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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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歌”事

2010年8月7日   12:朝花   稿件来源:解放日报   作者:曹利群

  曹利群

    “机车鸣响了汽笛,是一声声告别的歌”,多年后读到阿赫玛托娃《安魂曲》中的诗句,才真正懂得四十年前的离去是另外一种悲壮:“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北京站长长的列车内外,开拔的我们和送行的长辈,脸上、心里、话语、泪水,无不是一种沉重的仪式。

    我去的是北大荒,当时叫生产建设兵团。知识青年的事儿要说也得一火车,扯点儿闲篇吧。那个年代知青的业余生活很单调,除了上面偶尔来放映一些老电影,几无他事可做。在西方古典音乐早已成了禁区的国家里,边远的地方也许有时候可以钻点空子。有一次,几个北京知青在收音机上轻拨慢捻,短波中突然传来莫斯科广播电台的 《天鹅湖》片段,还没有来得及窃喜就被人告发“偷听敌台”,有个同学还被严厉地关了一个星期的 “小号”(禁闭)。如今想来真是荒唐至极。

    演出少得可怜,基层连队几乎没有。一个在师部宣传队的同学后来回忆说,由于没有符合当时形式的现成节目,只能偷梁换柱地演一些“替代品”。比如莫扎特的《弦乐小夜曲》,为了掩人耳目,报幕的时候就说成是“你追我赶学大寨”以蒙混过关,还真把官员们给蒙了。马剑锋拉的一手好琴,由于只会 “资产阶级”的莫扎特,演奏的时候根本不敢对贫下中农明说。尴尬之时,另一个知青机智地解围道,作品叫“莫扎特想念毛主席”。村长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嗯,这个好。 ”

    剩下的就只有唱歌了。我们到达的日子是1969年9月16日,女知青们自然会想到唱 《九一八小调》,甭管氛围对不对,用他人的酒杯浇胸中之块垒吧。呆的日子久了,思乡的呜咽变成长长的想念时,反而会去唱更早些时候的歌曲,比如《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之类的。“文革”中的电影插曲也是少不了的,为了让大家传唱,我有时会在看电影的时候趴在别人背上记歌谱歌词。没有几天,大家就都会唱了。至于豪言壮语的歌曲,像《到农村去,到边疆去》《中华儿女志在四方》等,大都在集合或则走在路上时唱。年龄大些的知青会唱俄罗斯或苏联歌曲,比如以壮行色的《青年团员之歌》,悲天悯人的《茫茫大草原》《三套车》。而暗中流行的有两种:知青自己写的怀乡之歌,像有名的《南京之歌》;其他的就是情歌了。我们连队有个塘沽知青因为唱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被说成是黄色歌曲,还开了批斗会让他深刻检讨。

    那是一段共和国解放以来少有的命运大迁徙,三千多万年轻有为、踌躇满志的青少年,把青春流放在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思乡怀人乃人之常情,即使这样也难以公开表达。

    也有“宿舍音乐会”这类的快意。外连队有个叫田兴的北京知青拉得一手好琴,饥渴的我们费尽周折,总算把他给请来了。那是一个收麦子的炎夏,音乐会就在我们南北对着两个大通铺的宿舍里。田兴个子不高人却很帅,潇洒中带着腼腆。由于有人提前散布了消息,宿舍里早就挤满了人,后来的只好拥在窗户外边,里外足足有四五十人。开演时先有人垫了场子。手风琴《快乐的女战士》和《打虎上山》拉得相当利索,二胡的《江河水》也足够煽情。田兴出场了,先是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进入状态,基本是点到什么拉什么,绝不掉链子。众人意犹未尽,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梁祝”,“噢——”立刻招来了全场响应。于是,在那些文化荒蛮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有幸第一次听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而且是完整版,相爱、抗婚、化蝶,几乎一气呵成。虽然没有乐队,但仍然觉得过瘾。当最终把整首曲子拉完的时候,现场那个沸腾的场面啊,言语是无法表达的。

    四十年后的今天,轮到我们送女儿远行时却出奇的平静,历史过滤了噪杂而悲切的场面,留下的只有母亲的低语叮咛。女儿的背包里,iPod里下载了许多音乐,大部分我都不知道。她开心就好。没有了当年的禁区,我的唱片慢慢变成了一个世界,想听什么都可以。女儿是在我的听音室里长大的,但好多曲子在她那里竟然是别样的记忆。我听老柴第一钢琴协奏曲,女儿会脱口而出 “俄罗斯方块”;听亨德尔的歌剧咏叹调,她会尖叫“流氓兔”。她把我的古典和她的游戏配乐混为一谈了。曾经难以面对这种尴尬的局面,文化的断层,古典音乐的承传让我担过心。现在想来倒是杞人忧天了,古语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去吧。

    女儿到美国一年了,在MSN上聊天的机会多起来。有一次她要我推荐古典音乐,说在那边很想听。我说为什么呢,她说一听那些熟悉的曲子就能想到爸爸在家里的样子。她那边没事儿人似的,我这边早已哽咽了:女儿想家了啊。马上给她发了目录,还有一些我写的欣赏文章给她参考。

    四十年了,想来音乐是什么东西呢,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牵肠挂肚的事儿、相互惦念的情吗?所以任谁也是杀不死的。至于听什么那是个人的事,没有人可以剥夺选择的权利,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