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 爱 (中篇小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2:23:00

                  一

    春,古往今来多少春,连他也有二十六春了!

    抬头眯细眼睛凝望:朝阳,青春的脸庞白亮中映出红晕,镶一周灿灿金丝,闪动着,恍恍惚惚的看不真切。阳光亮堂堂,暖融融,好似朝阳的长发和纱巾,徐徐飘扬天空中,轻轻披拂大地上……又一瞬间,碧兰的天空变成了大大的眼睛,朝阳就象瞳仁;阳光,爱的情丝,透明,空灵,不知有多长远,有多广博。千丝万缕,扯不断地连着小树、小花、小草,充盈了校园。

    脚边这棵小草也感受到了这春阳的爱,绿叶儿上闪烁着一串串五彩星光,欢笑起来了,舞动着轻袅袅的腰肢呢。身旁,常青松树上无数的金针彩毫一起闪耀。几匹光束织锦一般斜披在林间。心灵的王国里也射进了瑰丽的光芒。一种空灵而又热烈的爱的感情充盈了心空。

这爱,可没有一点私心,没有一丝污染;自然,伟大,祟高。它让万物不断地达到自身的完善和完美。世间一切爱,原来来自于它,不过是它的断丝碎缕。地上哪一个生物不在这爱中生长……不过,在同样的阳光下,据说在太古洪荒时代,有的有机体经过亿万年进化才能变成软弱愚昧的生物,而有的却吸取无穷无尽的能量成为万能的人。人,还会沿着这情丝,怀着忘我的热爱,去探究发出爱之光的核心,去追溯奔腾爱之流的银河,去开拓爱之止境的大宇宙呢……

他沉思着,踱进教学楼前的花园里。

满目春色,心却留有冰雪的寒意,苦闷的阴云层越来越浓重了。

阳光照耀下的花儿各呈异彩,显得分外美丽。迎春花当然开得最早,长长的细藤条上,叶儿鲜绿,小花朵儿黄亮……披拂的青丝里  着明媚的笑眼。玉兰花向天怒放, 不等绿芽儿伸展早已站满枝枝杈杈,映衬着兰莹莹的天幕,冰清玉洁,似月儿、白鹅儿、云朵儿,又似明净的脸庞。菱花镜样的水池里,睡莲娇羞默默,玲珑剔透的白玉瓣微微地颤栗……到夏秋,花园里又是一番景致:鲜嫩艳丽的荷花出浴了;小小唇儿喷吐芳香的金桂银桂掩映在油亮的绿叶中;火红耀眼的美人蕉显得娇艳妩媚;鸡冠花堪称“巾帼英雄”……五彩变幻中,朦朦胧胧地映着一个端丽的身影。心,猛地一跳,似乎有谁偷看着他,真不自然。   

    他习惯地倒背着两手,俯首低眉,踩着斑斑点点的绿荫漫步。黄军上衣上跳跃着一个个光点点。过了一会,他伫立在草地上,仰脸望天。一会儿,他俯视水池,水里映出身影。他谈不上俊,说不上美,摇动几泓明朗朗波流的方脸盘上掠过自惭的阴影。五官端正,细瞧,蕴涵着英秀呢,还和他二十出头年纪时一样稚气、淳朴,只是太深沉了吧。宽额门横凸出一脉蕴藏知识和磨难的“山梁”,下面几条平行“长川”——比生活历程笔直的抬头纹。紧皱的眉头勾出一个问号,眉心再也不会平展光洁了。眼神严峻忧郁,总像往极远的地方凝视,要看到什么不易见到的事物。饱满的嘴唇,紧闭着坚毅和刚强。脸颊又大又方,正好做扶手,手托着冥思苦想。大大的脑袋被精瘦的躯干衬托得更大。怪不得同寝室的萧志英将他比做罗丹的雕塑“思索者”。宋乐春比得更怪,指着一元寺里的苦行僧陶塑像尖笑道“像谁?哈哈……”同学们轰笑起来。连他也爽快地笑出一口齐整整的白牙,难得一笑哇……

    笑声!

   

                        二

     笑声天然稚嫩,宛若清亮亮的小溪,欢快活泼,曲曲弯弯,飞流而来,

    心空升腾起一片绚丽的朝霞。来了,来了!目光强扭向笑声。

    “咯咯……”童真的笑声格外动听。

    又误会了,——笑声和她的太像了。两个卷头发的小同学占领了圆石桌,摊开书本自习。

    在这儿,他常常“碰”见她。好像约好了一样,无论谁先到,或迟或早就会发现对方。尔后,谁也不敢看谁,头俯在书本上,默默无语。就这样渡过又漫长又短暂的时光。但是心在看,心在听。每当这时,感觉分外灵妙,那样的清晰,那样的细腻!空气分外新鲜。花香分外浓郁。每一下轻微的声响,连小鸟儿一声鸣唱都让双方辣然一震,抬起红红的脸庞。一刹那对视后,就慌乱而又难为情地低下头去。

    仅仅相距十来步,似乎隔了一条跨不过的天河。说不了永远也不能走近去。平常,他也曾和同学们海阔天空地推论“爱情”问题。可是,一到她跟前,说一句话也不能。不知道多少个夜里脑筋困疼,想来想去,鼓足了勇气:问候她,只一句话。万事开头难嘛,有第一就有第二。谁知早上刚一出门,光天化日,弥天大勇顿时烟消云散。快一年了呀!他终于下定决心:写信!

    二十六岁的他,写下第一封,同时当作最后一封求爱的情书(想起“情书”二字脸就发热心就发跳)。

    信,贴胸脯揣了好多天了。动不动按一按,——在,还在,没丢。洁白的信纸上,字体格外工整,线条有劲道,只是略显刻板一些吧,应当灵秀,飘逸,或者是雄浑的。为写好信址,信封报销了四个,要不是一个闪念还会撕掉几个信封:发信之前,信封上不能写明地址和姓名,万一谁看见怎么办哪!

    他走向不远的邮电所。一见门口的绿邮箱,坚定的快步变成了慢吞吞的挪动。

邮,不邮?

又一次惶惑不定,邮箱旁有人影晃来晃去。房间里可能有同班同学的。再碰上宋乐春就糟了。他怎能忘记两个月前的一天……那也是个星期天,他提着洗白的黄挎包,在小花园里徘徊一阵,猛地一扭头,走向邮电所。

    糟!眼前,一双油亮的茶色皮鞋。

    宋乐春紧靠柜台站在人群里,灵活自如的目光东西游移,闪烁不定。一张也是灵活自如的小嘴,蠕动的样子挺优美,一说话却显出腔门很粗。  

    “小于!”宋乐春喊他,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其实,宋乐春小他两岁哩。“发什么?”

    “不,不发……”脸庞霎时火热,努力地一笑。

瞧宋乐春嬉笑的模样;看透他的来意了?笨极了,怎么不说买邮票!表情应当泰然自若;幸而他早有丢车保帅的一个高招。信是决不能露面的,取挎包里的“车”。       

“老闷子!”宋乐春又是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瞪圆了眼。这位爱搞文艺小节目的人,时时处处都富于表情。

    几双视线聚向他。女营业员也扬起又长又细的弯眉毛。

    “老闷子”,是他往外拿的书稿里的人物。刚开学时,宋乐春翻过几节书稿,当众笑着宣布:“用‘老闷子’称呼小于吧!高,高,Very good !”

    他刚掏出半截书稿,瞥见人们的目光;又惶惑地塞进书包。

    “《神农》修改好了?寄到哪个杂志,《收获》,《十月》?”

    宋乐春帮他一把掏出来。“哐”,砸在水磨石柜面上。绿格稿纸暴露无遗,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蓦地,他浑身痉挛似地一颤。脑空深邃处,那碧幽幽的空间,投射过来一束绚丽的光线。门外传来敲击过无数回心坎的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他所敏感的清香的气息。啊!感觉得到,日夜照耀他的那双眼睛出现在身后。

    女营业员瞄见他发窘的神态,善意地笑问:“挂号吗?”

    “嗯 。”身上涌起一阵热潮。两眼盯着柜上的稿件。万幸,书稿恰巧掩饰了他的失常神态。人们大约会想:这小伙子头一次发出书稿,害羞。可是,能瞒过宋乐春吗?

    他死盯着书稿,不吭声,不动弹。书稿是片绿荫,可以避开强光的照射。

    第一页上有两个大字:“神农”。他写的长篇小说,他上学前一年多的心血的结晶。里面,描写着家乡神农山的一切:祖祖辈辈辛劳的岁月,新书记调来后神农公社一年的变化,老闷子的劳动、学习以及他可怜的情思和至上的追求……一个山乡小青年所感受、所思考的一切,都熔铸进去了。

    “我拜读过几章,很不错哟!老闷子的形象真妙,就像咱们这位老兄!”宋乐春为自己的同学能拿出这么厚的书稿而自豪,而炫耀。抖地压低腔门,好像遇到意外的打击,声音很不自然:“瞧,十本稿纸。”

    呵!好像奏起了一曲音乐。她说话了,细声细气的,和宋乐春粗涩的声音正成对照,犹如大小提琴。

    “邮票,八分的两张,四分的三张……”柔美纯净……白鸽在呢喃细语,黄莺在婉转鸣唱。

    他只觉得邮电所天旋地转,热血涌上面庞,浑身通过电流。颤颤的手按着书稿。

    “拿来呀!怎么了,不邮啦?”女营业员取不下书稿,两条长眉皱近了。   

    宋乐春麻利地掏出钢笔,对他一笑,说:“我效劳来写封皮。”

    熟悉的步声出了门,消逝了。

    他慢慢镇定下来,颤声问;“几,几角钱?”

