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中国梦”——龙应台北大演讲(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9:27:37

我们的“中国梦”——龙应台北大演讲(中)


  

我是谁?

    这个中国梦在1970年代出现了质变。

    1971中华民国被迫退出联合国,台湾人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孤儿。可是,最坏的还没到,197911日,中美正式断交,这个指的是当时的中华民国,也就是台美断交,中美建交。长期被视为保护伞的美国撤了,给台湾人非常大的震撼,觉得风雨飘摇,这个岛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了而强敌当前的恐惧之下,救亡图存的情感反而更强烈,也就在这个背景下,原来那个中国梦对于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强化了,因为危机感带来更深更强的,要求团结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陆人很熟悉的《龙的传人》,是在那样的悲愤伤感的背景下写成的。这首歌人人传唱,但是1983年,创作者投匪了,歌,在台湾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陆传唱起来,情境一变,歌的意涵又有了转换。

    你们是否知道余光中《乡愁》诗里所说的海棠红是什么意思?

    我们从小长大,那个中国梦的形状,也就是中华民国的地图,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叶的形状。习惯了这样的图腾,开始看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的前面好几年,我都还有种奇怪的错觉,以为,哎呀,这中国地图是不是画错了?

    1970年代整个国际情势的改变,台湾的中国梦开始有分歧。对于一部分人而言,那个海棠中国梦还真诚地持续着,可是对于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样了。

    梦,跟着身边眼前的现实,是会变化的,1949年被连根拔起丢到海岛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辈,这时已经在台湾生活了30年,孩子也生在台湾了——这海岛曾是自己的异乡却是孩子的故乡了,随着时间推移,无形之中对脚下所踩的土地产生了具体而实在的情感。所以,你们知道余光中先生写的那首《乡愁》,却可能不会知道他在1972年的时候创作了另外一首诗,诗歌礼赞的,是台湾南部屏东海边一个小镇,叫枋寮:

    车过枋寮

    雨落在屏东的甘蔗田里

    甜甜的甘蔗 甜甜的雨

    从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举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长途车驶过青青的平原

    检阅牧神青青的仪队

    雨落在屏东的西瓜田里

    甜甜的西瓜 甜甜的雨

    从此地到海岸 一大张河床孵出

    多少西瓜,多少圆浑的希望

    余先生这首诗,有中国梦转换的象征意义。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还有一首我称之为里程碑的歌,叫《美丽岛》。

    一位淡江大学的年轻人,李双泽,跟很多台湾年轻人一样,1970年代发现台湾不能代表中国,而且逐渐被国际推到边缘,在危机感和孤独感中,年轻人开始检视自己:为什么我们从小被教要爱长江、爱黄河、歌颂长城的伟大——那都是我眼睛从来没见过,脚板从来没踩过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边,怎么就从来不唱淡水河,怎么我们就不知道自己村子里头小山小河的名字?台湾也不是没有大江大海呀?

    青年人开始推动唱我们的歌,开始写歌。那个中国梦显得那么虚无飘渺,是不是该看看脚下踩的泥土是什么样?他写了《美丽岛》,改编于一首诗,一下子就流行起来,大家都喜欢唱。《美丽岛》真的是代表了从中国梦慢慢地转型到站在这片泥土上看见什么、想什么的里程碑:

    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骄傲的祖先正视着正视着我们的脚步

    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

    荜路蓝缕以启山林

    婆娑无边的太平洋怀抱着自由的土地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照耀着高山和田园

    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荜路蓝缕以启山林

    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    1975年,我23岁,到美国去读书,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从早上8点到晚上半夜踩着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课之外就有机会去读一些中国近代史的书,第一次读到国共内战的部分,第一次知道1927年清党时的杀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么多都是被操纵的谎言,这是一个很大的震撼。10年之后写《野火集》,去腐蚀那个谎言。

    1979年,我个人的中国梦也起了质变。在中国梦笼罩的台湾,我们是讲祖籍的。也就是说,任何人问,龙应台你是哪里人,我理所当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这么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几十年,到1979年,中国大陆开放了,我终于在纽约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一个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这个人刚刚从湖南出来,一口浓重的湖南腔。在这个历史的场合上,有人冲着他问你是哪里人,他就说我是湖南人,问话者接着就回头问我你是哪里人”——你说我该说什么?

    我不会说湖南话,没有去过湖南,对湖南一无所知,老乡站在面前,我登时就说不出话来了。这一辈子的那个中国梦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儿了,这是1979年一个非常大的震撼——原来啊,我是台湾人。

一起做梦,一起上课

    从海棠叶的大中国梦慢慢地过渡到台湾人脚踩着泥土的小小的台湾梦,人民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问我是谁80年代以后,台湾两千多万人走向了转型,自我感觉就是越来越小,什么事情都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一点做。所以,台湾人就一块儿从大梦慢慢转到小梦的路上来了,开始一起上80年代的民主大课。这个民主课程上得有够辛苦。

    《美丽岛》这首歌,在1979变成党外异议人士的杂志名字,集结反对势力。19791210日,国民党对反对者采取大逮捕,大审判。面临巨大的挑战,国民党决定审判公开,这是审判庭上的一张照片(见图1):

    你们认得其中任何一个人吗?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开心的,是施明德,他被判处无期徒刑。施明德右手边的女子是陈菊,今天的高雄市长,左手边是吕秀莲,上一任的副总统

    我想用这张图片来表达80年代台湾人慢慢地脚踩泥土重建梦想和希望的过程。如果把过去的发展切出一个30年的时间切片来看,刚好看到一个完整的过程,用这张图片来代表。这图里有三种人,第一种是叛乱犯,包括施明德、吕秀莲、陈菊等等,她们俩分别被判12年徒刑;第二种是英雄,在那个恐怖的时代,敢做这些政治犯辩护律师的人,包括陈水扁、谢长廷、苏贞昌等等;第三类是掌权者,当时的总统是蒋经国先生,新闻局长是宋楚瑜先生。从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30年的切片里,政治犯变成了掌权者,掌权者变成了反对者,而当时得尽掌声以及人们期待的,以道德作为注册商标的那些英雄们变成了什么?其中一部分人变成了道德彻底破产的贪污嫌疑犯。

    这个转变够不够大?亲眼目睹这样一个切肤痛苦的过程,你或许对台湾民主的所谓有新的理解。它所有的,在我个人眼中看来,都是民主的必修课;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须的实践,因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么再站起来,跌倒本身就是一种考试。所以,容许我这样说:台湾民主的,不是乱,它是必上的课。

    表面上台湾被撕裂得很严重,但不要被这个表面骗了。回到基座上的价值观来看,从前的中国梦慢慢被抛弃了,逐渐发展为台湾的小梦,然后一起上非常艰辛、痛苦的民主课,然而台湾不管是蓝是绿,其实有一个非常结实的共识,比如说:

    国家是会说谎的;

    掌权者是会腐败的;

    反对者是会堕落的;

    政治权力不是唯一的压迫来源,资本也可能一样的压迫。

    而正因为权力的侵蚀无所不在,所以个人的权利,比如言论的自由,是每个人都要随时随地、寸土必争、绝不退让的。

    这是大多数台湾人的共识。你所看到的争议、吵架、立法院打架,其实都是站在这个基础上的。这个基础,是以共同的价值观建立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