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一想我们默认什么

                          想一想我们默认什么  

                                                毕星星

电脑有一项智能化功能，就是默认。默认很可爱。不管你做什么，玩什么，重复几次，他就默认了。你使用哪种拼写法，用几次，只要你不设定别的，他默认你用过的。你的屏幕图景，喜欢哪一个，多用几回，他就认定了你喜欢，只要你不移情，它自动闪出你最欣赏的。打字拼写词组，哪个使用得多，它自动给你排在排头，只要不加选择，默认你习惯的那个。电脑是机器，机器也有习惯。机器也会默认，让人浮想联翩。

想一想，面对生活中每天出现的新事情，我们默认什么，很有趣。

比方说，前几天听报道一个官员自杀了，我立刻想到肯定是腐败案，受贿多了事情败露，没办法收拾，逼得只好死了。

比方说某地要召开价格听证会，我立刻想到这是要涨价之前做一回秀。主办方一遍又一遍解释说，这回是认真听证，不是作秀。我也不辨论，心底依然认定它是作秀。

某女人提拔，肯定和上级有染。某官长的女秘书在某地买下了豪华别墅，我不可能去调查，但我坚信这是权色交易的收获。

河南地方政府开挖出了曹操墓，官方大肆鼓吹考古为真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听那些专家吵闹，但网上调查网民意见，我毫不犹豫点击了选项“假的”。

报纸传媒，所有消息，在没有证据表明它铁板钉钉以前，我一概默认它在说谎。

我——当然不仅仅是我，我身边的人，相当多的人，我觉得都是这个思路。只要政府部门，“有关方面”大力宣传什么，我们立刻敏感到什么出了问题。因此它越强调是真的，我越坚信造假。

没有任何证据，你为什么就坚信人家是假的？官员自杀，一定因为受贿？价格听证会，一定就是作秀？女秘书不会自己买房？曹操墓为什么不能是真的？问题严重恰在于这个“没有任何证据”。对于和腐败相联系的一切社会现象，不用调查，不用思索，我们的第一态度是确信其有。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他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今天仿佛我们都成了鲁迅，任何时候都不惜以恶意推测官方部门和公务人员的言论举动，已经成为多数公民的共识。

这个现象似乎可以定名为有罪推断。在没有证据证明官员的清白以前，一律认定腐败；在没有证据证明官员的亲属正当经营之前，一律认定庇护借光；在没有证据证明女秘书的清白之前，一律认作道德腐化；在没有证据证明大型工程心系民生之前，一律认作政绩工程；在没有证据证明报纸电视所说为真之前，一律认定浮夸假报或者包藏其他祸心不为人知。扫黄打黑是清除政敌，修桥铺路脸上贴金，调整干部是排队送礼，加强管理无非卡住脖子索贿。不相信政府有关部门和有关公务人员的的言行，已经成为公众的集体无意识。

这个现象，不只是惊悚，确乎有些可怕。

它的可怕在于，一个人一生遇到的事情，不可能事事调查，现场听看。大部分都还依靠经验判断，依靠以往的经历默认或真或假。你痛骂北洋军阀，你并没有见过他们混战杀人；你痛骂蒋介石不仁不义，你没有见过他背叛革命；你痛斥美帝侵略，你没有看到他轰炸波黑伊拉克；你大骂苏修，你也没有见过赫鲁晓夫撤专家撕合同，甚至描画的他在联合国大会脱掉皮鞋敲桌子，你也没有见过。那你为什么相信真有其事？因为生活的真实，总会通过各种渠道传递到每一个人面前，让他相信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比如日本强盗侵略中国杀人放火，我相信这是史实，不仅在于教科书这么写，身边的老一辈人就经常讲述当年日本鬼子大扫荡的种种恶行，收兵时还要把臭屎拉到老百姓的面缸里。种种生活中的真实事实，较之官员们的表白，媒体的宣传，作用要大得多。你骗他一次可以，受骗次数多了，下次打交道，他只能首先默认你是骗子。我们的政府失信于民，那也只有一个解释，我们以前假话说得太多，政府部门的公信力已经彻底动摇。人不可能事事见闻，大部分都是间接经验。如果事事都要经过望闻问切才认可，这个世界上将不再有可信之事。可悲的是，我们的老百姓现在就这样看待我们的政府官员，集体默认他们是不可靠的。

事到今天，我们也只能长叹一口气，这是腐败分子长期作恶导致的，这是浮夸分子长期造假导致的，这是官僚主义长期不作为导致的，这是混日子的官员长期敷衍塞责导致的，他们在造假的通道上愉快的滑行惯了，老百姓也就习惯了先不相信再说。一切都先当假的看，这当然要严重损害执政能力。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挽回积贫积弱，也没有别的取巧的办法，恢复公信力只有一法，长期说真话。

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个局面的严重性。按照荣格的心理学，集体无意识是民众在长时期的历史生活中得出来的无需证明的“公理”，公理逐渐积淀成为潜意识，潜意识下意识，是不假思索的选择。这个看似不需要分析比较，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够做出的选择，却是积累了多少人事多少物事的听和看，分析思考才能得出的结论。潜意识是深沉的大海，而当前物事的判断，不过冰山之一角。一旦渗透到潜意识，改变它将是非常困难的。不加思索的选择是最代表民心的选择，不假思索的判断是最牢固的判断。民众的“默认”具有强大的超稳定力量。一旦民众“默认”了什么，扭转方向，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改编民众的默认方向，只有靠积累。一天一天做好事，一天一天说真话，一步一步建立起信任来。像电脑一样，信息重复10次百次，另一种默认就建立了。否定性的默认被颠覆，肯定行的默认一旦建立，那时官员们一开口，民众就会“默认”这是真的。可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即使从今天起，我们天天说真话，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唤回公信力。

我真希望，我们国家机关的公信力恢复到这个程度：即使政府部门、宣传机构撒了一回谎，公众也信以为真，可那得需要多少诚恳，才能换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