    他瞧见宋乐春又是一笑。

    邮走书稿,他们走出邮电所。回到寝室。一摸,信早被汗水浸湿透了。

不久,全班同学都知道“老闷子”发走了“大作”。同学们常向他询问。要是信让大家知道了……

他责问宋乐春:“你告诉大家的?”

    “那有什么!你化那么大气力,最终目标不是让大家知道吗!出版了,吃你一顿怎么样,祝贺你全国打响。恋爱问题嘛,哈哈。”宋乐春笑嘻嘻的,尾音却抖地偏低,目光一闪,扭头去看黑板报。

    他决定再写一封信。星期六晚上,趁同学们去看电影的机会,他放下蚊帐,钻进被窝,拿一本杂志盖着半截信纸。重重布防后,方才保持高度警惕,精心修改起信稿。这期间发生过几场虚惊。

    他绞尽脑汁,搜索着古往今来的好文章。《尚书》典雅,《春秋》义正,马克思致燕妮的信感人至深……是词采华美、情文并茂,还是朴实无华、真诚坦率呢?……为写这封信,不知费过多少心神。几回半夜时眠醒,拧亮手电灯,添加上脑中闪现的绝妙好辞……“我求索着那真善美的化身,那理想的象征……”他写。

    自那以后两个来月了。纯洁的雪花,坚贞的梅花,童真的迎春花,开朗的玉兰花,娇羞的睡莲花,相继出世。他终于横下一条心。

   关键时刻到了。成败兴亡,万古千秋,在此一举!信丢了怎么办呢?她亮出去怎么办呢?她不愿意……以后怎么见面,一个大教室里上课,一个大会场里开会,一个大食堂里吃饭!

绿邮箱呵!只有你,于景中才信赖,终身大事委托给你了。没人能帮他。他求过人的。听老付向大家吐出过两句带有哲理性的恋爱名言后,他思考了好久,决定请求老付帮助。他犹犹豫豫,终于把老付请到小花园里来。好久好久,张不开口。一根烟燃尽,老付笑笑:“没什么事,回吧。

牙齿得得,浑身哆嚷,他终于说了。他生长在一千多里远的神农山里。父亲,他的家乡习俗称呼爹,爹小名“老疙瘩”,干部却在“老于”的称呼后面加了个“公”,誉为“老于(愚)公”,是个一靠子出死力的土人儿。早死去的母亲,没福分看到她“右派”问题更正和儿子上大学的喜事。家穷……没人看得中他家。他不知道恋爱的滋味,只有单相思的痛苦和酸辛。说着说着,他将脸俯到胳膊弯上。

   平常总是笑微微的老付这会儿颇为肃然。手中一根柴草棍截成了几十节。又拣起一根干草棒,戏弄着一只黑蚂蚁,围追堵截。

    他感到惭愧。有什么可伤心的,还中有出息的男人吗!抬头凝望远方。

    远方,青兰的山峦,银白的云层……那遥远的神农山,那逝去的岁月,那忧愁,那向往呵!

    “现在,你有什么人,中意的人?”老付开了口。

    “有,有意思的……”他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低头看老付手中拔拉着蚂蚁的草棍。   

    “讲嘛!没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管喽!”

    “……她——我感觉着的,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眼神。真的,是这么一种眼神,不会错。我们,有两个学期了,眼睛和眼睛……都是青年人,你还是过来人,不说你也知道……”他呐呐地说。眼前映出内心的微笑,似乎光耀了一刹那。紧忙接着说:“老付,我知道的,不好让别人作难。这种事,自己争取才行。可我……”   

    心,怎么又泛起万念俱灰的感觉。舌根发凉。想多说些什么,话在喉咙里游移,终于滑下心底。梦中掉下万丈深渊时,心脏就这样悸动。呵!最纯洁、最神圣的心事不成机密了,说给世间一个人听了。这样,三个人都明白这件事了。今后,再不能大胆地接受那神妙的目光了。

蚂蚁疑疑惑惑地沿着柴棍往上爬,时不时停下来摇摇触须,眼看爬到胜利的顶点了。老付微微一笑,把柴棍颠倒了个个。蚂蚁气恼地定定神,摇摇触须,沿着刚走过的路,重新上爬。

    终于,老付赦免了蚂蚁,显然深思熟虑好丁,郑重地说:“年青人嘛,迟早会碰到这么个问题。我们早己而立,对爱情嘛,就不像你们的看法,神秘哟,苦恼哟,嘿。大胆接近,说第一句话,不要想:失恋了,没意思了,死呀。人生,事业最重要!你在社会上爬高一步,算你能量大,姑娘必定看中你。我,可以帮你了解了解,如果要我亲自……不好办喽。大学生,不能照社会上的办法来。女学生鬼哟!”

    老付又点燃了一支烟。

    他瞥见,游动的淡青色烟雾里,老付笑笑的眼睛尽量俯视地面。自今而后,一个人去求索吧!

    他冷静下来。   

    心灰意冷了一段时间。一见她的身影,心又燃烧起来,久久难以平息。   

    ……是的,大胆求索。爱得真,爱得诚,怕什么呢!他大步走近邮箱,倏地向四周扫视了一遍,手抖抖地取出温热的信。抽出钢笔,飞快地填好信址,最后审查了一遍。

    手刚扬起信,停顿了一下,竟抖抖索索。没出息!

    手,斩钉截铁似地伸出去。

    心也飞离了胸膛,飘飘然然,像一只白鸽,一只天鹅,一只大雁……

    一件历史性任务完成了。走过人生的一个关口了。他是一个敢于追求的人哪!他意识到了,身上潜伏的蒙昧的情感发生了飞跃,正在开化,正在升华。

    思路开始集中考虑她的反应。回寝室的路上,他不知自已在逃,还是在飞。

    走到门口,他放慢脚步,让心跳减缓,方才推门。

    奇怪!同学们一齐抬头,异样地瞥他一眼,很快低头忙自己的事。这种情形,一般在大家体谅一个人的窘境时才有。

    头一懵:暴露了,这么快!

    “你的……”宋乐春指指桌上的一包邮件,掉头走出门。

    他的“大作”被退回来了。他平静地提起邮件,扔进蚊帐。

“通”的一声。     

     “呜——呜——”夜深时,十多里外火车的汽笛声清晰地传进耳鼓。

    头脑昏沉沉的,眼前黑乌乌的……身体好像在轻轻晃动,在火车上吧?看窗外,城镇、村庄、青山、江河、原野都向相反方向飞驰……

    “哞——”火车的汽笛声怎么变成了牛叫声。老黄在叫。那是他家分养队里的牛,浑身皮毛就象金缎子,脑门上却有一团白雪雪的绒毛。那家伙性子犟,两条犄角翘得像一双螃蟹钳子,干起活来从不知惜力,一股劲闷着头往前窜。旁的牛套常常松松地垂成弧形。叫它停,爹总得甩两个响鞭,大声骂几句:“老黄,喔喔,喔!”犁地人喜欢骂牛。啥回事?问爹,爹咧开厚嘴唇笑:“闷住头于活,不急死人啦!喊叫喊叫,牛也长精神劲哩。”老黄偶而也满有气势地应答,仰头长叫。于是,春阳照耀下,红一绺、白一团、黄一簇的绿野上,和着饱含花香的晨风,悠扬地飘荡着“哞——哞——”

    “刷——刷——”校外街道上汽车掠过的响声唤回了他的思绪。该是一点多钟了,望望窗外的夜空,几粒清冷的小星儿对他XIA着眼,它们也能瞧见她吧。

    宋乐春的床上早就没了翻动声。老付习惯的鼾声轻了些。萧志英在说梦话。老刘和小胡的床上倒是一直都没声响。

    脑筋又困又疼。硬是闭紧眼睛,眼里景物倒更清晰:春天的神农山……忽地一阵自惭。他能上大学真不容易呵,怎么整天想爱、爱的,庸人!可他二十六岁了呀!

