篇短文,忽然新增了一种亲切感。

  王先生考证陆游这首词之用语,完全受了他当年从军到过陕西凤州所引起的联想。《凤县志》所记,宋时凤州就有“三绝”驰名:即女子手,名酒及杨柳。并记有淳熙年间,当时凤州太守傅子平写下的一首诗为证:“珍珠不见小槽红(酒),遐想柔荑剥嫩葱(手)。唯有万条罗带绿,年代依旧舞春风(柳)。”

  这真有趣,陆游用他记忆里的这“三绝”,来写自己的前妻,以示对她的爱意和留恋,真是巧妙得很。

  王先生说这是诗人心中的一种“隐秘”。我以为确实。不过,想到陕西凤州的“三绝”,能给诗人以美好记忆与想象,无形中也拉近了我和诗人的情感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