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只在夜里醉-叶倾城

<凤凰只在夜里醉>她是贩卖爱情的女, 只是她的爱, 如一支美宝莲口红, 即使热吻也不留痕。凤凰的每一天，从傍晚六点开始。 总在灯火最盛时分，凤凰笑吟吟地出现，及地长裙无尽起伏，发上凤凰步摇钻光闪闪。静悄悄为客人斟一杯酡红的桑子酒，然后温婉落座，眼中的关切，常令那男人突然哽咽，最淡的酒也成醇烈。情与酒都同样地令人不能醉、又不肯不醉。每一夜，相同的剧情、不同的男主角，凤凰看过太多寂寞的人世。她是贩卖爱情的女人，只是她的爱，如一支美宝莲口红，即使热吻也不留痕。初遇冯子强，凤凰只道寻常。他是几个熟客带来的。那几个人，恃着熟，又恃了半醉，一定拉着凤凰要喝交杯酒。凤凰一边持着小银剪修整桌上瓶花，一边软笑，与他们兵来将挡。那些人渐次焦躁、生拉硬拽,凤凰脸上的笑也快挂不住。角落里谁发了一句话。凤凰抬头，迷离灯影里遇上一双深邃眼睛。四周酒意纵横，空气亦醉，那眼睛却是醒到十分，定定看她。不知怎的，手底一偏，“咔喳”一声，整朵玫瑰齐枝剪下。渐渐来得常了。夜深酒阑，凤凰送冯子强出门，天色如青石，月光逼人，冯子强道：“像银币呢。”凤凰漫应：“可不是，月亮与六便士，高更的大溪地女郎。”冯子强讶然：“咦，你读过毛姆？你知道高更？”这什么话，凤凰到底忍不住：“我应该说什么呢？嗯，恰似我一夜卖笑钱？”冯子强的脸慢慢涨红，低声道：“对不起。”凤凰心中一酸。此后，喝茶、偶而阳光下的清坐……凤凰慢慢觉得他的好。他为她拉椅子、穿大衣，行止永远绅士，言谈间也不带有意无意的轻视：“你们这样的人……”这种感觉，凤凰久违了，叫做尊重。长了，冯子强也问：“怎么会做这一行？”凤凰笑：“关天这问题，有多种答案，你要听哪种，身世飘零版？遇人不淑版？堕落天使版？”冯子强答：“真的。”凤凰温和答：“我忘了。”冯子强不说什么，手自桌面上递过来，团住凤凰的手，用力一握。凤凰心里突然翻江倒海，是多年沉积下来的苦，而冯子强的手如此之暖。两人以后格外熟些。凤凰久惯，再怎么不经意也是艳妆。只一日午后，半睡半醒，有人敲门，只当是房东来收房租，睡衣蓬发地去开门。门外，站了冯子强。她一呆，也不知是该先掩胸，还是先整发，急急转身，拖鞋也飞了出去。冯子强也尴尬,匆匆解释:要去新马泰,傍晚的飞机。又替她拾鞋过来，越急越套不上，凤凰满脸绯红，他却久久蹲在她脚边，抬头，凝视她清素如风的面容。一直下到楼底，冯子强才突然说“凤凰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比你任何时候都美。”等冯子强回来，凤凰便不染脂粉，水蓝背心裙，明丽如大二女生，凤凰无端心虚，可冯子强眼里全是赞美。以后凤凰与他一起便总如此。对坐，冯子强缓缓推过一只锦袋，里边盛了只老银子的钗头凤，旧了，没一点银色，落满时间的尘埃，却像温柔情意，历久更让人动心。冯子强说：“找好久才找到。说是老东西呢。”她‘呀’一声，喜矜矜往头上戴,急急给他看:“好不好看？这样插是不是更好？”冯子强微笑，半晌，慢吟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凤凰心头先是一甜，又一酸：妆罢低声问夫婿。她有机会吗？凤凰喜欢双层大巴，坐得高高的，看街景在脚下流过。一次，途经凤凰的店，前排女孩大叫：“看，‘金凤凰’，这么妖艳！酒巴干嘛叫这种名字？“另一个女孩捶她一下：“你说呢？”两人叽叽咕咕笑成一团，冯子强环住凤凰的手慢慢地松了。凤凰没说什么，微笑与冯子强吻别，看他身影走远，然后自己一个人慢慢走要街上。人越多、街市越繁华，她越不知往哪里去，人人都在提醒她的不一样，好与冯子强的没有未来。她是夜色里的一只彩凤，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她的位置？杜先生从美国回来，看望凤凰。这家店根本就是他投资的，凤凰自然殷勤相待，两人在长窗边闲聊，杜先生信手相拥，凤凰下意识一躲，立刻觉得不妥，借势反握住杜先生的手。但杜先生已知悉，问：“凤凰，心里有人了？”她不语。杜先生说：“把店收了，嫁人吧。”她惨笑：“如果是你，会娶我吗？”熟朋友了，杜先生遂也实话实说：“假如在美国的话。”两人皆无语。在机场，杜先生抱一下凤凰：“凤凰，多保重。一个人就一颗心，别轻易给，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了。”凤凰低声答：“我知道，可身不由己。”没几日，工商局传凤凰去说话。她一进房，便觉得异样。一个美貌女子，一身名牌时装，得体雅致，上上下下打量她，冷笑一声，然后扬长而去。熟人压低了声音：“凤凰，你玩玩也就罢了，难道还真想嫁入冯家？那就是冯子强的未婚妻，订婚好几年了，前几天冯子强突然提出分手，你知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凤凰，你的店还想不想开了？”那一刻凤凰忽然想立即死去，只为他待她的这片心。再见冯子强，是在桥上，她正等大巴。忽听音乐阵阵，数十辆花车缓缓驶过，沿街撒下玫瑰花瓣。凤凰一低头，正见车里的他。隔着茶色玻璃的飞速一瞥，她无从看清，他是在欢笑还是哭泣，就好象她也不会知道，他以后的日子。花车永远不走回头路，所有的路途都只有一次。晚六点，她照例在镜前细细梳妆，发上那支钗头凤，晦暗地闪光，有如往事。她突然想起，她甚至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的真姓名。