 数数,学气功放松法,灵丹妙药全不顶一点用。就这样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仰卧着。隔一会身子困乏,就侧一下身。想思考问题,但集中不定思绪。远远近近的景象。一一闪过眼前。

      中午,他钻进“白宫”——蚊帐,轻轻撕开邮件外层。完了……退稿信……信下角批着几行小字:“有几章很生动,小说有修改的基础。但语言不成熟。要细节,要性格,不要概念化……”

    多少个白天黑夜,他孤单单地趴在桌上(一块木板)上挥写、凝思、忧泣……一年多的心血!一年,美国农民韩丁打一百六十万斤粮食!而他只收获了几个使他羞愧的字。

   他把稿子塞进被窝,闷闷地走出寝室。不回头他也清楚;几双视线会不约而同地对准他的背影。等他的步声消失时,宋乐春会用大提琴般的喉音,发表这样一些似乎关切的高论:“目标太高,天分少不行呵!当然喽,吃苦耐劳,绞尽脑汁,还是值得欣赏的。早就劝告过他……”萧志英不会随声附合,一定会擦擦深度数的黑框近视镜,修改他的散文《生活呵,生活》。老付呢,微笑的脸庞笼在徐徐吐出的烟雾里,和言细语的,被宋乐春称为“笑面佛(付)”。老刘恰恰相反,话总是带着酸味:“语言文字功夫最重要了。”   

    完了!一年……不,八年心血。八年前他就认定终生的事业。八年了,一事无成!

    他习惯地登上图书馆的五层楼顶,茫然四顾。为什么苦闷的人总往高处走,而且大都是下意识的?

    校园座落在山坡上。数不清的高楼就像万吨巨轮一样漂浮在起伏的松涛里。而神农山他的村庄,一幢楼也没有。稍远,西莲湖中一座黛色山峰亭亭玉立。山半腰,一行白色的鸟儿抖地飞了出来,掠过明镜样的水面,又向蓝天的镜里飞,接着消逝在迷蒙的天际。远方,一道道山峦,稍近的就像油彩浓抹,渐远的好像宣纸上毛笔渲染的青印,再远就仅仅看得到丝丝轻痕。再远,那看不见的地方,一带连绵群山环抱着他的家乡。不比这地方的小岭秀峰,那山高峻,挺拔,雄浑,好像大群巨人头顶苍穹,好像苍海翻卷巨澜,又好像一道道铜墙铁壁隔开了山外的世界。他就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四春。他终于飞了出来,一飞千里,来到南方的江城上大学。可他怎么也忘不了那山呵!那山孕育了他、他的志向、他的书《神农》。

《神农》中有一章“老闷子”,描写了山中的他……

 

                                          四

     ……啊!好沉重,从未有过的重担哪!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心蹦蹦跳……猛一惊,他睁大眼惶惑了好会一儿。

    熹微的晨光给寝室里一抹亮色。窗外桐树上的鸟雀吱吱喳喳地叫起来。   

    听觉告诉他:宋乐春“呼呼哧哧”地喘着气起床早锻炼了。紧鞋带呢。脸盆“哐”的一声。跟着门“砰”的一响。其它同学也陆续起身。

    一身虚汗。惊悸的心渐渐平复。他挪开胸口上捂着的手。白雪皑皑的神农山隐没到千里之外。记得刚上大学那时候,夜里做梦自己还在家乡,猛醒来的一会儿他不敢确信已经上了大学。从神农山到学校,对于他来说是两重天地;刚进校竟有一种置身云霄的悠悠的感觉。

    喇叭播放出音乐,轻柔柔的,水一样漫近来。过道里响起脚步声。心里也有个声音,好像有个不露面的人远远地向他呼喊,于是翻身起床。

    从洗脸间回到寝室,迎面扑来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是宋乐春在专心致志地拾掇小灶。大约做得顺手吧,宋东春嘴里愉快地哼着港台小曲,两脚轻巧地踏着“探戈”舞步,“健美”牌身躯扭动个不停,显得屁股特别的大。

    “哈,小于,夜里喊什么,憋不出来气?”宋乐春收拾着牛奶蛋糕,用那种优越于他人的腔调问话。父亲在邮电局工作,爱子也精通“邮政”,擅长推敲全班同学的信封,拐弯抹角地打听底细,掌握着本班本系不少人的“情报”。为此,老刘曾尖笑着建议封他为“花花中央情报局长”。但宋乐春自己的“情报“却滴水不露。老刘怎么逼问,宋乐春也能支吾过去,有时干脆反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老刘仍然得到了消息:宋乐春上学后“甩了一个”。

    他笑了一笑,算做回答。吃过早饭就要上课,教室里她……她一定收到信了,她会怎么回答他呢……

    迎春花依旧眨眼。路两边玫瑰花夹队欢迎,笑得脸儿红红,枝儿颤颤。—花一木都能感应到他心中的奥秘了?

    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身影超过他往前晃去。她呢?那轻捷的步子,那苗条的身个……若是她在前面走,他就不敢大步走,也不敢长久地凝望那背影。那时他只能在一瞥之间摄下那灿灿身影。

    在朝阳的照耀下,树叶儿像—片片可以叮当作响的玻璃翡翠,花朵儿像一颗颗水晶玛瑙。教学楼简直像是一座圣殿了。她,大约早在里边凝神等侯。

    他头一次怕上教学楼。他想退回寝室。他只是凭着一种无可奈何、随波逐流的思绪,向前走着。

    从神农山来到大学校园,刚一见她,他心中忽地一动。

    他记起来了,在神农山的无数个深夜里,自学困乏的时候,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个身影。想象赋予那身影理想的眼睛、脸庞、身量……这身影吸引着他在人生的艰辛道路上前行。

    他迟迟疑疑地走着。他怕进教室,怕那双目光。好像教窒里一百多双目光也都会刷地投射到他身上。他会晕倒?会颤抖,会逃走?

     “于景中!”大提琴一样的喉音。

    宋乐春伴着老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他轻轻地点点头,等他们跟上来,并排走。

    “小于,忧愁老容颜嘛。”老付脸上挂着惯常的笑意。这笑是平和的,没有隐藏着讥讽,但也不热情。

   “哈.小于之忧非一日之功,天天如此,先天下之忧而忧嘛。”灵活自如的小嘴笑笑的。“八十年代的青年,思考的一代嘛。”

    眼前陡然暗淡下去。他扫视了宋乐春一眼。

    宋乐春扭过眼睛,没话找话地问:“密斯特付,离上课有几分钟?”

   “怎么?你的表……”老付明白过来,“五分。”

    都加快了步子。

    “景中,”老付打破沉默。“怎么样,《神农》?”

    他感觉到老付的安慰,顿时想多说几句自我表白的话:“批了几行字……”

    “那就好嘛。慢慢来,”老付笑一笑,“大器晚成哪!”

    宋乐春笑声里含有酸味,理弄着衣袖,头一扬,遮眼的长发潇洒地掠向脑后。

    上楼梯的时候,他有意识地落在后面。

    心向上升,一级,一级;头脑里却有个念头是退、退。

    宋乐春的茶色新皮鞋在他眼前一闪一闪。而他的脚上却穿着妈做的平绒布面厚底鞋……真正的爱情还计较什么衣着!他追求的是最高尚、最纯洁的爱呵!那为什么他仍然胆怯呢?他不敢再登一级。他扶着梯子扶手,停歇一会。

    “走哇!”宋乐春转过弯,钉了铁掌的皮鞋咔咔响,注意地瞥他一眼。

    他心里发热,保持着稳重的神态,迈步跨上楼梯。一秒,二秒……她就坐在路口。从她身边走过的一刹那该会怎么个样!如此可怕,如此幸福……他感觉不到自已有个身躯。

    ……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他作惯性步行。

    心里翻江倒海,表情竟平静如常,他惊奇自已有如此镇静的能力。

    门,灰兰色。门里,一张张模糊但又熟识的面庞。教室里闹轰轰的声音似乎飘向远方。

    他照常双目平视——

心,猛一痉挛,又停息了一会儿,接着扯筋拽骨地狂蹦乱跳。吸不进气,简直要昏倒了。身体同时电击一样摇晃了。

——一双明亮的眼睛,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显然等待已久。

    仅仅一瞬间,他仍然看清楚了:她红红的脸急忙俯下桌面。

    路,难走的这几步路。他经过她身旁,觉得出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地趔趄开去。眼底的余光照见那粉红和大红的小花交织的上衣,深兰涤纶裤、白底黑面鞋。他知道她的心一定也在跳荡。

    说不了同学们会发现他的脸色苍白苍白。宋乐春……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低头走向一个空位。这时如果有一个人问话,他会怎么回答呢?他冷极了似的牙齿得得。

    这堂文学理论课由向老师讲。前些时向老师按过去的体系讲,下面座位空落落的。正是思想活跃时期,大都经历过一段严峻社会生活的同学们感到单调呆板,争论不休,不愿听课。指导员警告了两次也没有用。向老师主动修改了教学内容,联系了目前文学创作实际,这些时的课又吸引了同学们。教室里很静,向老师的声音那样悦耳,——以前竟然没有意识到。

    他瞥见,她—直低着头。旁边同学问她什么,她只是点点头,异样地一笑。他羞愧极了,惶惑极了。心在慢慢缩小,小,直到变成空虚……尽管这样,他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他毕竟有了眼前这—切,他毕竟感受过她的目光。

    两年来的学习生活,飞云流霞一样涌过眼前。过去和现在的教室失去了时差。多少遍了,那些场景将永远镶嵌在他的记忆中。每次一回忆,他都会脸热心跳!……人生最美好的春日呵!二十五岁的他第一次对视着无数诗章中描写过的,不知梦想过多少回的含情脉脉的眼睛。萧索凄凉、阴云密布的心空升起了一轮春阳。

    眼前是真实的吗?!他问自己。

    那堂课由叶老师讲授现代文学史。她讲到郭沫若的诗集《女神》,——真是一个巧合。她年近四十,嗓音竟和姑娘一样柔润清亮,漾溢着热情。她一手举起书本,一手随意扬动。“听我朗读《炉中煤》啊,同学们!”

    “啊,我年青的女郎……”

     心腾地一跳,视线从叶老师的课本慢慢移向她。

    她,长长的发丝宛若朝阳的光束,粉扑扑的脸上映出红润的颜色,罩在一片少女的圣洁的光晕中。大大的眼睛,好像幽静的碧湖上蒙着淡淡的水汽和晨雾,黑亮的瞳仁上映出一排长睫的细影……

    长睫一眨,——她感应出了投向她的视线!她知道是谁的。她轻轻地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

    大约两个多月时光了,两颗心灵发生了微妙的感应。路上相遇,一个刚刚还在蹦着跑着,一个一直在拧眉思索,忽然都低下了头,轻悄悄地走过对方身旁。在人群中忽然间相互发觉,无论谁正在说呀笑的都会沉默。特别是在报刊阅览室里,不管是那一个先来到阅览室,一会儿他(她)的心就会轻轻一抖,接着眼底就出现了熟悉极了的鞋子,熟悉极了的手。两颗跳荡的心渐渐挨近,挨近……然后,长时间地保持固定距离。身上热腾腾的,都极力抑制震颤。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但是谁也不敢说一个字。连呼吸也不敢粗声粗气。

    “……你该知道我的前身?

    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

    要我这黑奴的胸中,

    才有火一样的心肠……”

    叶老师热情地朗读着诗歌《炉中煤》。

    他鼓励自己:怕什么!他二十五岁了呀!他还想有所作为呢,连这样的事也胆怯!

    他热烈的眼光凝视着她。他吃惊自已竟有这样的胆量。

    那羞涩的眼睛瞥向他……呵,她也凝视着他!

    光芒,心灵的光芒交相辉映。有太阳的热烈炫目,有月亮的纯洁美好!

    时间凝固了。时间是相对的——按照大科学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宇宙的一些空间中时间会相对地凝固。现在,在爱的心灵的空间,时间不存在了。一秒钟……一分钟……也许是一周年、一个纪元……

   一阵极其轻灵的气息飘拂过心海,掀起了滚热的浪潮。热潮向上奔涌,涌向喉咙,涌向脸庞,涌向眼眶。人生竟有这样的幸福!一种忘我的、愿意为了她而献身的力量涌现在心间。心儿升到了一个他从未经过的美妙无比的境界。

    这人生美好的时光呵,你没有忽略我,仅仅为这一时刻,我永远永远地感谢你,永远永远铭刻在记亿中。

    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朗诵:“……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

    叶老师声调激昂,两条手臂一齐向上张开,若有所见地凝视着半空中。

教室里不知是谁听入了迷,竟下意识地轻笑了一声。

他一下子醒悟了。他仍然留在人间。他看见,宋乐春在前边仰着脸,张着嘴,忘神地静听着。

    这以后,他轻捷得要跳,要飞,要唱,要笑。他忽而活泼开朗,喜欢和同学们辩论,忽而沉默寡言,独自徘徊在校园里。

    他们,谁也不敢接近谁,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又一眼。有过一次面对面,都动了动嘴唇,终于什么也没说。他下过无数次决心:说,说一句……呵,不行,他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忧虑,他想象,他揣测,他还失望,他又振奋。自打中学起就有的失眠症,把他的身体熬成了一风倒。他担心会得重病。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一点进展。岁月如流,年华易逝,还有许多人生大事要进呢!不能让这儿女之事耽搁哪!    

    然而,我有什么条件!一个山民的儿子!没有翩翩风度,没有出众成就,没有……而且,她,她的过去,她现在有……朋友、对象吗,她是个纯洁的人吗?这是最重要的,对我来说。

    他想得太多了。最后,一个念头攫住了他:亮明,向她亮明——不愿意,从此斩断这缕情丝吧!于是,他发出了第一封情书。

     ……他坐在上文学理论课的教室里。她收到了!她看了,想了……他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注视她,不能像以前那样。现在应该由她作出反应了。她会怎样反应呢?信……

    信,他的信,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头脑中。也许她的心也在不时默诵吧:

        ……请先谅解我:我跟自己作过数不清的研讨,才定下来用这种方式。但愿这封信的命运吉样如意!

    让我简要告诉你我以前的经历和想法。我不知道姑娘们的心敏感到那个地步,——因为我没有接触过你们。可是,我想你会看得出我过去生活困穷、寂寞和艰辛。我没有过恋爱的经历。我去世的慈母在五七年就结束了政治生命,这就是想起来就酸心的二十来年困苦的因果。可是,我一直是在怀着热诚的心求索着。一个人追求越高就越痛苦。我认为这种追求的痛苦就是幸福。我要把我真诚、纯洁、炽热的心献给我的女神,献给那人生理想的象征,献给那真善美的化身。建功立业,名垂千秋,

这些忽焉一生的意义中,我认为应有真正的爱情就像马克思和燕妮那样。我相信会有一个看得起我的、我也能从她眼中看出真情实意的人。

        我见到了你。我像在那里见过你。我开始了从未有过的感情生活,在心灵中定影的形象每时每刻辉映着我的全部生活。我终于见到了你的目光。我不能相信。但是,我第一次感到生活的美好这样强烈和实在。我会头脑发热,心绪矛盾,不由自主地思想半天。在教室里,在阅览室,在路上,我到处寻找着你的身影,你的目光。我有勇气大难不惧,但在这种真情实景面前,仅仅为说一句话而经过千思万虑才鼓足了的勇气,忽然烟消云散。我别无它策,只好出此绝招了。

         我越来越相信:是真的,是我愿为之献出毕生的爱情降临我的眼前!幸福的感觉常常在真

 情实景面前化为热泪。有时,我又疑信参半。我有什么条件,我有什么能耐!命运将把我造就成什

么样的人?然而我想,在人世上有的条件可以创造;何况一个人也不能十全十美,万物皆备。对于

我来说,只要有真实的爱情,生活也就够幸运了。其实,仅有这

     一年多的思念和感应,我已经是渡过了人生中一段美好的春光。

      也许,我误会了,我自作多情,那就请你原谅我这没有自知之明的冒昧和唐突,让这愚蠢的萌

芽无声无息、自生自灭在永恒之中吧!

     或者,你愿意合情合理地认识……

    祝幸福、进步!……  五

 

    没有回信。

    也听不到她那开朗的笑声了。她不再快活地跳跃,天真无邪地信口开河。她常常显示出心事重重的神态。不过,她似乎更多地接近他们班的女同学。她常常出现在像图书馆这样的场合。

    一天,又一天。

    上午,他怀着朦朦胧胧的希望向图书馆走去。

    “景中,等一等!”后边又是那个熟识的音腔。

    眉头蹙得更紧,嘴却咧开笑一笑。应该有点社会经验了。而心里却在说:    这个人让人无法摆脱。时时处处身边都会闪出来这个令人不安的身影。

    潇洒的宋乐春赶上前来。皮书包上下晃动,像只翩翩展翅的黑色蝴蝶。嵌着金黄色“熊猫”商标的茶色皮鞋明光铮亮,嘎嘎地响。时新的衣着里有几件港货哩。身个细长,屁股却比别的男青年大得多,一扭一扭。

    “一齐走!……现在青年习惯独来独往,孤单嘛!……需要友谊,需要爱情哪!”宋乐春找话说。

    他默不吭声。   

     “小于,”灵活自如的小嘴呈现出宋乐春颇为得意的口形。“最近家里来信,涉及那个问题了吗?”

    “你呢?”他反问。他反感:宋乐春总爱关心地问询别人的事;别人问到他,他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它”。宋乐春和老刘热乎过一阵子,套出老刘的“隐私”:父亲因为所谓的“历史问题”坐过几个月的黑屋子。不久,老刘不在寝室里的时候,宋乐春把这个“情报”提供给大家了。

    “我想在学校找一个。我和你老兄要求差不多,喜欢天然风姿的姑娘。”宋乐春忽然坦率起来。

    “可是,”他模仿着宋乐春的语言,“你劝过我,你这么说:在咱们这样大的年纪,想谈个纯而又纯的姑娘,难乎其难哟!青年人嘛,谁不谈恋爱,你能防止他们亲近,爱抚。自由恋爱嘛谁敢反对,只要不过份。你不是笑我太封建、太挑剔!”

    图书馆镶玻璃的大门照出两条身影。

    踏上楼梯的时候,宋乐春找到话来回答:“不要把姑娘看得太高,人嘛!你再敬重她,不如别人有本领能接近。姑娘们和她们的家长都重视你的社会活动能力,别的嘛倒不怎样讲究。景中呵,你的社会经验确实太少了!”推心置腹的神态。

    笑声化成他暗淡的脸色。宋乐春向他交心呢。这样的话,不少人向他讲过。他自己也何尝没想到过。但是,一想起平庸的物化的爱,心里就感到一种痛苦的人生的空虚;他追求的是高尚纯洁的爱情,人生理想和目标结晶成的爱情!

    他走进报刊阅览室。他要查找资料为修改《神农》作准备,还想……

    他把笔记撂在一张空桌子上,占住一个座位,扭头去找书。等他捧着《收获》丛刊走回座位,眼前抖地一亮,心猛烈地跳起来。 

    座位对面,一个熟识的身影。

    她,俯在桌子上,眼睛对着摊在桌面上的书,沐在斜穿过玻璃窗的金黄色的阳光里。

    他压抑着狂跳的心,大胆而又镇定地坐下了。

    眼前一团熠熠金光。尽管低着头,仿佛还能见到那衣袖上的小花,粉红的,鲜红的……红星,火苗,心,在闪烁,在燃烧,在跳动。

   不用看,那双大大的眼睛会一点也不斜视,整个人都像雕塑一样。

    好久,好久……

    一下轻轻的书页翻动声。他悚然一震。

    窗口织进一匹光的彩锦。明亮的微尘如同脑中活跃的思绪,向上飞舞着,汇成一股巨流涌向窗外无垠的空间。

    说,一句话!嘴唇却难以启开,被无形的魔力封闭住了。书上记载着那么多谈情说爱的好方法,他怎么一个也不会用。

    嘎嘎的步声在肃静的大厅里响起来。

    桌子边坐下一个人来。茶色的尖头皮鞋,金属商标“熊猫”!这是宋乐春打广州走门子买来的港货,挺便宜,十元。还有这么一双,是宋乐春给班长田治买的。不过,田治把鞋子藏进了箱子。

    他的脸上又是一阵热。不用看就知道那双凹进去的眼睛正变换着嫉妒、嘲讽和伪善的视线。如果他抬头对视的话,那就只能看到一双滑溜溜的目光。

    她呢,照样一动不动,面容白里透红。

    再向左一瞥,“熊猫”不见了。

这种状态,直到中午。

“叮令令令……”下班的电铃刺得人心一跳。

    食堂里乱哄哄的,成千学生的话语声和碗碟的响声交响着。

    他心中的“她”附着在眼前排队买饭的她身上。她与众不同,格外耀眼,有一团静穆的光晕笼罩着。

    宋乐春高高地举起饭碗,从前面挤过来。老刘也嚷嚷着:“让开,让开!借光,借光!”

   走到他面前,老刘瘦尖脸上忽地浮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又更加高声地嚷嚷着:“走喽,走喽!”

尖利的语声,增添了兴致的笑声都直往他耳朵里戳。难道宋乐春……不会吧!

    端着饭碗回寝室的路上,他几次想停下来。身边晃过一条条人影。伯什么?他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像宋乐春那样的“花花公子”会干过什么勾当呢,人家倒越来越潇洒自如。

    寝室在二楼。刚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只听得关着门的寝室里轰的一阵大笑。头脑也轰的懵了。  

    刺耳的尖笑声,老刘;粗喉咙的笑,宋乐春;嘿嘿的笑,老付……

    进,不进?

    门砰一声大开。光亮中,把着门站在那里的老刘扭过头,一愣,眼珠一转让开路。

    霎时鸦雀无声。六双眼睛一齐盯着他。火辣辣、光闪闪、刺心的目光。

    他瞥了一眼,保持着镇定。脑子里却晃晃悠悠,好似驾云凌空。

    瞧宋乐春这个“港崽”的眼风!右眼斜视过来,眨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看着笑容未消、张着嘴的小胡。

    也许只有三秒钟,他却感到时间长得很。

    心中陡地燃起要毁灭这个社会油子的怒火,但他忍住了。

    老付,“嚓”地一声,划着火柴,点燃了一支烟,说道:“景中,关住门,该睡觉了。”脸上凝结着明智的微笑。老付撩开床上的蚊帐,从是非之地隐蔽进安乐窝。

    “小于,上午在哪里自修?”老刘的口风露出特殊的关切,眼睛微微眯起,一付洞察秋毫的笑容。接着,老刘施放了一个烟幕弹:“巴尔扎克的《农民》对你的大作定有教益。”

    他闷不作声。

    宋乐春掏出一把刷子,开始擦那双锃亮的皮鞋,不抬头却忽地说:“文学史课程早就从浪漫主义讲到批判现实主义了……”话里有话:有的同学还在迷恋浪漫主义的爱情。

    他想起来了,熄灯哨响过后同学们睡在床上总要开一阵“爱情问题卧谈会”。黑暗中传出“大提琴”的音调来:“什么爱情哟,现实主义点吧!穿衣吃饭,男欢女爱,就是那么一回事。现在是屡见不鲜:男的有能耐甩女的,女的有地位扔男的。外国现在性解放。所以说不算一回事。想在大学找一个漂亮姑娘,条件拿出来吧!没有好爸爸,也需要有出众的才华,再不就要有通身本事。一穷二白的话,回去找土产品吧!”   

    这个人哪!他的思想集中到宋乐春一人身上。班长田治感冒,宋乐春顿顿饭拿自己的鸡蛋用个小煤油炉煮好送去。他实在看不惯,看着看着自己的脸倒热了。“我前些天害病也没人表忠心,嘻,”老刘刺耳的尖笑,宋乐春只作没听见。宋乐春的爸爸听说被打成过“右派”。思想解放开始那一阵,宋乐春比谁都进步,“民主、解放”呼声最高。不久,宋乐春偃旗息鼓,说是“爸爸来了信”,田治和指导员的脸色大约也有作用——田治“造”过“反”,指导员是被“推荐选拔”进大学后又经过一番斗争留校的。过了不久,宋乐春俨然以“歌德”派自居了,和班上几个好说好笑的“缺德”辩论。老刘一针见血地说:“这回要打右派是没有宋乐春的份了!”岂止如此,又不久,宋乐春担任了团副支书。

    “睡觉喽,睡觉喽!”小胡赤脚踩上桌子,爬上上铺。

    他也钻进“白宫”。薄薄白纱遮住了尴尬,罩住了羞愤。那里睡得着!

    大学生活哪!尽管他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却没料到实际上这样复杂。其实,没有什么奇怪。他们这届学生,年令大多在二十到三十来岁,经过多年社会生活的磨练,灵魂基本定型,世间有的思想品质他们尽有。而他,从小就没有资格参与人与人的斗争,加上他沉浸在书的世界中,因此养成了清高的性儿。他伯人说他笑他,他没有那种“我自为之”的人生哲学。他的人生追求太高,高得不着边际,高得像空中楼阁。就拿爱情来说,他所以对她萌生如此的痴情,那是因为在他看来她首先是纯洁、天然的化身。她年龄比他小,不可能有过恋爱经历吧,不会受过亲吻和抚摸……像树上匀着一层粉脯的苹果,是水面上滚动着露珠的荷花。他曾经反反复复地比较过姑娘们。她那笑音童真船的欢快,她那话语泉水般的清澈,她那红晕彩霞般的明净……他,怎么也不能爱一个谈过恋爱的姑娘!那样的话,他会痛苦、沮丧到极点

的,他会一蹶不振因而销毁人生进取的热情……他还不是一个大彻大悟的圣哲或者一个百炼成钢的革命者哩。宋乐春的爱情观他怎么也接受不了。

    他也清楚,生活和书籍都向他说明了:性爱并不神秘。乃人之常情。可他,怎么能把这种爱理想化到这般地步!文学迷住了他?文学中才有这种至爱。不,生活中有,人类生活中有的是。全人类伟大的导师马克思就是这样爱他亲爱的威斯特华伦·燕妮。欧州划世纪的伟大诗人但丁就是这样爱他仅晤数面的贝娅德丽采……他怎么能和这些永垂不朽的伟人相比呢!

    他也常常责怪自己。因为这种内心奥秘,他变得喜怒无常,受不得一点刺激。哪怕听到一句贬低诽谤的话语,甚至猜度到一丝别人卑微庸俗的心理,他都会勃然大怒。怒火中头脑里也闪现过这样的念头:既然他的爱是崇高的,蕴涵着伟大的人生理想——为着人类的幸福去献身,那么我不也想为这些人服务吗……

    唉!爱啊,你怎么能这样苦恼人!

    他闭紧困倦的眼睛,哪里睡得着!翻过身,苦闷的脸对着无情的墙壁,额头触着了硬硬的纸页——《神农》。身上轰地一热,困倦无影无踪。

    他翻开书稿……回来了,故乡!重见你了呵,神农山……泪水蒙着眼睛,看不清楚他和泪写成的书稿。脸埋在枕头里,泪水渗进枕中……苦命的妈要能熬到他上大学那一天该会多高兴!妈也不知道“问题”在她死去三年后“平反改正了”。“平反改正通知书”,爹寄给了他。弟弟安排在公社电影队,妹妹上高中。可妈没有缘分看见这一切。邻居小顺他妈说:“你妈好人呀,好人命苦嘛。”提起妈,村里人上上下下打心眼里敬重。妈待人实心实意。谁家争闲气,妈听说就去排解。二狗娘害肺病,娘不顾忌,天天跑去帮着做饭。妈干活没死没活,有十多年都是成天捂在轧棉花的黑屋子里管机器,给妈办后事的时候,二狗娘抱着小狗弟来做饭。老支书和包书记一直送灵到地头。连“造反派”于建民也来应付一阵。二三百人围在坟地上。爹办完了事躺倒坑上两个来月,也是邻居帮着做饭洗衣……

    《神农》从文革后期直写到粉碎“四人帮”后召开公社大会为止。包书记大笑着,给“老愚公”等劳模戴红花,给老闷子他们青年团文化站发奖。包书记说:“今个,我跟乡亲们聊聊天话,说说咱神农公社二十年后的光景……”声音在群山迥荡。

    妈活着时候也操心着儿子的“个人问题”,托亲戚们给儿子提了几个头,儿子都不愿意。人家也看不上他的家:有病人,穷得屋里没一件像样家具。掀开一付大洞子小眼的深毛兰花粗布门帘,满眼里都是破铺衬烂套子。他想,耐到晚婚的最后年限二十五岁再说吧。

    没想到二十五岁那年他上了大学。对异性的神秘感,对爱情的神圣化,使他遇见姑娘们一点也不自然。他干脆躲进自己的孤癖里。

在家乡提亲讲究条件,在大学谈恋爱需要更高级的条件。他有赤诚、纯洁的心,他有志气,他想用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来作条件!他不懂得实际生活啊!宋乐春读书不多,但他的知识都能用在日常事务上去。宋乐春针对他的“读万卷书”的高论说过:“用不上顶个屁。”从宋乐春那里,他接触了这一方面生活的实质。他最终会走上千千万万人所走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大路。“神圣的爱”见鬼去吧!

他像往常那样徘徊在校园里,有时自个儿说出声来。如果将就找一个“对象”,他也许会失去上进的动力……

    下午,他还到阅览室去,他要最后大胆地讲一句。

    喇叭播放出轻音乐,渐渐地放大了,水一样轻柔。这是午休起床的信号。广播,也让他体验着生活的严峻。前一向,报纸上提倡大唱革命歌曲,广播一变“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柔曼婉丽,突然雄壮激昂起来。人们正在梦乡,忽然被“手榴弹”和“拼刺刀”惊醒,心跳个不停,好一阵才明白过来。直到同学们怨声载道,报纸也不再强调,“军港的夜呵静悄悄”这类中性的歌曲才轻轻地摇醒大家。

    等寝室里没了脚步声,他才下床,赶紧抓过湿毛巾擦眼。

   “睡得怎样?哎。”上铺老刘还在高卧。

    他不笑,也不回答,怕走了腔调。他悄悄地取出几章书稿,塞进裤兜。走下楼梯的时候,依稀听到寝室里一声尖笑中伴着一声粗哑的笑。

    一步一步,他登上五层楼。像是腾云驾雾,有着梦中飞升仙境那样朦胧晃悠的感觉。眼前一块写着“阅览室”三个红漆大字的木牌。来过多少回了,心也有了规律:刚到门前,它就猛地一停,即而咚咚地跳个不住。

    轻轻的咳嗽声,翻书页的嘶啦声,小心翼冀的脚步声。五颜六色的衣裳像彩云一样飘动着。东西两面雪白的粉壁靠着两排可以任意取放杂志的书架。南北两面安装着巨大的玻璃窗。看书困了,抬头就能观赏江南风光。

    明窗净几的大厅里闪现出故乡的屋子……三根木棍撑起了小窗户,窗户晃过父亲伛偻的身影,听得见牛棚子里咕济咕济的咀嚼声和咯吱咯吱的反刍磨牙声。厨房里老鼠翻倒了碗盆……

    他在这里静静地读书,可是父亲和乡亲们呢……也是这样的春季,昏暗的牛圈里晃动着几条身影。撅头、铁锨划出一条条明亮亮的弧光。黑乎乎、硬梆梆的牛粪块打小窗洞里抛了出去。爹脱掉夹袄,只穿着件粗布衫。“呸,”爹朝手上吐口唾沫,狠劲抡起镢头。“嘿”,“通”!“嗨嗨”,“通”!……“呼——”爹大口大口地呼气吸气。小顺子哼起了样板戏。“好,再唱一个!”二狗他伯光会站在角落里说闲话。粪坑渐渐有尺把深了。他真想喊爹歇一歇。他那时高中刚毕业,早起刷牙,照样用香香的胰子。牛圈里的气味呛得他出不来气。憋一会儿,他赶紧跑出去吸一口气再回来干。外面的空气竟有那么新鲜呀!爹看看他,滋滋有味地吸着旱烟,慢慢地说:“干吧!农业人,讲究啥个穷干净,慢慢就习惯。”二狗他伯依旧站在屋角,肚子顶着锨把,嘻嘻地笑,说:“老闷,没有课堂美吧!咱可是自小就干,闻着不赖嘛。”

    眼前阅览室好像更加亮堂。他从牛圈里奋斗到这天堂般的地方,不会再常干过去那种活计了。可是,爹、二狗他伯、小顺子他们。

    沿着书架看过去,他选中了《青春》、《哲学译丛》、《经济论丛》和《世界先进科学技术报道》。

没有,没有那身影。门口传来姑娘的说话声。他猛用力抬起眼睛——不是她。瞧!两对关系明朗化的情人紧挨着坐,时不时悄声说几句话,笑一笑。光亮的前顶.老付!

她不会来了!心头袭来一阵空无所有的感受。失去了她,会怎样呢?

    他走向朝北那排玻璃窗。

    校园里,平坦的中心大道上晃动着几粒人影,穿着艳丽的姑娘们点缀着花草树木。西边一栋宿舍楼里住着她。

女生宿舍,除了宋乐春,他们班的男同学谁也没去过。眼睛阴气扑人的田冶班长摸准了他们的心理。只要你听班长的话,田治是有报答的。田治有意带他们上女生宿舍开会。

姑娘们分外热情,有的倒开水,有的整理着蒙在整整齐齐的被子上的纱巾。她在另一间寝室里住。她的声音!她走来,见他们挤在走廊里,便低着头,从离他远一些的地方走过去。他也扭转身子。田治拿出老大哥的气派,指挥颐使。

    宋乐春滔滔不绝地说着有水平的话,配备上几句外国式幽默语言。

    他摇摇头,想甩脱这些思绪。他向远处望去。  

    江南景致清新、秀丽、妩媚、雄奇。一座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峰,鹤立鸡群似地分别矗立在楼房建筑群中。星罗棋布的楼房分布得那样广,漫过了长江。长江穿梭般流过城市,闪着白亮的光,自西而东,万古奔流。啊!长江,我一定要登上轮船,畅游一番,领略你雄浑的气概和风光!

    心潮一阵激荡。和眺望神农山一样,心胸顿时开阔,眼界从尘世的哀乐扩展向更广大的空间。他不再只为可怜的情思苦恼了。这苦闷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算得了什么!他景慕的先贤前哲是怎样眺望这一切的呢?随着飞越千载的思绪,他觉得自己也增长了几千、几万年。人生来究竟为了什么?为了

维护自己安乐的生活,为了儿女之情!不,那有愧于做一个人,有愧于面对这永恒的大自然!

    在家乡,他何尝没想过这些。那远眺神农山的情景也记录在《神农》中……

    “景中!”

    谁轻轻地招呼他。

    神农山一下子退到千里之外,无影无踪了。他站在阅览室大窗前,听到了轻微的翻动声、咳嗽声和走动声。一扭头,见是老付。

    老付笑笑的。

    他问:“有事?”

    老付点点头,眼神分明示意他跟着走。

    看得出,老付要说的话大概和他的信有关。难道她……他浑身哆嗦着,放下杂志,极力镇定地走出阅览室。

   六

   透过玻璃门,他看见老付在前边慢慢地走着。老付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太阳快落了,晃动的玻璃门反射着阳光,一闪一闪。心里也忽闪忽闪,一会儿光明,—会儿幽暗。老付一年多没再提这件事,为什么今天来找他?他要有思想准备。表情可能是自然的,身上却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老付面容依旧那么平和,注意地瞧他一眼,又搭蒙下眼帘,超然如佛。

    他急切地要求,声音哆嗦:“老付,在这里吧。”

   “再远一点。”老付笑笑,手插进裤兜里,照旧慢慢地走。

    越来越清楚,是那回事!抬头望望天空,空中有一朵云彩像只天鹅孤独地飘游在蓝蓝的湖面上。将要到来的一刻钟,要揭示他终生的命运。

    “就在这里吧!”他停在堆着一摊砖头和水泥预制板的基建工地上。

    老付说了声:“好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功夫。

    他觉得脖子僵硬,转动不灵活。头用劲扭过去,看了一眼老付。老付微微笑着,眼睛眯起来审视着他。他赶紧扭转脸。

    “谈一件事吧。你先答应,不准说出去。”终于,老付说话了。脚尖蹬着一块红砖。红砖倒下,竖起。 “我只是同情你才说的。那件事,你没怪我吧?”

    “我怎么能怪你!我也想过:有些事,别人是不好帮忙。我只是想自己无能,”他忙于辩解。

    “你写过信吗?”眼睛盯着他,单刀直入。

    “……没有。”慌乱的眼神透露了内心的隐秘。

    “前些天,开会的时候,我坐在女同学后面,看见她收到一封信就悄悄裁开。写着……”

    “什么?”他惊问,“老付,我坐下来。咱们都坐下来。”

    “亲爱的……”

    “呵!”他睁大了眼,比听到一声霹雳还震惊。心像悬在一根丝线上,半空里悠荡着,眼看着要坠落下去。心,缩成一疙瘩,准备接受最后的撞击。血液冻凝了。“我没有这几个宇,人家又没答应,怎么我也不会。”

    老付笑笑,眼神示意他别激动:“‘我们的恋爱到底怎么办,’我坐在后两排座位上,只见了这一句,她就忙把信放低了。她旁边—个女同学还笑着捣了她一指头。”

    完了……天怎么在旋转。头脑里袭来一阵晕眩的冷风。

    天是清朗朗的,血红的晚霞染红了还没建成的大楼。

    心中的高楼轰然倒塌,变成了一团废墟。镇定!他命令自己。好男儿是有出息的。老付哄骗人吗,串通了宋乐春?

    “你说的,当真?!”抖地,恢复了意志力。

    “这不是小事,怎么能骗人。”老付表情坦然,“我要求你,不管你们将来怎样,不要把我告诉你这件事讲给人听!”

“嗯。”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又垮了。

    振作起精神,回寝室去。纤细的地平线系不住壮观的、悲痛的、昏眩的夕阳。一片片晚霞是痛苦的呼号,满天回荡着。校园蒙络着残霞的断丝碎缕,很快就消失在无边的绝望的暮色中。她,她的幻影,没那么圣洁了——一刹那间淡薄了,变质了。寄托着幻影的追求的灵魂空无所依。

    几乎让一块砖绊倒。

    走过图书馆的时候,他竟然向上面望了一眼。书籍!书籍里记载的伟人面对惨败的命运,有着怎样的心境!——这念头,成了此时此刻他心中唯一的依托。

    老付笑笑,换上了平和的面容。两人像做地下工作似的分开手去。年纪大的人对人的警觉性很高,运动斗争、经历教训使他们这样生活着。

    “好菜,好菜!鱼,我所欲也。”

    走廊里有人问:“多乎哉?”

    宋乐春的音调,快乐的笑:“不多也。”又补充道:“三十六文大钱。”

    “清早噢,船儿儿,去呀嘛去打鱼,晚上归来哎鱼满舱……”老刘走进屋就喊。“景中!买饭去了吗?”

    他急忙回答:“刚刚吃了,饭馆里。”声音还平静。

    “吃了?鱼哟!哈,和你这个‘于’谐音。”宋乐春巴喳巴喳地嚼着鱼。

    一会儿,寝室里聚满了人,边吃饭边会谈,话题海阔天空。从鱼跃龙门跳到考试,从毕业谈到前程。有人发表了短篇小说,有人在院报上登了篇小评论,古人朗诵口才没说的……男女的主题时常闪现在谈话中。《海恋》,林黛玉,薛宝钗,性解放……大学生,特别是文科的,可谓“天下通”。

    丰富多彩的谈话却使他更深地沉浸在从未有过的精神痛苦里。浑身瘫软,仰卧着。感觉还算灵敏,但外界的一切都似乎和他无关了。他像在听另一个星球上人们的谈话。他在哪里呢?

    “老付想考研究生、其志可嘉。功课虽说不错,可惜没有写出一篇论文。年令也不好办。竞争者太多。”老付—准没回来吃饭。老刘的匙子自得其乐地敲打着瓷碗,为他抑扬有致的话作伴奏。

    他隔着蚊帐看见宋乐春嬉笑的脸,眼珠油亮,薄嘴唇也闪闪发光。

    “我才不考研究生,钻书堆!我搞创作,写电影剧本。”宋乐春说。

    老刘“嘻”地笑出声:“雄心不小哇!连你一篇习作也没见哩!你不是说过:搞创作得有天赋,要不然,怕会得脑溢血。”  

    “你有什么?不过是作文吃了八十二分。”

    “我遗嘱我的孙子找你的剧本看。”

    一阵笑声遮掩住了心理战的火力。

    小胡的声音:“一班团支书到校学生会去了,副主席。”

    “人家有本事,上去了。”宋乐春慨叹。“还不是靠着整天跟着指导员转。”

    “到社会上这号人吃得开。分房子,评工资……”

    门吱地一声开了。

    “哟,老付来了。你人生哲学学得好,你谈谈人要不要私心?”

    老付嘿嘿地笑,轻声慢语:“我怎么能说得清。私心为公心服务吧!”

…………

他瞪大两眼望着白乎乎的蚊帐顶。他不想听这些争论,但这些争论使他不由得想起毕业后的生活,还想起了那不眠的夜……那幻影,那人生理想的寄托,那真善美的化身啊!破灭了,像半空中的汽球炸成无数彩色的碎片。泪,遏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他把书稿塞进书包,撩开蚊帐。

    寝室里还有二个人。

    老付和宋乐春。

    见他起床,老付向他笑笑。

    他走出寝室,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楼外。

    不觉又来到花园里。

    他仰着脸凝望天空.每颗星都那样狡黠,闪烁不定,发出冷冷的微光。一钩月芽也冷冰冰的,像一只冷笑的眼睛,另一只在黑暗中挤紧了。  

    他找到一处石桌坐下去,双手撑颊,深深地痛苦地思索着。

    有人笑!

    朦朦胧胧的树丛里有一对人影儿。

    他忽地站起来走出花园。他想长啸一声,实际上却不过是像他在乡间的夜里那样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后来,晕眩似的,靠着一株梧桐树。

    他警告自己:可不能神经错乱,那可就一切都完了。他不是那没出息的人。夜空中仿佛是妈紧皱着眉头俯视着他,清秀暗淡的脸哀伤、愤慨又疼爱。妈的眼光显示出严厉的斥责:“没出息!”他只是为男女爱情而生吗!不,他爱母亲,他爱父亲,他爱……

    爹的模样也仿佛凸现在空中。

    爹似乎在说:“老闷,想开些,世事大多哩!”

爹养育了他,给了他最基本的影响:劳动人民的纯朴、勤劳的品质。但是,爹的世界观又激起了他创造新生活的动力,使他不甘于重过爹的生活。爹会一动不动地看个半天:院子里,粪堆上,公鸡和小猪闹起了意见,相互对峙,最后还是猪满不在乎地掉过头去继续生活的第一要义——觅食。那时,看着爹砌墙、喂牛、打土坯,他往往不经意地从深思中冒出一句“没意思。”话一出口,常常遭到爹一顿训斥。爹说:“娃,啥叫没意思?你不知道世事哇!咱现今生活比以前强到哪儿去了……”

阿,听见了!爹远远地呼唤他呢:“老——闷——子——”

    每一座楼都有几百扇亮堂堂的窗子,像一座水晶宫。

他住进大楼来了。现在,爹在哪里干啥呢?弟弟来信说,爹身子骨硬扎,家里新添了一辆架子车。

他振作起精神劲,回寝室去。

    猛抬头看见路旁灯影里站着三个人,他吃了一惊。

    三双眼睛在暗影中分明向着他笑。

    “景中,我们看过电视刚回来,碰得巧哇。”老付的话语带有掩饰性。

    老刘嘻嘻地笑,殷勤地抓住他的手:“老弟,走一走,花园里坐坐,谈谈。”

    宋乐春脸上浮上不自然的笑容,发亮的嘴唇蠕动了二下,终于什么也没说。

四个人沉默着走进教学楼前的小花园里,坐在苹果树下的小方桌旁。

“景中,近来不大舒畅哪?”老刘问,温和的语气显示得极为诚恳。

    他看了一眼老付。老付扭过脸去。

    宋乐春倒显得严肃起来,默然不语,摇动着皮鞋尖。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爽快地回答。

   “书稿,退回来,这种事也不好受哇。”老付说。

  老刘问:“你今年多大?”

    他稍一沉吟,答:“二十七。”

    “喔,二十七.王弼,王勃,李贺,可惜已经大限临头。这个年岁,诸葛亮出茅庐,朱元璋坐金陵,拿破仑统兵十万……”老刘历史知识也很广泛,他们俩在这方面谈得投机,“……不过,大器晚成的更多……继续干,写些短的,见效快。”

    “我们二十七还成不了婚哩。”宋乐春忍不住插嘴。“找朋友也是当务之急。”

    老刘眼弯成月芽儿,斜睨着宋乐春。

    他那苦闷的眼睛又仰视着神秘的夜空,有一颗最明的星宛如深情的眼睛。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三人正用眼睛互相示意。

    老付沉稳地微笑着,燃起一支烟,慢慢地说下去:“城市姑娘,大学姑娘,要求很高哇。年青人得有东西或者是见得着的才干。我二十来岁的时候也犯过傻。后来嘛,还是由别人介绍了个对象。现在,不也这么过了。老婆是亲人呵,再没有别人比她亲了。”

    老刘点着头 :“你们没有过家庭生活,跟我们不一样。哈,结婚嘛,日子一长,平淡极了。现在嘛,讲究老婆待我好不好。咱老婆社员一个,我回家往床上一躺,饭碗、茶水就端上来了。”

    老付徐徐地吐着香烟,说:“刚找朋友,会给她涂上一层灵光。慢慢一谈,也就看透了。事业最重要!”

    一缕泛白的烟丝漫无目的地飘悠着。

    “不要把爱情神秘化。人,都是凡人,五谷杂粮,新陈代谢。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原始社会群婚制,共产主义爱情自由……”话语伴着烟丝。

    宋乐春今晚说话很少,这时不胜感慨地插上嘴: “女的最着重的是男的地位、板眼。”

    勾起了旧日的思绪,他认真地问: “我发现,你们讲的‘板眼’,不论正当不正当,只要有办法、有手段得到实利,就值得佩服。”

    “哈哈。对了。”老刘笑道。

    “板眼”,有板有眼!心头冰凉。

    “好好学吧,先把分数抓住……”老付说。

    大楼里响起熄灯哨。他们起身回宿舍去。

    他睡不着。似醒非醒,谁一声梦话就惊得他脑子灵醒一会儿,然后又一片混沌,他忽然感到一种大彻大悟的虚空。唉!……天快明了,最早一批跑步的同学跑下楼梯。他却渐渐睡着了。

    ……他漫步在小花园里。是太阳照亮了天地吧。四周的树丛渐渐地朦胧起来,好似一条条彩带,中间点缀着小花的绿荫荫的草地上坐着她。她,光彩四射的面容上映出了粉红的羞晕,含情脉脉的目光被长长的眼帘遮严了,苗条轻盈的身体微微抖索,双手摩婆着从肩上垂到胸前的发绺。没有别人,只有他和她。他不敢上前。他走了一步,仅仅一步。一阵无比愉悦而又轻灵的情感轻风一样拂过心田。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的感觉。他多么想轻轻地、轻轻地只说一句温柔动情的赤诚的话!不行,他怎么也说不出。眼里涌出热泪。他抚摸着胸口,一种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前。他们终于面对着面,说了第一句话……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红得好象燃烧的火……”如痴如醉的歌。

    “起来喽!”小胡大叫。

    广播放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接着播放雄健的广播体操。楼外热闹起来。

    他觉得浑身发热,冒出虚汗,眼前星花乱迸……病了

 

 

                                 七

 

    春天去了。

    他连着病了一个月,感冒还没有彻底治好。

学校放了暑假。他决定来一次壮游。他把平时积攒下的和假期预发的生活费以及父亲寄给他买衣服的钱,百多元的巨款,缝在贴肚皮的裤头里。他计划沿江东去,观赏江南城市风光,在南京下船,再游苏州、上海,东观苍海,访绍兴、杭州。他还有两个创作的设想。沿着五千年夏禹王治水的路线去参拜大禹陵,写一首叫做《新婚别》的浪漫主义长诗。他还要到北京圆明园故址,把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一个抗击侵略的女英雄冯婉贞的情况再了解一下,以便写一个电影剧本。

    他来到江南岸码头上,准备渡江到北岸的大码头去坐八点起锚的东方红一1号容轮。

    朝阳刚露出红朴朴的脸庞。金红色的光束投射进水波里。水上像有一条条彩绸在摇荡。波浪翻滚的时候,金光一下一下耀人眼睛。

    江面平展宽阔,向西望一派苍茫,向东望水天—色。几点船影,像是飘悠在天上,江水浩浩荡荡,向上看涌进怀中,向下看水从胸中荡出……忽儿,他又感到自己小如一朵水花,在浑浑茫茫的历史大河里……

    汽笛鸣叫了一声,渡船离开了码头。大浪扑打着船舷。船头奋勇划开水。于是,一浪一浪向远处翻滚,浊黄色的江面扩展开一道道波浪……犁过的田地也是这么个样子。他将胸膛靠紧栏杆,眯起眼睛远眺。

    黑乌乌的大铁桥巨龙样横在半空中。桥面上车流人影,桥中间喷云吐雾地驶过一列火车。桥两端架在两座小山上。传说夏禹王治理洪水时在神女帮助下劈开三峡,疏通江水,又置这龟蛇二山镇守江边。大桥和桥边的一切,使他感到一种人和大自然的伟大力量。个人的一点烦恼算什么呢!

    再看江城。密密麻麻、状如蜂窠的楼房排列进茫茫云天。天幕是圆的,笼罩着大地。

    一个人,只有大有作为,才不愧面对这壮丽江山呵!

    渡船上,乘客大多向外观望,两个卖报人吆吆喝喝地穿过人群。一个卖针的瘦老头,举起手指拈着银针,口吐白沫,大事炫耀。一个失明的壮年人,腰间绑着一圈麻绳托起一把二胡,边拉边唱,旁边一个小姑娘向人们伸着小手。一个穿连衣裙的烫发姑娘紧挨着一个长发男青年。一个大胆的父亲手托孩子向江面放水。轰轰的机声,闹烘烘的船舱……社会生活在这里,校园比起来太清静了。他早该经常走出校园,到社会上来,冲掉那可怜的情思,看一看人民的生活,这样才能更加清楚地悟出他一生的意义。

    呵!人群中有个熟识的身影。定神一看,不是她。心还在剧烈跳动。一种永恒的绝望情绪象阴云一样掠过心空。

  “我们的恋爱怎么办?”江两岸和天空中不停地回响着这句话,老付向他透露了这封信后,他再也没有注视她的背影。那圣洁的灵光消逝了,她和别的姑娘一样平凡。本来可以震摄人心的魅力哪里去了!他神思恍惚。在卧床一星期的病假中,他什么都想过了。“难道一生也就这样完了,不!让这

可怜的爱情自生自灭吧,我不是为这种男女之爱而生的。伟大的事业,才是高尚的爱的归宿!”

    “不!”他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扭头一看,一旁表情漠然的人开始注意地看他。

    他又向西北方向望去:风烟一片……呵,看见了,神农山!爹犁地哩,身后翻起赭红的土浪。“哒哒,咧例……”亲切粗犷的吆牛声隐隐传来。老黄闷着头拉犁,抬起头来叫了一声“哞——”乡亲们正忙着打场。说不定会下大猛雨。爹手卷成喇叭筒吃劲喊着。麦场上一片忙乱。白刷刷的雨鞭子抽下来,打得地上烟尘飞迸,溅出一个个麻子坑……农业人啥时都用上机器哩?山里人啥时候坐在沙发上按着电子计算机,驾起小飞机翻山越岭……那美好的前景哟,他这个从山里来的孩子应该为它出一份力。

    《神农》,他修改了其中几章,送给同学审阅。宋乐春别有意味地告诉他:“女同学也传着看哪!真实,生动,能感动人!”她……他不由得向学校所在方向看去。她将和谁一起欢渡暑假呢?和那个“亲爱的”在花园里亲吻,在沙滩上嬉闹,在剧院里……

    “呜——”又是一声低沉有力的汽笛。船震动了一下,靠上码头。

    他费力登上几十级台阶,身体太清瘦了。出了轮渡站的大门,眼前熙熙攘攘,流着一条人的江水。

    江堤下的公路上,喇叭连声响,车轮卷起一股股烟尘。裙子,短裤,凉鞋在路上晃动。小摊贩叫卖声不绝,冰糕车入眼就有五六辆。看着这一切,心里漾起一种爱的波浪。他爱眼前的人们,愿为他们献出心血和一切。他要为他们谋求更高层的更美好的生活。爱一个姑娘,和爱人民,在他原本有着一致内在的联系。如果还能让人们爱他,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幸福。

    卖冰糕的大妈殷勤的脸色,使他感到亲切而又难受。小吃店的姑娘分明满面不情愿屈就饭桌。几个老年人一门心思扑在棋盘上,时间和江水一起从他们身边流过。两个被头散发的青年,裤子紧绷着大腿,脚上扇动着喇叭裤腿,骄横的眼睛分明想让别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这些人,和爹,和乡亲们,和她一样,他愿意为他们生活得更美好更有意义而毕生奋斗。

    蓦地,仿佛一轮春阳,出现在浑浑沌沌的脑空。豁然开朗了,他清楚地看到他将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悟出了一个哲理:对于人类有较大的贡献,才是人生意义的极致,才是人生幸福的止境。

    他昂着头远眺,内心充满着热情,身上从来没有这么强有力过。

    江中奔流着太阳的金光,映着蓝天。两只江鸥雪白的翅膀上下翻动。大江东去……人生是不会倒流的,一去不复返哪!不远处停泊着一艘巨轮,船侧印着“东方红一1”的红色字样。轮船层次清楚地漆着天兰、雪白、鹅黄几种颜色,五层高,像一座水上的高楼。它将载着他,在浩瀚的大江上向

东方航行。那时,他会恍惚不知天上地下,只知道在航游,在前进,进入一片耀眼的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